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马
畏兀儿人亦黑迷失是蒙元时代海外交通史上的代表性人物。他由忽必烈的宿卫起家,后数次受遣经海路出使南亚、东南亚等地,招引藩国入贡,由此成为元朝主理东南海上贸易的重臣。(1)其事迹见载于正史,见《元史·亦黑迷失传》(卷131,中华书局点校本,1976年,第3198—3200页)。关于传世文献对其记载及相关史事的辨析,参见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载《燕京学报》新二十六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此据氏著《蒙元史与中华多元文化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0—124页。另参见陈丽华:《畏吾儿航海家亦黑迷失与清源盛氏的婚姻——兼释元代泉州盛氏家族三方墓志》,载《福建文博》2012年第3期,第51页。至元三十年(1293),亦黑迷失因征爪哇不利获罪,后告老家居,其后事迹不显于正史传记。其实,他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已进驻当时的第一大港泉州,主理市舶;告老后仍以泉州港为基地参与海外贸易。(2)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32页。泉州一带出土的石刻材料为了解亦黑迷失在当地的活动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其中最重要者当属其本人奉旨所立的《一百大寺看经记》碑。除汉文碑文外,其上还有两行回鹘文题记,迄今未被学界解读。考虑到亦黑迷失的畏兀儿族背景,这很可能是他以母语所留题记。本文即以此前未被学界重视的碑文全拓本为基础,参照残碑块实物,解读亦黑迷失所留回鹘文题记,并比较其与汉文碑文的书写异同。
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亦黑迷失奉旨在泉州境内某寺立碑,记其布施一百大寺看念藏经等功德。此碑在明朝嘉靖年间被改琢,以其碑阴记重修晋江县学事,立于晋江县学。清末陈棨仁《闽中金石略》(下称“金石略”)收录碑文,题作“一百大寺看经记”,指出该碑文时在“晋江明伦堂明人《重修学记》之阴”。(3)参见[清]陈棨仁著:《闽中金石略》卷11,陈怀晔点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10—214页。抗战期间,此碑已被分为三块,埋没于垃圾堆中。1935年晋江县学改建为医院时,断碑被重新发现,但当时仅存两块。(4)上述情况参见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592页。碑块幸得泉州当地文史学者吴文良先生收集,方能流传至今,并为学界所知。1957年,吴文良在其专著《泉州宗教石刻》中刊布两碑块拓片的图版,改题作“一百二十大寺看经碑”,但并未给出录文。(5)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第61—62页,图152。学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只能援引“金石略”录文开展相关研究。(6)参见[日]北村高:《元朝色目人“亦黒迷失”の佛教活動》,载《僧傳の研究:木村武夫教授古稀記念》,京都:永田文昌堂,1981年,第253—274页。[德]ペーター·ツィーメ、[日]百济康义:《ウイグル語の觀無量壽經》,京都:永田文昌堂,1985年,第48页、第69页注91。[日]森安孝夫:《敦煌出土元代ウイグル文書中のキンサイ緞子》,榎博士颂寿记念东洋史论丛纂委员会编《榎博士頌寿記念東洋史論叢》,东京:汲古书院,1988年;此据增订本,收入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03页,注40。杨富学:《回鹘文献与回鹘文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476—477页。2005年,吴文良哲嗣吴幼雄先生以两碑块残存文字校对“金石略”录文,给出新的校录文,与两碑块拓片的图版(E 62.1、E 62.2)一同刊于《泉州宗教石刻》的增订本中,并沿用“金石略”所定“一百大寺看经记”之题。(7)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592—595页。吴文良在《泉州宗教石刻》初版中曾定名作“一百二十大寺看经碑”(第61页)。吴氏依据碑块实物校录的碑文再度引起蒙元史学者对此碑的重视,陆续以此版录文为基础对碑文所记史事及亦黑迷失相关事迹展开更深入的研究。陈得芝先生钩沉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的背景,推测其应是为元朝皇室服务的斡脱商人。(8)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24—133页。陈丽华以此碑文与两方墓志为基础,讨论亦黑迷失在泉州的活动,并对吴氏校录文进行增补。(9)陈丽华:《元代畏吾儿航海家亦黑迷失与泉州港——以三方碑刻为中心》,载《海交史研究》2017年第1期,第121—138页;其增补后的碑文录文,见该文第132—134页。利用吴氏校录文的其它研究还有陈高华:《元代大都的“旧刹”》,黄正建编《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16—317页;张雪松:《<一百大寺看经记碑>的宗教史料价值》,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 年8月20日B01版。
碑文分上、中、下三层。上层为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看经的功德记与愿文。中层据供养形式和时间,详细列一百大寺及其他寺院名目。下层则为石碑所在寺院的住持僧人为施主所撰赞文。碑块一(E 62.1)保存了碑额和上层碑文上半之大部,碑块二(E 62.2)保存上层碑文下半的大部、中层的大部和下层的上半。据碑块拓片图版,上层汉文碑文正文之后有两行小字镌刻的民族语文铭文,其后再有“延祐三年十月[ ]日记报答”,为上层碑文落款结尾。可知,两行民族语文铭文在内容上很可能与上层汉文碑文属于一体。陈棨仁在“金石略”中摹写此两行文字,其后夹行小注作“元国书二行,无译”(10)[清]陈棨仁著:《闽中金石略》卷11,第211页。。陈氏应不识此文字,仅仿照铭文描摹,因此读者不能凭此识读。茨默(Peter Zieme)、百济康义最早指出此二行“元国书”为畏兀儿字(回鹘文)(11)[德]ペーター·ツィーメ、[日]百济康义:《ウイグル語の觀無量壽經》,第69页注91。。吴幼雄在其录文的相应位置提示“蒙古文二行”,未做释录。陈得芝提示此二行畏兀儿字的重要性,但无法通过陈棨仁的摹写和碑块拓片照片识读内容(12)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24页。。2021年7月22日,笔者与同事在泉州考察海上丝绸之路遗址文物期间,承蒙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副馆长林瀚、研究人员陈少丰二位同仁的引荐,获得前往吴宅拜访吴幼雄先生的机会。吴先生热情接待笔者一行,慷慨展示家中所藏珍贵文物、文字资料,并提示陈列于其庭院中的残碑块一(E 62.1)尚存两行民族语文。得其慨允下,笔者现场对照实物释读此两行文字,确证其为回鹘语文,内容是功德主亦黑迷失作第一人称的母语发愿文。
另一方面,国家图书馆(下称“国图”)所刊布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图版中有一方题为《圣安寺亦黑施钞看经记》的拓片,馆藏编号为“各(地)1354”,来自陆和九旧藏,标记其上有“蒙文两行”(13)图版及说明文字,参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49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2页。。拓片尺寸为210 x 93cm,缩印在8开的书页上,除碑额大字和上层部分文字外,其余文字皆不易辨识。上层碑文左侧可见两行民族语文题刻,并非蒙文,而是回鹘文,但无法据图版全部释读(14)现在国图官方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碑帖精华”栏目下已刊布此拓片可放大的照片,但仍不足以识读回鹘文题刻的细节,照片见:http://read.nlc.cn/allSearch/searchDetail?searchType=34&showType=1&indexName=data_418&fid=各地1354。。据可识读部分判断,其应是《一百大寺看经记》的全碑拓片。此拓片并未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尚不见据此为基础的校录文和研究(15)党宝海、松井太二位教授先后教示笔者此拓片应即拓自《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谨致谢忱。。2021年8月18日,笔者在国图善本特藏阅览室借阅拓片原件,得以全部识读汉文碑文和回鹘文题刻。其文字可与碑块所存文字、“金石略”录文完全对应。朱维幹曾在1958年发表书评指出,“莆田黄石镇的重兴寺内,就有亦黑迷失的看经碑,完全无缺”,可供吴氏录文补白(16)弘礼:《书评:吴文良编<泉州宗教石刻>》,载《考古通讯》(《考古》)1958年第10期,第74页。。可知,亦黑迷失在布施各寺院后,应在不同地点立过不止一方“看经碑”,且文字应当是相同的。吴幼雄后来实地探访得知,重兴寺碑在朱文刊发当年就作为修水渠材料而被毁(17)参见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592页。,其碑文未得流传。据晋江县学所出碑块及“金石略”录文判断,碑文上、中层内容为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的功德记和具体寺院名目,应是各处“看经碑”共有内容;下层则为石碑所在寺院僧人对施主亦黑迷失的赞文,落款为某寺“住持传法沙门□□”,应为该碑所独有。国图藏拓片所存下层碑文可以与碑块及“金石略”录文相应内容对应,证明该拓片就是晋江县学所出《一百大寺看经记》碑未遭损毁破碎前的全拓(18)此外,拓片显示,原碑右边、下边的缺文情况与碑块及“金石略”录文相应部分的缺文情况相符;额题“奉”字旁有一“口”字框,与碑块实际情况相符。笔者调查证明,碑面上若干受损凹陷处可在拓片对应位置一一找到不能着墨的空白点。。国图所编题名《圣安寺亦黑施钞看经记》中的“圣安寺”应即指中层碑文所列、排在一百大寺之首的大都路圣安寺,应是藏家或编者不知此碑来源而径取之冠于题名,实际与原碑本来之所在并无关系。
笔者下面将根据对原碑拓片和碑块实物的调查,首次对回鹘文题刻作全面的语文学研究,并重新校录汉文碑文,附在正文之后。正文所引汉文碑文皆参见附录“汉文碑文校录”,不一一出注。
国图藏原碑拓片完整保存了两行回鹘文题刻(见图1)。拓片拓印较为精细,对回鹘文题刻的细部有清晰的呈现。文字以蒙元时代的写经体楷书回鹘文工整刻写,笔迹纤细。回鹘文词汇皆按正字准确拼写,未见蒙元时代常见的齿音混同现象。在其它文献中可能加点标识的q、n、š等字符在碑文中无一例加点,结尾的q和γ在书写上亦不做区分。泉州吴宅藏碑块一(E 62.1)上残存两行回鹘文题记的开头部分,第一行存6词,第二行存7词。笔者以原碑拓片为基础,结合对碑块实物的调查,依次给出回鹘文题刻的拉丁字符换写、转写和汉译如下,并择要注释。
1.拉丁字符换写
(1)ywz kwylwk ’wynky ’wynky vrq’r l’r t’ yyl yyl s’p pyr’r s’nkkyk ny ywz q’t’ ’wq ’wqytmyš pwy’n kw/ynt’ ’wmwq swz
(2)mn yyqmyš kwy kwnk ’wykwm q’nk ym p’šl’p ’’lqw tynlq l’r pyrl’ ’wtqwr’q pwrq’n qwtyn pwlm’q ymz pwlzwn ::
2.拉丁字符转写
(1)yüz külüg öngi öngi vrxar-lar-ta yïl yïl sap birär sanggik-ni yüz qata oq oqïtmïš buyan kü[cˇ]intä umuγ-suz
(2)m(ä)n yïγmïš kuy kong ögüm qang-ïm bašlap alqu tïnl(ï)γ-lar birlä otγuraq burxan qutïn bulmaq-ïm(ï)z bolzun ::
3.汉译
在一百〔座〕著名的种种诸寺院,一年一年使每一寺僧整读一百遍〔藏经〕,以此福德之力,愿无救〔之人〕,我,亦黑迷失国公,与我母、我父为首的一切众生一起,一定得证佛果!
4.关键词注释
(1)yüz külüg öngi öngi v(a)rxar-lar:“一百〔座〕著名的种种诸寺院”,对应汉文碑文中两次出现的“一百大寺”。
(2)yïl yïl sap birär sanggik-ni yüz qata oq oqïtmïš:“一年一年使每一寺僧整读一百遍〔藏经〕”。其含义据汉文碑文“年收息钞,轮月看转三乘圣教一藏”可解。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各100锭钞,利用其每年所生利息供养各寺分别在每年的某月看转一遍藏经,则每年一百大寺共计看转一百遍藏经。各寺每年轮月看转藏经的次序记在碑文第二层。转动盛装佛经的轮藏一周即如同诵读佛经一遍,故曰“看转”。(19)张雪松:《<一百大寺看经记碑>的宗教史料价值》,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 年8月20日B01版。因此,回鹘文用oqïtmïš“使读”表达此意。
在原碑左侧边缘、上层碑文栏外另记有一行,作:“今上皇帝圣寿万安,舍中统钞壹仟定(锭),每寺壹拾,看念藏经,羊儿年记”。先学已指出此“羊儿年”应指延祐六年(1319)。(20)[清]陈棨仁著:《闽中金石略》卷11,第214页。参见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596页。此行应是延祐三年立碑之后补刻。可知立碑3年以后,亦黑迷失又给一百大寺各续施10锭钞,供其每年转经。
(3)umuγ-suz:“无救”,修饰下文“我,亦黑迷失”。由名词umuγ“希望”接表否定的静词构词附加成分+sXz构成,字面意为“没有希望的”。回鹘文本《阿毗达摩俱舍论实义疏》以 umuγsuz对译汉文“无救”。(21)[日]庄垣內正弘:《アビダルマ論書の文獻學的研究》,京都:松香堂,2008年,第1184行,第250页。
(4)yïγmïš,突厥语人名,为动词yïγ-“收集、集结”的静词形态,正是汉文音写人名“亦黑迷失”的语源。“我,亦黑迷失”字样证明回鹘文题刻是亦黑迷失本人为第一人称的愿文,与上层汉文碑文属性相同。茨默曾搜集回鹘文献中出现的人名yïγmïš,并寻找与亦黑迷失勘同的可能(22)[德]Peter Zieme, “Some Notes on Multicultural Elites in the Mongol Empire (Yuan)”, 载《中国中古史研究》第三卷,2020年,第93—107页。。
(5)kuy kung,写作 kwy kwng,应为汉文“国公”之音写,为亦黑迷失的头衔。亦黑迷失在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因征爪哇失利获罪,其后告老还乡。后在仁宗朝被封为“吴国公”(23)《元史》卷122,第3199页。。陈得芝据《福建金石志》所收亦黑迷失的“雪峰题名”指出,其受封吴国公的时间在延祐元年(1314)或稍早(24)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32—133页。。可知,在其母语语境中,亦黑迷失的尊称即为汉文“吴国公”之简称“国公”。
汉文碑文上层文字为亦黑迷失作第一人称的功德记,所记功德及相应誓愿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主旨,即其在“一百大寺,各施中统钞一百锭”等宏大功德及相关誓愿。据碑文字面意思,其布施功德的目的是报“圣恩”,报答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元世祖及其后元朝数代统治者。这一部分功德的回向对象或目标依次排列有:
(1)“世祖薛禅皇帝”:对亦黑迷失有知遇之恩的元世祖忽必烈。
(2)“完者都皇帝”“曲律皇帝”:继世祖以后的前朝皇帝元成宗、元武宗。
(3)“今上皇帝”“皇太后”“皇后”“太子”:当朝统治者元仁宗及其在世的家人。
(4)“诸王、文武官僚”。
(5)“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从字面看,施主亦黑迷失在这一部分的誓愿集中在祝福元朝统治者家族及其统治。这一部分所记具体功德除布施一百大寺轮月看转藏经外,还有布施六寺看念四大部经、七处看念《华严经》、六处看念《法华经》、五处接待往来僧众、七处点照长明灯。以上一百余处寺院、庵堂、接待的具体名目,便是中层碑文的内容。属于这一部分的最后一件功德是“谨写西天银字经一藏,进上当今皇帝”。
第二部分布施功德发生在“〔当今皇帝〕回赐大都普庆寺看读”之后,依次有:在大都施建吉祥法王寺并布施供养;施钞置田供养杭州灵芝寺;施钞供养泉州承天、开元二寺;租田散施泉州、兴化各处寺院等事。亦黑迷失布施这些寺院的目的是供其“岁念藏经”“递年看转藏经”。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新建的吉祥法王寺外,这里提及的杭州灵芝寺、泉州承天寺、开元寺以及泉州、兴化路的各处寺院基本都属于第一部分布施的一百大寺之列,见于中层碑文所列一百大寺名目之中。在第一部分功德中,亦黑迷失已经向这些寺庙“各施中统钞一百定(锭)”供其“轮月看转藏经”,而这里又记其再次布施这些寺院供其“岁念藏经”。这充分说明,亦黑迷失在上述寺院所做的两部分功德应当分别回向两群不同的目标对象。则碑文随后所记的誓愿应当是第二部分功德回向的对象和目标:“仍为祖祢宗亲同超佛地。次冀亦黑迷失,偕室中夫人茶茶(28)“茶茶”或可还原作突厥语cˇäcˇäk“花”,为操突厥或蒙古语族群常用女名。,身宫康泰,寿命延长,福禄荣迁,子孙昌盛,万行功圆之日,百年报满之时,普与法界众生,同证萨婆苦海”。可知第二部分布施功德是为他逝去的祖宗亲人超度,为自己和夫人延寿增福。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汉文碑文所见亦黑迷失的布施功德的主体(即第一部分)应是回向元朝统治者家族。从碑额大字“钦奉圣旨立碑”和正文开头残留“圣旨”字样可知,亦黑迷失出巨资布施一百大寺等活动有明显的官方色彩(29)吴幼雄先生推测,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看经之举为弥补爪哇之败,并报请朝廷许可。参见吴文良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第596页。。至元三十年,亦黑迷失与史弼领军征爪哇失利,因失策获罪,被抄没家资三分之一。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朝廷归还亦黑迷失、史弼等人所没家产,亦黑迷失自此后告老还乡。亦黑迷失的家产非但没有损失,还继续在福建地区参与接引朝贡使和官方对外贸易获得巨利(30)陈得芝:《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32页。。至迟在延祐元年(1314),他又受封吴国公。正如其在碑文中所记,自元世祖以降各朝皇帝给他带来的利益堪称“圣恩莫报”。陈得芝先生已在其论文中暗示,亦黑迷失在延祐三年(1316)布施一百大寺所施巨资,有可能就是元朝归还他的抄没家资(31)陈得芝先生写道:“他(亦黑迷失)此次布施佛寺所费钞数,充其量最多占其家产的三分之一”,参见氏作《从亦黑迷失身份看马可波罗——<一百大寺看经记>碑背景解读》,第126页。。因此,亦黑迷失布施一百大寺等活动应当是其为报答元朝自忽必烈以降数代皇帝的重用、宽赦等恩惠,而以皇家名义开展的布施活动,实质是一场政治献礼。因此,其以官方文字汉文所写的功德记必然要表明,布施一百大寺等纯粹是为忽必烈以降数代皇帝、皇室及其江山社稷所做功德。而其为已故祖宗亲人、自己和夫人所做功德要与之截然分开,以体现前者专属皇家的纯粹性。
据前文对回鹘文题刻的释读可知,亦黑迷失以母语所发的誓愿是将布施一百大寺看读的功德回向以自己和以母、父为首的众生,重点在为自己求得佛果,而全然不见回向蒙元统治家族的内容。这与汉文碑文的书写重点有着本质的区别。汉文碑文系“钦奉圣旨立碑”配套的碑文,是展示给朝廷和世人的官方文字书写,必须清楚表达一百大寺看经之功德回向皇家的排他性,以彰显施主亦黑迷失的政治表现。而回鹘文题刻则是他作为佛教信徒用母语表达的迫切心声。先学曾勾稽亦黑迷失相关史料,指出其极力保护佛寺,积极布施佛寺的写经、刻经活动,论证亦黑迷失是虔诚的佛教徒(32)参见[日]北村高:《元代色目人“亦黑迷失”の仏教活动》,第253—274页;陈高华:《元代内迁畏吾儿人与佛教》,载《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40、49、51页;陈丽华:《元代畏吾儿航海家亦黑迷失与泉州港——以三方碑刻为中心》,第131—135页。。延祐三年,他以一己之力出巨资一万锭钞布施一百大寺,完成罕见的功德。他当然希望能够借此实现自己最真挚的愿望,因此在功德记最后用两行小字刻下以母语表达的誓愿,以示其虔诚、迫切之心。
作者付马: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助理教授
附录:汉文碑文校录
*录文以笔者对国图藏陆和九旧藏全碑拓片的录文为基础,参照笔者于泉州吴宅对碑块实物的调查,并参考前引陈棨仁、吴幼雄、陈丽华已刊布的录文。
**碑文上、下层按照原碑分行格式录文。中层据供养形式和时间列记寺院名目,不宜按照原碑分行格式录文,笔者按意群分行录文。
***残、缺字重构后,外加□表示;缺字无法重构者,以□表示;字数不确定的缺文,行中以[ ]表示,后缺以[ 表示。异体字按正字录。
(额题)
钦奉圣旨立碑
(上层)
3.圣旨
4.伏以鹫岭山中四十九年云行雨施,龙公藏内五千余卷玉转珠回,爰分深浅之机,故
5.有偏圆之说。八部咸仰,以无缘慈摄化众生。六度齐修,以大施心利乐群品。感王臣之
6.敬服,亘今古以流通。伏念亦黑迷失自幼年钦奉
7.世祖薛禅皇帝宣唤,历朝委用至今。
9.世祖薛禅皇帝、
10.完者都皇帝、
11.曲律皇帝圣恩。端为祝延
12.今上皇帝圣寿万安,
13.皇太后、皇后齐年,
14.太子千秋,诸王、文武官僚同增禄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佛日增辉,法轮当转。敬就都城、西
15.京、汴梁、真定、河南府、汝州、邢州顺德府、明州补陀山、朝里宁夏路、西凉府、甘州、两淮、江
16.浙、福建诸路一百大寺,各施中统钞壹佰锭,年收息钞,轮月看转三乘圣教一藏。其余
17.寺院、庵堂、接待,或舍田、施钞看念四大部、华严、法华等经及点照供佛长明灯。谨写西
18.天银字经一藏,进上
19.当今皇帝,回赐大都普庆寺看读。
20.仍就都城新创吉祥法王寺一区,赡寺地一顷、栗园一所,印经
21.一藏,施钞贰佰锭。又以中统钞一百锭就嘉兴路崇德州置苗田一百二十五亩,岁收
22.租米一佰石,舍入杭州灵芝寺。续施钞二百锭与泉州承天、开元二寺。以上置田出息
23.为岁念藏经费。又将元买兴化路仙游县租田两千余石散施泉州、兴化各处寺院,递
24.年看转藏经。其斋□以岁收子粒多寡为率。然则财法无尽,因果具彰,施心□于虚空,
25.本无住相。惠性通于历劫,普导含灵。极真际以庄严,尽刹尘而回向。仍为祖袮宗亲同
26.超佛地。次冀亦黑迷失偕室中夫人茶茶身宫康泰,寿命延长,福禄荣迁,子孙昌盛。万
27.行功圆之日,百年报满之时,普与法界众生,同证萨婆苦海。
(回鹘文题记两行)
28.延祐三年十月[ ]日记报答
(栏外左侧边缘补记一行)
29.今上皇帝圣寿万安。舍中统钞壹仟锭,每寺壹拾,看念藏经。羊儿年记。
(中层)
看大藏经。
正月,大都路大圣安寺、竹林寺、承华普庆寺,河南白马寺,杭州路仙林寺、明庆寺、灵隐寺、妙净寺。
三月,大都路大昊天寺、太子寺,汴梁路相国寺,宁夏路汉家寺,福州路东禅寺、鼓山寺,兴化路大广化寺、大华严寺。
四月,大都路大悯忠寺、香山永安寺,真定隆兴寺,宁夏路汉众大觉寺,兴化路龙华寺、光孝寺、囊山寺、能仁寺。
五月,大都路大万安寺、宝塔寺,西京奉恩崇德寺,宁夏路番众承天寺,泉州路承天寺、崇福寺、光孝寺、北藏寺。
六月,大都路大庆寿寺、承天佑国寺,宁夏路番众□□寺,补陀山寺,泉州路大开元寺、水陆寺、法石寺、延福寺。
七月,大都路大崇国寺、大崇寿寺、双泉寺,西凉府畏委普照寺,泉州路积善寺、西禅寺、香积寺、招福寺。
八月,大都路延寿寺、智全寺、圆明寺、潭柘寺,泉州开元寺、封崇寺,白沙灵应庵,兴化水陆寺、昭福寺。
九月,大都护国仁王寺、大万寿寺、西仰山寺、亦邻真觉寺,甘州番众冈家寺,真定临济寺,兴化长兴寺,泉州明心寺,福州西禅寺,甘州汉众如来寺。
十月,大都路大海云寺、下生寺,甘州番众设的众寺,西凉番众河西大道院,福州路大报恩寺、雪峰寺又一藏,杭州灵芝寺,建宁后山万寿堂。
十二月,刑(邢)州顺德府开化寺,扬州天宁寺,平江承天寺,镇江金山寺、大仰山寺、吉祥法王寺、大弘法寺、焦山寺。
看四大部经。
杭州路贾寺、杭州灵芝寺,庆元阿育王寺、庆元湖心寺,福州神光寺,泉州清源洞。
看华严经。
兴化祇园接待、惠济接待、竹林接待、万寿接待、报恩接待、招福寺、静居庵。
看法华经。
太平庵、明庆庵、大梦岩、斗东堂、圆通庵、永庆庵。
接待往来僧众。
永庆庵、般若庵,泉州楞伽接待、清源齐云洞,衢州祥福寺。
点照长明灯。
杭州明庆寺、径山万寿寺,补陀洛伽山寺,杭州灵芝寺,福州南报恩寺、瑞光岩,泉州清源洞。
以上计一百大寺看大藏经,六寺看四大部经,一十八处看华严、法华经、接待往来,七处点长明灯。
图1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品《一百大寺看经记》拓本回鹘文题刻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