李学敏,陈国兴
(齐鲁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 250353)
该文选取美国当代著名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的寒山诗译本,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探赜译者对这24首禅诗“禅境”的构建,从禅宗思想与美学的高度审视斯奈德译本广为流传的原因,以期为英译中国古典诗歌,以及今后的相关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和借鉴。
禅宗是佛教的一支,而“禅意才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艺术底蕴”。既然被称作是艺术,那就一定有所体现的形式。中国诗歌的“化境”强调的就是语言的境界,利用语言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文字以外的景象。中国佛禅诗的艺术境界在宋唐时期达到顶峰,以“诗佛”王维为代表的“诗中有画[1],画中有诗”的造境手法不断丰富着中国诗歌的文化艺术表现形式。而在晚唐时期有“诗僧”之称的寒山则在20 世纪远走他乡之后才得到现代人的重新审视。
寒山的禅诗之妙就体现在他对禅之境界的营造上。而其造境之妙,妙在“俗”中有真意的疏野。经历仕途坎坷,满腹才情却不容于社会,诗人选择隐逸山林,拥抱自己的天地,寻求自我解救。或许正是他这种经历让他的诗文创作独具一格。从其所存的诗文中可以看出,寒山其实有着相当高的文学素养。胡应麟指出:“其诗中‘施家两儿,事出《列子》;公羊鹤,事出《世说》;又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2]。而作为诗人其自然已掌握当时已经高度成熟的诗歌格律技巧。然而不同于王维、李白等诗人严格按格律创作,造境然后抒情的表达方式,寒山多用白话创作,用训喻、偈颂的方式直接表达禅意传达禅理。其诗也基本没有整饬的节奏,读起来甚至有点惊世骇“俗”。例如,“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寒山有裸虫,身白而头黑”;“好好善思量,思量知轨则”;“饥餐一粒伽陀药,心地调和倚石头”;“方知摩尼一颗珠,解用无方处处圆”。这些诗句虽然乍读可能感觉不到任何美感,但仔细品读思考却能体会到诗人实则是从简入繁,由浅及深地说禅,也正是这种白话一样通俗的语言能够毫不遮掩地让读者看到诗人内心,能更清晰准确地认识寒山、品读寒山、理解寒山的禅道,仿佛能够看到一个真实洒脱、 野朴归真的诗僧在自信地说“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这也正契合禅宗所讲求的“妙语”“妙悟”的奥旨。
寒山的诗其实是雅俗共赏的,“俗” 能够让读者直接看到一位反叛传统的诗人,“雅” 让读者体验以“境界自成高格”的中国古代诗歌含蓄冲淡之美。也正是这一特点让寒山在斯奈德的笔下走出国门,活跃在了20 世纪的大洋彼岸。
二战过后,德国的文学批评范式一直被英美新批评主义所主导,强调主观经验的文史观和批评理念。20 世纪60年代,联邦德国康斯坦茨大学罗伯特·姚斯(Robert Jauss)教授总结道“艺术的真理性总是高于艺术的体验性被优先关注,因此审美活动就被物化成了一种人造活动。这种往往不为人知的柏拉图式的遗产,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哲学中仍有所体现”。自此文艺批评开始发生转向,一种关注读者审美体验的文艺新思潮在西方诞生,在现象学和解释学的理论基础之上,通过追溯文学体裁引起读者审美体验的本质(Jauss,1982)建立起以读者为中心的研究范式。姚斯在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先在结构”的基础上提出“期待视野”这一概念,即读者的阅读“前理解”,关注到的是个体的文化传统和积累的差异性,这一概念在接受美学中处于重要地位。接受美学的一个重要原则借自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视域融合”思想,即理解的主体与客体具有历史性,只有两者的视域交融在一起才能达到理解的效果。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在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提出的文学文本“不定点”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指出文学文本具有的“召唤结构”性质,也就是文学文本的“留白”作用,而只有读者才能将其填充,这一概念成为接受美学的理论基石。这也正说明了为何“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的个体审美体验现象[3]。
诗歌是语言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其美就美在含蓄的不确定性,比任何文本都有更多的空白需要读者去填补。中国禅宗的主张“心即是佛”,即相信众生都具有内在的“佛性”,所以禅道传授讲究的是意会和妙悟。这一点体现在禅宗诗歌的创作上便是要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艺术高度。笔者按照斯奈德选择的24 首寒山诗的创作特点,将诗人营造的禅境分为三种:以自然环境为依托的“物我两忘”的禅境,以直抒胸臆为出口的“真实洒脱”的禅境,以及以情景交融为表达的“深沉超脱”的禅境。斯奈德凭借自己深厚的禅宗修养和语言功底,以及跨文化意识,在不断地深入理解寒山诗的基础上将诗人所表达的禅意最大程度传达给了读者,让读者能够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寒山形象。这与斯奈德的多元文化思想相契合,也产生了使读者接受的效果。
“物我两忘”典出于《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是以艺术形式表达了一种“物我齐一”的思想。“一”生于道,道是永恒不变的,因此“一”也是永恒不变的。天地依道而行,所以天地万物本质上并无区别,因此自在的“我”与万物自然在本质上也都是一样的。这也就是后来“天人合一”思想的雏形。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后世将这种禅悟境界衍用于文艺作品,成为中国禅宗艺术的美学思想。从有我到忘我之境,就是一个全身心投入寻求超越自我、 超越自然的过程,最终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理想状态[4]。
表现寒山“物我两忘”禅境的诗多为格律对仗工整,以叠加自然意象为主的五言律诗,所以译者尽量“直搬”中国诗句法。斯奈德曾提到:“由于某种原因,把中国古典诗歌移译到英语中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因为中英语汇都很精炼,句法十分相近,在某些诗人的作品中你甚至可以把整个诗句结构从汉语搬入英语”。这就说明经过美国的“新”诗运动之后,以庞德为代表的美国意象诗派已经将中国意象诗歌在本土发扬光大,因此英语世界的读者对中国意象诗歌的风格和语言特点有了自己的“前理解”,即“期待视野”,所以斯奈德敢于大胆地使用“行对行翻译”。既能保证原汁原味的传递寒山诗借景悟禅,无迹可寻的自然之美,又能引起读者的想象,自行填补文本“空白”,达到寒山诗意使人“妙悟”的艺术追求。例如:
山中何太冷? 自古非今年。斯奈德译:In the mountains it's cold. Always been cold, not just this year(Gary Snyder,1977:39).
英语的句法结构讲究成分齐全,即主—谓或主—谓—宾,也就是说一个英语句子至少要有主语。显然“自古非今年”一句译者直接仿照中国诗句法进行翻译,保留了原诗作意境的模糊性和读者想象与诠释的弹性。这种受汉语影响而形成的英文诗句法被叫做“脱体句法”。相似的译法见于意象派诗人庞德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句,翻译为“Mind like a floating wide cloud, sunset like the parting of old acquaintances”,同样的省去中规中矩的英语句法成分,使其尽量靠近汉语句法,以取得相似的简练、模糊效果。
从斯奈德对寒山诗中“物我两忘”禅境的英译手法可以看出译者是以读者为中心,在深入体会和理解原文本的基础之上对两种文化进行权衡与取舍。不论是靠近中国诗句法还是关照英文诗句法,斯奈德都能在二者之间进行折中取用,考虑到了目的语读者所拥有的文化积累,努力达到诗人视域与读者视域的融合。同时也为译文留足了“空白”,召唤读者进行积极的想象和创造。
诗人寒山的“真实洒脱”体现在他对返璞归真的热爱和对世俗生活的鄙弃。收录于《砌石与寒山诗》中的诗作大多用接近白话的语言创作,也没有十分严整的格律,多处都是诗人直抒胸臆,直白通俗却趣味盎然,旨意深远,更能发人深省。而作为追求自由、向往自然的垮掉一派的诗人,斯奈德将疏离社会、亲近自然、放浪形骸、自我拯救的寒山视为精神上的崇敬与向往。他在译诗短序中说:“当他说道寒山,他指他自己,也指他的居处,他的心境。”可见斯奈德对寒山已经从相遇到相知,成为了他“禅心”相通的知己。凯鲁亚克的小说《达摩流浪者》将斯奈德塑造成为了“美国寒山”。因此斯奈德在传达寒山的“真实洒脱”时也选择不被拘束,对诗作进行创造性解读,翻译时充分发挥自己作为译者的主观能动性,选择向译入语文化靠拢与读者的视域融合。
考虑到以“禅境”传达为主,所以译者并未纠结于将其对应到英美诗的格律,而是让押韵让步于意思的传达,大胆地使用直译手法,使用美国口语、缩略语,这一策略也正迎合了美国自新诗运动以来开创的开放自由与意象并置的诗学传统和由此沿袭下来的读者的审美习惯。例如:
(1)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
斯奈德译:Now I've lived here-how many years-Again and again, spring and winter pass (Gary Snyder,1977:38).
(2)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
斯奈德译:They don't get what I say & I don't talk their language(Gary Snyder,1977:60).
(3)应之笑此言,谈何疏阔矣。愿君似今日,钱是急事尔。
斯奈德译:I have to laugh at him, he misses the point entirely, men like that ought to stick to making money(Gary Snyder,1977:56).
这几句诗汉语就十分白话,所以译者也相应地用口语风格翻译;且都尽量采用简单句,使用的单词也都较为短小,与原诗的风格形成对等。
斯奈德还采用了借代式译法,用英文典故替换中文的文化负载词,使得译文与译入语读者的视域相融合,产生同原文读者相同的情感共鸣。例如“所叹皆俗骨,仙史更无名”一句中,“仙史”斯奈德将其译为“immortals”。“immortals”一词在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中有 “an immortal being, especially a god of ancient Greece or Rome”以及“a person of enduring fame”这两个主要释义。原文的“仙史”一方面指与生命短暂的凡人世界相对立的永恒“仙人”世界;另一方面也暗含一种禅悟后心境的超然洒脱,不谙世事,不被世俗的浮华所累,方能得到永存于世的名誉。正如《道德经》中所载:“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斯奈德的译法关照到了两种语言的“一语双关”现象,在译入语中再次实现了原作的审美价值[5-6]。
寒山诗中“深沉超脱”的禅境体现在诗人看破世事,从而以淡然的心态回归自然,解放自己,追求自我的价值,摆脱通俗的束缚上。此类风格的诗作依旧具有白话的特点,先借助景物,如“孤月”“晴空”“白云”“幽石”“五阴”“甘泉”,以及器具如“石室”“地炉”“佛珠”等对要表达的心境进行渲染,最后用佛语或讽刺世俗直抒胸臆,朦胧与清晰相结合,读来趣味盎然。
斯奈德英译的经典之处就在于对原诗“直抒胸臆”这一部分的理解与表达。译者采取“译内涵”的方式,剥去汉语含蓄表达的外壳,直接将要表达的思想传递出来。这样既能保证译文契合原作风格,又能考虑到读者的需求。
加里·斯奈德兼具诗人、翻译家和环保主义者等多重身份。这些为他包容、开放的多元文化思想的产生起到了推动作用。若深究为何斯奈德能将来自遥远东方的寒山禅诗译得惟妙惟肖,为广大美国读者所接受,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译者与诗人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生活体验。这就意味着译者能够和诗人达到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而建立在这种默契之上的对语言和修辞的理解才能让译作尽可能地达到与原作一样的艺术效果,从而为读者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