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娟 叶继元 卢文辉
当前,随着数智技术的发展与开放获取运动的深入推进,国际出版市场正在发生剧烈变化。以图书馆、科研人员、高校、研究机构、学术团体等组成的利益共同体坚持不懈地采取了许多行动,例如促进开放获取(Open Access,OA)模型转换、搭建开放学术交流基础设施、建立开放存储库等,以期重塑知识生产、传播与利用过程,使其朝着开放、可持续、有效和创新的科学传播生态环境转变。对于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文献信息供应商来说,这一变化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刺激,使其不得不走出由传统“大交易”所营造的舒适区,转而探索新的盈利模式。对他们来说,转型似乎并不困难,在双边博弈中所达成的变革性转换协议让供应商几乎不受损失,利润甚至还有所增加,这一点已经引起了国内外许多学者的关注、讨论与批判。然而,供应商在其行业、领域内部所采取的另一种战略却经常被人们所忽视,那就是供应商经济所有权的重大变化——并购。
所谓“并购”(Merger and Acquisition,M&A),是指在企业控制权变换过程中,各权利主体依据企业产权制度安排而进行的一种权利让渡行为,包括兼并和收购行为[1]。所谓“文献信息供应商”(以下简称供应商),是指在图书馆文献信息资源建设与服务领域为信息用户提供信息商品及相应服务的个体商户或企业[2],就本文而言,主要是指出版商、集成商与平台提供商。
供应商并购现象其实由来已久,有学者研究指出,在过去的 60 年中,出版商频繁被同行及各类媒体集团、科技公司、金融公司等买家收购[3]。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的持续稳定、数字内容市场的日益成熟、技术的飞速发展以及商业模式的变革,以技术驱动的集成商、平台提供商数量激增,开始在生态链上占据重要位置,逐渐颠覆传统的以出版为主的市场格局。此后,各方利益冲突逐渐升级,在激烈的角逐过程中纷纷向着综合性、专业化方向发展,其间伴随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并购浪潮。而处于并购浪潮中心的,无疑是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供应商巨头们。尤其是近年来,随着行业整合加剧,涉及到供应商巨头并购的案例时常见诸报端,引人瞩目。
与其他行业一样,供应商巨头并购势必会在影响合作关系、塑造行业生态格局方面持续发挥作用。因此,以下几个问题需引起图书馆界的关注和思考:当前供应商巨头并购活动呈现出何种态势与特征?这些行为基于哪些意图与逻辑?并购会给图书馆文献信息资源建设与服务带来哪些不利影响?图书馆需要采取哪些举措以应对潜藏的危机与风险?
出于对文献信息资源建设前景的担忧,国外学者对供应商并购现象已有不少关注和研究,尤其是与供应商巨头并购有关的话题备受关注。例如,陈·乔治(Chen George)分析了Elsevier和Wiley的并购历史,指出两家公司的商业战略正在向学术服务和数据分析领域扩展[4]。克里斯汀·弗格森(Christine L. Ferguson)以Elsevier收购数字共享与机构知识库平台提供商Bepress为案例,概述了图书馆员和OA倡导者对这笔收购感到的担忧,涉及Bepress平台内容所有权、OA内容安全性等问题,指出科学界普遍希望图书馆、作者与机构收回对学术交流过程控制的所有权,而不是将其交由商业机构掌握[5]。波萨达·亚历杭德罗(Posada Alejandro)等人分析了 Elsevier 向数据分析领域的扩张,以及这种所有权的变化如何影响了学术交流基础设施,其调查显示 Elsevier收购的产品影响了学术知识生产过程的各个阶段[6]。大卫·兰姆(David Lamb)描绘了美国商业图书出版领域的持续并购活动,认为并购活动具有三大特征:选择性(采取一致性和互补性的并购决策)、资产并购以及金融买家的大规模参与,指出商业图书出版作为一个利润增长率较低的行业,大型企业必须通过不断并购来实现增长,并据此推断美国商业图书出版领域的高频率并购活动仍将持续进行下去[3]。
目前国内学者对这个话题的关注度还不高,主要是出版领域的一些学者进行了观察与研究。例如,任翔关注到欧美数字出版市场的复杂关系与利益纷争,描述了新平台时代出版商所采取的加速并购、自建数字平台等新战略[7]。总体来看,当前国内外的研究还主要集中于对并购现象与趋势的观测,有关供应商巨头并购的特征、对文献信息资源建设的深层次影响以及图书馆的应对之策尚未得到充分探讨。随着并购活动的日趋激烈,危机可能会随时显现,因此,迫切需要对此进行深入研究以把握趋势、防范风险。有鉴于此,本文调查梳理了国外文献信息供应商巨头的并购活动,并对其并购目的、特征以及不利影响与调整策略进行了探讨。
推动供应商巨头并购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实现规模经济、产品多元化、技术的更新迭代、拓展营销渠道、稳定并开辟新的收入流、调整产能结构、在全球数字市场与同行乃至媒体集团和科技巨头公司等强大参与者竞争、获得更强势的谈判地位、扩大国际影响力等等。从根本上来说,争夺市场份额、增强竞争力始终是供应商并购背后的基本逻辑,供应商只有做大做强才能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同时在价值链上掌握更大的主动权和控制权,以便谋求获得更多的利益。以核心期刊出版市场为例,文森特·拉里维耶尔(Vincent Larivière)等人曾做过一项调查,基于1973-2013 年Web of Science(以下简称WOS)中的 4500 万篇论文的出版情况来分析商业出版机构的核心期刊市场份额,结果显示,2013年五大商业学术出版商(Elsevier、Taylor & Francis、Wiley、Springer Nature、Sage)出版的论文数量占该年论文总量的50%以上[8]。
基于上述研究方法,本文对2014-2020年WOS收录的文献进行了追踪调查,得出五大商业学术出版商所出版论文(不含会议论文)占当年论文总量的比例,并与2013年的数据进行了对比(见图1)。
图1 2013-2020年WOS中五大商业学术出版商出版论文占比情况
从论文数量上看,情况相较于文森特·拉里维耶尔(Vincent Larivière)的研究而言并没有太大变化。五大商业学术出版商依然控制着约50%的核心期刊市场份额,2020年这一比例甚至增长到52.5%。从出版商排名看,除了Sage的排名时有升降外,Elsevier、Springer Nature、Wiley、Taylor & Francis一直稳居前四位。不过,在调查中也发现一些非营利性的OA期刊出版机构逐渐占据一席之地,例如,Mdpi已在2018-2020年连续占据第五位,Public Library of Science也时常位列前10位。
为详细了解供应商巨头近年来的并购情况,从中厘清供应商战略扩张的特征和规律,本文以图书馆文献信息资源建设与服务领域的7大供应商(Elsevier、Clarivate、Springer Nature、Wiley、Taylor & Francis、Sage、Penguin Random House)为样本,综合运用网络调研法、文献调研法等对其2010年以来的主要并购活动进行了调查。从调查结果看,供应商巨头并购活动主要呈现4大特征。
(1)并购频率高、规模大。从调查来看,出版行业自2010年起涌起并购浪潮。比如,Taylor & Francis实施的主要的并购活动有38次,平均每年3.2次,Elsevier开展并购25次,平均每年2次,Clarivate自2016年独立以来也开始了频繁并购,截至目前已开展13次并购,平均每年2.2次。与此同时,大型供应商实施并购的对象往往是相关行业龙头或优质企业,其中不乏跨界、跨国资产,因此每次并购往往涉及重大资产的聚集与整合,耗资不菲。随着竞争的日益激烈,并购甚至还拓展到供应商巨头之间。例如,在图书出版领域,Penguin Press和Random House两大巨头于2013 年合并[9],其后又收购了美国六大出版商之一的Simon&Schuster[10]。在学术出版领域,2015年两大学术出版商巨头 Springer 和 Nature 完成合并[11],近期集成商Clarivate收购了学术出版商ProQuest[12]。这种大规模并购导致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优势资源、产品及营销渠道等越来越向大型供应商集中。
(2)跨界尺度大。一些供应商巨头的并购战略逐渐从行业内部的横向整合延伸到跨领域、跨行业的垂直整合,不断向生态链上下游扩张,通过跨界并购逐渐丰富其产品矩阵。例如,Elsevier通过持续多年的收购构筑了几乎覆盖学术研究生命周期全流程的商业帝国,从出版商的角色一举转变为提供科学研究过程和分析服务的公司;Wiley、Clarivate等也通过并购分别加强了在教育基础设施、信息与情报服务等方面的布局。导致这种战略转型的原因来自于多个方面。传统供应商的业务往往以出版、集成资源内容为核心,然而,数字出版与OA运动的兴起给出版生态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供应商巨头开始面临来自科技公司的竞争压力以及收入模式不确定的未来,迫切需要寻找新的利润来源。与此同时,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等新兴技术驱动了用户需求的嬗变,带来了巨大的潜在市场。于是供应商不再满足于成为传统的信息出版者、集成者,而是成为内容创造者、数字制作人和权力管理者,开始向前、向后进军技术研发、产品定制、成果转化等产业链上下游领域,逐渐从以内容为主的资源供应商转变为支持教学和研究的技术解决方案提供商。而相较于亲自设计和实施数字战略,整合并购优质资产显然降低了投资风险,于是频繁的、大尺度跨界并购便成为了供应商实现战略转移的重要手段。
(3)从内容转向信息与情报服务。随着OA运动的深入推进,许多学术出版商已通过替代支付模式将其部分资源转向黄金OA或混合OA,开放获取逐渐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为了维持行业地位,一些大型学术出版商开始将整合与构筑跨越整个知识生产生命周期全流程的信息与情报服务作为一个战略重点。过去几年的并购活动见证了这一趋势。从图2可以看到,Elsevier陆续收购了研究管理及分析产品Pure、文献管理与学术社交平台Mendeley、电子实验室笔记本平台Hivebench、预印本存储平台SSRN、替代计量分析工具Plum Analytics、机构知识库平台Bepress、稿件管理系统Aries Systems等,充分展露了其从内容服务向信息与情报分析服务战略转变的野心。Clarivate从汤森路透剥离以来,也受到了资本的关注与追捧,发展势头迅猛,连续收购了同行评议专家精准发现服务Publons、智能全文获取工具Kopernio,生物医疗领域的大数据分析与决策支持服务Decision Resources Group (DRG)等,而此次Clarivate与ProQuest的强强联合更是展示了其对信息与情报服务领域布局的决心。
(4)面向终端用户布局。从并购产品布局角度来看,供应商正在逐渐增加对内容发现、用户互动、学术交流、购买转换、经费申请、投稿支持等面向终端用户服务领域的投入。Elsevier近年来的并购活动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面向研究人员开发研究智能产品组合已成为Elsevier的重要战略方向之一[13],通过不断加强在个人学术研究工具领域的并购与投资,Elsevier逐渐整合成一个连贯的从用户开始尝试确立研究目标到研究成果产出再到实现成果分享、转化与评价的“端到端”无缝匹配的工作流,使研究人员在整个工作流中可享受到完整的服务。例如,对Pure的并购使其可以有针对性地推荐科研资助项目以及潜在合作者,以提高研究人员得到资助与合作机会的概率;Newsflo的加入使其可以通过跟踪和分析媒体对研究成果的报道,帮助研究人员衡量其研究的社会影响力;对Hivebench的并购使其增强了协助研究人员进行研究数据管理的能力等。类似的并购特点也能在Clarivate、Wiley等供应商中见到,所不同的是前者深植于终端用户数据分析、决策支持与学术评价领域,后者则倾向于在整合教育资源与基础设施、提供个性化教育服务方面展开布局。从这一举动来看,供应商巨头不仅紧盯着机构有关资源采购的预算,还有意将机构终端用户服务的预算纳入利润源,甚至瞄准了个人用户来开辟新的收入流。
图2 自2010年以来Elsevier主要的并购活动
毋庸置疑,供应商巨头的并购战略可以给市场带来改进的产品和服务,提升用户服务体验,促进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然而,就像我们如今所面临的“大交易”的不可持续局面一样,以商业利益为价值驱动的供应商巨头并购活动给图书馆文献信息资源建设与服务工作所带来的影响,并非只有有利的一面。为避免重蹈覆辙,我们需要翻过硬币的另一面,对并购活动背后所潜藏的供应商的意图以及可能导致的利益冲突、风险与危机进行深入的考察与探究。笔者认为,其不利影响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不同于普通商品市场,文献出版市场,尤其是期刊出版市场往往缺乏弹性,每个出版商、集成商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内容和重点,难以产生合适的替代品。与此同时,国外很多资源都掌握在供应商巨头手中,长期以来都以“大交易”的形式向图书馆捆绑销售。寡头垄断导致了资源价格的长期大幅上涨[14],即使在转向 OA 之后,出版商巨头的利润率仍在继续上升,有些甚至达到每年 20-30% 以上[15]。这种与数字时代信息产品边际成本递减规律全然相悖的现象引起了国内外的颇多质疑。大规模的并购活动更是加剧了寡头垄断形势,使得市场可支配资源更加向供应商巨头集中。一个可能的预测是,资源增加、产品质量提升将不可避免成为价格攀升的理由,产品多元化与内容锁定战略更会带来协同支付效应,交易压力将不断施加给购买者,图书馆将被迫随着价格稳步上涨而为服务“捆绑”付费,最终变得越来越不堪重负。OA运动的发展尚没有遏制供应商追逐高额利润的步伐,在扩大的市场中该如何衡量这些可能的高额利润的合理性?若没有同类产品替代,又有何筹码来占据价格谈判优势?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价格危机我们不能不审慎思考与对待。
如前所述,供应商巨头通过并购将其生态链向前、向后延伸,使得知识生产、管理、协作、出版、服务等各个环节整合到他们的整个产品包中,面向图书馆打出产品“组合拳”。事实上,这些看似完美的产品包却带着明显的封闭性、排他性特征——标准、接口与其他平台产品不兼容,资源与数据加工权限受到严格控制等。例如,Mendeley阻止用户将自己的数据导出到其他竞争对手的服务平台中。这种排斥的结果或者说意图无疑是加强机构与用户对其组合产品的依赖性。而这种依赖性的增强,反过来又必然加剧供应商巨头对内容的掌控,以便实现内容所有权的持续货币化。已有学者从经济学的角度作了分析,指出这种行为实质上已经构成了权力寻租行为[16]。
随着市场产品垄断与价格上涨,图书馆不得不向大型供应商支付越来越多的费用,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购买其他资源或服务的能力必然会不断下降,这就导致图书馆内部提供给用户的资源多样性减少。这一现象在大学图书馆中屡见不鲜,许多大学图书馆都有过取消所订购资源的痛苦经历。与此同时,反映到市场上,一些小型供应商必然会因市场份额减少而面临艰难的生存压力,新的竞争力量进入市场也变得更加困难,随着一些小型供应商的退场,知识创造与生产的多样性也会受到制约,市场产品多样性减少。这些又反过来作用于图书馆的采购工作,长此以往形成恶性循环,图书馆所面临的势必是越来越少的选择权与愈趋单一、同质化的内容。
从传统的纸质资源到数字资源,在图书馆与供应商之间经历了权力的失控与让渡的过程。在纸质资源时期,图书馆与供应商之间泾渭分明,供应商专注于上游的出版领域,图书馆拥有所采购资源的存储权与加工权,并且在此基础上负担起了相关服务的责任,而这种服务责任也等同于服务权力。进入到数字资源时期,在供应商单方面制定规则的情况下,除了占比极少的镜像资源外,图书馆往往只能订阅数字资源,资源的存储权、数据加工权几近丧失,仅少数遵循一定知识共享协议的资源允许自由存储、重用与加工。与此同时,供应商在强大财力的支撑下迅速将其功能拓展到下游的资源服务领域,图书馆受限于人才、技术、资金等因素,难以拥有独立提供高质量服务的野心与能力,在享受商业服务的同时服务权力已悄然完成了让渡。
随着供应商巨头对生态链的并购与整合,图书馆文献资源建设工作正在从单纯的数字资源建设阶段向支持用户工作流程全周期的新阶段过渡。在缺乏强力的市场监管与政策调节的情况下,供应商巨头的垄断地位势必得到进一步巩固与加强,这也就意味着科学界与图书馆界对学术生产、存储以及评估、分析、使用方式等权力的危险失控[17]。应该清晰地看到,这些权力是图书馆在数字时代施展拳脚必不可少的基础。因此,权力的转移不容小觑,严重来讲,图书馆的主体性甚至可能面临被消解的危机,导致在资源获取、研究、决策、评价等环节对外部的全盘依赖、越来越被动的巨额经费支出以及公共价值理念的背离和扭曲。
从深层次来讲,供应商巨头的并购活动会对知识创造的自由与完整性带来不利影响。首先,随着市场资源多样性以及图书馆所采购资源多样性的消失,知识创造与发布所依赖的渠道都将变得狭窄。同时,在锁定的工作流中,用户会越来越习惯于利用固定的资源、工具和服务来实现互操作,研究视野与研究方向在不知不觉间被定位到供应商所熟悉的领域中,对其他资源的关注与利用会有所削弱,知识吸纳与创新方向的多样性同时受到制约,长期来看,知识创造的自由、完整、繁荣发展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阻碍[18]。
其次,Elsevier、Clarivate等供应商巨头通过并购战略,巩固与加强了学术评价功能。尽管这种以影响因子为核心的评价规则在是否能够真实反映研究成果的学术水平与创新性方面已备受质疑与批判,甚至许多国家都出台了相关的纠偏性政策,但是在科学的评价体系尚未有效建立之前,在实际的人才招聘、职称晋升中仍然可以时常看到对这些指标的依赖。每种期刊都有其固定的科学领域与受众,对影响因子的盲目追逐,可能会造成科学研究的非理性发展,导致冷热点的两极分化与学术成果的重复冗余,不利于科学研究的全面、多样、自由发展。
此外,供应商巨头并购还可能加剧全球知识生产与传播的不公平。供应商产品价格上涨以及数据、工具、平台类新型产品的开发,会将负担不起的机构排斥在优势资源之外,使其在研究资源、基础设施、研究能力、交流协作、决策支持等诸多方面处于明显劣势,相对地,那些具有资源富集优势的机构的成功几率将会明显提升。例如,对于购买了Elsevier的Pure等产品的机构而言,其研究人员有望获得更多的资助机会、找到合适的评审专家,提高成果发表的成功机率。这必将巩固和加剧本就不平等的知识生产与传播格局。
在面向终端用户布局战略的实施过程中,供应商巨头通过收购较小公司的学术管理、分析预测与评估产品(如Mendeley、SSRN、Digital Commons、Aries Systems等)得以获取大量用户数据。这些数据涵盖了研究人员的个人信息、使用行为与习惯、研究方向、思想观点、实验数据等。由于终端用户服务多采取远程云端形式提供,这些用户数据只会存储在供应商的服务器中。从我国科学信息安全的宏观角度来说,用户隐私数据不是掌握在本土相对可控的非营利性机构手中而是在国外营利性商业公司手中,始终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美国“棱镜门”事件已经给各国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对于未来可能会引发的数据泄露、数据滥用等问题值得我们警惕。
供应商巨头通过并购战略巩固了其极其有利可图的商业模式,它们利用科学家免费甚至付费为他们生产内容,经过出版、整合、开发后再将一系列资源与服务产品高价出售给图书馆。而这种模式中潜在的诸多风险与危机,显然与图书馆界、科学界的最佳利益并不符合。正如国际上科学界一直以来呼吁的那样,图书馆应该站在保护机构与科学界最佳利益的最前沿,广泛联合科学界、政府、社会团体等各种力量对文献信息资源建设与服务规则与生态格局进行重新设计与建构[19]。对此,笔者提出以下应对策略与建议。
面对供应商的霸权地位以及伴随OA运动的发展,国外一些图书馆已经调整馆藏策略,向着“由内而外”的方向转变。这种理念认为,图书馆需要转变长期以来秉持的“消费主义”理念,转变为主动整合、创造馆藏[20]。笔者以为,这也是我国图书馆界迫切需要作出调整的一个方向。整合馆藏意味着“化零为整”,馆藏体系不仅要包括采购的商业性资源,更需广泛涵盖OA资源、机构知识库以及预印本、灰色文献等内容;创造馆藏意味着从无到有地主动开发资源,以便给用户提供更加专业化、高质量的特殊资源,例如学科资源、数据资源、档案资源、数字人文资源等。为了提升资源获取与利用的便利性,所有资源还需要一个统一、开放、透明的发现系统对其进行集成。馆藏策略转型并非易事,还牵涉到馆藏评价体系、复杂的资金预算调配等工作。毫无疑问,馆藏结构转型还有赖于图书馆界价值理念共识的形成与大规模的协作。
持续改进资源共享服务也是图书馆界需要积极采取的一种策略。不仅要通过集体协调争取更大的资源共享权限,还应深入运用现代化、智能化信息技术转变服务方式,例如,将文献传递服务接口与图书馆资源发现、用户使用场景等深入融合,向用户提供快速、便捷的文献传递服务;使用升级的网络服务平台、移动服务系统等以便在更短的周转时间内交付文献;等等。
与供应商巨头之间开展谈判博弈是寻求合理转变的必要手段。尤其是在当前向OA过渡的过程中,谈判尤为重要。在现有的一些西方图书馆集团谈判成功的案例中,联合更广范围的图书馆、聘请专业的谈判团队、重新设计供应商评估体系是谈判成功的关键。多年来,我国高校图书馆数字资源采购联盟(DRAA)、国家科技图书文献中心(NSTL)等都组织了专业的谈判小组针对国外资源引进工作进行谈判,努力为系统内的图书馆争取合理利益。不过,当前的文献采购工作依然面临着许多重大、共性难题,为了有效解决这些问题,笔者认为还需在以下几个方面努力:一是打破系统的界限,联合更广范围的图书馆,集中谈判力量,为整体争取更大的利益;二是除了价格博弈外,谈判重点还需集中在存储权、系统兼容性、元数据复用、数据挖掘与利用权、文献传递与共享等方面;三是需要做好数据调查工作,不仅要熟悉供应商财务战略与销售状况、OA 转换模型的优缺点,还要调查了解财务成本与投入产出比、用户数据等;四是需要有涉及多个领域的专业知识与行业经验丰富的谈判团队来处理具体工作;五是改进供应商评估规则,不仅将使用、引用数据作为评价依据,还应参考国外相关实践将开放访问量、文章处理费、版权、教育用途、商业模式、可发现性、兼容性等纳入评价指标[21],引导供应商朝着科学界、图书馆界的共同利益与价值方向转变。
图书馆甚至可以成为集体采购者,通过集团采购来重新定义市场消费者——资源由联盟牵头购买供成员共享使用。这种方式不失为一种降低成本、优化馆藏结构、精简繁琐程序的有效路径。国外图书馆联盟作为集体采购者进行资源采购的活动早已不乏先例,俄亥俄图书馆与信息网络(The Ohio Library and Information Network)的电子期刊中心通过集团采购为俄亥俄州的75个学术图书馆提供资源共享服务,其中包含来自出版商的大量电子期刊,以尽可能低的价格提供了广泛的电子资源;印度一些比较著名的数字资源联盟,如印度国家科技数字图书馆联盟-印度技术教育委员会(Indian National Digital Library in Engineering Sciences and Technology—All India Council for Technical Education,INDEST-AICTE)、印度高等教育电子期刊联盟(University Grants Commission—Information and Library Network,UGC-INFONET)、科学与工业研究委员会电子期刊联盟(Council of Scientific & Industrial Research,CSIR)等也在期刊价格上涨的情况下,利用集团采购等方式寻求最大程度的资源保障。尽管这些交易实现起来非常困难,但是上述图书馆联盟的谈判历史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OA运动长期以来被人们认为是改变传统科学出版霸权体系的切入点。当前,欧盟的一些图书馆、学术团体、大学出版社、基金会等非营利性组织与政府部门、供应商在OA方面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开始以比较激进的方式来推进OA,例如OA2020、Plan S计划等。美国也在考虑采取行动,就是否取消对公共资助研究成果开放获取的12个月的禁止发布期(或称延后公开期,Embargo Period)征询各方意见[22]。然而,应该看到,当前OA发展的走向与最初的理想之间还存在很大差距。尽管越来越多的OA转换模型被创造性地提出并付诸于实践,但是以混合、黄金OA为主流的转换模型正在将经济负担从图书馆转移到作者与机构,也就是说,费用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而那些无视不同国家之间经济发展水平差异的“一刀切,齐步走”转换措施也越来越遭受质疑,由此可能导致的地理封锁[23]、不平等[24]、学术殖民主义[25]等风险也日渐得到关注与讨论。
当此之际,既往的采购模式已不可持续,我国不可避免地要参与OA运动。但是如何从转换模型、资金、市场等多个角度推行与实施OA,考验着政府、图书馆界、科学界的智慧。我们需要立足发展中国家的国情,从实际出发,综合考虑OA行动及资本市场环境的变化,并结合成本、产出、经费分配、版权、评价、协同机制、进入时机等多方因素进行审慎决策。对此,笔者建议从以下4条路径出发推进对OA运动的探索。
(1)图书馆界要担负起构建我国科学事业发展资源保障利益共同体的重任,促进在科学界、出版界、图书馆界、资金管理部门、相关技术研发企业等之间形成广泛而紧密的联系,搭建相对高站位、综合全面的利益共同体自治体系,致力于在推动交流与协商、凝聚改革共识、加强改革力量、促进多方协作共同探索改革的可行路径等方面取得突破。
(2)全面跟踪与深入研究国际OA发展动态,精准把握OA相关政策、转换模型的利弊影响,同时对我国的科研产出以及出版、采购支出实际数据进行广泛调研,对各种OA转换模型可能带来的实际效果进行模拟、评测,以便为制定合理的OA转型政策提供最佳决策依据。
(3)以价值与权力的回归为重点,探索实施更为开放、透明、经济、合理的OA转型方案。知识解锁(Knowledge Unlatched),人文开放图书馆(The Open Library of Humanities)、面向开放专著的生态系统(Toward an Open Monograph Ecosystem, TOME)以及BioOne、Erudit等项目向我们展示了通向OA的另一条更彻底的路径——通过注资或众筹来出版高质量的图书或期刊。此类项目的成功也提醒着利益共同体应该有责任、勇气和信心,去寻找供应商巨头主导规则之外的更优的替代方案。
(4)打出完善期刊出版与学术评价体系的“组合拳”。面对近乎牢不可破的科学出版寡头垄断、付费墙以及可能的地理封锁,我国亟需完善自身的期刊出版体系,结合出版行业实际组建期刊出版联盟,将零散的单刊整合起来,形成“拳头”产品,发挥集聚优势,并加强多语种出版布局,增强期刊质量与影响力、传播力。另一方面,还需完善学术评价体系,探索指标科学、合理、操作性强的替代性评价方式,从而引导学术研究成果出版向国内回流并吸引外国学术研究成果流入,真正构筑起我国自主、可持续的科学生产与传播体系。
图书馆界与科学界已经为科学出版与传播生态系统的权力结构失衡付出了巨大代价。在积极探索合理的OA路径的同时,为了存储权、加工权以及服务权力的重新回归,相关利益共同体也迫切需要共同努力推进开放学术基础设施建设[26]。在这里,“开放”表达了一个综合的理念,涵盖融合、透明、可互操作、多样性、包容性等内涵。开放学术基础设施旨在建立一个由利益共同体社区领导和控制的学术体系,将社区与用户置于主导地位,掌握开放学术基础设施的核心控制权,供应商本质上退居二线。这种以利益共同体为中心的治理结构,可以有效防止供应商对学术传播资源与服务相关权力的垄断控制。
国外图书馆界已经联合相关利益共同体协同开发了许多开源的学术基础设施。例如,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开发的多备份资源保存系统LOCKSS,麻省理工学院图书馆的机构知识库软件DSpace,开放科学中心开发的开放科学平台Open Science Framework,图书馆、平台开发商与资源供应商深入合作开发的项目FOLIO等[27]。尽管我国也已建成了一些OA存储平台(如中国科技论文在线、中国预印本服务系统)、学术交流平台(如科学网)等学术基础设施,但这些设施数量不多、功能不全且缺乏有效的整合与对接。面对复杂多变的学术生态环境,我国图书馆界还要与其他利益共同体共同在开放存储、资源集成与发现、下一代图书馆平台、数字人文、关联数据、元数据等方面推进学术基础设施建设,重掌保卫科学研究的权杖,实现民主获取信息、负责任地管理、隐私保护以及支持创新、多样性和公平等一系列科学价值理性的回归[28]。
并购现象折射了供应商巨头在知识生产与传播生态市场上不断扩张的野心,通过将每个节点连接起来编织成一张张巨网,欲以实现对整个生态链的掌控。寡头垄断市场的发展在满足图书馆用户优质、便捷服务的同时,也带来了日益严重的财务负担、信息服务封锁、多样性减少、权利萎缩、数据安全隐患以及知识创造的自由、完整性与公平受制等危机。显而易见,由供应商巨头所主导的知识生态格局并不符合图书馆界、科学界的最佳利益。
解决这些问题的核心在于利益相关体联合行动下的价值重塑与权力回归,确切说,图书馆界要与科学界、政府、社会团体等密切协作,立足于新的价值理念和自身优势来规划发展路径,在改进馆藏策略与资源共享服务,加强谈判能力,转变采购模式,探索合理的OA实施路径,推进开放学术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付诸努力,摆脱对供应商过度依赖的局面,构建更加合理、健康的生态格局。
除此之外,图书馆界还需要在更多方面对环境进行监测,包括对供应商及其行业竞争对手的战略发展态势进行持续观测与审视,宏观把握知识生态系统的整体环境、竞争格局;对教学、学习与研究需求与行为演变态势进行持续感知,以便根据用户需求变化及时做出适应性调整;深刻理解与领会我国的战略发展方向与公共利益,将资源战略发展方向与其紧密融合,做国家与公众整体利益、长远利益、根本利益的维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