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心
(江苏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0)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巴黎兴起了一场有关社会文化与艺术表现的思想革新运动,范围波及欧洲各国,世人称之为“超现实主义运动”。“超现实主义”顾名思义,指的是一种超越生活实际的表现主义。这一名词最早出现于法国文艺评论家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剧作之中,而后被著名诗人安德烈·布雷东借用,并以此在1924年起草发表了《超现实主义宣言》。宣言中对这一主义的描述如下:“超现实主义,即精神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种通过口头、书面或其他任何形式进行表达的运作过程。它完全由思想决定,不受任何理性的约束,也不受限于任何审美或道德理念。”[1]弗洛伊德作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潜意识理论”对超现实主义运动影响深远。在绘画艺术领域,大量画家受此观念的影响,力求打破固有思维模式的束缚,从人类“潜意识”出发,通过特殊的艺术表现手法传达出人们内在心灵的真实感受。萨尔瓦多·达利、雷尼·马格利特、伊夫·唐居伊等人作为超现实主义画派里的代表人物,皆热衷于使用荒诞夸张的艺术语言展现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与其说他们是在“作画”,倒不如说是在使用特殊的图像符号撰写“文章”。20世纪30年代之后,超现实主义运动逐渐平息,相关的艺术形式也开始趋于没落之势。但这并意味着结束与消亡,时至当代,超现实主义仍像是一座不灭的灯塔,活跃于各大艺术表现领域。
超现实主义绘画的一大核心特征就是作品中物象之间的荒诞组合。画家们将本不该出现于同一场景之中的物体进行并置,以此组成一种混乱且不切实际的画面场景。但是通过深入解读后又会发现,这些物体之间往往存在某种紧密的逻辑联系。以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作品《永恒的记忆》为例。画面描绘了一片空旷的海滩场景。海滩右侧躺卧着一只状似人脸的白色怪物,左侧是一棵矗立在平台上的小型枯木,三块大小不均的圆形钟表仿佛被高温晒化了一般,瘫软地悬挂在这些物象之上。与此同时,平台的正前方还绘制着一块爬满黑色昆虫的黄金怀表。整体画面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延展动势,具有突出的视觉冲击效果。沙滩、怪物、钟表、枯木的组合充满了离奇与怪诞之感。萨尔瓦多·达利之所以创作出如此特殊的画面,主要是为了证明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人类潜意识中“梦境”与“幻觉”二者的存在事实。画家特地对每一个奇妙的细节都进行了缜密写实的精致刻画,目的是让观者能够设身处地的感受到幻象内部的真实质感。荒诞物象的奇幻组合是超现实主义绘画的一种构成常态,它展现出了画家们别具一格的思维模式,是一种极具趣味性的绘画表现效果。
所谓“时空”可以理解为时间与空间的统称。时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们通常习惯从纵向视角出发对其进行分析。而空间则具有一定的直观性,绘画是一种二维空间的艺术表现形式,画家特殊的塑造方法能够增强画面的立体感,并为观者营造出多维空间的虚拟假象。超现实主义画家们将不同时间节点与不同空间维度的物象并置于同一画面之中,虽然与自然实际相悖,却能给人一种超越时空的视觉感受。以雷尼·马格利特所作的《被穿刺的时间》为例,画面的正中心绘制着白色壁炉,壁炉上方摆放了一座黑色时钟和两个烛台,立于其后的是一面巨大的长方形镜子。值得一提的是,壁炉内部出现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蒸汽火车,火车在没有任何辅助道具的情况下悬浮于半空之中。后方的墙面像是时空隧道的出入口,任凭正在运动的物体随意穿梭。显然,此处的蒸汽火车与时钟、烛台等物象并不该处于同一时空之中,此乃画家刻意为之。《被穿刺的时间》一图之中唯有蒸汽火车具备强烈的前进动势,这与安德烈·布雷东所说的“突然而无法控制的美”中的“固定——爆发”这一特征相契合。除了雷尼·马格利特之外,马克思·恩斯特、安德烈·马松等人的作品中同样存在错位时空的现象。物象之间超越时空的并置虽然会给观者带来怪诞混乱的视觉体验,但更多的是时空之间两厢交流的梦幻美感。
“符号学”是20世纪西方出现的一种新兴人文学科,它的出现帮助绘画艺术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创作道路。在超现实主义绘画中,画家们热衷于将个人情感寄托于一个个独立的物象之上,并将其作为一种承载特定含义的图像符号进行使用。此时,由这些符号组成的画面就必然存在一定的隐喻性内涵。以雷尼·马格利特所作的《这不是一支烟斗》为例,画面的正中心位置悬浮着一支烟斗,乍一看会发现作品题目与图像之间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但从辩证的角度分析,画面中的烟斗无法履行现实生活中烟斗的自身职能,因此只能作为纯粹的图像看待,画家在此对其的定义也并无偏差。“烟斗”是马格利特作品中偏爱使用的符号之一,它最初的出现是为了传达“艺术纯粹”这一个人观念。而后雷尼·马格利特还创作了《两个迷》等多个包含“烟斗”符号的作品。除此之外,“苹果”“礼帽”等物象也是其作品中极为常见的符号语言。时至当下,这些符号仍有不少画家在使用。
金沙是当代工笔画群体中极具个人特色的画家之一,他凭借独树一帜的选材立意与特立独行的色彩运用为大众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艺术观看体验。在其创作中,经常可以看到西方油画名家作品中经典图像的再现式表达,这是一种金沙独特的致敬方式。受20世纪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影响,他的画面中总是充斥着荒诞离奇的艺术表现特征。以其所作的《向大师致敬——寻找皮埃罗·德拉·弗兰西斯卡》系列(图1)为例,画面局部再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皮埃罗·德拉·弗兰西斯卡绘制的《乌尔比诺公爵夫妇双联像》。金沙将公爵夫妇的面部特征完全隐去,只留下华丽昂贵的珠宝首饰与贵族服装。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画面似乎缺失了主体对象。但对这种形式,画家这样解释:“在我的作品中会埋伏一些线索,我把大家习惯的东西抽离掉,为观众留下可以想象和参与的空间。给人一种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这像是一种诱惑,能诱使大家真地进入、参与到画面中。”显然,一定的艺术文化基础能够帮助我们很快辨识出画家所想表现的核心对象,这些失去面貌的人物不仅交代了画面反映的文化背景,同时还给予了观者某种心理暗示。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奠定作品情感基调的作用。除符号化的人物形象之外,伯爵与伯爵夫人面前还分别悬浮着一只烟斗和一颗苹果,此二者皆是对雷尼·马格利特作品中经典图像的挪用与拼贴。人物后方的背景也被画家“偷梁换柱”,改变成了与繁荣主题完全不符的战争灾难场景。三组物象看似毫不相关,就这样被荒诞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极具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当代工笔画作品。再说该幅画面中的隐喻性特质,皮埃罗·德拉·弗兰西斯卡所表现的乌尔比诺公爵夫妇在生活中极尽奢靡贪婪,他们面前悬浮着的烟斗与苹果象征着虚无飘渺的诸多诱惑。背后稠密的轰炸机和硝烟滚滚的战场似乎正在诉说着贵族生活之外不为人知的世间疾苦。整幅作品立意鲜明,表现了画家对人性贪婪的强烈抨击与深痛谴责。除此之外,金沙的《向大师致敬——寻找皮萨埃罗》《再见·大卫:路在何方2020》等作品皆出现了超现实主义绘画的艺术表现特征。
图1 金沙《向大师致敬——寻找皮埃罗·德拉·弗兰西斯卡》系列
也许是由于大量中国优秀传统写意图像的加入,又或是因为画面中清新古朴的色彩基调。与金沙相比,陈林的作品中仿佛多了些扑面而来的文人气息。对西方经典构图与符号的运用陈林有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他习惯使用20世纪超现实主义绘画错位时空的构成方式,将中国优秀传统图像与当代时空并置于同一画面之中,以此达到营造诗意空间的表现效果。以其所作的《梦中宣和·锦鸡》为例,画面中立有两堵高墙,中间一堵墙上再现了宋徽宗赵佶所作的《芙蓉锦鸡图》,只是锦鸡的毛色早已不复当年那般浓艳华贵,反多了些苍茫质古。而另一侧的墙面上同样再现了这只锦鸡,只是它的头部向后转动,视角方面发生了巨大改变。高墙之下立有一只野鸭,它毛色暗沉杂乱,双眼凝视墙面,与墙上精致细腻的锦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梳理可以发现,画面中隐藏着两条眼神之间的交流线,一条贯穿于两只锦鸡之间,另一条则在野鸭与墙面之间。从空间角度来看,三个物象本不该存在于同一时空之中,但画家使用眼神交流线将其进行串联,仿佛是在促使某种情感上的逻辑联系。左侧的锦鸡观瞧着原先的自己,似是历经衰败之后的个体在回望曾经的繁盛年华。一时间,自豪、落寞、遗憾等多种情感涌上心头,久久不能释怀。而立于墙下的野鸭则像是身处平凡生活之中的我们,艳羡着他人看似顺意且富足的美丽人生。整体画面色调灰暗淡雅,颇具悠远孤寂之感。其实,世人皆叹盛世之美好,当世之丑陋,却不知一切的繁华与富丽终有消散之日,没有什么美好可以永久留存。陈林的这幅作品正是想要通过错置时空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传达出适时自省与珍惜当下的思想观念。当然,其作品并不局限于对中国优秀传统意象的表达,在《凡·艾克的婚礼》一图中,画家就将作品中的夫妇二人使用了置换的手法更替成了大型的水墨禽鸟形象,在场景格局基本不变的情况下,这种手法大大增强了画面的趣味性与隐喻性。陈林认为,“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对西方图像和艺术形式的使用并不意味着反叛与变革。而是一个文化“浸润”与“积淀”的过程。
作为当代工笔画门类中的杰出艺术家,徐累对西方艺术有着极为独到的理解与建树。他的作品总是给人一种迷幻且难以捉摸的审美体验。大众很难从中感受到某种具有明显指代性质的图像符号。他曾在朱朱的访谈中直言道:“其实马格利特对我的影响并不是所谓的非逻辑编排梦境,而是画面上的修辞游戏”。
“屏风”是其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物象之一,隐匿与哲思是徐累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以其所作的《虚池记》为例,画面中迎面而来的是一架满绘舆图的巨型屏风,屏风中心敞开,隐约显露出半个浴缸和一只握有书本的手。屏风上的“舆图”一直是徐累的一个母题,与西方的维米尔略有相似。只是仔细观瞧就会发现,舆图上的文字并非常见的山川河流,而是一些私人履历、古琴谱等内容。这些词语来源复杂,内容繁复,明显是画家有意为之。徐累认为,地图是世界平面的微缩效果,它能够给人切实的心里安慰,但是改变内部组成后,这种归属感就会成为一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屏风后的浴缸象征着人类情感荟萃的源泉,读书的大手是在进行思考的自我。这一组图像是人类潜意识的真实写照。舆图屏风是潜意识的大门,它半开半掩,需要窥探者深入寻找,才可发现其中奥妙。徐累曾言:“隐匿是最好的刺激,当一切尽显,一览无余,还能渴望什么?”这也许就是他所谓的修辞,一种凌驾于灵魂之上的情感体悟。当然,徐累作品中的色彩也透露着强烈的超现实主义特征。中国画着色讲究“随类赋彩”,他打破了这一陈规限定,偏爱使用浓烈鬼魅的蓝色晕染画面。蓝色象征着冷静与平和,它的加入为观者营造出了一个虚幻而又肃穆的审美空间,这一空间会让人在一瞬间抛开全部的现有情感并沉浸于作品之中。徐累对超现实主义的运用不仅仅局限于隐匿与色彩层面,还有多维的平面构成以及梦幻写实的物象表现。
众所周知,当代工笔画作为中西方艺术的融合性产物,在空间表现方面早已打破了自然写实的固有模式。画家们将西方超现实主义绘画中的空间构成特征挪用至当代工笔画创作之中,以此为观者营造出超越时空的梦幻欣赏体验。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人的画面中总是蕴藏着浓厚的历史底蕴与文化内涵,因此画家们不再局限于使用纯粹的异时空物象来表现潜意识中的内心思想,而是将传统绘画中特殊的图像符号与当下时空进行并置,构成一种相悖实际前提下富含文化诗意的空间表现效果。以张见所作的《向马格利特致敬》(图2)为例,画面中的主体人物是一位身着白色婚纱的年轻少女,在她面前悬浮着的烟斗图像正是对雷尼·马格利特《这不是一只烟斗》作品中“烟斗”造型的再现。从实际角度看来悬浮的“烟斗”与婚纱少女本不应该存在于同一时空之中,画家有意而为之,显然是想引起观者的深度思考。前文所说,超现实主义混维空间中的物象之间往往存在着某种神秘的逻辑关系。可见《向马格利特致敬》这幅作品中的少女形象并非空穴来风。通过研究可以发现,雷尼·马格利特在创作《这不是一支烟斗》时的主要目的是表达“艺术纯粹”这一个人观念。而少女身上洁白的婚纱象征纯洁神圣,恰好与这一观点形成“纯粹”意义上的共鸣。张见正是因此才将两个不同时空的物象进行并置,以此达到向马格利特致敬的目的。又或是以秦艾的代表作品《东洋景与西洋景之一》为例,画面的正前方绘制着极为现代的方形瓷砖地面,背景却再现了五代时期董源所作《溪岸图》的局部。二者之间用罗马式廊柱进行分割。前后二者所处的时空遥隔千年之久,作者将它们并置的目的不仅仅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推崇与尊重,同时还包含了对时间流逝的感慨与惋惜。当我们身处这些超现实主义空间中时,基于文化素养上的思考便会让我们产生古今两若,今夕何夕的质感。
图2 张见《向马格利特致敬》
“观念”一词指的是人们接触外界事物后产生的一种抽象认知,它们通常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随着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的不断进步,大众对绘画艺术的审美重心逐渐从视觉层面转移至精神层面。因此,现代中国画也根据这一审美特征的要求逐渐呈现出强调观念传达的发展态势。受西方超现实主义绘画中隐喻性符号的影响,当代工笔画家开始将图像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频繁添加至画面之中,以此达到传递自己观念的最终目的。西方符号学家皮尔斯曾使用符号三分法将图像大致分为像似符、指示符和规约符这三种表现效果。其中“像似符”指的是图像符号中的“符号形体”与“符号对象”之间具有一定的“像似”关系。根据其抽象程度又可将像似符分为形象像似、结构像似和比喻像似三种。在当代工笔画中,“比喻像似”是情感传达中最为隐晦深刻的一种,它的抽象程度最高,表现为图像符号的符号形体与符号对象之间存在某种主题或概念意义上的“相似”。以徐累为例,在他的作品《午梦千山》《昼中夜》《独角戏》等画面中皆出现了“白马”这一图像。它的出现并非偶然,仿佛与雷尼·马格利特的“苹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庄子》一书中曾有记载“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徐累画面中的“白马”总是目光迷惘,神情肃穆。它们或是凝望观众,或是看向远方,似在思考时间的流逝与记忆的永恒。这些“白马”象征时间、记忆与思念,画家将其作为承载个人观念的图像符号,并以此引起观者对过去、当下和未来的思考。除了“白马”之外,秦艾画面中的“蝴蝶”、陈林作品中的“稚鸡”等物象皆具备承载隐喻性情感的符号特质。这些饱含古朴风韵的图像符号的加入不仅赋予了画面浓厚的文人气息,同时也达到了顺应时代审美的最终目的,可谓是两全其美。
超现实主义作为影响中国画发展的核心要素之一,不但赋予了作品本身符合时代审美趣味的画面构成,同时还将传统工笔画的艺术语言进行了扩展与衍生。绘画艺术的创作过程包含了情感与图像碰撞,它们产生的能量往往比枯燥的文字更为猛烈。超现实主义画家们在战火纷飞中高举画笔,呼喊人类灵魂深处的觉醒,抚慰受难者恐惧焦虑的心灵。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反叛与抗争。“观念先行”如今看来已不再仅仅是一种纯粹的艺术审美需求,它更是画家们理应承担的重大责任。作为文化的传播者,当代工笔画家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思考的重要性。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绘画艺术也将成为人类追思想升华的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