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斌
(南通市人大常委会,江苏南通226018)
张謇“半生文章、半生事业”中,地方自治是伴随“半生事业”的主线。其政治主张几经变化,但对地方自治的执着却从未改变,志在“以一隅与海内文明国村落相见,此或不辱我中国”。[1]V2:589
张謇是南通地方自治的总设计师。他凭借个人声望与影响,以地方自治之名,在家乡进行早期现代化的综合试验。1915年,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认为地方自治耗资寡效,遂有停办之意。对此,农商总长张謇便组织编写《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绩》(出版时改称《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绩》),以南通为范例进行全面总结,以证明地方自治的可行性、合理性,从而示范全国。该书由实业、教育、慈善和自治等章节构成,对每个子项的历史缘起、运作系统、预算等细节,都作了详尽说明,第一次全面记录了自1895年筹办大生纱厂以来南通地方自治的历程,充分反映了张謇地方自治理念,无疑对地方自治在南通的继续深化,具有重要的昭示和引领作用。
因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张謇1915年愤然辞职,从此“遁居江海,自营己事”“盱衡世界潮流之趋向,斟酌地方事业之适宜”,推动南通地方自治取得更大的成效。其时,南通自治为全国先,已经足备全国模范之雏形,海内外慕名而来参观者络绎不绝。辞职后的张謇对地方自治认识也上升到民族存亡的新高度,认为“国可亡,而地方自治不可 亡”。[1]V1:5241922年,张謇打算仿照大阪博览会和南洋劝业会,举办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报告会,筹备中的分类展览场馆有:实业包括农、垦、盐、工、商之“物品陈列”;教育包括初高小学、中学、男女师范、幼稚园、盲哑学校和农、商、纺织、医诸校“成绩展览及联合运动”;慈善包括育婴、养老、贫民工场、游民习艺、残废、济民、栖流之“事实披露”;公益包括水利所建各堤闸、涵洞、河渠、桥梁;交通如“所辟县乡干支各道之建设现状”。从《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绩》出版到筹备中的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报告会,可以看出,在张謇的经营下,南通不仅是推行地方自治起步最早的地方,同时也是成效最为突出的城市。
地方自治发端于近代欧洲,本意是为了平衡中央、地方权力和发展地方事业,而采用的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自我完善的地方组织形式。对于推动地方自治的初衷,张謇多次加以说明:“地方自治者,在昔成周,皆官治之事也。官不亲民,民自视下,而地方之事,乃废不举。泰西国多异族,受专制政治之日较浅,知地方事切且重,乃别乎官治而言自治,意盖以主自居。謇昔则以为然,而未可试也。痛乎言于前清政府大官者,二三十年而莫之听;言于今政府,亦不尽听也。乃本吾良知,奋吾良能以图之。”[1]V5:198另一次,他说,“欧美学说之东渐也,当清政府极敝,稍有觉于世之必变,而为之地以自试者,南通是。”[1]V6:497不过,张謇并不是将泰西地方自治学说全盘照搬,而是注入东方式的内涵与解释。事实上,张謇地方自治的最初灵感源自1700多年前的“无终山都邑”。东汉末隐士田畴,为避战祸而带领族人逃到无终山,后来集聚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形成都邑。田畴定立“相杀伤、犯盗、诤讼”二十多条法律,制礼仪,办学校,民众自觉遵守,路不拾遗。张謇对辞官不受、遁居僻壤、匠心营国的田畴大为景仰,写下“雄节不忘田子泰”诗句,发动通师和农校学生探讨田畴现象。张謇之子张孝若说,“我父立志不做官,办厂种田兴教育,处处以田子泰自况。垦牧公司厅堂就题叫‘慕畴堂’”。[2]252张謇试图将西方地方自治学说与中国传统精神结合起来,打造现实版的“无终山都邑”。
张謇强调,“自存立,自生活,自保卫,以成自治之事”,[1]V6:496其实质就是要探索建立一个区域性的近代社会范型。在无法求助于政府和社会的情况下,通过自我发展,满足民生,来确保社会安定,因而他说:“今人民痛苦极矣。求援于政府,政府顽固如此;求援于社会,社会腐败如彼。然则直接解救人民之痛苦,合自治岂有他哉!”[1]V4:461
自治始于自立自强,张謇认为,“自治当从自重、自苦、立信用始。信用为吾人之自助。舍此,吾未见能自治”,要广泛参与,“一人、一家、一村、一镇皆吾人自治之籍”。[1]V3:804要各尽其力,“人民则宜各任实业、教育为自治基础,与其多言,不如人人实行,得尺则尺,得寸则寸”。[1]V81022要点滴积累,“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1]V4:508
自治应体现民生之本。张謇创办大生纱厂目的是“为通州民生计,亦即为中国利源计”。[1]V5:6他曾说,“一切政治及学问,最低的期望要使大多数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3]251他在民生事业中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把实业、教育、慈善作为地方自治的支撑,热心慈善公益事业,创办医院、盲哑学校、育婴堂、养老院等社会慈善救助机构,开创近代社会区域保障体系的先河。
自治离不开社会安定。在外有列强干涉、内有军阀混战的背景下,张謇竭力周旋各方,在政局动荡之中努力维护区域安定。大生系统建有专职保卫实业、维护治安的武装,从最初组织不脱产的“工团”,发展到拥有建制武装的“实业警察总队”,人数近1000人,为自治和事业发展打造稳定的社会环境。
张謇借用先贤智慧,推进地方自治。在《记论舜为实业政治家》中,他表达了自己向往远古贤君发展实业、经营地方“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政治理想,张謇的宏大愿景是以南通为示范,将这种地方自治模式推广到全省乃至全国,并谋求与外国的先进“村落” 作文明之竞争。
张謇在南通的地方自治实践,源自1895在唐闸建大生纱厂。唐闸位于南通城西北,原来只有几户人家,但处于水陆要道,交通便捷,附近又为棉花产区,周围有不少乡民从事传统的纺纱织布业。张謇征地400亩,其中140余亩用来建厂,1899年大生纱厂投产时,唐闸已有800多工人。在大生纱厂逐年盈利后,张謇在附近新建了大兴面粉厂、广生油厂、阜生丝厂等配套工厂,同时启动市政建设,修道路、兴河运、搭工房、盖商铺、办学校,并以运河为界,工厂区设在河西,居住区、行政、公园设在河东,唐闸大桥连通东西。到1920年唐闸工厂林立,商业兴盛,人口有近万户5万人,成为近代工业重镇。当时国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上,赫然印有这个弹丸之地。为了便于货物运输,此后张謇在沿江的天生港开辟港口,创建轮船公司,航行于通沪之间,还陆续在天生港建造码头、仓库和火力发电厂。在南边五山风景区,张謇植树造林,建有不少景点和墅所。南通老城区被赋予教育、文化、商贸等新功能,在南濠河畔发展文教事业,在桃坞路设公共行政设施和商业金融娱乐休闲、餐饮旅馆等服务业。
张謇经过三十年经营,按照“成聚、成邑、成都”思路,打造唐闸工业区、天生港港区、五山休闲区和老城区,构成了“一城三镇,城乡相间”的独特田园城市格局,同时又与周边的三余镇、常乐镇、海复镇等新兴垦区乡镇组团发展,从而促进了区域城镇化水平的提高。
张謇所做的地方自治事业,涉及经济、教育、文化、社会、交通和城市建设各个方面,是南通向现代化转型的整体性重构。他主张循序渐进,“凡所当为者,初自无而至有,自塞而通,自小至大,既开建设以谋始,复筹基本以虑终”。[1]V5:197
在实业发展方面,张謇认为,“实业在农工商,在大农、大工、大商”。[1]V3:1393他倡导“棉铁主义”,从棉纺织入手兴办实业,以大生纱厂为轴心,建立大生纱厂原料基地,综合利用纱厂的棉籽、下脚、飞花及多余动力,发展冶铁、制造、电力、食品、轮船运输业及通讯、金融、商贸、仓储,建立起门类齐全的产业体系,开启南通近代工业化进程。张謇“仿泰西公司”,借鉴股份制等公司制度来经营农业,通海垦牧公司示范和带动了苏北地区农垦事业的发展。张謇积极鼓励对外贸易,在美国纽约第五大街开设专营南通绣品的窗口,主动依托上海,吸引生产要素流向南通。
在社会建设方面,张謇开办慈善事业,以社会福利为中心内容建立各类社会事业,包括医院、气象台、公园、残废院、栖流所、济良所和模范监狱等,构筑现代慈善公益组织体系。同时,投身于交通(公共车辆、路灯、桥梁、涵闸)、通讯(电话、电报)、公共安全(改造政府监狱,设警察传习所、妓女改造所和戒毒所)、公共休闲(公共体育场所、唐家闸公园和市区东、西、南、北、中五座公园)等建设,把传统慈善事业向现代社会公共领域拓展。他还成立起一些“准政府”机构,如清丈局、保坍会、路工处等社会组织。
在教育文化事业方面,张謇推动科举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强调“国家思想、实业知识、武备精神三者,为教育之大纲”,[1]V5:96以创设通州师范学校为起点,建立包括高等教育、普通中学、小学、专门技艺学校、职工学校以及幼稚园等教育机构,形成区域性完整的教育体系。同时,创立公共文化事业,建有馆藏文物达2.9万余件的南通博物苑,有中文书籍15余万卷、西文书籍600余部的南通图书馆,还建有戏曲学校——伶工学社和电影制造公司、一流水准的更俗剧场。数次来通的日本友人内山完造把南通称为“最理想的文化城市”。
张謇的地方自治,带有鲜明的个性特点。由他“个人主治”为主,张謇在政坛、士林和地方上具有崇高的声望,为朝野看重,他积极争取官府资源和动员社会力量,从经济实业入手推动教育、社会和城市建设,使南通近代化进程表现出较高的组织程度。这不仅不同于欧美日本的地方自治城市,与同时期天津、上海、苏州等地方自治相比,也有很大的差异。袁世凯在天津推行的地方自治,将官治融入自治,以迎合清廷通过整合社会力量来强化统治的意图。上海地方自治是在外国租界刺激和影响下发生的,由绅商倡办并以城市管理和建设为主要目的。以市民公社为特色的苏州地方自治活动,街区基层自治组织主要参与市政建设和管理地方自治,并成为当时重要的社会思潮。与孙中山倡导民权、黄遵宪重视地方自治政权和地方议会建设、梁启超认为自治本质是法律和民主不同,张謇地方自治思想基本不涉及民主政治内容,因而张謇的地方自治,与西方以民主政治为要义的地方自治理念有很大差异,更多的体现的是他田畴般的士大夫情怀。事实上,与田畴一样,张謇是经营地方的伟大开拓者。
张謇强调“自治须有资本”,他多次感叹,“不自治不可,欲自治不能”。[1]V1:201至于“欲自治不能”的原因,他反思说有三难,即“集资难”“求才难”和“御侮难”,[1]V2:160生性倔强的张謇想方设法走出“欲自治不能”的窘境。
经费缺乏是制约地方自治的首要难题。张謇常因“自治待举之要事,相逼而来,而自治经费之问题,茫无所向”。[1]V1:199清末地方财政,根本无力承担地方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建设之需。1909年清廷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仅规定以“地方公款公产”作为自治的经费保证。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地方既无自治所需的“公款”,也无可用的“公产”。在一些地方推行自治,因经费匮乏而被视若苛政,激化社会矛盾,清末由此引发的“民变”和“风潮”有数十起,因教育经费问题造成的毁学事件和诉讼案件有上百件。张謇主要靠个人之力和企业办社会来解决地方自治经费,“岁丰则括其范围,值歉则保其现状”。[1]V1:524
其一,个人私产。包括办实业所得的股息、红利和公费,还有私人礼金和卖字收入,甚至是向银行贷款。1925年张謇梳理用于“教育、慈善、地方公益者”款项,“凡二百五十七八万,仍负债六十万有余奇,叔兄(张詧)所出亦八九十万不与焉”,[1]V4:623合计有四百万之巨。
其二,企业盈利。张謇以企业办社会,用实业支撑事业,大生成为南通兴办各项社会事业的投资主体。张謇将大生“余利”每年抽出1/14,作为通州师范学校固定经费。二十多年间,大生企业用于办社会的支出占纯利的8%。
其三,集资募捐。公共集资,包括采取股份公司形式集股聚资,以及为办公共事业而募集公债,如曾为建南通电汽工厂和发展公共汽车交通而募集公债。另外,还有张謇一些亲朋好友和社会人士的资助,如沈燮均曾资助通师1万元。
1905年张謇创建的南通博物苑(张謇纪念馆 提供)
张謇曾感喟知音难觅,“经营通州一方之实业”“所同心共事者,一兄与三数友而已”。[1]V2:132办纱厂,张謇主要依靠布商沈敬夫;搞垦荒,选用学过测绘的江知源;兴教育,重用才学横溢的江谦。而张謇提到的一兄,就是有着十多年官场历练的胞兄张詧,在江西为官的张詧回到南通后,充担起张謇实业“内当家”角色。张謇从事地方自治,最开始的骨干团队主要由业缘、地缘、血缘联结而成。大生最初“通沪六董事”沈敬夫、刘桂馨都是南通本土布业巨子,江谦、江知源则是张謇早年主持的江宁文正书院的学生,后又分别委以通师校长和通海垦牧公司副经理的重任。随着地方自治的推开,对人才需求量大幅增加,张謇想方设法予以解决。
其一,就近遴选,主要是从“家族二代”“商二代”和“友二代”中挑选。张孝若留洋归来,张謇让他全面辅佐和参与自治事业。被张謇誉为“大生后起之秀”的沈燕谋,是其好友沈敬夫之孙,张謇资助他赴美学习农业、化学,回国后让他任职大生公司,并兼南通纺织专科学校英文教师。经过张謇精心栽培,好友周家禄之子周坦、陈维镛之子陈琛、何嗣焜之婿刘厚生、部下林兰荪外甥吴兆曾,分别在自治机构和大生集团担任要职。
其二,自主培养。张謇根据社会发展需要,先后开办师范、纺校、农校和医学院等,大力培养各类人才。张文潜是张謇创建的南通纺校学生,在美国深造后担任大生八厂副经理兼工程师。通师学生孙钺好学笃实被张謇看中,未等结业就破例让他参与博物苑筹建,后又聘为首任博物苑主任。通师另一个学生孙支厦,在校学的是测绘和土木工科,毕业后参与张謇对南通的城市规划和建设,是事实上的南通总建筑师。这些本土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成为南通地方自治领军人物。
其三,延纳人才。张謇不拘一格罗致人才,通过自己物色、友人推荐和公开招聘等途径,借才引智,遴选地方自治急需的各类人才,如邀请戏剧家欧阳予倩主持伶工学社,聘请有“针神”之誉的沈寿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张謇重视“借才异域”,在大生纱厂和通师创办之初,吸引了一批日籍教习和西洋专家。他坚持“待遇宜厚,情感尤重”原则,先后从英、美、法、德、日、荷等国引进各类人才40多位,其中就有著名的水利家特莱克。
张謇推行地方自治及各项事业,受到各方面的阻力不小。他举例:“昔之开垦,今之疏河,下挠之;昔之航业,今之盐业,上挠之。”[1]V2:160张謇组织开垦沿海荒滩,当地游手好闲的“沙棍”借机滋事,哄抢荡草等公司财物。张謇任同仁泰盐业公司经理时,为改良制盐投入大量费用,“改良盐”每斤成本达27文,而盐运司却按旧例11文7毫牌价收购,公司因而难以为继,他拟再办一家盐业公司以弥补亏空,盐运司百般推脱,张謇请求运盐到外地销售,盐运司拒不应允。由于官府“安于苟且”、肆意打压和制度僵化,造成革新维艰。
张謇希望通过改良政治,为实业发展营造良好环境,也为推动地方自治提供制度保障。在担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时,提出了一系列经济发展纲领,从法律、金融、税则、奖励四个方面,“扶植、防维、涵濡、发育”本国农、工、商业,拟订发展实业的计划,制定出一套既有目标、又有措施的资本主义现代经济制度。张謇对民营企业发展尤为重视,认为欲振兴实业,就须对民营企业实行奖励和补助。他还强调,“农林工商部第一计划,即在立法”,[1]V4:258在短短两年时间里编制了20余部法律,涉及公司、外资、商业、矿业、产业、税收、投标、度量衡、货币、银行、证券、农业、森林、渔业、水利各方面,体现了民本主义、保育主义、棉铁主义、开放主义等法治思想。其中最重要的《商人通例》和《公司条例》,是在清末全国各商会广泛调查的基础上,“邀原起草员来京,复加审阅,修正十余条”后制定的。在其推动下,民初经济法制建设成效明显,许多立法开中国近代史的先河。
1922年,南通地方自治事业进入巅峰期。8月,当时国内最负盛名的顶尖科学团体——科学社,组织40名学者参观南通具有代表性的地方自治事业。学者们极为兴奋,梁启超发表演讲称,“南通是我们全国公认第一个先进的城市”。[4]987柳诒徵将南通和上海比较,“上海之新事业非不多于南通,而所以远不及南通者,即由其尽失却中国文化之精神,而为西洋文化之奴隶也”。[4]998过探先称赞“南通之著闻,以实业之发达” “南通之著闻,以教育之普及” “南通之著闻,以自治之成绩”。[4]970
也就在1922年,连年赢利的大生纱厂出现严重亏损,表面上是因棉贵纱贱造成,但从深层次看,一战后西方列强掀起新一轮对华经济侵略狂潮,国内军阀连年混战,经济凋敝引爆了大生内部潜在的危机。这一年,成为大生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张謇的自治事业因而受到牵累。在其最后的岁月里,大生企业被江浙财团接管。
其实,年轻的张孝若早已看出危机端倪。他不止一次把南通地方自治比作是倒置的金字塔,“这么多的地方事业,靠着一人一家确是不稳”。[2]291为改变局面,张孝若不是没有作过努力。1920年,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的张孝若希望通过组织自治会,改变过去“个人统系的南通”“个人自治模范之南通”[2]292,让自治会成为南通120万人民的代表。张謇不以为然,“南通之人,人各一舌,舌各一语,语各一自,名曰自治,未必能自治”,[1]V2:404并认为“县之人,为地方实心办事,能为自治表征,不尽系乎县会之有无”。[1]V3:1140“倒金字塔”结构及“个人主治”“企业办社会”,使南通地方自治更多体现的是张謇个人的影响和力量。
张謇身后,与其从未谋面的胡适称他“是近代中国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他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2]3纵观张謇的一生,与其说他是失败的英雄,还不如说是超越成败的英雄。张謇的胸襟志向超于常人,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凭借士大夫情怀,以实现建设一新世界雏形之志,审时度势,求强图存,在清末民初舞台上扮演着重要角色。张謇的所作所为厥功至伟,他通过地方自治的实践,展现出崭新的整体性区域改造模式和近代化转型之路,成为中国历史上挣脱千年传统藩篱,从“治人”转向“治物”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正如和他稔熟的刘厚生所言,张謇“似乎是一个结束两千年封建思想、最最殿后、而值得注意的一个大人物;同时也是走向新社会、热心为社会服务的一个先驱者”。[3]286
从张謇在南通的地方自治成效来看,也绝非是“失败的英雄”所能界定的。第一,领先性。通过地方自治探索,南通在很多方面走在同时期国内城市的前列,创下了众多的“中国第一”。一、二、三产业互动,文教和公共事业较为完备,生产、生活和生态布局合理,充满人文关怀。张謇在基础条件远远落后于西方的情况下,为推动南通城市化所作出的贡献,堪与新型城市建设的鼻祖霍华德相媲美,张孝若说其父所办的事业“在中国都是第一件事”。第二,系统性。横向来看,由点到面推进各项事业,如1901年通海垦牧公司成立后,张謇近代化事业的空间范围逐步扩展到更为广阔的通海及周边地区,甚至在绥远河套建有西通垦殖公司。纵向看,按照治标与治本、需要与可能、时机与条件,着眼于实业发展、社会进步和民生事业改进,区分轻重缓急,分步实施。他还主张徐州建省,发起组织“专谋自治事业”和“合群自治”的苏社,希望通过“省各自治而后能联”的“联省自治”,把自己的地方自治实践推向全国。第三,协调性。注重产业协调,以棉纺织为主体,建立紧密关联的植棉基地、配套企业及交通运输、金融贸易等产业。注重区域协调,通过发展棉纺织、港口运输来带动唐闸、天生港市镇建设,通过黄海垦殖来保证棉花原料供给,带动沿海滩涂开发,促进以工兴城、工农互动、城乡一体。注重要素协调,在主城区,科学规划并配置公共行政、教育文化、商业金融、市政园林、娱乐休闲、餐饮旅馆诸要素,整体提高城市现代化水平。第四,特色性。张謇的地方自治,既有目标和计划,更有具体实在举措;既涵盖物质层面,又涉及精神领域;既是中国的,又融入西方元素。在其主观认识上,“在商言儒”的他,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又借鉴近代西方的一些价值理念。南通的地方自治,是在几乎不靠外力的情况下,完全通过自身努力的自治,正如张謇自己所言,“南通事业向系自动的,非被动的,上不依赖政府,下不依赖社会”。[1]V4:440在中国近代史上,很少有人像张謇那样,一个人在一座城市办成这么多的事业,产生如此深远影响。
穿越近现代百年风云,作为早期现代化道路上艰难跋涉的先驱,张謇留下的无论是精神财富还是物质财富,无论是成功经验还是失败教训,都弥足珍贵。其“皮骨心血,当为世界牺牲”[1]V6:306的人生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1]V4:508的事业观,“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1]V2:83的权力观,“用钱散财”和“穷人来,还是穷人去”[2]279的金钱观,“立国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学”[1]V1:21的人才观,具有恒久的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张謇说过,“坚苦奋励,则虽败可成;侈怠任私,则虽成可败”。[1]V5:8南通从落后小城跨入现代城市行列,始于张謇,近代南通历史也由此而翻开新的篇章,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