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书目中选本、评论的位置变迁与总集观念演进

2022-12-02 07:37:28翟新明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总集分体选本

翟新明

一、引言

在见存文献中,南朝梁阮孝绪《七录》最早确立“总集”类名,由此开创了古典目录学中的总集观念史。《七录·文集录》所分楚辞、别集、总集、杂文四部各有其著录标准:“楚辞部单收楚辞体文献;别集部单收以‘集’为名的个人作品合集;总集部收录不同作家多种文体的文章选本与评论著作;杂文部则杂收各类文体,单一文体的选本、解释评论之作与无法收入别集的单篇、一人作品,均归入杂文部。”[1]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总集与杂文二分,进一步影响到唐宋时期多体与分体、选本与文论著作的关系,也涉及文论与史评著作在书目部类中的位量迁移。[2]概言之,在《七录》中,只有多种文体的选本与评论著作才能被著录在总集部,而单一文体的选本、评论著作和体现文体特征的单篇、一人作品则被著录在杂文部。可以说,先唐目录学中的总集观念被规限于多种文体选本与评论著作二者;总集与杂文的区分,也就在于选本和评论著作所选、评的文体数量,显性文体中的“多”与“一”在目录学中得到了有效的区隔。①

不过,《七录》所确立的总集、杂文二分观念在唐代书目中并未得到直接继承,而是在对二分观念合并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为选本与评论的合离动态趋势。唐初编修《隋书》,因于旧录而成《经籍志》;毋煚因《群书四部录》作《古今书录》,后晋刘昫编《旧唐书·经籍志》全据《古今书录》著录(以下径称“《古今书录》”)。今存唐人所编书目仅此二著。在《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隋志》”)中,《七录》总集部与杂文部被合并为总集类,标志着在多体选本、评论著作之外,原本侧重于文体特征的分体选本、评论著作和一人、单篇作品也得以进入总集范畴,总集的选、评范围扩大。至毋煚编纂《古今书录》,复将评论著作与选本相区别,呈现出选、评分离的动态趋势。《隋志》《古今书录》打破了《七录》原有的选本、文体特征,开创了唐代新的总集观念,呈现出多体与分体选本二分、选本与评论著作并录的著录标准。

二、《隋书·经籍志》的选、评扩张与文体消解

前述阮孝绪《七录·文集录》所设立的四部各有其著录标准,四部的划分可谓井然有序,封域明显,互不干涉。在保留楚辞、别集二类类名及其文献著录标准的基础上,《隋志》集部合并《七录》总集部与杂文部为总集类,最终存楚辞、别集、总集三类。至于《唐六典·秘书省》记载:“丁部为集,其类有三:一曰楚词,以纪骚人怨刺;二曰别集,以纪词赋杂论;三曰总集,以纪类分文章。”[3]对集部的划分及所记部类、卷数,实际上来自《隋志》。称总集“类分文章”,即源于《隋志》合并总集和杂文的部类设定,是对总集、杂文部以文体类分特点的归纳。

《隋志》总集类虽合并《七录》总集部与杂文部,但并未按照新的规则进行文献重排,而是因仍《七录》原有的文献著录顺序,实际上仍暗分为总集与杂文二部,也未将各文体之下的选本与个人、单篇作品进行区分,仍具备选、评文章与文体类分的双重标准。姚振宗称《隋志》总集类“类中分类一十九”“盖自第二类《赋集》以下,皆杂文之属也”[4],诚是。从《隋志》所增加的梁代以后文献来看,在保留选本与评论著作之外,其多体选本部分仅增加了如萧该《文选音》之类音义解释著作,分体选本部分亦然,实际上并未改变《七录》原有的文献著录标准。因之,在《隋志》总集类著录的文献中,自《文章流别集》至《文章始》符合《七录》总集部著录观念,自《赋集》以下至《法集》符合《七录》杂文部著录观念。

另一方面,《隋志》总集类小序是目前所存最早对“总集”进行明确界定的文献材料,其序称:

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今次其前后,并解释评论,总于此篇。[5]

举出《文章流别集》作为总集之始,并认为其是后世“文集总钞”的取法对象。“文集总钞”并未明确区分多体抑或分体选本,但既以《文章流别集》为取法对象,则“次其前后”者仍以多体选本为是。此因在《文章流别集》之前已有《七林》等分体选本出现,[6]《隋志》既以《文章流别集》为总集之始,则其所谓“总集”仍被规限在多体选本(即自《文章流别集》以下至《杂文》),而不包括分体选本。与之相应,“解释评论”也针对多体文章,即《文选音》《文心雕龙》《文章始》之类,而不包括如《杂赋注本》《诗评》之类单注、单评一种文体的解释评论著作。

由此也可以推断,《隋志》总集类小序应是直接源自《七录·文集录》总集部原有之序,因其中实仅涉及多体选本和评论之作,而未及原隶属于杂文部的分体选本、评论与一人、单篇作品。《隋志》编者将其移置为总集类小序,是因《七录》杂文部已被合并至总集类,杂文部原有小序既不涉及“总集”界定,故可删去不表,而以总集部小序代替。但《隋志》删略《七录》杂文部原有小序,造成总集类小序中所表现出的总集观念与实际文献著录之间的龃龉,也就引起后世学者对此的诸多质疑,进而影响到对《隋志》总集观念的界定。

《隋志》将《七录》总集部与杂文部合并为总集类,呈现出了新的总集著录观念:多体选本与评论著作,分体选本与评论著作,以及一人和单篇作品,都被容纳在“总集”类名之下。换言之,凡是不属于楚辞类(楚辞体)、别集类(以“集”命名的个人文章合集)的集部文献,都得以成为“总集”。尽管只是将《七录》总集部与杂文部文献进行简单合并与类名统一,但《隋志》这一举措在古典目录学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既改变了先唐总集观念而赋予其新的内涵,又引发出文献著录与分类的诸多问题。

其一,选本范围扩张。《隋志》扩大了总集的外延,在多体选本之外,使分体选本也得以进入总集视野,由此构建了不同于《七录》的总集观念。“多”与“一”的文体数量不再产生对立,凡是收录多人文章的选本均可视为总集。由此,基本确立了总集与选本之间的对应关系,多种与单一文体的选本都被纳入总集范畴,这一观念并为后世所广泛接受。

其二,选本与解释评论并行。在选本之外,《隋志》也著录了解释与评论著作。解释即注解,评论即文学批评,二者可以视为依附于选本的副文本,选本也被视为具有评论属性。《隋志》在多体选本部分之末集中著录了《文选音》《文心雕龙》《文章始》三部,分体选本部分赋体之下著录了《二都赋音》《百赋音》,诗体之下著录了《诗评》等,各以其所解释评论文体的不同而附于文体之下,选本与解释评论均归属于总集观念之下。

其三,文体辨析与消解。《七录》杂文部所著录文献原本侧重于文体特征,《隋志》将此类作品合并进入总集类,一方面保留了其原有的内部文体叙次,呈现出时代背景下的文体分类与排序规则,体现出文体辨析意识。另一方面,原表现文体特征的单篇与一人作品也被纳入总集,在扩大总集范围的同时,其原有的文体特征就此消解在“集”的类名之下,呈现出从侧重文体到编纂形式的观念变化。

经过《隋志》的合并,《七录》所开创的单纯著录多体文章选本与评论著作的总集观念就此消失。《隋志》进一步确立了同时著录多体与分体选本、选本与评论并录的总集观念,并将单篇与一人作品附庸在总集类中,在事实上又造成了总集观念的龃龉与驳杂。

三、《古今书录》多体选本的类聚与割裂

唐玄宗时群臣编撰《群书四部录》,“所分书类,皆据《隋经籍志》”[7],分类与著录标准全同《隋志》。毋煚在此基础上编成《古今书录》,分四部、四十五家,在部类划分上对于《隋志》经、史、子三部各有改易,集部则仍依《隋志》例分为楚辞、别集、总集三类。但就总集类的文献著录和观念而言,也发生了一些新变。

《古今书录》总集类首列多体选本与解释之作,略依时代为次,计有十七部,为挚虞《文章流别集》,杜预《善文》,谢沈《名文集》,孔逭《文苑》,萧统《文选》(附李善《注》、公孙罗《注》、萧该《音》、公孙罗《音》、释道淹《音义》),《小词林》,《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萧圆肃《文海集》,康明贞《词苑丽则》,许敬宗《芳林要览》,庾自直《类文》,许敬宗《文馆词林》。其中,《文章流别集》《文苑》《文选》《小词林》《文海集》及萧该《文选音》等均在《隋志》总集类多体选本部分著录,但卷帙或有不同。

《古今书录》在《文章流别集》之后著录杜预《善文》,是以其为多体选本。但《善文》在《隋志》中被列入分体选本部分的启类,知其实为启体集。傅刚已称:“杜预此书或是启事一类文章的总集。”[8]俞士玲亦认为:“预《善文》属‘启’集类,当集‘启’文而成。”[9]《古今书录》将《善文》移入多体选本部分,恐是其编者实未见到《善文》原书,而径据书名,遂误以为多体选本。

谢沈《名文集》四十卷,《隋志》未著录,但在总集类多体选本部分《巾箱集》下注:“梁有《文章志录杂文》八卷,谢沈撰。又《名士杂文》八卷,亡。”姚振宗认为:“《文章志录杂文》,似即从挚虞《流别集》中钞出者;《名士杂文》,似即从张骘《文士传》钞出者。《唐志》通谓之《名文集》,凡四十卷,似后人增益本。”[10]这里的增益本指为《文章志录杂文》《名士杂文》两书的合并增益本。缪荃孙《唐书艺文志注》称:“《隋书》只云八卷,此四十卷,似后人增益。”[11]这里的增益本则指为《名士杂文》的增益本。姚、缪二氏观点均为推测,无从确证。不过,《古今书录》所著录的《名文集》为多体选本,应无疑义。

《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的实际情况则已不可考。卢燕新称:“以‘古今’二字,疑为唐人编撰通代文总集。以‘文章’二字,疑其为诗文合集。”[12]考《玉海》卷二八“唐帝王正位文章”条称:“《志》总集类:《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九十卷。”[13]列在“圣文”之“御集”类中,当以其所集对象为帝王登基所作之文,或包括帝王诏敕、臣子贺表之类,也应属于多体选本。

《词苑丽则》《芳林要览》二书已佚。张固也考证,《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中《河岳英灵集论》后第二篇即为《词苑丽则序》,并称“其至少收录诗、赋、书、记、奏议等多种文体”[14],是《词苑丽则》为多体选本。《新唐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新唐志》”)总集类著录《芳林要览》三百卷,注称:“许敬宗、顾胤、许圉师、上官仪、杨思俭、孟利贞、姚璹、窦德玄、郭瑜、董思恭、元思敬集。”[15]元思敬即元兢,《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中《河岳英灵集论》后第一篇为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对此,陈尚君考证称:“称‘今剪《芳林要览》,讨论诸集’,编成《古今诗人秀句》二卷,因知此书亦选录诗作。”[16]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乃剪裁《芳林要览》而成,元兢又参编《芳林要览》,后者卷帙在三百卷之多,知《芳林要览》选录有诗体,且当为元兢负责编选,同时选录有其他文体,则由他人编选,也属于多体选本。

庾自直《类文》三百七十七卷,曾经宋晏殊《类要》征引。“从《类要》所引《类文》来看,包含了诗、记、议、笺、书、赋、赞等文体,而且是以文体为第一级分类。”[17]《文馆词林》今尚存日本所藏抄本残三十卷,收录有诗、颂、七、碑、诏、敕、令、教、表、策、弹事等多种文体。[18]此二书均为多体选本。

由上可知,除杜预《善文》为误置外,其他六种文献均属于多体选本的范畴。外如李善、公孙罗、释道淹等对《文选》的注、音之作,附于《文选》之后,同样属于多体选本的范畴。此类之书,均排列在总集类之始、赋体选本(宋明帝《赋集》以下)之前,不与分体选本相杂厕,可以视为对《隋志》总集观念中多体选本类从规则的因袭。

在此之外,《古今书录》在诗体选本(《回文诗集》)之后亦即总集类之末,尚著录有刘允济《金门待诏集》、谢混《集苑》、刘义庆《集林》、丘迟《集钞》。《金门待诏集》为唐人著作,属于《古今书录》新增之书。有关此书性质,刘真伦称:“允济曾任凤阁舍人专诏诰之任,据此书书名,可以判定为诏敕集。《旧志》录入总集类,可以判定此书非允济个人著述,而应为历代诏敕总集。”[19]郑樵《通志·艺文略》文类制诰种著录刘允济《金马门待诏集》,卢燕新据以“考定该集为制诰类总集”[20]。但《古今书录》将其列在《回文诗集》之后,与《集苑》《集林》《集钞》并列,而不著录在《诏集区别》《霸朝杂集》《古今诏集》《圣朝诏集》等诏体选本中,知《古今书录》不以其为诏体或制诰体选本,也非分体选本。今仍从《古今书录》,认定为多体选本。

至于《集苑》《集林》《集钞》三书,《隋志》均著录于总集类多体选本部分,但卷帙有所不同。《隋志》著录《集苑》四十五卷,注“梁六十卷”;《集林》一百八十一卷,注“梁二百卷”;沈约《集钞》十卷,注“梁有《集钞》四十卷,丘迟撰,亡”。《古今书录》著录的三部著作的卷帙,与《隋志》“梁有”相同。此可证《古今书录》的文献来源是综合了《隋志》及“梁有”的记载,《隋志》中标注“梁有”且亡佚之书在《古今书录》亦加著录。故杨果霖认为:“《旧唐志》所载图书以当时宫中各藏书机构复参以民间藏书编制而成,故而往往亡本佚本间出。”[21]要之,此三部也属于多体选本。

也即是说,《古今书录》事实上著录了二十一部多体选本,但分列在总集类之始(十七部)和之末(四部)。这造成了对多体选本类聚的割裂,既与《隋志》总集类对多体选本的类从规则有所不同,也与《古今书录》总集类中分体选本和僧人、妇人选本的类聚形成明显对比。以常理推之,《古今书录》对多体选本的著录,应全部置于总集类之首,既与其所效仿的《隋志》形成著录原则的呼应,也能够体现出自身的类聚规则。但目前所见《古今书录》各本著录均同,或是原貌如此,或是因传写而造成分隔,其间原由,今固已无从考知。②

四、《古今书录》僧人、妇人、文论著作的类聚和选、评分列

与《隋志》相同,在多体选本之后,《古今书录》依文体次序著录各分体选本,即从赋体至俳谐文体选本(自宋明帝《赋集》至袁淑《俳谐文》),其后又有诗体(含乐府、歌辞)选本(自干宝《百志诗集》至谢灵运《回文诗集》)。而在俳谐文体与诗体选本之间,尚有僧人、妇人选本与文论著作。

僧人选本包括释僧祐《弘明集》、释道宣《广弘明集》、释灵祐《陶神论》,此三种均为僧人编纂。《弘明集》《广弘明集》均为多体文章选本。《弘明集》卷一至卷九为论体,亦杂有难体;卷十至十二为敕、书、表、奏等,卷十三为杂著,卷十四为檄文、露布,表现出一定的文体类分排序倾向。《广弘明集》以主题分为归正、辨惑等十篇,各篇内部的文体叙次不甚明显。释灵祐《陶神论》久佚,以其书名称“论”,或为论体专书,《隋志》即将《陶神论》五卷著录在总集类分体选本部分论体之中。可知《古今书录》将此三种著作合并一处,重在强调其选本之外的宗教属性,即均属于僧人选本。

其后的妇人选本亦然,包括徐湛《妇人训解集》、颜竣《妇人诗集》与《女训集》。徐湛《妇人训解集》十卷,即《隋志》总集类分体选本部分训诫类著录的《妇人训诫集》十一卷。《隋志》在此书之前还著录“梁有《女训》十六卷”,《古今书录》之《女训集》六卷或即同书。此二种均为训诫体选本,颜竣《妇人诗集》则属于诗体选本。换言之,《古今书录》中的妇人选本只著录了分体选本,但并未分置于训诫、诗等文体之中,而是以其书名中有“妇人”“女”而汇辑一处,知其侧重点在于选本之外的性别属性,即均属于妇人选本。

在僧人、妇人选本之后,《古今书录》还著录有江邃《文释》与刘勰《文心雕龙》两部文论著作。《隋志》多体选本部分原有的评论著作如李充《翰林论》、刘勰《文心雕龙》、任昉《文章始》、姚察《续文章始》等,在《古今书录》中被分别移出;分体选本部分的钟嵘《诗评》则未著录。李充《翰林论》被移置于总集类分体选本部分论体中,当是毋煚以《翰林论》以议论为主,且其书名为“论”,故置于论体。《文章始》《续文章始》等文原类著作被移入子部杂家类,与《物始》《事始》等同列,盖以此二书既非选本又非文论,故移出总集类。

刘勰《文心雕龙》被移置于妇人选本之后,当是毋煚以《文心雕龙》为文论之作而非选本,故单独摘出。江邃《文释》,《新唐志》仍著录于总集类妇人选本之后而未移入新设的文史小类,是不以其为批评著作;又于子部杂家类著录江邃《释文》十卷,马楠认为“当从《旧志》作《文释》”[22],是兼有杂著属性。马国翰辑得《文释》佚文四条,《清史稿·艺文志》列入杂家类杂学之属[23],洪颐煊认为“皆是杂释诸家之文”[24],恐均据《新唐志》互著于子部杂家之例。曹道衡、沈玉成称:“《文释》属小学类,灼然可见。”[25]殆以见存佚文均系考释文字而言。傅刚则注意到俄藏敦煌写本Φ242号《文选注》引用不见于李善注本和清人辑本的《文释》文字,并推论称:“比如《励志诗》‘蒱卢蓥缴神感飞禽’句和‘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句都使用了江邃《文释》,这表明江邃《文释》是一个诗文选本,对所选诗文都做过比较详细的注释。”[26]其注意到了敦煌文献新材料的价值,但将《文释》视为选本则尚可商榷。《古今书录》将《文释》置于《女训集》后、《文心雕龙》前,此书既非妇人选本,则与《文心雕龙》相似,同是诗文评论之作。

如此,《古今书录》在总集类分体选本(俳谐体)之后著录的僧人选本(三部)、妇人选本(三部)和文论著作(两部),均从选本、评论的内容属性出发进行文献类从,与此前的多体选本、分体选本形成有效的区分,可以视为总集类选本之外的附属。

这一文献著录,首先是对《隋志》著录规则的延续和改易。《隋志》总集类多体选本部分在《巾箱集》之后,集中著录《妇人集》《妇人集钞》《杂文》,均为妇人选本;又著录《文选音》《文心雕龙》《续文章始》,均为解释评论之作。即,《隋志》将多种文体的妇人选本和文论著作附于多体选本之末,显现出与其他多体选本的有意区分。不过,《隋志》分体选本中的妇人选本(如《妇人训诫集》)和文论著作(如《诗评》)仍各归属在不同文体之下,可知这一区分仍被规限在文体规则之下。《古今书录》将僧人、妇人选本与文论著作统一移置总集类之末,突破了文体多寡的限制,显示出对《隋志》著录观念的新变。

《古今书录》将僧人、妇人选本汇辑一处,还与其别集类著录体例形成呼应。《隋志》别集类著录文献以时代为次,各代之内又以帝王、王侯、文人为次,道、释、妇人之别集也以时代次序附于各代之后。《古今书录》别集类著录文献顺序则为先帝王,次太子诸王,次文人,次道士、沙门,次妇人,各类之中又以时代为次,是以道士、沙门、妇人别集附录于别集类之末,与总集类以僧人、妇人选本附于其他选本之末的体例相同。可知此一著录标准为《古今书录》对《隋志》之新变,并在别集类、总集类进行了应用和统一。不过,二者间也存在着不同。《古今书录》别集类中的道、释、妇人别集显然系以作者身份不同进行区分,总集类中的妇人选本的编选者则有徐湛、颜竣等男性作家,更明显是以其著作内容而进行的类聚。

其次,选本与评论著作分列。《七录》《隋志》均将评论纳入选本,侧重体现评论著作的选本属性。《古今书录》将文论著作单独移置在总集类之末,选本、评论得以分列,打破了《隋志》将选本与评论著作依照文体进行类从的规则,开启了评论著作独立与文史类设立的先声。同时代的吴兢《西斋书目》已“有文史之别”[28],也与《古今书录》形成了观念上的呼应。至于宋代,《新唐志》在总集类之下设立“文史”三级类目,自《三朝国史艺文志》以降,文史类成为独立的二级类目,宣告其正式独立。文史类的独立,可实际上溯到《古今书录》将文论著作移置总集类之末。

五、《古今书录》分体选本的文体叙次与宋代书目的改易

在多体选本、僧人选本、妇人选本与文论著作之外,与《隋志》相同,《古今书录》著录的分体选本也按照文体类从规则进行排序,但在具体的文献著录和叙次上略有差异。《隋志》著录的封禅(《大隋封禅书》《上封禅书》)、雅(《集雅篇》)、露布(《杂露布》)等文体的选本,《古今书录》均未著录。至于文献在不同部类著录的出入上,杨果霖曾论及《古今书录》将《隋志》著录的《画赞》移入杂家类、部分诫类文献移入儒家类。[29]此外,《隋志》所著录的部分诏类选本在《古今书录》中被移入史部旧事类,开启了后世书目将章奏表议等与历史相关的文章选本移入史部的先河。不过,上述移置仅涉及某一文体下的部分文献,并非该类文体的全部,与封禅、雅、露布三种文体的整体移出尚有不同。《古今书录》又新增了《荐文集》,此书在《隋志》中为小注“梁有”之书,可以视为文体的新增。因此,《隋志》原著录的二十一类文体,为赋、封禅、雅、颂、诗、乐府、歌辞、箴铭、诫、赞、七、碑、论、连珠、诏、表、露布、启事、书、策、俳谐,《古今书录》未著录封禅、雅、露布三类,复增荐文,尚有十九类,依其著录叙次,为赋、颂、碑、论、连珠、赞、箴铭、诫、诏、书、启事、表、荐文、策、七、俳谐、诗、歌辞、乐府。

值得注意的是诗体(含歌辞、乐府)选本的位置。《隋志》将诗体列在颂体之后、箴铭体之前,体现出“有韵之文”文体的类聚,《古今书录》则著录在总集类之末。前文已指出,在《古今书录》俳谐文体选本之后、诗体选本之前,尚有僧人、妇人、文论类文献,而诗体选本之后又为《金门待诏集》《集苑》《集林》《集钞》四部“集”类多体选本。从《古今书录》文献著录规则来看,僧人、妇人选本与文论著作已为总集类之附录,则诗体选本理应归属与著录于分体选本之中。但《古今书录》在分体选本之中夹杂入非分体选本,最终形成了“多体选本—分体选本—僧人、妇人选本—文论著作—分体选本(诗体)—多体选本(‘集’类)”的奇特叙次,在事实上造成了多体选本和分体选本各自内部的割裂。

《新唐志》在“著录”部分也保留了《古今书录》的部分原貌。其总集类在俳谐文体之后著录妇人选本和江邃《文释》(僧人选本被移置子部释家类),其后为诗体选本及“集”类选本(《集苑》《集林》《集钞》),与《古今书录》保持一致。在“集”类选本之后,《新唐志》又著录《文选》类(李善《注》、公孙罗《注》、公孙罗《音义》)、多体与诗体选本(《金门待诏集》《文馆词林》《丽正文苑》《芳林要览》《续古今诗苑英华集》《古今类聚诗苑》《古今诗类聚》《歌录集》),则与《古今书录》有所不同。考察《新唐志》总集类“著录”部分的文献可知,宋人所见《古今书录》总集类文献著录确实存在着割裂现象。

宋代目录学者也注意到了《古今书录》和《新唐志》总集类著录文献叙次上存在的问题,并在目录学著作中进行过颇可关注的位置调换。郑樵《通志·艺文略》文类总集种著录的前五部文献为《文章流别集》《文章流别志论》《文章流别本》《续文章流别》《集林钞》,显然源自《隋志》。又有《善文》《名文集》,则源自《古今书录》。又为《集苑》《集林》《集钞》,卷数同于《古今书录》,亦源自《古今书录》,但进行了位置调换,从总集类之末移到了多体选本之中。自《集略》以下至《巾箱集》,各源自《隋志》《古今书录》。又有《小辞林》《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辞苑丽则》《类文》《西府新文》《新文要集》《类集》《文苑词英》《文馆词林》《丽正文苑》《芳林要览》,虽更贴近于《新唐志》,但在叙次和文献著录上也有所不同。知《通志》文类总集种是将《隋志》《古今书录》《新唐志》中的总集类文献进行了重新整理与排序。在总集种之后,《通志》又列诗总集收录诗体选本,其后为赋至书等分体选本。在郑樵看来,《古今书录》总集类中分置前后的多体选本并不能被割裂,诗体应归属于分体选本,且列在多体选本之后、赋体等分体选本之前。

另一部对《古今书录》总集类文献著录规则进行统一的书目是王应麟的《玉海》,其卷五四“唐七十五家总集”条称:

总集七十五家。若挚虞《流别》、杜预《善文》、谢沈《名文集》、孔逭《文苑》、昭明《文选》、萧圆《文海集》、康明贞《辞苑丽则》、庾自直《类文》、李德林《霸朝杂集》、萧淑《西府新文》《要集》、虞绰《类集》《文苑词英》、谢混《集苑》、刘义庆《集林》、丘迟《集钞》、刘允济《金门待诏集》、许敬宗《文馆词林》《丽正文苑》《芳林要览》之类,皆集文也。昭明《古今诗苑英华》《元嘉宴会》,干宝《百志》,崔光《百国》,应璩、李夔《百一》,伏滔《元正宴会》,颜延之《西池宴会》、齐之《清溪》《释奠集》、徐伯阳《文会》,北齐《文林诗府》,以至刘孝孙、郭瑜之《类聚》,终于《歌集录》,皆集诗也。赋自宋明帝集至綦毋邃《三京赋音》,颂自《瑞应颂集》至《靖恭堂颂》,碑有《诸郡碑》《杂碑》,论有殷仲堪《杂论》及《设论》,连珠自谢灵运至陆缅三家,赞箴铭诫有谢庄等四家,书有王履《书集》、夏赤松《书林》,启表有山涛《启事》至《荐文集》,策有《元嘉策》及宋伯宜之集,七林有卞氏《集》(十二卷)及颜之推《七悟》。若《小辞林》五十三卷、《集古今帝王正位文章》九十卷,皆失名氏。[30]

《玉海》所论实即《新唐志》总集类著录文献,先列“集文”即多体选本,后列“集诗”即诗体选本,后列赋、颂等其他各体选本。其中,“集文”部分著录的文献与叙次,以及将诗体选本移置赋体之前,均与《新唐志》有所不同而更近于《通志·艺文略》③;自赋体以下各文体的顺序,则均与《新唐志》对分体选本的排序相同。

现存宋刻本《新唐书》在《经籍志》总集类的文献著录上并不存在排序差异,《玉海》卷五四同条称:“《志》:丁部总集,七十五家,九十九部,四千二百二十三卷。始于挚虞《文章流别集》、杜预《善文》,次以谢沈《名文集》、孔逭《文苑》、梁昭明《文选》《诗苑英华》,终于刘孝孙《古今类聚诗苑》(三十卷)、郭瑜《古今诗类聚》(七十九卷)、《歌录集》(八卷)”[31],知王应麟所见《新唐志》与今本亦无不同。可见,《玉海》所录是对《新唐志》总集文献进行的理论汇总,并借鉴《通志·艺文略》进行了改易,将原本略显混乱的选本割裂情况进行了统一,形成了与《通志·艺文略》相同的著录叙次。

《通志·艺文略》《玉海·艺文》将《古今书录》《新唐志》中的《集苑》《集林》《集钞》移置多体选本部分,将诗体选本移置多体选本之后、分体选本之首,表明郑樵、王应麟对《古今书录》总集类文献著录中存在的割裂现象有着明确的认识,并在书目著作中进行了位置的调整。虽然二氏对总集文献的排序存在着误置(如将《霸朝杂集》《西府新文》《要集》《类集》《文苑词英》《丽正文苑》等分体选本纳入“集文”),但这一调整后的叙次更为合理,遵从“多体选本”与“分体选本”分别类从的著录规则,且将诗体选本置于分体选本之首,改变了诗体选本原附总集类之末的特殊规则,最终形成了先列多体选本(包括“集”类文献),次列各分体选本(诗、赋及其他各体选本)的排序规则。但将诗体移置赋体选本之前,又与《隋志》将赋体列在诗体选本之前有所不同,更多显现出宋代目录学者对总集类文献著录和文体排序规则的认知与观念。

六、结语

综上,可以考察《隋志》与《古今书录》的总集类著录标准与总集观念演进。《隋志》总集类实际上包含了《七录》开创的总集部与杂文部二部文献,总集部收录多体文章选本与解释评论之作;杂文部收录分体选本、解释评论之作与一人、单篇作品,并以文体为次进行排序。这是承续了《七录》的总集著录标准,内部未有大的变动。相较于《隋志》,《古今书录》的重要改动在于两点:其一,将僧人、妇人选本摘出而单列一类,采用了按著作内容性质类聚的著录方式;其二,将文论著作摘出选本部分而附于总集类之末,从而使选本部分著录文章选本与解释之作的观念更加纯粹,并开后世文论独立的先声。

至此,《七录》所开创的总集与杂文二分规则,被二者合并的目录体系(《隋志》)所取代,最终形成了首列多体选本,次列以文体为次的各分体选本,次列以性质类分的僧人、妇人选本,末列评论著作的唐代书目总集著录标准(《古今书录》)。总集观念也从唐前的局限于多体选本与评论,扩展到唐代的选本与评论并录,其间经历了选本与评论的分列、选本内部的有效区分、文体特征逐渐退位等多重演进历程。这一演进历程,通过《隋志》《古今书录》得以保留与复现,体现出了唐代目录学的独特性,并为宋代目录学中总集观念的进一步发展和确定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

注释:

① 程千帆《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提出了存在于哲学、美学范畴与文学创作中的“一与多”,见:古诗考索[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26.就目录学和编纂学概念下的总集而言,选本和评论著作中的多体与单体之间也会形成这种对立统一的张力。

② 《旧唐书》全本以明闻人诠刻本为最早,后出各本均出自闻人本,但“闻人诠本的诸多更订存在过度校改乃至臆改之嫌”,见:夏婧.《永乐大典》引存《旧唐书》考述[C]//.唐研究(第二十五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245.今存《旧唐书》南宋残刻本中不存《经籍志》,叶石君校本据以校勘的至乐楼钞本源自南宋刻本,亦无《经籍志》,见:武秀成.《旧唐书》辨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1;明嗣雅堂钞本《旧唐书》“与今存残宋本同出一源”,保存了《经籍志》,故“成为最接近宋刻的文献”,见:夏婧.明代嗣雅堂钞本《唐书》的文献价值[C]//.聂溦萌、陈爽编.版本源流与正史校勘.中华书局,2019:153、167.此明钞本中《经籍志》部分现藏上海图书馆(线善829228-37),暂未见。但从夏婧据嗣雅堂钞本对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经籍志》所进行的校证成果,及承夏婧女史告知,此本并未涉及文献编次排序的不同。可以推断,宋本《旧唐志》总集类的叙次与明闻人诠刻本相同。

③ 《玉海·艺文》与《通志·艺文略》略有差异,如《通志·艺文略》未著录《霸朝杂集》,《玉海·艺文》将《集苑》《集林》《集钞》置于《文苑词英》之后,此是因二书针对的文献来源不同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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