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刘煦明 编辑 | 王芳丽
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 摄影/葛孝通/图虫创意
要了解一条河流的故事,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源头开始,一路追随着它直到沧海。
30年前的盛夏,蒙古族作家、中国蒙古文学学会会长乌力吉曾经走过一半这样的路程,写下了《额尔古纳河行》记录当年的额尔古纳河:
8月5日,从黑山头月牙岛起锚,三天河上航行共1000多公里……当我们驶船到恩和哈达河和额尔古纳河汇合处时,看见了微微细浪缓缓而有节奏地拍岸之势,两河相抱之处掀起白色的浪排,力拍岸石令人心旷神怡。再往前航行,河床突然宽阔起来,河两岸的山与山之间的距离放远了,在我们面前出现了大海般的水域。“三江口”处额尔古纳河变成了黑龙江,同时从俄罗斯境内奔泻而来的石勒喀河也进入了黑龙江。三河会师,融为一体,气势壮观,江面宽阔,江风阵阵,山河更显雄伟。
30年后,我心怀着对乌力吉的艳羡,尽量接近额尔古纳河。我的追随之旅从2021年的春天开始直到盛夏,我幸运地亲历了乌力吉在河上看不到的大地上的风土人情,而且,比起他中道起航的旅行,我的脚步是从额尔古纳河的起点开始的。
额尔古纳河的起点在哪里呢?
如果打开一张呼伦贝尔地图,或者查看“呼伦贝尔市河长公示牌”里关于额尔古纳河上游海拉尔河的终点,就会发现,额尔古纳河在陆地上从哪里开始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谜题。我和我的当地蒙古族向导胡日查从各个信息源收集了三个地名——新巴尔虎左旗北端的嵯岗镇、嘎洛托村、阿巴该图山脚下,然后从海拉尔沿着301国道一路向西开始解谜。
沿301国道向西过海拉尔河大桥后就进入了当地人称为东旗的新巴尔虎左旗。国道两边都是平缓的草场,牛羊星星点点在刚刚由冻土返青的草地上散着步。在301国道和海满一级公路交叉口,我们向北拐入了狭窄蜿蜒的乡村道路,离地图上的海拉尔河与额尔古纳河的交汇点越来越近了。
航拍内蒙古海拉尔河湿地草甸河湾风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条乡道的末段被命名为“八一路”,左右观察之后我发现,一条更土的土路通向八一路右侧的一个聚居点,地图上定位叫嵯岗牧场十一队,这应该就是地图上在海拉尔河与额尔古纳河交汇点处标注的嵯岗镇下属的河边牧场。
沿起伏跌宕的泥土路进了村,我才看清这几乎可以算是一片废墟了——大部分平房都歪歪斜斜、墙倾杞塌,院子的木栅栏更是如衰草一样倒伏散落。空无一人,没有任何鸡鸣犬吠,这里似乎已是一片死寂。如果在内地,这样颓唐的废墟大概需要数十年才能形成吧,但在草原上,人和物都被加速挫磨。
额尔古纳河源头石碑 摄影/刘煦明
胡日查说,在草原上常有大风,没有人住的房子如果再没人修缮,很快就会被烈风吹散。果不其然,我刚打开车门,就差点被吹了个趔趄,才发现这里最响亮的声音来自草原的风。强劲的风把贴地的沙土都刮进自己的呼吸里,再劈头盖脸打向一切敢于进入它领域的物体。
土路蜿蜒着通向十一队北侧的一处大水塘,河长公示牌所说的海拉尔河的终点嘎洛托,在地图上定位的位置就在水塘边。嘎洛托在蒙语里是渔村的意思,这里也许曾是一片渔场。
站在水塘边向前遥望,可以看到一连串灰色的边防围栏,围栏内侧葱茏的灌木丛后面,就是静静流淌的额尔古纳河源,只是我们在陆地上难以靠近。
沿八一路掉头返回时,我们经过了新开河大桥,桥下的新开河水蔓芜成大片的水塘,它是联系呼伦湖和海拉尔河的河流片段,这条联系河往南快到呼伦湖的一段叫乌日根河,大桥往北流向海拉尔河的一段叫达郎敖洛木(达兰鄂罗木)河,中间就是新开河。
新开河并不是一条纯天然的河流,也不是一条默默无闻的小河沟,“新开”这个名字透露了它是人们为呼伦湖和额尔古纳河牵起的水线。确切地说,在辽阔的东蒙古高原上,呼伦湖、贝尔湖与额尔古纳河是血脉相连、同生共长的兄弟姐妹。更确切地说,呼伦贝尔高原上大兴安岭东侧的所有河流、湖泊,都属于额尔古纳河水系的大家庭。
根据《呼伦贝尔盟水文志》的权威数据,呼伦贝尔草原河流众多,共有大小河流3000多条。流域面积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就有550条,其中额尔古纳河水系303条,包括呼伦湖流域内的58条季节性河流在内。发源于大兴安岭西侧的河流都属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支流,直接汇入额尔古纳河干流的一级支流有25条,大兴安岭西侧的主要湖泊也属于额尔古纳河水系。
海拉尔河、莫尔格勒河、根河、得耳布尔河、哈乌尔河、莫尔道嘎河、激流河、阿巴河、乌玛河、呼伦湖、贝尔湖、乌兰诺尔、胡列也吐、呼和诺尔、哈日淖日……这些星罗棋布的河流湖泊如同地上的银河,汇聚成额尔古纳河雄浑又婀娜的身躯。
我们从陆上改换行船,终于在呼伦贝尔下属满洲里市的二卡国家湿地公园里看到了海拉尔河和达兰鄂罗木河的汇聚点,也是额尔古纳河的起点。
二卡湿地公园跟呼伦贝尔大部分景点一样,只在一年中盛夏的4个月开放。公园大门口在一个半坡上,介绍的木牌已经斑驳,透露出这里可能人迹寥寥。下坡后就是一片水草相间的流域映入眼帘,走到水畔,刻着“额尔古纳河源头”的棕色大石碑伫立在水中,但真正的源头还在水流更深处。
额尔古纳河畔飞行的候鸟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石碑、平台、路灯都被水漫过了脚,游船码头空无一人,漫漫湖水前有露出水面的草原,看湿地公园的展板介绍,眼前这片水草流域应该是达兰鄂罗木河形成的小湖泊:
达兰鄂罗木河从呼伦湖流出之后,与俄罗斯的木那亚图河交汇,再与额尔古纳河相接交并,形成了跨国湿地,水中71号界碑标志着中俄陆路边界的结束和水陆边界的开始。
这个湿地景区也叫红色景区,上世纪三十年代苏联和中共在这里建设了二卡秘密交通站。
从公园水畔平台朝东北伸入湖中的木栈道通向一座山头,山上白墙绿屋顶的几间建筑就是二卡秘密交通站,曾经作为红色展馆开放。
从码头坐上游船,船费100元一位,游客寥寥,我和导游就相当于包船了,于是可以随自己心意请船夫走走停停。
额尔古纳河源头的中国界碑 摄影/刘煦明
迎面而来的另一艘游船与我们错身而过,浑厚的水面就涌起如铁轨一样的波澜层层。我们在大片大片的水草中穿梭,河汊漫野,四处无人,只有水声、风声、鸟雀啁啾的乐声。这里是动植物的天堂,人不能捕鱼、不能越界,但水鸟随意低飞,野鸭自在浮游。
在湖面滑翔了大约十分钟,终于到了中俄两国界碑之间的界河,船就停泊在河中央分界线。
停船处的右侧草地上立着的71号(1)和(3)是我国的界碑,通体白色的石块,左侧草甸上立着的71号(2)是俄罗斯的界碑,红色白纹,看碑上的日期都是1993年。也就是说,我们正透过船底站在中俄的水上国界线上,中华雄鸡的鸡冠就从此刻我们的脚下开始昂扬向上。东侧的海拉尔河和西侧的达兰鄂罗木河如“人”字的撇捺,在这里汇入向北流去的额尔古纳河,这里是源远流长1044公里的额尔古纳河干流真正的起点。
正如前文所述,达兰鄂罗木河、新开河、乌日根河是从北到南一体相连的一条季节性河流,把额尔古纳河与她西南侧的呼伦湖牵在一起。
湖与河是同生共长的命运共同体,呼伦湖和她汇集的几大河流,正是额尔古纳河奔流亿万年的不竭之源。
成吉思汗拴马桩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最早提及额尔古纳河的中华史书《旧唐书·室韦传》中把望建河(额尔古纳河)的源头定为俱轮泊(呼伦湖):“其北大山之北,有大室韦部落,其部落傍望建河居。其河源出突厥东北界俱轮泊,屈曲东流,经西室韦界,又东经大室韦界,又东经蒙兀室韦之北,落坦室韦之南,又东流与那河、忽汗河合。”
这种定位也不无根据,按照《呼伦贝尔盟水文志》的记载,在一亿年前,克鲁伦河—呼伦湖—达兰鄂罗木河—额尔古纳河河谷是同一地质断裂带,称为西山断层。在呼伦湖还没有形成时,克鲁伦河通过达兰鄂罗木河与额尔古纳河相通,也就是说,克鲁伦河才是额尔古纳河的干流上游,它们原本是一条河,而海拉尔河、哈拉哈河—贝尔湖—乌尔逊河都是额尔古纳河的支流。
一亿年前地质中生代的白垩纪时期,大陆被海洋分开,呼伦湖盆地强烈下陷,这里成为了呼伦贝尔草原地势最低的地区,出现了湖泊与沼泽频繁交替,于是形成了呼伦湖最早的雏形。在地壳持续运动千万年之后,直到距今大约二百至三百万年前,如今的呼伦湖才最终形成。
于是,呼伦湖、贝尔湖、乌兰诺尔(乌兰泡)三个湖泊,以及在西南方从蒙古国流入呼伦湖的克鲁伦河、在东南方从贝尔湖流入呼伦湖的乌尔逊河、从呼伦湖向北流向额尔古纳河的达兰鄂罗木河、额尔古纳河共四条河流,七者血脉相连,携手流荡在这片平坦的草原。
为了调节湖泊和河水的吞吐,防止丰水年时水流漫溢淹没草原,五十年前,人们又修建了连接呼伦湖和达兰鄂罗木河的新开河,取代达兰鄂罗木河故道。新开河道上设有闸门,当呼伦湖水位高于额尔古纳河上游的海拉尔河时,湖水顺着新开河流向海拉尔河;当海拉尔河水位高时,河水顺着新开河流入呼伦湖。
中国第四大淡水湖、北方第一大湖呼伦湖,蒙古人把它叫作达赉诺尔—— “海一样的湖泊”。周长近500公里、湖水面积2100多平方公里的呼伦湖就是北方的八百里洞庭:同样的烟波浩渺、碧野千里,同样的水草丰茂、鱼虾竞游、百鸟翔集。据最新统计,呼伦湖区的鸟类有345种,兽类有38种,鱼类有35种,浮游植物和陆上植物有653种,单是芦苇就生长了47万亩之多。
从考古发现来看,呼伦湖区生生不息的自然和文明可以远溯至三万年前。
自形成以来经历无数次沧海桑田之后,三万年前的呼伦湖畔已是林草茂密,猛犸象、披毛犀等巨兽统治着湖畔的扎赉诺尔(即达赉诺尔)草原。直到40年前,被称为“亚洲第一象”的猛犸象遗骨才在扎赉诺尔露天煤矿的开采中重见天日。
一万年前,更新世晚期的冰期结束,这里又成为了被考古学家命名为“扎赉诺尔人”的古人类的家园。他们在呼伦湖畔渔猎采集,留下了精巧的骨针、石簇、石环,创造了远古的“扎赉诺尔文化”。著名人类学家裴文中先生说,扎赉诺尔文化是中国北方草原文明的源头,其横向影响至蒙古、西伯利亚、朝鲜、日本,乃至美洲。
公元前50年,一位名叫拓跋推寅的首领率领自己的部众跋涉千里,终于从大兴安岭来到了呼伦湖畔,他们把这个海一样的湖泊称为“大泽”。在呼伦湖畔繁衍一百多年后,这个部族继续南迁,很快以“拓跋鲜卑”的名字登上了中华历史的大舞台。
公元590年左右,鄂温克人和一些室韦部族也从东边逐渐来到呼伦湖畔安营扎寨。其中名为蒙兀室韦的部族继续西迁,约在公元十世纪时在肯特山下安居下来。“奉天命而生的孛儿贴·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渡过大湖而来,来到斡难河的源头不儿罕合勒敦山扎营住下。”成吉思汗的祖先从呼伦湖畔到达肯特山下的这一时刻,成为蒙古人最重要的史书《蒙古秘史》开篇第一句圣言。
我曾在盛夏的一个下午,从海拉尔一路向西南,奔驰在呼伦湖东岸约30公里外的草原上,地势非常平坦开阔,一望无垠。在吉布胡郎图苏木(镇)甘珠尔花嘎查(村)牧羊人的指引下,跨过连接呼伦湖和贝尔湖的乌尔逊河,在距离呼伦湖东南岸仅约10公里的一处草原深处的高坡上,找到了传说中铁木真汗征战途中的拴马桩。
拴马桩是一块耸立的巨石,大约一米八高,两人宽,围挂着藏文经幡,俯瞰着乌尔逊河弯曲处一片水草丰美的水塘。这里居高临下,视野辽阔,河水蜿蜒在厚厚的绿色原野上,气象雄浑壮观。
比起呼伦湖景区里精雕细琢的那个宣传中的拴马桩,我相信这个古朴的、当地牧人口耳相传脚下泥土可以治病的拴马桩是草原儿女们更真切的信仰。
1206年,从这里向西继续征服蒙古高原的铁木真汗在斡难河源聚集各部首领大集会,建立大蒙古国,尊号成吉思汗。后面的故事,震惊中华乃至世界。
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说,呼伦贝尔这个草原“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历史摇篮,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多数民族: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都是在这个摇篮里长大的,又都在这里度过了他们历史上的青春时代”。
当我站在呼伦湖畔的扎赉诺尔草原,看完扎赉诺尔博物馆里上下三层陈列的历史文化和珍贵的化石文物,我想,历史学家赞誉呼伦贝尔草原,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赞誉哺育出这片草原的山河呢?额尔古纳河的源头大兴安岭、额尔古纳河的起点呼伦湖畔,不就是整个草原民族和文明的根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