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世界的例外状态与赤裸生命:来自阿甘本的启示

2022-11-30 20:17高奇琦
关键词:规则状态算法

高奇琦

(华东政法大学 政治学研究院,上海 201620)

从互联网革命开始,一个在物理世界之外的数字世界就在逐步生成。数字世界最初以物理世界附属物的形式出现,然而数字世界越来越成为人类活动的中心。人类在行走、吃饭和睡觉时都紧紧地握着手机,就是不愿意让自己从数字世界中脱离。因此,我们需要思考未来数字世界的整体哲学构建问题。例如,在数字世界中如何构建规则?这些规则由谁来推动和构建?数字世界是一个更加平等的世界吗?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在政治哲学的层面上加以展开。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为著名的左翼思想家之一。阿甘本的“例外状态”“赤裸生命”等一系列概念都构成当代生命政治学研究的核心概念。本文将通过考察这些概念,对未来数字世界构建相关的一系列政治哲学问题展开讨论。

一、例外状态:数字世界的规则构建

例外状态是阿甘本政治哲学思想的核心。阿甘本对例外状态思想的阐发受到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的影响。施密特将例外状态描述为一种“其本身无法纳入现有的法律秩序”的状态。[1]阿甘本对例外状态做了进一步的界定。例外状态就是与常态相对应的状态,或者可以称之为紧急状态。阿甘本对于例外状态的理解,存在两种略显冲突的观点。第一,阿甘本对西方政治治理中出现的“例外状态常态化”的情况进行了批评,[2]并认为这可能成为现代政治集权的一种新统治方式。[3]汤姆·福斯特(Tom Frost)非常赞同阿甘本的观点,认为西方国家越来越多地求助于紧急状态的治理[4]。从这个意义上,阿甘本是对例外状态持一定的批判性立场。第二,阿甘本在多个文本中都特别提及,例外状态作为一种开放状态,具有某种类似于弥赛亚的革命潜能[5]。在阿甘本看来,通过悬置正在从事的事情,使其非功用化,这样就可以产生一种新的可能性[6]。这种例外状态的最大功能就是通过构建一种复杂的混合状态,从而使得新秩序的建立成为可能:“以便进入那些使得法秩序成为可能的复杂拓扑关系(topological relations)之中”[7]。换言之,许多新的法律都是在例外状态下产生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例外状态又是开启革命潜能的一种新政治空间。

简言之,阿甘本并不是完全从绝对批判的角度来看待例外状态,还看到了例外状态有可能会产生人类新政治实践的空间。阿甘本指出:“例外是法律的原初形式”[7]26。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实践问题非常重要。有一种观点认为,改革开放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突破传统规则限制的过程[8]。在改革早期的小岗村实践中,当事人都采取了签字画押的方式,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来采取行动。从传统规则来看,这就是一种突破,或者说是一种新型的例外状态。然而,小岗村的村民实际上在从事一种新的伟大实践,之后被认定为是改革源头。

之后的一系列改革实践(包括国有企业的改革)都反映了这种思维。例如,早期的个体经营者在当时往往有可能会被追查为投机倒把,然而在今天看来,这种早期的个体经营恰恰构成了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创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还体现在改革的许多方面,如设立经济特区。特区体现在其本身就是一种传统规则的悬置。阿甘本将这种传统规则的悬置称为悬法。换言之,在经济特区之中,传统的部分规则被悬置,那么当事人就处在一种新的法与非法的混沌状态。用阿甘本的概括是:“这里的门槛状态既处在外部也处在内部,既是一种常规状态也是一种混乱状态。”[7]19然而,正是这种状态给许多经营者一种新的创新空间。

最近推动的一系列深层次改革(例如进一步开放和自贸区建立等)同样是这种思维。自贸区的核心是境内关外,这就反映了以下特征。首先,主体处在境内,这就意味着主体首先要接受传统规则,但同时主体又处在关外,那么部分传统规则在这里又可以做一些创新性悬置。从这一意义上讲,阿甘本的例外状态思想有非常深刻的内涵。例外状态被发现是规范法律的一部分[9]。

阿甘本的例外状态概念对于数字世界的运行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在建立之初时,数字世界本身没有规则,或者说先进入者就可以建立新的规则。例如,在创立之初,比特币的基本思想内涵就是要挑战美联储对货币的支配性地位。从美国国家监管角度来看,比特币从一开始就选择的是一种例外状态,因为从传统意义上讲,比特币根本不能算成是货币。货币是由国家发行的,而比特币是由少数个体用计算机程序来生成的。比特币从一开始就处于法与非法的边界状态,或者说处在一种货币与非货币的薛定谔状态。“薛定谔的猫”是量子物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薛定谔做了一个假想实验,将猫放在特殊环境之下,其处于死猫和活猫的随机性状态,而比特币恰恰也处在这样一种二元随机状态之中。正如阿甘本所指出的:这种例外状态“并不把自己限定在从外部来界定内部,而是力图处于两者之间的门槛状态(例外状态)”。[7]19

实际上,绝大多数数字领域的推进都会采取类似的做法。例如,在网约车运行之初时,按照传统出租车的规则,其在某种意义上是非法的。因为传统出租车的数量受到相关市场监管部门的限制,只有通过相关的行政许可程序出租车才能够进入运营。而网约车平台将这一领域变成相对开放性的。绝大多数普通乘用车只要注册系统就可以进入运营,这实际上对传统出租车领域形成较大冲击效应。国家之所以鼓励网约车平台对这一领域的进入,一方面是考虑到创新,另一方面是由于出租车具有某种市场相对支配地位,同时其提供服务的数量和质量并不能令社会大众满意。因此,这样的网约车创新其最初的基本动力是为了改善人们的出行体验和提高出行服务的质量。同时,其可以动员社会中的普通大众来参与到他人的出行服务之中,这样从出行服务的供给角度来讲就大大增加了供给量。而在传统出租车运营之中,最大的问题是供给量不足。例如,在一些交通高峰时期,许多人都会在等车。一旦增加供给之后,人们的出行服务质量就会大大提升。

然而,从传统的市场监管规则来看,这样的网约车司机由社会普通大众来充任,这似乎是对传统规则的颠覆。因此,实际上监管部门在这一过程中也进入了监管。例如,监管部门对网约车司机或驾驶工具的资格进行认定,其中包括需要具备一定的驾驶年龄,具有本地户口,或者是对车辆进行一定限制等。

网约车平台在运营时也会对一些情况进行折中。例如,在一些城乡结合部区域,网约车司机数量较少,所以考虑到网约车服务提供的质量(如果乘客较长时间都叫不到网约车),那么这样的出行体验就会大打折扣。因此,网约车平台实际上就接受了大量没有正式身份的司机运营。这些运营往往在一些城乡结合部展开。这就出现一种实际中的悖谬。再如,顺风车的出现更是一种例外状态。许多创新都是在传统规则之外进行的规则微调。这其中反映的问题是法律规制的僵硬性和社会变革的灵活性相矛盾。[10]因此,要推动社会变革,就需要开启例外状态的空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数字世界确实是会产生一整套与物理世界完全不同的规则,即出现一种“创造性破坏”的效应。[11]因此,在马云看来,传统银行是一种“当铺思想”,《巴塞尔协议》是老年人俱乐部等等。这都属于从新规则的角度来看传统规则。传统规则的运行规律以及监管方式都是相对固化的,而新规则却是传统规则的例外。由于数字领域是一个全新领域,所以其往往首先涉及传统规则的悬置。同时,通过这种悬置,产生一种新领域的开放空间,并使得新规则可以产生,这就会成为未来数字世界的规则基础。在大量新规则不断创制的背景之上,其就会逐步沉淀并形成整个数字世界的系统性规则。

二、数字世界中的主权者

主权者是阿甘本例外状态思想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主权者就是可以宣布例外状态的人。通过宣布例外状态,主权者可以使得原先的规则暂缓适用,或者创立一个悬法的空间。同时,主权者的命令就可以成为新的法律。阿甘本指出:“主权决断证明它自己并不是需要法律(need law),而是要创造法律(create law)”。[7]19按照阿甘本的观点,主权者本身就是一部活法律。主权者可以宣布新的秩序并适用新的法律。那么,这里的问题是,在数字世界中,谁是主权者?

数字世界分为很多领域。在任何一个领域,先进入者往往可以成为主权者。例如,在数字货币领域的比特币系统中,中本聪就是典型的主权者。在一群密码朋克的支持之下,中本聪创立了比特币。中本聪最初发表的《比特币是一种点对点的现金交易系统》,本身就是中本聪与密码朋克之间的一种定约。这种白皮书所产生的是一种类似于社会契约的关系,而中本聪就变成这个新秩序中的上帝。之后,中本聪创立了这一系统,并打包了第一个区块。第一个区块被称为创世区块,这更加使得中本聪具备类上帝的地位。[12]

在阿甘本的论述之中,主权者最初所指称的就是上帝,因为在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主权者。主权者就是全知全能同时可以掌握整个世界秩序的人。阿甘本援引卡尔·施密特的一句话来开启其讨论:“我,主权者,置身于法律之外,宣布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置身法律之外”。[7]15换言之,主权者可以在秩序之外宣布,没有什么可以在秩序之外。在比特币的系统之中,中本聪就是那个可以宣布秩序产生的主权者。当然,之后中本聪在比特币运营中逐渐消失,这更加符合人们对主权者的一个基本印象,主权者经常会是统而不治的(正如上帝)。阿甘本用“空空的王座”来描述主权者的权力。在《王国与荣耀》中,阿甘本写道:“空空的王座,这种出现在早期基督教和拜占庭巴西利卡王廷的拱门和后殿弧顶上的空王座(hetoimasia tou thronou),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就是权力最重要的象征。”[13]

阿甘本对主权者的演变有非常深刻的论述。阿甘本认为,在近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之中,不同的政治哲学家对主权者进行了实质意义上的定义转化。例如,卡尔·施密特在《政治神学》中分析到,现代国家理论中的核心概念都是神学概念的世俗化:“全能的上帝变成了全能的立法者”。[14]施密特所指称的神学概念的世俗化便是霍布斯的工作。霍布斯将主权者由原来的上帝变成了国王。在阿甘本看来,卢梭的工作则将主权者变成了人民。(1)参见:AGAMBEN G.The kingdom and the glory:for a theological genealogy of economy and government[M].trans.CHIESA L,MANDARINI 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277;高奇琦.世俗化的弥赛亚精神:阿甘本的宗教哲学思想[J].世界宗教研究,2015(3):41-42.从政治哲学的变迁来看,无论是国王和人民都有可能是统而不治的。

在消费互联网的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到平台往往就是实际的主权者。例如,阿里巴巴是一个电商平台,其基本功能就是撮合交易,即为中小商户和消费者之间的交易提供一种平台。在这一平台秩序中,阿里就是主权者,因为阿里首先要建立这一平台中的交易秩序。例如,交某一层次的入驻费,那么平台就提供某一方面的服务,包括在双十一期间如何进行宣传。这些都需要中小商家购买阿里的相关服务。“双十一”这一节日的建立,实际上也是一种新秩序的诞生。因为在消费者的日常习惯中,之前并没有这样的一个节日,所以阿里就需要创造一种新的消费者文化和秩序。

在这一平台之中,阿里还需要对黑产采取吓阻策略。从这一意义上,阿里从事的工作与政府中的市场监管部门非常类似。同时,在某种意义上,阿里还要承担纠纷解决功能。例如,每天在阿里平台上会有非常高数量的消费纠纷,这就使得阿里需要承担某种类似于司法机关的功能。当然,在这里,阿里既是立法者也是司法者。从主权者意义上讲,这种主权决断的权力就是平台的最大权力。

当然,消费者和中小企业可以采取“用脚投票”的策略来与平台的主权权力进行对抗。然而,当平台达到一定规模之后,这样的“用脚投票”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其实际上就会形成某种支配地位。当然,也会有新的电商平台加入,如在阿里之外,还会有京东以及新近快速发展的拼多多。然而,平台在确立其主导性地位之后,也会采取一系列做法来巩固其优势。正如阿里尔·扎拉奇(Ariel Ezrachi)和莫里斯·斯图克(Maurice Stucke)所描述的:“超级平台就是那只会在捕获猎物之后挤走其他同伴的狮群领袖”。[15]平台的优势地位一旦形成之后,它就会形成某种滚雪球效应,这可以看成是一种先发优势。另外,平台还会运用各种策略,如收购竞争对手,或者利用其效率优势等等来实现其护城河效应。因此,在实际运行中,无论是消费者还是中小企业其“用脚投票”的权利很难发挥。这一点可以被称为“用脚投票的不能”,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加剧了主权者权力。

只要电商平台在某一领域形成一定的支配效应,其就会逐渐形成这种主权者权力。这种主权者权力的一个重要例证就是,2021年1月美国几大互联网服务提供商联合封杀特朗普的账号。笔者认为,这种行为类似于法国大革命中将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这里可以将其看成是“特朗普数字断头台效应”。在数字世界中封杀个人账号,实际上就宣布了数字特朗普的中止,其之前在数字世界中的影响力会戛然而止。这样的数字剥夺是数字世界中的处决,而这种联合封杀则是多方合作将数字特朗普送上断头台。这里最为悖谬的是,此时特朗普还是美国总统。尽管特朗普号召美国国民攻陷国会,这本身有其政治问题,然而,另外一个不能抹杀的事实是,账号在被封杀时,特朗普仍然是美国总统。从这一事件中,可以看到数字世界作为一种独立空间的意义,以及数字世界中的实际主权者。

主权者最大的权力来自基于例外状态的主权决断。阿甘本指出:“在这个意义上,主权例外是一种定位(ortung)”。[7]19由于平台型企业在算力和算法方面的垄断,会使其进一步成为真正的主权者。正因为平台型企业获得这种主权者地位,其才能够通过例外状态创制新的秩序。苏珊·布罗菲(Susan Brophy)将这种对例外状态的应用策略称为“主权的悖谬”。[16]尽管在物理世界中,国家和政府的力量会非常强,然而,在数字世界中,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政府并未完全介入。即便在将来,政府有兴趣介入,那数字世界也会因其具备较高的门槛限制政府介入的程度。在数字世界中,无论是算法还是算力,平台型企业都拥有某种超强优势,这使得政府不得不依赖于平台型企业。因此,未来在数字世界中,政府与平台型企业会因领导权之争而产生一定的紧张关系。

三、数字世界中的赤裸生命

赤裸生命是阿甘本的另一重要概念。赤裸生命概念是阿甘本在与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对话中产生的。福柯提出了生命政治的概念,并将其看成是一种关于人口的治理术。[17]阿甘本高度评价了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并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发展。(2)参见:吴冠军.生命政治:在福柯与阿甘本之间[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1):93-99;汪民安.福柯、本雅明与阿甘本:什么是当代?[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6):10-17;蓝江.装置、事件与身体使用:阿甘本的事件理论蠡探[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5):120-126.赤裸生命是指那些社会联系被切断之后,随时都处于被暴力状态的生命。为了更加清楚地解释这一概念,阿甘本还对赤裸生命赋予了一些经典形象,如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被关押者、关塔那摩拘留营中的被拘留者以及处在流亡状态的难民等。[18]与赤裸生命相对应的是社会生命。因为生命生活在共同体中,其本身就拥有一整套社会关系,而这种社会关系可以保护生命在共同体中生存。

赤裸生命这一概念的意义就在于,其深刻地指出,当生命的社会联系被剥夺之后,个体就会随时处在主权者的决断性暴力之下。例如,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被关押者,由于其社会身份被完全抹去,纳粹对被关押者就可以采取任何形式上的暴力。在关塔那摩关押的被拘留者也是类似。本来处在美国军方或警方关押的任何犯罪嫌疑人,也会具有某种形式的保护,如司法程序会规定被拘留者的一系列权利。然而,处在关塔那摩这样一个飞地之上,任何社会关系都被悬置,同时由于涉嫌恐怖主义,那么处在关塔那摩的被关押者就会面临一种身份的被剥夺,用阿甘本的概念是“无人格的身份”。[19]被关押者处于一种身份上的法与非法状态。阿甘本犀利地指出,因为完全被排除在法律与司法审判程序之外,所以他们成了一个纯粹的事实性统治的对象。[2]3-4通过抹杀其社会联系,任何针对被关押者实施的暴力便不再被记录下来,而传统意义上对其形成的法律保护也就会失效。难民也是类似。个体的一整套政治社会权利都由国家来保障,然而处于避难状态中的个体,由于缺乏背后的主权国家保护,那么其与生俱来的一系列社会权利都会被悬置,针对其个体的暴力似乎也得不到惩罚。

针对赤裸生命的这一形象,阿甘本还给出了一个特定的词叫“受谴者”(homo sacer)。(3)关于homo sacer的翻译,参见:高奇琦.阿甘本对西方法治与民主神话的批判及其限度”[J].政治学研究,2012(3):64;姚云帆.论阿甘本 Homo Sacer 概念的含义[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1):116-122.吴冠军教授将这一概念翻译为“神圣人”。[20]“受谴者”所描述的情形是,在古罗马法中,针对“受谴者”的暴力不会被惩罚。这就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状况,本来针对任何人的暴力都会被公权力限制同时也会被惩罚,然而针对“受谴者”的暴力却不会被惩罚,那么“受谴者”就会处于一种可能随时被他人杀死的暴力状态。阿甘本的概括是:“对于受谴者而言,每个人都是主权者”。[7]84这种情况在其他情形中也非常常见。例如,一些针对性工作者的暴力,因为暴力施加者往往认为这些性工作者本身就是有问题的,那么针对这一群体的暴力似乎就具备某种合法性。因此,在世界范围内,针对性工作者的暴力层出不穷,这在许多电影作品中也是一个重要主题。

在数字世界中,这样的赤裸生命同样存在,如在算法之下的赤裸生命。之前的网络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之所以引起关注,就是因为生命个体在算法之下,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孤立的赤裸生命。赤裸生命实际上是异化的载体,而数字赤裸生命则是数字异化的载体。在这一背景下,算法的力量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21]个体本来是鲜活的生命,拥有各种情绪,然而在算法的控制之下,每个个体都需要在指定的时间之内完成任务。若没有按时完成,则会面临精准计算的暴力。长期不能完成任务,则可能会被扣奖金或解雇。恩格斯描述了在利益竞争中人类的不道德达到极点的情况,[21]72-73而算法在这一过程中无疑起到了加速作用。因此,快递员就会采取各种变通的方法来送达物品,那就会很容易出现快递员违章情况,而违章就使得自己的生命更加进入非常脆弱的情况。例如,快递员在道路中逆行非常常见。逆行所反映的问题是,一方面快递员违反交通规则,另一方面快递员将自己的生命处在更加危险的状态,这就是典型的赤裸生命。同时,算法平台似乎还不用承担责任。算法平台可以宣称自己并没有对快递员施加暴力,这完全是快递员的自愿行为。平台宣称的理由是,平台只是限定某个时间段中建议快递员完成任务。

另外,在社会实践中通常的做法就是,平台并不直接与快递员签订协定,而是通过许多第三方公司与快递员签订短期合同,甚至不签任何合同。这是一种新型用工形式。这其中蕴含的风险是,快递员一旦出现任何伤亡,都很难直接从平台上拿到某些赔偿。因为《劳动法》中对个体的保障是通过雇佣关系来实现的,然而数字世界的兴起和数字经济的发展却产生了大量非正式雇佣关系。这种非正式雇佣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数字经济的繁荣,使得数字经济中会出现大量的新型从业者,这也是经济创新中非常重要的内容。这种经济形态被称为“零工经济”(gig economy)[22]。零工是一个古老的工作形式。在数字条件下,零工劳动有向自由劳动跃迁的可能[23]。尼古拉斯·卡尔(Nicholas Carr)却将其称为数字佃农。社交平台给每个人分配了一小块虚拟土地,用户在这块土地上耕作自己的互联网作物。数字佃农多数并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剥削,因为其主要目的是自我展示或社交,平台将所有的用户内容集中起来以后就会产生规模效应,并可以通过广告变现[24]。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大量的非正式雇佣劳动者在自身权益上会处于更加弱势的地位。例如,一旦发生交通事故,快递员几乎无法从平台中拿到相应的补偿,而平台型公司往往只是会给予其数额有限的抚恤金。这些生命个体在算法的限制下为平台提供超值的服务,然而一旦出现例外情况的话,自身却无法得到相应补偿。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网约车平台中。网约车司机是网约车平台的实际劳动者,然而大量网约车司机与平台之间并非雇佣关系。同时,平台也很难给那些临时参与运营的司机提供充分的保障和保险。一方面来看,这大大节省了平台为劳动者的直接经济付出,使得平台可以更高效运营,另一方面,这在某种程度上规避了劳动者的权益问题。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一段文字似乎对这一情形的理解非常有帮助:“他们的困境并非在法律面前不平等,而是对他们不存在任何法律”[25]。

套路贷之下的学生则是另一种形式的赤裸生命。套路贷成为目前受到广泛关注的社会现象。首先,一些学生被某些消费平台劝诱或吸引,卷入消费之中。有些消费并不是必要性消费。由于有些消费超出其经济能力,一些学生往往会向某些平台申请小额贷款,这就是一些小贷公司的主要业务。然而,这些小贷公司的利率之高似乎超出这些学生的判断。一旦被卷入消费洪流之后,由于其并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往往会陷入这样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恶性消费之中。最后的结果就是,学生无法还上这些贷款。然后,小贷公司就会把这些业务打包交给第三方催债公司来完成债务催缴。这些催债公司往往是一些非正式公司,其通常的办法就是从平台型公司那里获得借款人的社会关系信息,然后打电话给借款人的亲戚好友,向其告知借款人的借贷情况,并催促其帮助借款人还款[26]。

这是一种新型的赤裸生命,因为传统赤裸生命是将其社会关系剥离。例如,处在算法压力之下的快递员,不管其拥有哪些社会关系,他在短时间内的任务就是将某一物品送达到另外一个地点。在这一过程中,他的社会关系是剥离的。对于这一点,日本学者野口悠纪雄的表述是:“在互联网领域,狗与人类无差别。”[27]而在套路贷中,赤裸生命所受到的压力恰恰是来自于社会关系。换言之,催债公司会运用个体的社会关系来进行暴力威吓,这是新型赤裸生命的一种悖谬。而且,在这里还出现了一种群体意义的赤裸生命,即赤裸社会生命。在套路贷的催贷过程中,整个群体都会被绑架。如果借款人的亲属不给借款人还上这笔贷款,那么这一社会群体都会时刻处于这种暴力威吓之中。

这就出现了一种新型的纳入性排斥机制,这也是阿甘本的一个重要概念。阿甘本在论证古希腊的家与城邦的关系时指出,家是构成城邦的基础,但家却被排除于城邦的政治生活之外,因此二者处于一种包含式的排除(inclusive exclusion)关系之中[7]7。阿甘本指出,纳入性排斥就是将赤裸生命纳入主权权力之中,然后其随时可能处于一种暴力状态。例如,没有完整证件的网约车司机就处在这样一种纳入性排斥之中。因为网约车需要一定数量的司机来参与,所以即便网约车司机没有相关的证照,只要他自愿上线,他也会参与到这个服务提供之中,这是一种纳入机制。同时,他随时都有可能会遇到相关的交通监管。一旦他无证经营被抓到之后,那么所缴的罚款可能就是其几个月的经营收入。这种情况大量出现在一些农村或者是城乡结合部,因为在这些区域之中相关交管的数量相对较少,也使得这样的网约车司机有被纳入机制中的可能。然而,这种随时被暴力,就是一种典型的排斥机制。网贷大学生也处在这种纳入性排斥机制之中。如果大学生不消费的话,他(她)们就无法被纳入。由于其消费和借贷,然后就遭遇了整个套路贷的过程,最后被催债则是一种典型的排斥。在以上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这种例外状态试图渗透、规制和控制生命的所有领域的过程”[28]。

四、算法决断:一种新的主权权力

伴随着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发展,最重要的权力似乎正在变成一种算法权力。算法背后的核心是程序,是人类智力的延伸。同时,算法具有很强的自主性。一旦某个算法结构被建立起来之后,它就可以非常理性地自我运行。笔者将其称为“冷酷规则森林”。阿甘本的相应概念是装置,即活生生的存在被限定在装置之中[29]。这些算法规则建立起来就会变成一个规则集合体,而这类规则是非常理性和冷酷的。正因为其冷酷,算法才会被看成是国家治理现代化中非常重要的推动因素。同时,算法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科学和效率,似乎也可以更加中立地自主运行。主权者往往会将自己的面目隐去,以算法的名义来实施决断。因此,大量的赤裸生命实际上是被困在算法之中,所承受的是一种算法决断。但这样的算法决断,在很大程度上又表现为科学决断。本来个体有抗拒这类决断的意愿和能力,然而在决断被冠以科学之名之后,这样的抗拒就会变得非常虚弱。

因此,我们要充分地思考算法背后的权力。换言之,当生命个体面临暴力时,我们第一时间可能看到的是整个算法结构对个体的限制。然而,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算法是在为谁服务。算法的表面是科学,但在很大程度上往往会服务于资本。

资本是近代以来非常重要的力量,是科技发展最重要的支撑之一。然而,资本最基本的目的是寻求更大利润,因此资本往往会借助科技力量。伴随着人类社会将越来越多的工作交给算法来调配,这实际上就使得我们会面临某些资本运用算法来实施暴力的可能。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院教授尼克·波斯特洛姆(Nick Bostrom)将这种强大的算法力量称为“神谕人工智能”,并指出:“神谕人工智能作为强大的权力来源,可能会帮助其操作者获得决定性战略优势。”[30]然而,算法自身的高门槛使得普通个体很难会对其进行挑战,因为算法会首先涉及大量数学和工程上的问题。缺乏相关科学和算法素养的公民无法理解算法的基本结构。即便是将算法结构向社会大众公布,普通人都无法找到与之协商或对抗的办法。这种高门槛使得大量的鲜活个体都生活在算法之下,而这些个体自然就会成为算法之下的赤裸生命。正如阿甘本所深刻指出的:“主权意味着所有的人都是潜在的受谴者。”[7]84

日常生活中的算法暴力实际上会非常常见。例如,当我们通过微信发送一些信息时,如果发送的信息触及某些敏感词,那可能这样的信息就无法被发送。这就是一种算法决断。它不会考虑相关个体在发送这些词或者文件时的动机,而会采取一些简单的做法。通过这种社会联系的删除或者添加,算法可以形成一种强大的选择性机制。掌握和运用算法的工程师似乎又会成为新的主权者,因为其只要稍微调一下算法结构,就会让某些群体获益,让某些群体受损。例如,大量个体都在平台上争夺流量,而这样的流量争夺,并不完全是公平的。这首先取决于平台的算法结构。同时,背后的工程师略微调整一下算法,就可以让一个普通人迅速变成网红。“上热搜”是数字世界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一旦“上热搜”,那么个体就会获得超额流量。从这一意义上讲,算法结构背后的工程师是操作意义上的主权者,即运用算法的力量对一些结果进行微妙的调整,从而会出现巨大的变化。而对于每个普通个体而言,其只能是从结果上去观察这种算法力量。

五、破除决断:政府介入的必要性

如前所述,在数字世界中,平台很容易成为真正的主权者。当然,这样主权者的权力还会分散到少数实际操作平台的算法工程师身上。他们的点滴变化都可能会影响整个数字景观的外在表现。而伴随着这样的数字景观越来越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同时数字世界相对于物理世界的重要性也在不断增强,这就使得政府介入变得越来越必要。在数字世界之中,政府之前是作为一种旁观者角色出现。最早进入数字世界的往往是个体,之后越来越多的平台进入,平台在某种意义上发挥出类政府的功能。然后,在平台主导的背景下出现了一系列数字异化问题,并使得个体的生命处在某种算法的暴力之下,即资本的统治逻辑正在将生命变为捕获对象[31]。

从这一意义上讲,政府应该作为新的主权者出现,其代表的是人民主权。政府介入所实现的目标是:“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21]63这里可以简略讨论下数据所有权的问题。从其本身的属性来看,数据应该属于公民个体。然而,在实际运营当中,大量数据实际上掌握在平台手中。尽管平台往往声称其仅仅是保管数据,然而在实际运营当中这种保管却演变成真正的拥有。因此要对这一问题进行根本性调整,就是要在国家层面成立大型国有数据公司。目前在各省已经出现了一些试点,如在政府大数据局下成立了地方国有数据公司,然而这样的数据公司仍然是以地域为单位进行碎片化运作的。未来的数据就是类似于石油一样的战略资源,那么这样的数据就应该掌握在国家手中,而不是掌握在企业手中。因此,可行的做法是,成立这样的国有大型数据公司,其代表社会大众对数据进行实际掌握和运营。

另外,在国家层面,也需要建立大型的算力基础设施。正如马克思说描述的,在自由人联合体中,社会成员“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32]。目前在数字领域的新基建,更多是由企业来完成的,因为企业最早进入数字空间,并且在实际当中有强烈的动机来推动基础设施建设。例如,如果在“双十一”这天阿里的基础设施达不到相应要求的话,那么其整个系统就会崩溃,这也是阿里推动云计算的一个重要背景。所以这类基础设施对于平台型企业而言是命脉。然而,在未来进一步的数字化过程中,政府同样要深度参与到大型基础设施的建设之中。算力会成为未来数字世界中最重要的权力。

目前,数字世界中已经出现了三大主权决断:一是平台决断,二是资本决断,三是算法决断。这三大决断实际上是三位一体,其核心是,围绕平台来运营,背后更多是资本在起作用,同时其表现出来的形式是算法,即以一种科学的名义来运作,这使其具有更强的合法性,可以说服更多人来接受这样的决断。然而,这样一种决断从根本上已经挑战了政府的权力,以及在一些方面可能会影响到人民权利的实际享有。

因此,政府要作为一个干预者出现,来削弱平台的支配性地位,并重新建立新的秩序,即开启一种新的例外状态空间。阿甘本在讲到例外状态时,充分赋予了这种状态重构新秩序的可能,而政府就是要通过这种进入重新构筑数字世界中的新秩序。当数字世界中运营一段时间之后,其就会形成一种常态化秩序,那么在这样的秩序之中,平台型企业的规则就会成为核心规则和主流规则,而政府的介入反而变成了非主流,那么这就需要有一种例外力量通过对原先秩序的悬置,重新构筑新的秩序。同时在这一过程当中,政府的自身能力建设就会变得至关重要。之前提到的数据国有化和算力国家化就会成为数字秩序重构的基础性问题。要克服目前出现的三大决断和数字异化,生产资料的共享极为重要。正因为生产资料公有,那么劳动产品才能共享。正如马克思的论述:“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一个社会产品。”[32]96

另外,数字秩序重构还需要强大数字公民的存在,即通过智能革命的力量培养公民的数字素养,并增加其在数字世界中的创新行为[33]。算法影响会弥散在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各个角落。美国莱德大学科学心理学教授约翰·苏勒尔(John Suler)将这种算法结构看成是“神”的存在:“他是一个‘神’,穿行于他所创造的世界中,与栖息于那里的虚拟化身为伍”[34]。如果普通大众都不去了解算法结构,并对算法知识一无所知,那么算法决断的问题就很难得到有效的限制。用耶鲁大学科学伦理学教授温德尔·瓦拉赫(Wendell Wallach)的表述是,“每个人都是参与者”[35]。在应对算法决断的问题上,“白衣骑士”和“灰衣骑士”就会变得至关重要。“白衣骑士”是指那些在大学或科研院所中从事算法相关工作的正式研究者。由于其专业的学术训练,“白衣骑士”需要对平台的算法结构进行充分的剖析,并向社会大众充分解释这些算法可能对社会造成的长期影响。当然,“白衣骑士”既包括理工科背景的专业研究者,同样也要包括社会科学的算法研究者。在算法结构形成之初时,“白衣骑士”的力量就应该介入。“灰衣骑士”则是有强烈动机和丰富实践经验的非正式研究者。“灰衣骑士”未必在正式研究机构中任职,但是却是经验丰富和久经历练的数字公民。这样,“白衣骑士”和“灰衣骑士”之间可以形成有效的互动,通过科普工作武装更多的数字公民,并在社会中形成一种对算法科普、运用和限制的科学文化,这样才能对强大的三大主权决断形成一定的限制。在应对数字决断的过程中,数字公民的主体性作用非常重要,即实现马克思意义上的“我的真正的本质”[36]。

六、结语

数字世界完全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数字世界的规则构建在例外状态的基础上产生。例外状态是开启革命潜能的新政治空间。在这一新的政治空间中,最先进入的平台型企业成为数字规则和秩序构建的主体。在这一构建中,平台型企业成为数字世界中真正的主权者。当然,这种主权权力行使的最高境界是统而不治。在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语境中,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主权者。主权者可以在秩序之外宣布,没有什么可以在秩序之外。由于平台型企业在算力、算法、数据等各方面形成了强大的集合性权力,这使其成为数字世界中真正的主权者。

人们进入数字世界是希望达到一种更加自由和平等的状态,然而数字世界正在出现一种新的异化。社交平台通过一种新型劳动形式创造了新的就业岗位,但与此同时由于这一新的劳动形式在已有规则中并没有给予明确的确定,并使得新型劳动者的权利保护进入真空地带,这使其很容易处在数字暴力之下。从根本上讲,这就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纳入性排斥机制。因为要实现一种新的经济形式,因此要将这类劳动者纳入其中,然而纳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赋权,而是一种新型的排斥。尽管平台与劳动者并没有签订正式的劳动协议,然而,新型的劳动者却在从事一种数字意义的劳动,并时刻处在算法决断的主权性权力之下。算法决断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科学的特点,这使得无论是劳动者还是消费者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决断。同时,算法决断背后更加深刻的力量是平台和资本,因此这就出现了平台、资本和算法的三位一体。

人类进入数字世界的初心是希望数字世界可以为物理世界赋能。然而数字世界却出现了新型的数字异化,这就使得政府介入变得极为必要。之前出于对新型经济形态的保护,政府往往较少地介入数字世界。然而在新型异化的背景之下,政府却有必要尽快介入数字空间,并作为干预者来削弱平台的支配性地位,并重新建立新的数字秩序。政府的主权者介入是以人民主权之名进行的,因为政府是人民主权的代表。当然,这样的数字秩序重构并不能仅仅依靠政府,还需要广大数字公民的参与。如何提高数字公民的数字素养,以及从制度上来设计数字公民对整个数字世界的参与就会变得至关重要。当然,数字秩序的构建会时刻处在一种动态过程中。政府也不能完全关闭例外状态的空间,因为例外状态是创新的基础,而企业是创新活动的重要载体。我们同样需要有平台和企业来承担更多创新的可能,并为国家参与全球性竞争提供支撑。因此,政府仍然需要在外在介入和平台的自主性活动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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