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冰”之喻的诠释看气学演进逻辑

2022-12-02 02:45
关键词:太虚水冰王充

叶 达

(浙江大学 哲学学院, 杭州 310058)

在儒家学说中,“水”常用来比喻人性,是常见的一个喻体。先秦时期孟子曾以“水之就下”比喻“人之性善”(《孟子·告子上》)。至宋明时期,其使用更为频繁,如:二程以“水之清”比喻“性善”(1)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1页。;朱子以“水之清”比喻“性之善”(2)朱杰人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76页。;王阳明以水喻心,曰“心犹水也”(3)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0页。。不同学说“水喻”的用法和意义各有不同,这不仅反映了学术主张的差异,其中更隐藏着思想的演变历史。近年来“水喻”开始引起学者的关注与讨论,如郭美华的《湍水之喻与善的必然性——孟子与告子“湍水之辩”释义》(4)郭美华:《湍水之喻与善的必然性——孟子与告子“湍水之辩”释义》,《学海》,2012年第2期,第131-136页。、吴冬梅和庆跃先的《从孟子到朱子“以水喻性”的嬗变》(5)吴冬梅、庆跃先:《从孟子到朱子“以水喻性”的嬗变》,《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6期,第23-29页。、徐波的《以“水喻”之解读看儒家性善论的多种面向》(6)徐波:《以“水喻”之解读看儒家性善论的多种面向》,《学术月刊》,2017年第10期,第115-121页。,这三篇文章主要围绕“水之就下”“水之清浊”“清水盐水”之喻探讨了儒家人性学说。除此之外,还应关注“水冰”之喻所涉及的性之善恶、人之生死等核心问题,其是“水喻”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目前仅张清江的《理学生死论辩中的性、形与气——以朱熹对张载“水冰”比喻的批评为中心》(7)张清江:《理学生死论辩中的性、形与气——以朱熹对张载“水冰”比喻的批评为中心》,《中国哲学史》,2018年第2期,第52-60页。一文对此有所探讨,但其集中在朱子学说,对“水冰”之喻背后的思想史演变过程关注不够。本文通过考察“水冰”之喻的演变过程,分析其背后气学思想的历史演进和内在逻辑,以更深入地理解儒家学说。

一、 水冰之异:水冰殊别与生死之辨

“水冰”之喻最早可追溯至《荀子》一书。“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荀子·劝学》),意在说明学习使人超越自我与他人。荀子之后,《淮南子》一书将“水冰”之喻引入生死之辨。“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8)刘安编,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第47-48页。其旨在说明人死后继续以实体形式存在,不能以生前的认知理解死后的世界,故人不应以生为乐、以死为苦。《淮南子》之后,王充是第一位将“水冰”之喻与人性思想联系起来并进行严密阐释的儒家学者。

在《论衡》一书中,“水冰”之喻共出现三次,摘录如下:

人之生,其犹冰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9)③④⑤⑥⑦⑧ 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338页;第873页;第877页;第144页;第338页;第319页;第877页。(《道虚》)

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③(《论死》)

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④(《论死》)

其意为:第一,生是一种自然现象,并非主宰之天的作用。气凝聚为人如水凝聚为冰,水凝聚为冰受外界寒冷环境影响所致,气凝聚为人同样是一种自然运动,不存在超越的主宰者。在《自然》篇中,王充对此观点有所补充,明确指出“万物自生”,不存在超越万物之上的主宰者:“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不故生人也。”⑤为了更好地说明“万物自生”,王充以夫妇进行类比,夫妇并非有意生子,情欲动然后合而生子,同理天无意生人,人偶自生。王充的“水冰”之喻意在说明生是物质运动的自然结果,不存在主宰物质运动的超越之天,其反对汉代流行的董仲舒天人学说。第二,有生必有死。王充认为人之生如水凝聚为冰,人之死如冰释散为水,生不能不死,如冰不能不释,“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凡“有血脉者”都必须服从:“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死。”⑥第三,从生到死的过程不可逆,因此人的衰老不可改变。冰会在相对温暖的环境中融化,“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不能拒绝死亡,更不能抗拒衰老,如冰在春暖之季不得不化为水。在《道虚》篇中,王充借“物青”“物黄”与“鲜腥”“燋熟”比喻进一步揭示了人必然衰老这一事实。他说:“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青;发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燋,鱼鲜煮之熟也。燋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燋熟犹衰老也。”⑦人的衰老如同植物的成熟、鱼肉的燋熟,植物之熟色黄不能使之复青,鱼肉之燋熟不能复腥鲜之味,人之衰老发白不能复黑,吞药服丹以求返老还童,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第四,人死后不能以实体形式继续存在。冰释散为水,已不再是冰,人死之后不再是人,无知觉运动之可能。王充极力反对“人死有知”一说,他认为人的神识是一种依赖于形体的功能,而非独立于形体的实体,“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为了更好地说明形体与神识的关系,王充引入“火喻”以补充“水冰”之喻的不足:“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慧),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者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⑧蜡烛、火光分别对应形体、神识,火灭光不在,人死知不能,所以“人死有知”一说在王充看来根本无法成立。

王充的“水冰”之喻核心是生死之辨。他主张人自然而生,如水凝聚为冰,是气化运动的自然结果,并非主宰之天的作用,其目的是批判以董仲舒为核心的汉代天人学说。董仲舒认为,“人生于天”(《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人的存在由主宰之天决定,主宰之天如人的曾祖父,“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这不仅无法解释为何“俱行道德,祸福不均;并为仁义,利害不同”(10)⑤⑥⑦⑧⑨ 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40页;第80页;第142页;第20页;第450页;第1009页。,更无法解释有些人生而性恶的社会现实,如商纣、羊舌食我在孩童之时已经显露为恶的征兆(《论衡·本性》)。董仲舒的天人学说发展至末流,谶纬符命、阴阳灾异等迷信层出不穷,不仅造成种种荒诞无稽的社会现象,更造成思想界的混乱,王充“人偶自生”说有力地抨击了世俗迷信的泛滥现象。此外,王充借“水冰”之喻指出有生必有死,反对神仙方术之学。《淮南子》一书同样提及“水冰”之喻,但其主张“神仙黄白之术”(1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145页。(班固语),追求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呼而出故,吸而入新,蹀虚轻举,乘云游雾”(《淮南子·泰族训》)。王充指出,神仙方术之学荒诞不经,人不能不死,如冰不能不释,“物无不死,人安能仙?”(《论衡·道虚》)追求长生不死、羽化成仙完全违背自然规律。要之,王充的“水冰”之喻核心是借人的理性认知正视生死问题、去除盲目的谶纬迷信,是一种“人文化精神因素取代宗教因素”(12)汤一介、李中华、许抗生等:《中国儒学史》(两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3页。的体现。

王充的“水冰”之喻从物理角度解释了人的生死,驳斥了长生不老、死后有知等迷信学说,但也遗留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宿命论(13)王充学说带有明显的唯气论色彩,冯友兰批评其“颇有迷信之分子”(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2014年,第506页),徐复观称之为“命运决定论”(参见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578页),周桂钿认为王充的气论思想体系是“机械唯物论的哲学体系”(参见周桂钿:《王充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41页)。。人从生到死如冰化为水,冰的融化由外界环境所决定,人的生命活动同样由气所决定。王充指出,禀气厚者性善,禀气薄者性恶,气之厚薄完全不受个人意志支配,“小人君子,禀性异类乎?譬诸五谷皆为用,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薄),故性有善恶也”⑤。这导致有些人生来性善,有些人生来性恶,譬如:商纣、羊舌食我生而性恶,后稷、孔子生而有德。“禀气不一”不仅是“性有善有恶”的直接原因,它更导致了“命有贵有贱”:“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无贵贱也。”⑥由此他认为,人的生死寿命、贫贱富贵完全受天命控制,命中注定贫贱,虽富贵仍将贫贱,命中注定富贵,虽贫贱仍将富贵。“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失其富贵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离其贫贱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⑦在这种宿命论下,个体无法摆脱命运的束缚,如冰的融化由外界环境所决定,这是王充“水冰”之喻的问题之一。其二是价值根源缺失。人从生到死如冰化为水,完全是自然运动的结果,而非主宰之天的作用,那么善又从何而来?王充既无法向形而上层面寻找善的终极实体,因为天不能作为创生道德实践的价值根源,也无法向形而下层面寻找,因为形而下的生命活动完全受气控制。对王充而言,善的根源只能来自圣人,圣人借天以明善,“圣人之语,动言天者,欲化无道、惧愚者”。因此道德是一种他律,其意义在于能对自身和社会带来好处,“行仁义,得安吉之利”⑧。虽然王充在《崇辨》篇中也提到“道德仁义,天之道也”⑨,但他并没有将天作为善的最终来源。所以,学者劳思光认为王充学说缺乏善的价值根基:“王充自身对‘价值根源问题’可说毫无立场。《论衡》一书对价值问题亦从未提出一明确观点。”(14)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4页。可以说,宿命论和价值根源缺失是王充“水冰”之喻乃至其整体学说无法克服的两个问题,要想解决这两个问题必须引入新的概念。

二、 水冰之机:天人一源与气机妙用

王充之后,对“水冰”之喻作出系统阐释的是宋代思想家张载。张载引入“水性”“太虚”等概念以解决王充遗留的问题。张载的“水冰”之喻主要出现于《正蒙》一书:

海水凝则冰,浮则沤,然冰之才,沤之性,其存其亡,海不得而与焉。推是足以究死生之说。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15)②③⑤⑥⑦⑩ 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8-9页;第22页;第22页;第22页;第329-330页;第23页;第63页;第275页。

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受光有小大、昏明,其照纳不二也。②

张载对“水冰”之喻的阐释较王充更为深刻。第一,张载提出“水性”概念。水凝聚为冰,冰释散为水,水性不变。“水性”对应的是人性,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中,人性不变,“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具体而言,是指天地之性。天地之性是一种善性,“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过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③,它之所以“死而不亡”,来自“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永恒的”(16)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9页。太虚湛一之气。第二,张载提出人性具有普遍义,如水有凝有释,但水性是普遍的。“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受光有小大、昏明,其照纳不二也。”⑤受光有小大、昏明,比喻人的气禀各有不同,“照纳不二”是指人性不二即人性是普遍的明体。在《张子语录》中,张载将人性是普遍的明体论述得更为清楚:“吕与叔资美,但向学差缓,惜乎求思也褊,求思虽犹似褊隘,然褊不害于明。”⑥气有散殊,所以有宽褊、刚柔、缓速、清浊、美恶、精粗、昏明之分,吕与叔禀气褊,所以“求思也褊”,但“褊不害于明”。天地之性人人皆同,人可以通过学习改变禀赋的散殊之气即气质之性而复其天地之性。这一过程需要发挥心灵之用以穷理尽性,才能“德胜其气”⑦。

张载的“水冰”之喻隐藏着其气论哲学的深层逻辑。水凝聚为冰、气凝聚为人并非仅凭外界环境的作用就能实现,其本身蕴含着气的妙用。水凝聚为冰的前提是水能凝聚为冰,气凝聚为人的前提是气能凝聚为人。气能凝聚为人来源自气的良能,凝聚为人是良能之妙用,所以人是气良能妙用之结果。这就将气、人之间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巧妙地转化成体用关系。张载将太虚之气的良能妙用称为“虚而神”。“虚而神”既指体又指用,是一种体用不离、即体即用的关系。(17)“虚而神”出自《正蒙·乾称篇》,原文为“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是张载对太虚之气即体即用的描述。“太虚”是张载学说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这一概念曾引起许多学者的探讨,经过多年的学术探索,目前学界对“太虚之气即体即用”这一观点已基本上取得共识。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80-393页;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12-218页;丁为祥:《虚气相即——张载哲学体系及其定位》,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9-70页;林乐昌:《张载两层结构的宇宙论哲学探微》,《中国哲学史》,2008年第4期,第78-86页;林乐昌:《张载对儒家人性论的重构》,《哲学研究》,2000年第5期,第48-54页。这就意味着太虚之气凝聚为人之后,人所展现的“穷神知化”“爱恶之情”“嗜欲”即是太虚之气之用。如此一来,气性的“虚而神”通过人性的“虚而神”得以呈现出来,而人性的“虚而神”通过心体之用——穷理尽性得以呈现出来(18)方东美将这一过程称为“化虚入实”,亦是指太虚必借由主体的道德实践方可呈现:“太虚本身,虽为自然之道,然必籍吾人思行之诚,始可化而入实。即‘太虚,心之实也’。”(方东美:《中国哲学精神及发展》,中华书局,2012年,第339页。),所谓“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

通过体用论的逻辑建构,张载为人摆脱气禀约束提供了理论依据。在王充学说中,“水凝为冰”“冰释为水”完全由“寒气”“温气”所决定,“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至于气、人之间,更是属于决定和被决定的关系,气先天地决定人的认知活动与道德实践,如商纣王天生暴虐,在孩提之时就已显露,“纣之恶,在孩子之时”(《论衡·本性》)。换而言之,在王充看来人性善恶、生死寿命、贫贱富贵等完全由气禀所决定。在张载学说中,太虚之气赋予人以明体(天地之性)与攻取之欲(气质之性),人可以发挥心体之用从而摆脱形下的、生理的气质之性。心体的本然状态,是“庸圣同”“有无一”“内外合”⑩的至神,“心本至神”。当此“至神”心体发用时,则无所不当,“心既虚则公平,公平则是非较然易见,当为不当为之事自知”(19)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280页。,即为道德生命之开显。“至神”心体的发用人人皆能,不分上智、下愚,上文提到的“吕与叔气褊不害其明”即此意。

可以看到,比起王充学说,张载通过体用论建构的气学理论要更为缜密精湛。王充认为,禀气不同导致善恶贵贱不同,禀气的厚薄完全不受个人意志控制。而在张载学说中,人具有摆脱气禀的能力,这一能力来自太虚之气。太虚之气即体即用,心体的“虚而神”即来源于此,心体的“虚而神”可以借助穷理尽性即道德实践展现出来。因此,人可以通过道德实践来摆脱气禀约束,归复普遍的、本然的、客观的天地之性,所谓“德胜其气”。

张载对“水冰”之喻的阐释较王充更为完善,但也遗留下问题。“水性”概念实际上对应的是天地之性,并没有将气质之性涵括进来。这也就意味着冰对应的是至善之体。但我们知道,张载持人性二分论,那么气质之性究竟对应着冰的哪一部分?对此,张载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这一问题在张载处理身心关系上暴露无遗。张载所说的“身”是形而后的气质之性的载体,但气质之性来自太虚之气,天地之性亦来自太虚之气,按此逻辑,心应是“嗜欲”和“至神”的结合体,那么饮食男女、嗜欲之性是形而后的气质之性这一说法就不能成立。所以,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一书中指出张载的错误之处在于判身心为二物:“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故人之所禀,不能无偏。气质虽偏,而中正者未尝不在也。犹天之寒暑虽有过不及,而盈虚消息,卒归于太和。以此证气质之善,无待于变化。理不能离气以为理,心不能离身以为心。若气质必待变化,是心亦须变化也。今曰心之本来无病,由身之气质而病,则身与心判然为二物矣。孟子言陷溺其心者为岁,未闻气质之陷溺其心也。盖横渠之失,浑气质于性。”(20)黄宗羲原撰,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696页。黄宗羲说“若气质必待变化,是心亦须变化也”,实际上指出了张载的逻辑矛盾,“未尝不在”的“中正者”即明体虽在形而后的形体之中,却是不需改变的天德之体,那么所谓的变化气质,改变的又是什么?所以,黄宗羲将张载学说的问题归结于“浑气质于性”不可谓无见地。(21)劳思光同样指出,按照张载的说法,人既然是天道所生,理应是至善之体,何来“恶”:“盖万物皆由‘天道’决定气生成变化,人之形体应不能例外;何故忽有违乎天道之成分出现?此则逼近‘恶’之确切解释之问题。张氏于此,并未能提供明确解答也。”(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三卷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0页。)

三、 水冰之变:常体与物变

张载之后,湛若水(22)湛若水对“水冰”之喻的理解,以其“气有聚散”与“气无聚散”观点为核心。他认为:从物的角度而言,物有生死存亡如冰有凝聚,所以“气有聚散”;从气的“充塞流行”来看,“气无聚散”,气恒存而未有损益,如冰或凝或释,皆为水。蒋信问:“横渠先生曰‘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然则气有聚散乎?”甘泉子曰:“然。”曰:“白沙先生曰‘气无聚散,聚散者物也。’然则气果无聚散乎?”曰:“然。”曰:“何居”曰:“以一物观,何讵而不为聚散;自太虚观,何处而求聚散?”(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第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8-119页。)总体上看,湛若水对“水冰”之喻的诠释并不多见,也没有在张载的基础上对其进一步补充与完善。、王廷相(23)王廷相对“水冰”之喻的理解,以其“气无增减”说为核心。他认为:“譬冰之放海矣,寒而为冰,聚也;融渐而为水,散也。其聚其散,冰固有有无也,而海之水无损焉。”(王廷相著,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89年,第753-754页。)王廷相学说抨击了道德先验论,虽为气学一系代表思想家,但并未在张载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水冰”之喻的内涵。与罗近溪(24)罗近溪以水喻心体之明觉,以冰喻心体之迷,心虽有迷但不害心体本然之明觉:“若必欲寻个譬喻,莫如冰之与水,犹为相近。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则水之遇寒,冻而凝结成冰,固滞蒙昧,势所必至。有时师友讲论,胸次潇洒,是心开朗,譬则冰之暖气消融,解释成水,清莹活动,亦势所必至也。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765页。)罗近溪对“水冰”之喻的诠释,以其心学理论为核心,脱离了传统气学的生死之辨内容。等人都对“水冰”之喻作出过阐释,但他们并没有在张载的基础上解决其遗留问题,船山是系统阐释“水冰”之喻并解决前人遗留问题的集大成者。

船山“水冰”之喻主要见于以下四则资料:

水之为沤为冰,激之而成,变之失其正也。沤冰之还为水,和而释也。人之生也,孰为固有之质?激于气化之变而成形!其死也,岂遇其和而得释乎?君子之知生者,知良能之妙也;知死,知人道之化也。(25)王夫之:《思问录内外篇》,岳麓书社,2011年,第415页。

冰有质,故言才;沤含虚,故言性。不得而与,谓因乎气之凝浮,海不能有心为之也。凝聚而生,才性成焉;散而亡,则才性仍反于水之神。此以喻死生同于太虚之中,君子俟命而不以死为忧,尽其才,养其性,以不失其常尔。(26)③④⑦⑧⑨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岳麓书社,2011年,第103页;第15页;第36页;第126页;第126页;第134-135。

《正蒙》:“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吾按:先子《和陈白沙六经总在虚无里诗》云:“六经总在虚无里,方信虚无不是无。”③

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如水唯一体,则寒可为冰,热可为汤,于冰汤之异,足知水之常体。④

概括而言:第一,船山提出“常体”概念。水是常体,冰、汤是常体之变。太虚之气是常体,化生人物之万殊,人之生、人之死即此常体之变。常体虽有变,但其“变”的方式不变,因为阴阳之气聚散相荡、循环不已。人之生是太虚之气的“客形”,人之死返于太虚之气的本体。生不是从无到有的“创有”,死不是从有到无的“消灭”,人从生到死,仍将“待时而复”,因此人应正视生死:“《易》言往来,不言生灭……以此知人物之生,一原于二气至足之化。其死也,反于氤氲之和,以待时而复……生非创有,而死非消灭,阴阳自然之理也。”(27)王夫之:《周易内传》,岳麓书社,2011年,第520页。第二,水凝聚为冰,水并非有心为冰,“海不能有心为之也”;气凝聚为人,气并非有心为人。这意味着不存在主宰者操纵气的运动,此与张载观点一致。在《读四书大全》一书中,船山进一步指出,凝聚为人的气是健顺五常之气,健顺五常之气本身是有理之气,它自我升降飞扬、屈伸运动,当其凝聚为人时,健顺五常之理就在人的形质之中,表现为仁义礼智之性,“盖形色,气也;性,理也。气本有理之气,故形色为天性”(28)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岳麓书社,2011年,第1132页。。第三,水凝聚为冰、浮散为沤、沸之为汤,水性不变。气凝聚为人、人释散为气,气的健顺五常之理或人性不变。健顺五常之气有聚有散,但不会散而不聚,也不会聚而不散,其聚散如昼夜交替永恒不变,其凝聚为人也是不变的。船山继承了张载思想,指出性无生灭:“性者,天理流行,气聚则凝于人,气散则合于太虚,昼夜异而天之运行不息,无所谓生灭也。”⑦如此一来,人性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普遍的善,“曰性善者,专言人也,故曰‘人无有不善’”⑧。但与张载不同的是,船山虽然指出性无生灭,但性并不脱离形质。健顺五常之气凝聚为人,赋予人道德潜能,人人都可以有恻隐、辞让、是非、羞恶之心,“无有人生而下愚,以终不知有君臣父子之伦及穿窬之可羞者”⑨。这种道德潜能需要通过践形展现出来,即人性通过人的道德实践活动而得以呈现,如同气之理需要借助气化流行呈现一样,没有离开气的理,也没有离开性的形,这就是船山的“性日生日成”说。第四,水凝聚为冰,冰具有了固体形态;气凝聚为人,人具有了形质。作为固体形态的水——冰有寒冷的特性,因其本身就是水受寒而凝结为冰,“寒为之冰”;同样,人的形质蕴含着人的特性,性在形中,性由形成,“(性)凝之于人而函于形中”,人性通过人的道德实践而得以呈现。船山所说的“尽其才”,就是在践形的过程中,善用其才、成全天性,使人的生命获得意义。

在前人的基础上,船山进一步深化了“水冰”之喻的内涵。在张载的“水冰”之喻中,水对应的是太虚之气,太虚之气化生人物之万殊,太虚之气是一。船山进一步说明了气的散殊,区分了人、物禀赋的不同之气,“健顺五常之气”“知觉运动之气”“生长收藏之气”分别对应着人、动物与植物,都属于有理之气,但有本质区别。船山以笛和枯枝草茎为譬喻,“健顺五常之气”凝聚于人身如笛子,“知觉运动之气”凝聚于物如枯枝草茎,笛子能吹出符合音律的乐调,但枯枝草茎无论如何演奏,都不能演奏出音律来,“健顺五常之气”是人性的物质基础。因此,在船山的“水冰”之喻中,水实际上被譬喻为“健顺五常之气”。另外,船山持身心一体论,他认为张载的错误在于:张载认为心灵具有“虚而神”的本然义,这实际上是以性(天地之性)为心之体、以心为性之用的结果,“有性为实体,心为虚用,与性分言者,尽心知性与张子所云性不知检其心是也”(29)王夫之:《姜斋诗话》,岳麓书社,2011年,第857页。,心是虚而神的气之性的发用,所以张载说“心本至神”(30)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275页。。体用关系下的心性显然不符合现实逻辑,因为心能为善也能为恶,需要去“凝”性、“成”性,方能展现天赋的道德能力。从根本上来说,张载遗留的身心问题实际上是区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结果,饮食男女是形而后的气质之性,气质之性由形质而显,心则是与形质(身)无关的存在。船山对张载身心问题的补救是否认气质之性和天地之性的划分,他不同意张载所持天地之性纯善无恶、气质之性有恶的说法。船山认为,人禀赋健顺五常之气,人性就是在形质之中。声色嗅味之欲和仁义礼智之理都是人性,都体现着“生之理”:“盖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则此与生俱有之理,未尝或异;故仁义礼知之理,下愚所不能灭,而声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废,俱可谓之为性。而或受于形而上,或受于形而下,在天以其至仁滋人之生,成人之善,初无二理。”(31)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岳麓书社,2011年,第128页。船山没有设立心灵的本然义,这与张载所说的“心本至神”观点有所不同。总之,船山通过阐述“气之化”的具体过程,进一步增加了“水冰”之喻的内涵。

不可否认,船山的“水冰”之喻也存在漏洞。船山认为,气凝聚为人如水凝聚为冰这一过程是“不灭”的,因为气的往来、屈伸、聚散无生灭。按照现代科学,“无生灭”的永恒问题脱离经验认知范围。所以,有时船山又保留了天理本体论,认为“无生灭”的人性背后是“天”的“一真无妄之理”在起作用:“天以其一真无妄之理为阴阳、为五行而化生万物者曰天道……是人道者,即天分其一真无妄之天道以授之,而成乎所生之性者也,‘天命之谓性’也。”(32)王夫之:《四书训义》,岳麓书社,2011年,第105页。当然,这并不代表船山的基本观点,也无法抹杀船山学说之伟大,如学者萧萐父、许苏民所说:“就王夫之思想的基本的和主导的倾向来看,他在道德伦理思想上仍然坚持了元气本体论的立场,从元气本体论引申出气关于‘人道’或人性的学说,并且反对以惟独人所具有的‘性’‘理’和仁义礼智诸德性‘言天’。”(33)萧萐父、许苏民:《王夫之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2页。这可能来自“水冰”之喻本身无法承载过多的信息,船山也认识到了这一问题,他提出:“君子之知生者,知良能之妙也;知死,知人道之化也。奚沤冰之足云?”(34)王夫之:《思问录内外篇》,岳麓书社,2011年,第415页。总体而言,船山是气学的集大成者,他对“水冰”之喻的解释体现了其学说的独特性。

四、 结 语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水冰”之喻经过王充、张载与船山的诠释,形成了严密而系统的气学脉络。《淮南子》将“水冰”之喻引入生死之辨,主张死后有知,人死后继续以实体形式存在,如冰融释后以液体形态继续存在,故人不应以生为乐、以死为苦。王充间接批判了《淮南子》并指出其错误所在:有生必有死,人之生如水凝聚为冰,人之死如冰释散为水,生不能不死,如冰不能不释;从生到死的过程不可逆,冰释散为水,已不再是冰,人死之后不再是人,无知觉运动之可能。在王充的基础上,张载提出“水性”概念而进一步完善了王充的“水冰之喻”:水凝聚为冰,冰释散为水,水性不变。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中,人性不变,人性是普遍的明体。船山提出“常体”概念并系统阐释了“水冰”之喻,修补了王充、张载的遗留问题。他指出,水是常体,冰、汤是常体之变。太虚之气是常体,化生人物之万殊,人之生、人之死即此常体之变,故人应正视生死。气聚为人,人的形质蕴含着人性,如水凝为冰,冰有寒冷之性,故人性在形质之中,人性由形质而成。船山在践形中成就人性的观点解决了宿命论和身心问题。通过“水冰”之喻这一线索,可以看到传统气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和历史演变。王充、张载、船山各自赋予了“水冰”之喻不同的含义,开创了气学不同的致思路径,为后世呈现出独特的哲学面貌,代表了传统气学的自我突破与理论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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