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故事》中的传播学与真相
——对“9·11”事件的再书写

2022-12-01 06:19陈世丹钱亚萍
关键词:本杰明

陈世丹 钱亚萍,2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0;2.中华女子学院 外语系,北京100101)

20世纪70年代以降,“第三次浪潮”①席卷全球,信息成为世界的重要构成要素之一。发生于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厦与华盛顿五角大楼的自杀式飞机撞击事件,常被称作“9·11”事件或“9·11”,因该事件一直以来被美国政府及世界主要新闻媒体定性为“恐怖袭击行动”,故亦有“9·11恐怖袭击事件”之称。这一历史事件对美国产生了重大影响,譬如在文学领域,“9·11”文学异军突起,对该事件作文学之思、发历史之问。“9·11”事件发生十七年后(2018年),英国当代小说家、科幻和奇幻文学作家克里斯托弗·普瑞斯特(Christopher Priest)推出了个人创作生涯中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一个美国故事》(AnAmericanStory),小说以主人公英国人本杰明·马特森寻找昔日美国女友莉莲·维克隆德的踪迹为线索,从传播学视角,以历史、纪实与科幻杂糅的形式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历史,勾起了世人沉痛的记忆,带领读者寻找这一“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对“9·11”是否实为恐怖袭击提出质疑。小说以主客体交集的传播类型、多元的传播方式、盛行的传播理论和负面的传播效果为框架,建构了一个最大限度追求历史真实的传播学故事。

一、主客体交集的传播类型

“现代社会是一个由交往编织的社会,被信息浸润的社会,被大众媒介链接的社会……传播是人类之间的信息传递。”[1]I传(者)、受(者)、信息(内容)是传播的必备要件,其中,传者与受者是主体,是构成社会传播过程的两极,而信息是客体。《一个美国故事》通过追溯“9·11”事件,呈现了一个传播主客体交集的信息世界。

传者指在传播活动中借助特定媒体发布消息者,按照传播的层次,传者可分为人际传播者、组织传播者和大众传播者[1]75-76。在《一个美国故事》中,传播贯穿始终,传者推动着故事发展。其一,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人际传播者,都在传递着包括“9·11”在内的众多信息。其二,制造“恐怖袭击”舆论、控制以俄裔美籍数学家卡里尔·塔塔罗夫为代表的科学家与新闻媒体并操纵“9·11”事件传播的美国政府是典型的组织传播者,是小说及小说中众多个体、群体所关注和质疑的对象。其三,大众传播者人物众多,他们是普瑞斯特着力塑造的形象,比如,主人公本杰明是一位为《大众科学》《π与数学》等杂志供稿的自由职业记者,正是凭借“记者”这一身份,他才有机会对美国杰出的理论家、几何学家、拓扑学家、有数学界诺贝尔奖之称的国际数学大奖“菲尔茨”奖及“克莱”千年数学大奖获得者卡里尔·塔塔罗夫进行两次采访;才能前往悉尼报道讨论量子力学与场域理论的国际大会;才能结识布莱恩·克莱尔蒙特、杰奎琳·休姆等媒体人士;才能得到普拉斯泰尔大学沙勒本博士的信用背书;才能走进位于特拉华湾的美国海军行动基地,在美国航空77号班机的残骸中找到他于“9·11”发生之前给女友莉莲定制的爱情信物,从而证实了莉莲已在“9·11”中陨命、其乘坐的飞机坠入距特拉华州海岸一百英里的大西洋这一事实。又如,莉莲是纽约一家大型出版公司的总经理,在纽约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上与本杰明相识,后又兼任该出版公司设在伦敦的欧洲办事处负责人。再如,幕后工作人员、布莱恩的助手杰奎琳多年致力于对“9·11”的追踪采访、资料收集与分析研究等工作。小说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形成了五光十色的光谱,在“9·11”传播迷宫中寻找真相。

受者(即受众)在传播过程中扮演着多元的角色,是传播符号的译码者、传播活动的参与者、传播效果的实现者和反馈者。受众与传者相对存在,在一定条件下,两者的角色可相互转换[1]91。在《一个美国故事》中,上述传播者亦是受众,都接收到了美国布什政府和新闻媒体发布的关于“9·11”的信息,然而,从“9·11”事件爆发至小说结尾,他们均未被动地、全盘地接受官方对这一事件作出的说明,相反,他们相信事件另有他因。同时,他们均有相同的人生际遇:莉莲在事件中殒命;杰奎琳的父亲在事件爆发之际恰在北塔履行公职;克里夫在“9·11”爆发前曾到纽约度假,虽逃过了生死一劫,却让其父布莱恩经历了炼狱般的折磨;本杰明现任伴侣珍妮的父亲杜格尔是一位知名国际商业律师和著有两部国际法权威之作的学者,在把揭秘“9·11”的新书手稿和笔记交与出版社后,却在代表五角大楼被袭事件中失去亲人的平民向美国司法部申请赔偿时,“死于心脏病”[2]167。显而易见,“9·11”成为串联这些受众的电路开关,改写了他们的命运以及他们对世事的认知。

信息是传播的内容,传者为了把信息传递出去才会主动发起传播行为[1]33。在《一个美国故事》中,“9·11”及其引发的关于恐怖主义的警示是至关重要的传播客体。事件爆发后,时任美国总统乔治·沃克·布什指出,“9·11”被美国政府乃至全世界普遍认为是一场“显而易见的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事件”[3]53,美国官方认为“宗教极端主义者和‘基地’组织应对‘9·11’恐怖袭击事件负责”[3]59。相对于传者,信息具有一定的被动性,虽对主体有制约作用,但传者对传播内容与方式却有自主性。作为社会的舆论机关,大众传播者在行使表达自由权利的同时,必须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与社会责任。受众在传播过程中也拥有传播权、知情权、有害内容的拒斥权、人格尊严的维护权、对传播媒介的批评监督权、传媒接近权等基本权利。小说中,“9·11”信息的传播构成了主客体交集的状况,传者和受众的权利、责任与义务均在一定程度上遭受了挑战,这明显体现在传者的“9·11”信息传播方式中。

二、多元的传播方式

经典传播理论把传播分为内向传播、人际传播、群体传播、组织传播和大众传播五种类型[1]33-40。本文主要从内向传播、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这三个方面对《一个美国故事》进行剖析。

内向传播亦称人内传播或自我传播,是人的自我信息活动[1]40。在《一个美国故事》中,本杰明的内向传播比比皆是,如在小说的第九章,本杰明对谎言、阴谋论这般评论:“我从卡里尔·塔塔罗夫那里了解到‘错误的数学便是丑陋的数学’这一数学中的美学概念。‘9·11’爆发的两百年前,约翰·济慈曾说:‘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2]146此处,本杰明借用塔塔罗夫对数学美学概念的概括及英国诗人约翰·济慈(John Keats)对真和美同一与统一的总结,实则指出“9·11”之丑的本质——因为美国政府未将公众应该知道的真相和盘托出,包括本杰明在内的普通人对真实的“9·11”事件仍不得而知。在美国思想界解读“9·11”根源的诸多论点中,“文明冲突论”居主导地位,对于“9·11阴谋论”,众多媒体却避而不谈,对此,本杰明表达了个人观点:

与我当初的做法如出一辙,多数人都接受了官方的说辞。或许,这是因为,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是一种安慰。同时,这份接受也源于一种难解的、存在于潜意识中的信任,一种普遍拥有的本能,即在一个开放、先进的民主国家,那些政客和军事领导人理应讲真话。质疑或挑战这一思维便是质疑我们民主国家的根基。

……

然而,在官方对“9·11”事件所做出的解释中,我已充分发现其中的科学原理、逻辑与绝对的不可能性。这使我坚信:即便结果已然无法遏制或逆转,但至少罹难者及其家人应得到一个完整、诚实的解释,一个开诚布公的坦白。

真相不可能比广泛流传的神话更糟糕[2]146-147。

那么,本杰明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不相信“阴谋论”吗?他虽然说过“我也切实反对阴谋论这一说法”[2]147,因为如果“9·11”事件确由阴谋所致,那么事件的实施需要庞大的组织、精密的定时、直接或间接听命于政府的各种机构的协同、与境外其他机构的联络、对媒体的操控、预先应对全球普罗大众对事件反应的能力,等等,其中任何一个小小的环节出现纰漏便会使计划毁于一旦,但他随即指出,这并非没有先例,如在1942~1945年间,美国政府建立了一个针对日本的原子弹高级机密项目——曼哈顿计划,该计划从一个由顶级科学专家与科研人员构成的核心部门快速发展成一个有一百三十万人的庞大组织,每个成员都发誓保守秘密,未走漏一丝风声。本杰明说:“我不接受阴谋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最让我难以摆脱的——恐惧。让我相信一些美国政府机构沆瀣一气,夺走了那些无辜者的生命,需要我推翻自己一生对成长于其中的世界的认知。”[2]149-150不证自明,本杰明在字里行间对事件之因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广义的人际传播指除大众传播以外的其他人类传播类型。在《一个美国故事》中,人际传播以对话的方式展开,帮助本杰明接近了“9·11”的真相。来自澳大利亚的年轻建筑工程师查尔斯·休里斯说:

“我们刚看到的‘关于世贸中心被飞机撞毁’的报道不可能发生。双子塔完全能经得住大型飞机的撞击。”

“再大的火也不会让钢筋骨架熔化。”

“飞机机箱的燃油会迅速燃烧,不会有任何后果。”

“你看到的不是倒塌,而是拆除。这是唯一的一种解释。肯定有人在大楼里放了炸药。”

“那(指五角大楼——引者注)可是全美国监视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联邦政府大楼外的每一个角落都在监控之下。他们一定有录像。他们到底在掩藏什么?”[2]149-150

在2005年写给本杰明的电子邮件中,休里斯透露:工程师、建筑师等专业人员都认为官方对“9·11”的报道不实,他们为此不断遭到身份不明的政府机构和官员的警告。“已对劫机事件进行了全面调查,调查结果已写入2004年公布的调查报告,这一事件已告一段落。”——这是政府对公众质询的标准回应,但在澳大利亚的一家餐馆,休里斯对本杰明表达了以他为代表的众多专业人士对官方说法的质疑——事实上,在“9·11”事件中,世贸中心共有三座塔楼倒塌,除双子塔外,第三座塔楼“7号楼”也是极为重要的,但“9·11”事件调查报告竟全然未提及7号楼;三座塔楼是直线坠落坍塌的,不是倾斜倒塌的,双子塔的南、北楼各重约百万吨,可以经受飓风级风力的考验以及满载乘客和燃油的波音707或道格拉斯DC-8的撞击,受两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击的双子塔应没有倒塌的危险;三座塔楼是被拆毁的,世人见证了一次控制拆毁。进而,休里斯指出,“7号楼”没有遭到飞机撞击,而是被北楼的残骸损坏、点燃的,大楼只是一边受损,而且录像显示,大楼内虽有十来处火点,但均不足以损害整座楼的钢架。然而,不知为何,有人似乎事先知道“7号楼”即将倒塌。同时,休里斯称:“五角大楼被毁的结果恰恰相反——黑匣子之谜,遇难者的尸体不知所踪,从可见的撞击现场判断,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根本没有飞机残骸。”[2]139从休里斯的言论可知,因“9·11”疑点重重,美国政府给出的解释难以令公众信服,所以持“9·11阴谋论”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认为“官方所言说、声称、主张、发布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谎言、欺诈、虚构与哄骗”[2]140。2016年,《15年后:关于高层建筑物倒塌的物理学》(“15 years later:On the physics of high-rise building collapses”)一文的四位作者在对“9·11”事件进行科学论证的基础上指出:“所有证据均指向‘9·11’事件中三座大楼的倒塌属爆破拆除这一压倒性结论。”[4]在休里斯的“启蒙”之下,本杰明逐渐拨开了重重迷雾,人际传播无疑达到了良好效果。

大众传播是职业化的传播者或传播机构利用大众传播媒介向社会大众进行的信息传播活动[1]57,大众传播在《一个美国故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9·11”爆发时,十七岁的杰奎琳还是一名学生,事发当天,老师让学生们收看英国广播公司(BBC)播放的双子塔被袭的电视直播,但BBC一直反复播放双子塔倒塌瞬间这同一个画面,而没有前因后果的剖析,这让包括杰奎琳在内的观众很难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为何不把故事全盘托出呢?”[2]184杰奎琳对此深感迷惑。当时,她恰好选修了“媒体伦理学”课程,正在研读经典理论家休·巴德利的著作,巴德利阐述的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如何在拍摄后被电影制作人使用转换拍摄角度、蒙太奇、分散注意力、并置和悬浮意象等此类让观众完全无法目睹事件全貌的技法来进行处理与加工,以生成其他的意义。杰奎琳认为,美国对“9·11”的电视报道未传达任何直接、真实的信息,而完全是猜测、推断和质疑,可以说是一个经典案例——通过对漏洞百出的细节的过度展示、打断采访、频繁转换场景,暴露出了美国电视媒体实质上背弃了电视新闻学的报道原则,显而易见是在隐藏事实,而且全球媒体对“9·11”的报道均是如此。根据媒体伦理学原则,媒介,尤其是国际知名、代表国家声音的媒介,有责任客观报道、说明事实的前因后果和背景,以帮助观众、读者全面了解事实并把握事实的真正意义[5]106。从杰奎琳对媒体的评价可知,在对“9·11”进行报道时,美国媒体并未遵照媒体伦理学原则进行忠实报道和服务大众。

综上所述,内向传播、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在《一个美国故事》中建构了一个向内、交互、多向度传播的多维传播空间,折射了“9·11”的传播始末,丰富了读者对该事件的理解。

三、盛行的传播理论

在《一个美国故事》中,普瑞斯特巧妙地将托马斯公理、场域理论、认知失调理论、媒体伦理学、政治诡辩术、柏拉图的囚徒困境、混沌理论、拓扑纽结理论、拓扑心理学、控制摧毁论、群体动力学、沉默的螺旋、对真实的社会建构、媒介失控论等诸多理论学说穿插于情节中,使理论与现实交相辉映。

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认为,场域可被定义为由不同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或构造,其占据者对权利(或资本)的占有也意味着对这个场的特殊利益的控制,这些位置的界定还取决于这些位置与其他位置(统治性、服从性、同源性的位置等)之间的客观关系②。小说中,因《美国爱国者法案》(The USA Patriotic Act)的威力,因其敏感的俄裔身份,因其“抽象思考的能力和把不相关的概念串联成合乎逻辑的观点的本领”[2]71,因“数学公理与重要理念相关,对物理存在的现实世界有重要参考价值”[2]235,塔塔罗夫被迫为美国政府工作,“研究与‘9·11’相关的数据控制、社会规范需求和事件预测”[2]213。

在第一次接受本杰明采访时,塔塔罗夫说自己正致力于证明佩林猜想,在他看来,“猜想是问题,而公理是答案:这种社会学公理可用非数学术语表述为‘托马斯公理’……如果一个情境被认为是真实的,那么它便会产生真实的结果。这一情境可被定义为一种能导致行为、反行为和事实的情境。这种解释与定义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对情境的主观感知起影响作用和反作用”[2]126。托马斯兄弟(W.I.Thomas & D.S.Thomas)于1928年提出的社会学理论“托马斯公理”(亦可称作“托马斯定理”“托马斯定律”)认为:假定真实的情境在其结果中也为真;任何对局势的定义都将影响当下;情境的社会定义尽管是主观的,但却有其客观的结果;个人参与了一系列情境定义后,这些定义也会逐渐影响他的整个生活和个人性格③。

2006年,塔塔罗夫第二次接受本杰明采访时,已身在苏格兰比特岛的克里斯水疗酒店——美国在英国的飞地。“飞地”(enclave)一词有多种含义,如可指某国的一块土地在另一国国土之中,由此可知,克里斯水疗酒店所在的那片土地至少在2006年时就已为美国所有。塔塔罗夫说:“他们伪造了一个条约,按照这一条约,英国把这片土地割让给美国,我们此时就在这块称作美国联邦延伸线的土地上。他们之所以离开美国本土,在我看来,是因为他们此时正在做的以及他们要我为他们做的,都是非法的。”[2]232英法联姻,在“9·11”事件中也有体现,这与持阴谋论者的断言相应。塔塔罗夫进一步解释:托马斯公理可应用于现实世界,他正在开发将诸如自然灾害、犯罪、社会动乱、极为严重的巨变等可能引发全球效应与影响数百万人的任一社会变迁从逻辑上引向托马斯公理,这些事件可被理解为猜想,而这些事件的结果与托马斯公理相一致。对普通人而言,带有自身动力的观点比事实报道更具吸引力。在大众媒体仍未普及之际,依然处于少数人向多数人言说并由少数人塑形多数人生活的社会现状,对少数人而言,当下是把控观点、抛弃事实、提出问题并借此改变记忆的时机,为了影响未来,他们意图改变人们对过去的记忆,希望用虚假的事实掩盖事件的真相。“我的工作便是推导出一个能够证明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公理——这项工作已几近完成。我所使用的模板便是托马斯公理。”[2]247将其应用到社会互动中,托马斯公理则意味着尽管社会现实由于其可塑性,在初期会具有一定的“弹性”,但最终它在结果上会逐渐趋于稳定或一致④,因此,对“9·11”事件是否知晓、是否身处其中,已无足轻重。通过托马斯公理,美国官方坚持强化人们对“9·11”的记忆,那么多数人就会将媒体传递的信息视为真相,原本真实的事件(塔塔罗夫称之为物体A)就会被摒弃,那个涵盖了美国官方行动与声明支撑的解释、断定、叙述、故事和神话的物体B就会被接受为事件唯一的版本,那个虽有行家的凿凿之词以及科学研究论证的物体C就会被官方斥为完全失真,这样,真实在现实世界就变了模样。

对真实的社会建构理论认为,大众传播可能会改变人们对“真实”的理解,从而形成人们的一种世界观。1984年,汉娜·阿多尼(Hanna Adoni)和谢瑞尔·梅恩(Sherrill Mane)就“真实”的社会建构过程提出了“三层面说”:一是“客观真实”,它由事实组成,存在于个人之外并被体验为客观世界的真实;二是“符号真实”,它是对客观外界的任何形式的符号表达,包括艺术、文学以及媒介内容;三是“主观真实”,是由个人在客观真实和符号真实的基础上建构的真实[1]178。此处,“三层面说”与小说中的物体A、物体B和物体C基本对应。正是由于多数人对符号真实(物体B)的接受,而对客观真实(物体A)以及主观真实(物体C)的抛弃,一种基于虚构和符号的虚拟真实便得以形成。而根据托马斯公理,这一选择将会影响当下,并将打着“真实”的幌子、披着“真实”的外衣而被打造成公众信以为真的结果,从而影响未来,借此,一种所谓的“真实”社会便建构而成。

在小说的第十一章,本杰明追忆“9·11”爆发之初电视报道对他的影响:“不知为何,一则有如我个人作品的故事就此问世:是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劫持了飞机,制造了惊天杀人惨案,给美国带来了可怕的灾难。这个故事虽然导致了极端恶劣的后果,但在我看来却条分缕析,有一定的理论依据,所以,听上去不无道理。”[2]186-187本杰明的亲身经历与个人感受证明:符号真实(物体B)的威力不可小觑,对“9·11”事件进行阐释的官方版本仅是一种符号真实。

在《空间感的失落:电子传播媒介对人的社会行为的影响》(NoSenseofPlace:TheImpactofElectricMediaonSocialBehavior)一书中,美国传播学家乔舒亚·梅罗维茨(Joshua Meyrowitz)提出“媒介环境/情境论”,认为“决定人们互动性质的,并非自然物理环境(场所),而是信息环境。而媒介的变化必然导致社会的信息环境以及整个社会环境的变化。特别是在现代社会里,媒介对社会环境的影响更为显著”[1]215。在现代社会,传播具有影响舆论的威力,具有影响社会群体乃至一个国家政治决策的力量。美国前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认为,世界强国的关键在于文化力量及全球传播能力。在多种传播方式中,大众传播的规模面向全社会、全球和全人类,所以其影响后果无论善恶,都更为巨大,而“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政治对大众媒介的制约作用尤为突出。媒介总是带着它所属社会尤其是政治结构的形式和色彩,政治体制往往对媒介体制起决定性的作用”[5]139。因为“大众传播媒介在创造和强化国家意识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1]233,因此美国极力借助大众传播媒介的力量,向世界传播其普世价值及符号真实的“9·11”,以强化其在世界格局中的霸主地位。

在《失去控制:21世纪前夕的全球混乱》(OutofControl:GlobalTurmoilontheEveoftheTwenty-FirstCentury)一书中,布热津斯基指出,在现代经济和大众传媒的影响下,民族国家的重要性正在减弱,一个全球的政治进程正在出现,正改变并取代着传统的国际政治。在这一进程中,美国作为传播强国引领着世界传播格局,并作为主要角色对世界其他国家的社会道德观念产生着直接和深刻的影响。由于大国的失控(其中包括传播媒介的失控),世界将出现越来越不稳定的局面,地区性冲突日益加剧,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1]219。本杰明对社交媒体有这样的评论:“当政府想掌控社交媒体时,他们有一种不承担行动后果的心理驱动,这使他们进入黑暗的领域。操控媒体,将不可避免地引向新闻审查,新闻审查反之又指向控制诱惑。”[2]270在《一个美国故事》中,以美国广播公司(CNN)、BBC为代表的主要新闻媒体已被政府操控,成为政府的喉舌和引导社会舆论的阵地,在“9·11”的传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9·11”爆发至今,美国官方对其根源的解释是“文明冲突论”,即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冷战后的世界,冲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异,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冲突”。事实上,当以时任美国总统乔治·布什为代表的美国政府将“9·11”定义为“一场显而易见的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事件”时,“9·11”就已经被贴上了一个标签,这一定义与标签在媒体的助力下,迅即传遍了全世界,从此这一定义便再未被改变,这一标签也再未被揭下。

作为20世纪50~60年代在西方社会心理学研究领域中最具影响的理论之一,认知失调理论的思想基础源于格式塔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是由利昂·费斯汀格(Leon Festinger)提出并阐释人的态度变化过程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主要内容包括个体的认识与态度之间或者态度与行为之间存在着矛盾。“不一致的认知产生了不愉快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引发了想要获得一致——一种心理愉快状态——的行为的需求。”[6]塔塔罗夫在与本杰明的交流中,还提到了“混沌理论”——这个由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诺顿·洛伦茨(Edward Norton Lorenz)于1963年提出的理论,是一种兼具思考与量化分析以及理解与查验社会系统行为的不确定性、非线性和不可预言性的方法⑤。换言之,混沌理论认为,在混沌系统中,初始条件十分微小的变化,经过不断放大,对其未来状态会造成极其巨大的影响。这与洛伦茨在1972年发表的论文《可预言性: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会在德克萨斯引起龙卷风吗?》(“Predictability:Does the flap of a butterfly’s wings in Brazil set off a tornado in Texas?”)中所提出的“蝴蝶效应”极为相似:即便在极其微弱的影响之下,看似稳定的系统也会从有序对流变为狂野的混沌。同样,一个微小的机制,如不及时加以引导、调节,也可能会给社会带来非常大的危害⑥。在《一个美国故事》中,珍妮的母亲名为“Lucinda”,第七章“此时”的第二、三部分的标题分别为“Not Lucid”“Lucid”,这样的命名绝非偶然。患有虚假记忆综合症且认知失调的Lucinda在因丈夫溘然离世而倍感苦痛的情况下,已失去了“lucid”(清晰的、清醒的)记忆,她的记忆已永久处于混沌之中。显而易见,这一微观状态折射了另一宏观事实,即在“9·11”事件中,真相与谎言盘根错节、虚实难辨。

四、负面的传播效果

在传播学研究领域,传播效果这一概念具有双重含义:第一,它指带有说服动机的传播行为在受传者身上引起的心理、态度和行为的变化;第二,它指传播活动尤其是报刊、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的活动对受传者和社会所产生的一切影响和结果的总体,不管这些影响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显在的还是潜在的⑦。《一个美国故事》指出:美国官方对“9·11”的宣传,体现了传播的负面效果。在本杰明看来,让建筑、城市、成千上万条生命、民主、历史及世界伤痕累累的“9·11”“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事件,自2001年起,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危险、侵略性事件均根源于‘9·11’”[2]164。在现代社会,“人们一直以为自己如同有着无穷动力的科学家一样,能够负责任、心胸宽广、毫不疏忽、深思熟虑和有判断力地去客观地把握真相,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大众媒体的支持”[7]。保罗·拉扎斯费尔德(Paul F.Lazarsfeld)和罗伯特·莫顿(Robert K.Merton)在《大众传播、大众趣味和有组织的社会行动》(“Mass communication, popular taste and organized social action”)一文中指出,大众传播有授予地位、促进社会规范实行和麻醉人们精神的功能,前两种可视为正功能,后一种是负功能。诚然,大众媒介增进了广大人民对新情况的了解,但同时,它可算是一种最高尚、最有效的社会麻醉品[5]56。小说中,布莱恩邀请本杰明写一个有关塔塔罗夫的电影剧本,在本杰明交付初稿后,剧本又两易其稿,最终的面目已与塔塔罗夫的真实经历相去甚远。本杰明说:“当真相不便讲出,解释过于复杂或想有所掩盖时,用小说或讲故事的方式重新想象事件,不失为一个可取的做法。故事可以讲述。”[2]77与塔塔罗夫的电影剧本编写相同,“9·11”本质上是“一个美国故事”,而“质疑仿佛仅是边缘群体、反正统群体、阴谋理论家的领地,官方故事(即美国故事)是爱国的”[2]81。

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曾说:“世界上第一个发声的人总是正确的。”[8]在其生活的时代,戈培尔提出了两个略有差异的概念:(1)大众传播在创造态度上效率极高,尤其是新近发生的或近来引发热议的事件;(2)第一个发声的观点会战胜后来出现的反面说法而传播[9]38。在“9·11”这则美国故事中,“9·11”“几乎在发生后不久便被定性为基地组织对美国的攻击”[2]151,而官方指证的劫机者之一——哈尼·汉吉尔,事实上“无法胜任飞行员这一工作,没有飞行能力,也未对飞行学习表现过浓厚的兴趣”[2]160,但就是这样一个在美国飞行教官眼中“最差的学员”,却被美国政府认定使用一把小刀(a small knife)逼迫“一名体格健硕、训练有素的机长离开座位”[2]160,自行驾驶从未试手过的一架精密的大型喷气式客机飞行于万米高空,直至最后全速撞向五角大楼。该架飞机的飞行数据记录仪(FDR)在撞击事件发生后虽被找到,但官方公布的记录内容却“是伪造的,或者,这架飞机原本就没有记录仪……能在美国领空飞行且不配备FDR的大型飞机只有军用飞机”[2]161,这与精通政治诡辩术的马丁掩盖了其暗中安排莉莲登上撞击五角大楼的飞机这一事实如出一辙,这也仅是这一美国故事中的一则微观故事而已。“官方的解释并无多少事实,并不可靠。”[2]105“官方对‘9·11’的全部解释都是谎言。”[2]140在《一个美国故事》这部三百余页的作品中,“lie”(谎言、撒谎)、“deception”(欺骗、骗局)等此类词汇及其变体频频出现,济慈所倡导的真与美已被逼到狭窄的一隅,仅在大自然和善良人的人性中闪现。依本杰明的判断,在“9·11”前后,美国政府制造了假象,借助媒体散播虚假信息,剥夺了受众的“获知权”与“接近权”,麻醉了民众。“里斯曼(Riesman)在《孤独的人群》(1961)一书中提出,美国传媒体现出强烈的种族中心主义,并以其新闻报道误导大众,美国的繁荣背后,是官僚政治的发展和社会关系的唯利是图”[5]203,《一个美国故事》应是对里斯曼这一观点的极好注脚。

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非线性的世界里,“非线性、不稳定性、不可预言性是社会领域的固有属性”[10],大众传播的麻醉功能是传播“应付环境”功能的异化。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认为,人类生活在现实环境与虚拟环境中,现实环境是独立于人的意识或体验之外的客观世界,虚拟环境是被人意识或体验到的主观世界。与此相联系,能被人自身直接体验的环境叫“直接环境”,而需要通过他人才能间接体验的环境叫“间接环境”。在现代社会,“虚拟环境”的比重越来越大,在现代人和现实环境之间,插入了一个由大众媒介构筑的巨大的“虚拟环境”或“媒介环境”。由于大众传播的普及、信息传播技术的飞速发展,现代人的认识能力即“虚拟环境”大大扩张,与此同时,现代人对“虚拟环境”的验证能力则大大缩减了。当媒介有意或无意“歪曲环境”时,人们无法验证且还将之视为“现实环境”而展开现实的行动[5]57。在革命时期或社会动荡之时,媒体的潜力是巨大的,传播能够给受众“预防接种”,使他们抵制后续传播或敌对意见,大众传播在为受众“建构”事件上极为有效[9]43-44。在这个“9·11”官方故事中,美国官方伙同媒体“同谋”掌控了对“9·11”的传播权与解说权,用虚拟事件取代了真实事件,用虚拟环境取代了真实环境,用虚拟历史取代了真实历史。

美国社会学家威廉·托马斯(William I.Thomas)还提出了关于“自我实现的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的论点:如果人根据对状况的错误理解开展行动,就可能使这一错误理解成为现实[5]58。在《一个美国故事》中,“9·11”的结果被认为比事件本身更重要,“9·11”发生后,“每个民众都接受了官方版本的故事,美国人对恐怖主义和攻击行为的恐惧空前高涨”[2]264。“9·11”爆发后的一个星期内,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宣布发动所谓的反恐战争;2001年10月的第一个星期,美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塔利班发动军事行动,一切都被贴上了反恐战争的标签;10月26日,布什签署颁布了《美国爱国者法案》;2002年,布什在国情咨文演说中将伊拉克描述为“邪恶轴心国”的一员;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与此同时,为巩固与美国的关系,布莱尔执政下的英国声称“已发现伊拉克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同时入侵伊拉克,很快,萨达姆·侯赛因政权被推翻,最后萨达姆被捕并被处决,然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未被发现。无可辩驳,战争是“9·11”引发的恶果之一,因为无论使用何种诡辩术为战争辩护,都没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动机是高尚的。毫无疑问,战争是极低级、极可耻的人类行径,总是因领土争端、水资源短缺、粮食匮乏、矿产不足、政见对立、宗教异端、种族歧视以及纯粹的故意作对而起。但凡动机险恶,事实便不再是来自于现实的直接体验,而可能被降级为理论、怀疑、谎言和被指控的阴谋,它们可以被编写,历史本身落入了不可信之中——当权者们可以为自身所犯错误编织或找寻借口,可以为自身不当行为设置掩盖,可以制裁持不同意见者,可以将假想的威胁视为真实,可以发动战争。

塞缪尔·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TheClashofCivilizations)一书中指出,未来世界格局的矛盾将集中在文化的冲突上,建立一个有利于商业全球化环境的努力将激起传统文化的反抗。一些发展中国家的学者看到,美国在文化贸易上的优势直接强化了它在世界格局中的霸主地位,借助大众媒介的力量,美国向世界传播其普世精神,破坏其他国家的本土文化,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文化殖民”[1]233。在本杰明看来,那些当权者是一群内心黑暗、行为诡秘的家伙,他们宣称“保家卫国、保有美国在本土之外不容置疑的军事霸主地位和增强美国的全球领导力”[2]276-277是他们的目标,然而,仅限于此吗?在《一个美国故事》的末章——“未时:2024年”,美国第四十七任总统的副手、副总统马丁·维克隆德声称将在任期内设立“9·11”事件真相和宽恕委员会(Commission for 9/11 Truth and Forgiveness)、还世界人民以“9·11”原貌时,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这个据信参与了“9·11”谋划、参与了美国在英国飞地的管理、安排珍妮父亲在华盛顿与其见面的政客,将参选下一任美国总统。

在“9·11”之后,美国政府完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时至今日,美国仍以世界霸主、拥有自由与民主以及能还历史真相自居。虽然美国新任总统乔·拜登已如约将所有美军撤离阿富汗,但以美国为主导的阿富汗战争已持续二十年之久,这场“美国最漫长的战争”使阿富汗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这是不争的事实。在《一个美国故事》中,“9·11”之后,国际格局剧变;苏格兰脱英独立,防恐戒备森严;伦敦、纽约等国际大都市背后污秽不堪,黑暗无处不在;“9·11”中的幸存者或已故去,或继续忍受无尽的伤痛;死难者的家属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创伤,生活在阴影之下;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以及个人内心的荒芜感、无归属感、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如影随形——这些结果均源于“9·11”。

五、结语

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过程,其不可逆性一再重复出现。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认为,我们只能找到关于历史的叙述,或仅仅找到被阐释和被编织过的历史⑧。普瑞斯特在对历史的文学叙述中探寻历史的“真”,然而,在信息、大众媒介高度发达的现代世界,寻求本真又是何等艰难。通过重述“9·11”,普瑞斯特指出:在“9·11”事件期间及之后,美国布什政府依靠媒体掩盖了事实,剥夺了公众的“获知权”和“接近权”、麻醉了民众的精神、歪曲了现实环境、创造了一个虚拟神话,传播的负功能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后果。小说《一个美国故事》从传播学的视角审视并再书写“9·11”事件,为人们提供了对包括“9·11”在内的历史事件的新思考,启发人们以多重视角去追求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

注释:

①世界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一书中将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农业阶段,从约1万年前开始;第二阶段为工业阶段,从17世纪末开始;第三阶段为信息化(或者服务业)阶段,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

②参见皮埃尔·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页)。

③参见约翰·J·麦休尼斯:《社会学》(第14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页)。

④同③

⑤参见L.Douglas Kiel,Euel W.Elliott:Chaostheoryinthesocialsciences:Foundationsandapplications(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p.1)。

⑥参见Breur T:Foreword(Rajagopal:Thebutterflyeffectincompetitivemarkets:Drivingsmallchangesforlargedifferences.Palgrave Macmillan,2015,p.ix-xi)。

⑦参见郭庆光:《传播学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8页)。

⑧参见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载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0-1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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