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6日,《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部邀请中国近现代史学、中共党史、中国报刊史、中国新闻史、中国文学史等学科领域的多位专家以圆桌会议的形式,就“新报刊史的研究方法”的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在此之后,编辑部又邀约了几位相关领域的专家从不同维度对这一议题做了进一步阐发。
安徽大学王天根教授认为,现有新闻史学书写往往从时评乃至政论的角度入手,较少从学理上考虑,且存在过度阐释的现象。从舆论史的角度对报刊史展开研究不仅有助于发掘中国近代舆论演变及其呈现的规律性,对当下中国社会政治结构的历史渊源的理解也具有重要意义。北京大学林绪武教授认为,党报党刊史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研究领域,若仅靠单一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虽说有助于发挥各自学科的优势,但会造成一些难以回避的问题。他因此提出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需要引入跨学科研究、比较研究、整体性研究等视野。河南大学武新军教授认为,只有在跨学科的视野中对报刊史展开“整体性”的研究,才能称得上是“新报刊史”的研究,“新报刊史”研究需要把报刊作为“整体传媒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搞清楚不同传播媒介相互关系的变迁史,不同传播主体、接受主体的代际差异及其相互关系的变迁史,各个传播环节关系的变迁史等等,才能完整、准确、深入地呈现出新的“中国报刊发展史”。广州大学田秋生教授参照美国媒介社会学家迈克尔·舒德森的研究取径,提出研究新闻史要从问题开始,将新闻业的变迁与其所处社会的历史变迁相勾连,使用社会科学的概念与框架展开研究。暨南大学赵建国教授认为,先因后创,史论并重,运用新史料、新工具和新方法,方能实现报刊史书写的创新。在具体的研究中,要注重借鉴各类理论,将史料整理和历史研究相互促进。山东大学黄发有教授认为,当代文学期刊研究既要突出重点,抓住关键,又要全面推进,尤其是挖掘那些被长期遮蔽的特色刊物。要做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应当具有历史视野,重视结构分析和相互关系研究,同时也要关注文学期刊本身的特性。
主持人 李春雷
王天根
(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这些年,笔者一直在着力于“中国新闻舆论史”研究及书写,以中国新闻媒体与舆论演进、社会结构变动的互动关系视角,重在探讨中国近现代舆论主潮变迁,及其与社会历史互动关系的规律性。舆论是伴随着人类社会发展而呈现的一个基本的社会现象。古代已有舆论现象及其相关舆论学理的探讨,比如说汉代月旦评、太学清议等,涉及民意、公论。后随着历代王朝更替,舆论及其动员也较明显。在没有新闻纸这一近代传媒之前,民意、公意乃至舆论是一直存在的。实际上,进入近代中国,新闻纸区别于明清的京报、邸报,尤区别于宋代的“小报”,是一种新的传播媒介。这种新媒介涉及以新闻、时评乃至广告的方式呈现社会资讯,尤其是早期的商业资讯。
近代以来,舆论呈现的形态日渐丰富。维新变法时期,康有为等联络在京应试的举人公车上书,属借助传统的科举考试这样的机会而形成舆论动员的典型行动。所以舆论的“舆”,一开始即与“复古”意义“公车”密切相关,维新舆论是指区别于皇帝的圣旨上传下述,呈现民意、公意等色彩。简言之,新闻纸进入之后,舆论的呈现与展示与之前相比发生巨变,若马路与公路之比。
新闻纸改变了近代舆论时空格局。随着西学东渐,作为近代新媒体的报刊进入中国以后,舆论呈现及其关联的形态发生巨变。另一方面,舆论的形成、演变,亦与承载舆论的传播媒介关系密切。总之,随着时代的发展,新闻纸在竞争当中日益呈现以新闻乃至时评为核心的办报取向。新闻多反映世界的变动及其过程,新闻内容往往提供场景和资讯。相关场景和资讯往往折射一些新生事物的诞生、旧事物的消亡,反映了人类社会新陈代谢的进展。简言之,以新闻纸为核心的传播媒介嵌入,使得近代社会的舆论演变呈现更为复杂的局面。
从“古代中国”舆论到“近代中国”舆论之历史演变,涉及传播媒介,亦关涉西方学理参照。伴随中国近代社会由封建君主专制转向资产阶级意义上的民主共和制,中华民国合法性的根基不再是君权神授,而是“主权在民”的社会契约论思想,这反映舆情及其关联的政治演变背后的学理变迁。无论是新闻抑或时评,近代中国相关舆情解读多有西方学理框架,这是西学东渐在中国新闻舆论场域中的展示。舆论概念及媒介舆论发展的历程,亦在新闻纸上有所解读。近代中国无论是国家与社会关系重构,还是新闻传播和舆论的关系重建,多借助或直接引进西方的社会学框架。由此而论,进行社会结构的分析乃至舆情分析等,涉及学理及实践。
第一,历史语境中近代媒介呈现网络状。从1815年《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筹办到当下的媒介系统呈现网络状有个历史发展的过程。网络状有其联系的目标,这个目标涉及区域意义上的国家与社会。媒介横向上勾连中国与世界,即相应的媒介总是区域意义上的,如1930年前后世界经历4年经济危机,步入严重的大萧条,欧美列强自救不暇,而同期中原大战的爆发涉及汪精卫与蒋介石的权力斗争,诸路军阀付诸武力并逐鹿中原。1931年“九一八”事变,国民政府在洛阳召开国难会议,洛阳一度被宣布为“行都”,《河洛日报》《行都日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当时民国政府以南京为中心,在北方一度以洛阳为军事地理中心。由此而论,分析《行都日报》,涉及洛阳的地理位置,当涉及军政地理,即媒介的目标所关联的往往是特定的区域。如《皖北日报》和《皖南日报》分别对应合肥的皖北行署和芜湖的皖南行署,关联区域政治,1951年12月26日一度出版《皖北日报·皖南日报(联合版)》。后皖北行署和芜湖的皖南行署合并在合肥办公,1952年6月1日改出《安徽日报》。办报地点与毛泽东所说“合肥不错,为皖之中”,即合肥为安徽省会,密不可分。
传媒乃至传播涉及国家,关联政治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往往联系着社会。媒介的网络状涉及近代报刊类型,有政治类、财经类等;时间上有早报、晚报,而特殊时间、事件,有号外等。媒介所针对的受众、所网罗的对象以及媒介的出发点,往往有些相似,可将媒介置于媒介生态的场景中加以分析,如果将受众比作鱼,媒介与受众就类似于鱼和网的关系。媒介有多重类型,媒介的网络状,也很复杂。就关联性而言,有的报纸名称显示面向的是社会,如1921年3月1日林白水在北京筹办《新社会报》,敢于揭露社会黑幕并因此入狱。林白水出狱后于5月1日该报易名《社会日报》继续刊行,意在改造报业与革新社会,该报可谓早期京派文化重要媒介。而1919年3月3日钱芥尘、余大雄在上海筹办小报《晶报》,面对的是福尔摩斯等西方小说类爱好者,也登载鸳鸯蝴蝶派等为代表的传统文人喜好内容。《晶报》之流可谓早期海派文人手中的媒介。这种类型报刊受众往往是流动的,他们在某个区域可能作为原居民而存在,但在跨区域的文化空间中有可能是“客居”。可见媒介所构成的网络面对的是移动的受众文化空间,一如网中的鱼是游动的,只不过上海滩码头的移民文化,涉及中西会通之下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博弈。
通常意义上的社会网络分析,涉及“纲举目张”。传播意义上“纲举目张”,涉及媒介受众、办报及其宗旨等奠定之后构成版块及联动,比如中英合资的《新闻报》构成版块有新闻、时评等。《新闻报》的“纲举目张”中的“目”系由版块支撑。1893年2月17日(正月初一)创刊的《新闻报》的主要竞争对手是1872年4月30日创办的《申报》。而英人丹福士为“总董”、斐礼思为“总理”的《新闻报》创立伊时,定位“柜台报”,即在杂货店铺柜台上放置并销售,这与英国杂货店零售报刊密切相关。《新闻报》一度以经济新闻为主,问题是在上海滩买杂货与进入永安百货公司购物,常常是两码事。
第二,考量媒介本身的筹画及其落地之间,对应的网络状关系。有一个词叫“天罗地网”,“天”与“地”是中国传统的宇宙哲学,认为“网”是从天而降,但终在区域意义上进行覆盖。所以笔者强调受众和媒介,关联的区域和网络等关系,它类似渔夫、网和鱼的关系,即报人和报馆之间的联络组织,以及它和受众之间的定位,关系密切。这方面研究,历史学界做得很好,华裔学人叶文心书写的时段介于1843年至1949年的《上海繁华》所以出彩,多缘于她从经济伦理层面描述作为都会的上海及其消费文化,并试图捕捉上海的“知识”与“思想”及其背后的现代传媒。由此,她聚焦金融、出版与百货业,探究阅读与消费在都市文化中的建构性。笔者认为,作为海派文化中心的办报人及读报人之间的报,构成类似“邮寄”意义上的流动网络,而且认为受众是流动的受众,缘于受众“今天或许帮别人看铺子”,“明天在工厂里上工”。受众通过“读者来信”的方式在媒介网络中常有所呈现。由此,笔者组织新闻舆论史研究团队,希望相关媒介史书写重在呈现区域文化空间网络状勾连的内容及其传播过程。区域意义可能指都市报刊,也可能指行政地理的行省报刊,甚至是国家性质大报,而近代早期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资讯沟通,涉及《国闻报》《亚东时报》乃至《中外日报》《东方杂志》之类报或刊,以及中华书局乃至亚东图书馆等专业出版。这些常构成东亚区域的文化特色,亦有东亚报刊之类的报名。但某些东亚报刊的名称表面上是想超越中国、日本等国家的界限,背后又鼓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这是需要注意的问题。
第三,交往脉络中受众分析。媒介本身若河床,而资讯类似河水。河床与河水之间相互约束。作为载体,媒介可能会筛选资讯内容并有所定位,比如说上海滩办了很多剧场、电影院等,需要剧本。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有文艺类报刊,如《紫罗兰》常常刊发影视剧本。东南亚等华人居住的地方有类似刊物,尤其是新加坡,二三十年代新加坡的影视深受上海滩码头文化的影响。类似《紫罗兰》《星期六》,文化消费类刊物曾在新加坡出现。这些报刊涉及的源头往往是上海,主编也多来自上海。类似《紫罗兰》名称的报刊,约束的故事内容,很适合舞台表演乃至影视,但很少讲到学界或者是新闻界。另外一些刊物,如《大美晚报》“记者座谈”的专栏等往往以学界、业界为主。所以说,媒介像河床,资讯就像河水一样呈现。有时候资讯来得太猛烈可能冲刷河床,而河床会约束资讯的偏好。总之,媒介系统往往涉及“媒介”本身呈现的河床、河流、河道,甚至水系网络。前文讲的媒介呈现网络状,是指微观层面上媒介呈现的“河床”以及它的“水系”、媒介和它的生态系统之间的关系。诸如,晚清北方和南方的媒介生态系统,涉及北方官报与《北洋官报》,南方官报与《南洋官报》。北方以《北洋官报》为核心,《南洋官报》是学习《北洋官报》的。另一方面,南方的官报不以《北洋官报》为学习模板,而是以《南洋官报》为学习模板。这两者相互交流,形成以北方为中心的及以南方为中心南北官报区域系统。这在近代尚涉及媒介生态,涉及直隶总督和两江总督非常复杂的关系。《北洋官报》创立者是袁世凯,北方无论是东北、华北、西北,还是中原,多以《北洋官报》为效仿的对象,而《南洋官报》报馆是在两江总督驻地南京,两江总督管辖江苏及安徽,辖地形成了两个地方首府,一个指南京,另一个指安庆。两江总督驻地是南京。在中观层面,我们要看到媒介和媒介系统组成像网络状水系一般,并在地理区域上有所呈现。母报与子报并非一定是一家企业公司,也可以是媒介地理上空间布局。
第四,小的媒介的网络节点如电报、驿站、马车、火车等交通传送,和大的社会通讯系统互嵌,涉及有形的网和无形的网、大网和小网彼此勾连。地理区域水路状的通道、火车组成的实体性的通道和马匹组成的驿站通道,关系复杂。诸如小的媒介对应都市,《南洋官报》对应的南洋地区,《北洋官报》对应的北洋地区,这些“洋”本身就相当于河水、河床类似的取名。所以北洋、南洋从地理区域上界定海军水师。水域对应江、河、湖、海等。从区域来讲,遍布的媒介网络并不像过去所讲的那样有多大的威力,并不一定能捕获受众。比如,大河里放一张网,很难想象这张网马上就能捕鱼,就有受众来。这种情况下应该知道媒介受众目标涉及读者密度及其与地理区域的关系。此外,还涉及读者的偏好和这些对应的网络状传播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社会的生态系统往往涵盖媒介系统。有时媒介的从业者被杀,实是媒介承担的功能过多,诸如生产政治统治的非法性、非正义性,往往会遭到统治者妒恨,导致鱼死网破。
第五,定位媒介的成长过程,往往涉及媒介地理及其变动,类似于捕鱼和休渔之间的关系,涉及媒介的运动及舆论的强度。报馆不宜太多。特定区域报馆太多易惹是生非。报馆太少,也易致缺乏舆论监督。因此媒介与当局之间互动当中,形成网状的牵连,亦有运动周期。过多了就会镇压,过少了也会有人不断投入。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讲,近代有时候报刊、杂志被取缔,不仅仅是因为它刊载资讯是否公开,时评是否公正透明。也有可能是报刊过多,无法操控而致惹是生非。在细节上可以看出,媒介教育和媒介的网络状态可谓授渔之说,须引导人们从学与术的层面总结媒介网络的覆盖及相关历史经验。由此而论,如果把媒介本身视作河床,涉及其与河水的关系,我们一定要看到:如果媒介坚守的过于清白,淡漠媒介尚有娱乐功能等,那么媒介很有可能如庄子所言“水至清则无鱼”。如果媒介呈现乃至展示区域社会过于“清洁”、过于“道义性”,反而没有读者或数量锐减。
近代新闻舆论史探索有其路径与方法,涉及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互参。诸如报纸、杂志、期刊、广播等发布有关时局或民生等重要新闻,紧接着对新闻进行评论。新闻基础上的这种评论多属时评,往往会展示舆论精英观点或思想。由此可见,时事评论展示思想、观点。这里要把握的第一个问题,涉及考量新闻与时评的关系。其次,把握什么是学科史意义上“舆论”及其历史书写。
中国近代舆论史探索既有历史纵向主脉的勾画,也涉及某个场域小规模的政治动员。舆论史探索要注意舆论与舆论动员的结合:舆论是一种民意,是渐渐形成的声音,以及声音之间相互支撑形成强大的社会压力。舆论形成的力量和真实事件呈现的力量有很多共同点,但差别也非常大。舆论具有主观性、建构性,所以它不完全是一种客观的多种声音的呈现,舆论往往是媒介有意识地营造某种可能性,强化某种声音,而对另外一些噪音予以清除。这是中国新闻舆论史研究团队及其研究成果探讨的重点所在。舆论史探索的主脉与余脉之间的关联性,如同黄河的河道整体趋向,及其与各个支流的具体流向关联。黄河河水整体由西向东流,但是黄河又有“九十九道弯”的说法,就不能保证没有支流的河水由东回冲到西;就好比历史有一个总的趋势,一个文明接替另一个文明,但不可否认有开历史倒车的现象。
中国新闻舆论史的探索,尤其侧重近代传媒、舆论场域及其与社会结构变动之间的关联。近代中国诸如新闻史与舆论史关系,舆论场域与社会框架变动之间的关联性等,以往没有得到充分地揭示;相关成果很少看到舆论场域和政治变革的关系。救亡图存语境下历史探索,涉及富强指向及其在新闻纸呈现乃至展示。我们认为,以报刊为核心的新闻纸关注经济变动及其脉络展示,由此可追溯政治变革的取向,然后再从阶级、阶层的划分出发,区分社会运动。实际上,近代中国政治变革新陈代谢,涉及其与舆论主潮相互促进及制约的内在关联,诸如:清末维新舆论到革命舆论转向,民初社会秩序重建舆论的兴起以及抗战语境下所谓国家中心论乃至建国舆论的强势,等等。
简言之,以往新闻史学书写往往是从时评乃至政论的方面去分析,很少从学理上考虑,且存在过度阐释。此种写作方式存有一定的问题。舆论涉及“有意识的营造”,舆论就是笔杆子,笔杆子参与论战,舆论战其实是笔杆子的战争。舆论史的探索是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的课题,却同时也是未得到充分揭示的重大问题。由此而论,相关历史脉络的揭示,有助于发掘中国近代舆论演变及其呈现的规律性。这对当下中国社会政治结构多个面相的关联性及相关历史渊源的理解,亦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系安徽大学学术创新团队“中国新闻舆论史研究”(A类项目)研究成果]
林绪武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新报刊史”的提出已有好几年,但却没有引起学术界更多的回应和思考,至今在知网上仅能检索到三篇论文涉及这一领域,其中两篇论文的作者为“新报刊史”的提出者。[1-3]何谓“新报刊史”呢?著名的新闻与传播专家黄旦先生认为,“新报刊史之‘新’乃创新之‘新’”[1]。至于如何创新、从何创新,黄旦先生的两篇大作没有提出明晰的界定,也没有展开深入的论证。或许正是因为欠缺概念上、理论上、方法论上的分析和阐释之故,导致“新报刊史”没有引起学界广泛的讨论与跟进,殊为遗憾。然而,学术界稍早于“新报刊史”而提出的“新革命史”,却对中共党史研究产生比较大的影响力甚或冲击力,单以“新革命史”为篇名在知网检索有四十余篇论文,亦出版了相关的学术著作。另外,学术界更早前提出的“新史学”“新文化史”等,更是取得了相当多、相当好的学术成果,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影响,至今仍是史学研究的重要方向标。笔者认为,从理论上阐释或建构何谓“新报刊史”则很有必要和价值,由此我们更加期待“新报刊史”的研究能够取得更多有影响的学术成果。
一般来说,近代中国创办的各种报刊,是诸多学术研究重要的参考文献资料之一,即通常所说的报刊史料,从而丰富了学术研究文献资料的多样性,这可以说是笔者最初接触报刊的主要目的或研究路径。但是,随着中国近代学术研究的发展和深入,报刊不仅仅为研究者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实际上也成为了学术研究的重要对象。如此,中国报刊史的研究应运而生。对于中国报刊史的研究来说,一方面,我们要研究这些报刊自身发展的历史,应当说,很多报刊都有一个自身变迁的历史,尤其是近代报刊自身变迁发展的历史,实际上也是中国近代社会发展变迁在某种程度上的一个缩影。譬如,在近代中国影响很大的一南一北报刊的代表《申报》和《大公报》,创办时间早,存续时间久,重要报人多,新闻信息广,历经晚清、北京民国政府、南京国民政府甚至新中国的不同时期,较为详细地记录了中国近代社会发展变迁的要闻大事,也大量报道了芸芸众生的市井百态,是研究近代中国不可不参考的重要资料,其自身的发展变迁也受到中国近代社会发展大势的影响,成为中国社会发展变迁的观照之一。另一方面,我们要研究历史的报刊,也就是把这些报刊作为文献资料来运用,也作为研究对象来考察。因而,笔者觉得报刊史的研究,既要研究报刊的历史,也要研究历史的报刊。同样,针对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而言,也是既研究党报党刊的历史,又研究历史的党报党刊。因此,围绕这次会议的主题,笔者主要想谈谈中共党报党刊史的研究方法。
在正式讨论中共党报党刊史的研究方法之前,先分析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方法的现状。目前,马克思主义理论、历史学、新闻与传播学、中共党史党建等不同的学科,也主要是这几个学科,都在研究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的成果越来越多,成果的质量也在不断提升,这对于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而言是值得欣慰之事。但是,我们仔细阅读和分析这些研究成果时会发现,中共党报党刊史的研究方法突出存在的一个问题,主要表现为研究方法的单一,各个学科的学者主要是从自己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党报党刊。具体来说,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党报党刊史,主要是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视角,运用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中共党史党建学科研究中共党报党刊史,主要运用的是政治学的方法;新闻与传播学科研究党报党刊主要运用的是新闻与传播学的方法;历史学科研究党报党刊史,主要运用史学的方法。学者们充分发挥自己学科理论和方法的优势来研究党报党刊史,本无可厚非,这是学者首先应该做到的,也是能够做到的,更是党报党刊史研究初始阶段应当坚持的方法。然而,随着党报党刊史研究的发展,笔者认为党报党刊史也是一个综合性很强的研究领域,单靠某一个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呈现,虽说是发挥了各自学科的优势,也存在难以回避的不足。那么,正是基于对这样一个现状的梳理,笔者主要谈谈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的三个方法:第一个是跨学科研究的方法;第二个是比较研究的方法;第三个是整体性研究的方法或者说是大历史的研究方法。①
随着现代的学术发展,学科越来越细化,确实具有优势,有助于学术研究的专、精、深,但是,现在很多时候亦过分强调了学科边界,这其实会给学术研究带来一些弊端。尤其是现阶段,各高校和科研单位都十分强调发展新型交叉前沿学科,这都需要运用跨学科研究的方法,发挥多学科交叉、碰撞的优势。从中共党报党刊史来说,要避免单一研究方法存在的不足或问题,同样也要综合运用多学科研究的理念和方法开展跨学科研究。
那么,如何开展中共党报党刊史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呢?一方面,每位从事党报党刊史研究的学者,需要自觉养成运用跨学科研究方法的意识和行为,也就是要主动地去适当学习和借鉴其他相关学科的研究理论和方法,从而有助于拓展党报党刊史的研究视角和提出新的观点。比如,党报党刊与马克思主义传播史的研究,单一的史学研究方法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方法都不足以多维解析这一问题,必须借助于新闻与传播学的方法。同时,马克思主义传播不是单向的,要考虑马克思主义传播之后是如何被接受的问题,这又要运用心理学、统计学等学科研究方法,只有运用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对这一问题的分析才更具学理性和学术性,也更加深入透彻,从而避免说教式或宣传性的研究,才能超越之前的研究水平。
另一方面,研究党报党刊史的不同学科的学者,都需要主动和其他相近学科多进行交流、沟通、合作,从而各展所长,合力推进党报党刊史研究的深化,并且避免研究的同质化。因为就现实的学术研究来看,每位学者尽管也确实去学习或借鉴了其他相近学科的研究方法,但往往受到固化的学科研究方法所限,很难真正弄懂弄通其他学科研究方法的真谛,不太可能驾轻就熟地运用或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有时可能运用或借鉴的只是表象,极有可能煮出来的是半生不熟的饭。然而,不同学科的学者合作研究党报党刊史,就能够发挥各自学科研究方法的优势,进而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近年来,跨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的确越来越受到各个学科、各位学者的重视和欢迎,也确实产生了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成果,党报党刊史的研究亦是如此。此外,应当注意避免盲目生搬硬套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更不能搞跨学科研究方法的标签化。笔者在参加评审时发现,一些博士学位论文或研究成果在介绍研究方法时往往都会写运用了跨学科研究的方法,但是通篇读完该论文或成果,根本找不到跨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这样的标签化实在要不得,这一学术风气不可长,尤其是对于博士生和青年学者来说,从一开始就要养成敬畏学术之心,切不可搞研究方法的标签化。
从党报党刊史的发展来说,回顾百年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党报党刊几乎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都形成了中央一报一刊有力配合的发展格局和特点。然而,在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地域,各个党报党刊的主要内容、传播方式、历史使命都不尽相同。所以,笔者认为要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一方面,要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党报与党报、党刊与党刊、党报与党刊进行比较研究,另一方面,要将同一时期同一地域的党报与党报、党刊与党刊、党报与党刊进行比较研究,这样才能真正凸显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不同党报、不同党刊所具有的特色,提升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因而,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对于提升党报党刊史研究成果的质量和水平很有必要也很重要。
具体而言,大革命时期的《向导》周报要同土地革命时期的《布尔塞维克》进行比较研究,苏区时期的《红色中华》要同边区时期的《新中华报》进行比较研究,同在陕甘宁边区的《新中华报》要同《解放日报》进行比较研究,《新中华报》《解放日报》要同国统区的《新华日报》进行比较研究,同为国统区的《新华日报》与《群众》周刊也要进行比较研究,新中国前的《人民日报》同新中国初期的《人民日报》要进行比较研究,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人民日报》同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的《人民日报》要进行比较研究,新中国时期的《红旗》同《求是》要进行比较研究,等等。从专题研究来看,党报党刊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助推器[4],一百年来,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党报党刊如何助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定不尽相同,如果不加以比较研究,如何能得出其异同之处呢?因此,既需要进行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党报党刊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比较研究,也要开展同一时期、同一地域党报与党刊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比较研究。譬如,土地革命时期《红色中华》与延安时期的《解放日报》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比较研究,《红色中华》《布尔塞维克》同为土地革命时期的党报党刊,一个是党报一个是秘密发行的党刊,这一报一刊对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有何相同和不同,不通过比较研究亦无法得出客观的认识。同样,《红色中华》与苏维埃政权建设要同《新中华报》《解放日报》与陕甘宁边区政权建设进行比较研究。
总体来说,中共党报党刊史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既要进行纵向的比较研究,也要考虑横向的比较研究,还要开展专题的比较研究,等等。
关于党报党报史的整体性研究,就笔者的理解来说,包括好几个层面的整体性:第一是对某一个党报党刊的内容要做整体性的研究,不能仅从某一个方面来研究党报党刊。当然,整体性研究是建立在部分研究、个案研究的基础之上,没有对某一个党报党刊的部分研究、个案研究,也就没有考察党报党刊整体性的可能,所以,这是第一个层面的整体性。第二个层面的整体性,就是把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作为一个整体性研究。同样,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也是建立在学者们对每一个时期、每一个地域的每一个党报党刊的整体性研究的基础之上。以整体性的或大历史的研究方法,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历史学、新闻与传播学、中共党史党建对百年中国共产党党报党刊进行关注,这就要克服既有研究的一些片面化倾向,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碎片化的倾向。当前,学术研究的碎片化是一个比较严峻和亟需解决的问题,或许各个学科都面临和存在这一问题,确实到了必须下气力解决这一问题的时候。这样,借助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来揭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不同时期的复杂面向,就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这是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必然要经历或跨越的研究阶段。
应当指出的是,从这两个层面加强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需要克服现有研究中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党报与党报、党报与党刊、党刊与党刊以及中央党报党刊与地方党报党刊研究的不均衡性,也要克服将百年中国共产党党报党刊的具体内容和管理发行体制、编撰群体及报刊思想割裂开来的不足。所以,一方面,要加强对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薄弱的那些党报党刊的研究,党成立前后的《共产党》、土地革命时期的《红旗》《红旗日报》《红旗周报》、新中国前的《人民日报》、新中国时期的《红旗》《求是》及各时期的地方党报党刊的研究相对而言较为薄弱,需要加大对这些党报党刊的研究,以此来丰富和深化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另一方面,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既要关注作为“物”的党报党刊的发展历程,又要关注作为“制”的党报党刊的管理发行体制的演变脉络,还要关注作为“人”的党报党刊编撰群体及其报刊思想的不同面相,也就是说,要从百年中共党报党刊的“人”“物”“制”三个方面进行整体性研究。唯有这样,百年中共党报党刊史的整体性研究才能够全面凸显,这可以说是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第三个层面的整体性。而这三个层面自身也构成一个整体性,且呈现出层层递进的整体性,可以认为是微观、中观、宏观相叠加的整体性研究。
总体而言,中共党报党刊史研究视角的创新和成果质量的提升,离不开相关研究方法的拓展。这里所谈的几个研究方法,只是个人多年研究党报党刊史的一点感悟,于个人研究来说还是取得了一些收获。当然,党报党刊史研究绝不是只有这几个方法,这几个方法并非孤立地使用,也不可生硬地搬用、套用,需要研究时间和经历的积累。实际上,每位研究党报党刊史的学者都有自己的认识和体会,未必具有普遍的价值或方法论的意义,不揣浅陋提出几点思考,权当抛砖引玉,以供学界批评,期待有更多的学者能够加入到讨论中共党报党刊史尤其是“新报刊史”的研究方法之中,从而为“新报刊史”研究“指点迷津”,催生更多的学术思考和成果,如此,“新报刊史”研究方能走得更远取得更大成果。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ZD325)研究成果]
【注释】
① 拙作《新时代加强中国共产党党报党刊史研究的省思》(《史学集刊》2021年第1期)对此有所涉及,同时,最近又有一些新的思考,深化或完善了此前的认识,文中引用此前成果之处不再一一标注。
武新军
(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我过去十几年主要是研究当代文学报刊,从文学报刊角度做了一些史料整理与文学史的研究工作,先是进行《文艺报》研究,接着是对地方文学期刊进行研究,后来对文学报刊与当代文学史的关系进行整体性的研究,最近转向当代文学跨媒介传播史研究。为了适应新的研究对象的需要,与同学们一起阅读了一些理论著作,如英尼斯的《帝国与传播》、波兹曼的《技术垄断》、约书亚·梅罗维茨的《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沃尔特·翁的《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等。总体感觉,这些研究成果视野开阔,没有局限于某一学科,“整体性”“跨学科”研究的特征非常明显,所得出的结论也富有历史洞见,而这在研读国内的相关成果时还很少见。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是孤立的,而是在与外部事物相互作用的“结构性”变化中发展变化的。中国报刊发展的历史过程也是如此,它一直受制于民族、国家以及区域的发展状况,受制于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受制于邮政、交通、城市等外部环境,受制于电报、电话、广播、戏剧、影视、网络等传播媒介的变革。因此在我看来,只有在跨学科的视野中进行“整体性”研究,才能称得上是“新报刊史”的研究,“新报刊史”的研究需要把报刊作为“整体传媒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进行研究,搞清楚不同传播媒介相互关系的变迁史,搞清楚不同传播主体、接受主体的代际差异及其相互关系的变迁史,搞清楚各个传播环节(生产、传播、接受)关系的变迁史,才能完整、准确、深入地呈现出新的“中国报刊发展史”。
中国报刊史的研究,必须建立“整体史”和“跨学科”的视野,必须找到有效的历史阐释方法,才能有实质性的突破和提高。缺乏整体视野的报刊史研究,必然会存在现象叙述支离破碎,历史线索模糊不清,历史发展的矛盾、动力、方向与规律揭示不足,缺乏应有的深度等缺陷。由于研究思路存在封闭性,缺乏横向贯通的整合力,未能很好地沟通报刊研究与外部研究的关系,因此缺乏纵向贯通的历史感,未能充分揭示出文学报刊在政治、经济、文化变革以及传媒结构变革等形成的“整体结构”中向前发展的原因与过程。
视野狭小,恪守专业的边界,难免会出现“坐井观天”“盲人摸象”“横看成岭侧成峰”等现象。而在跨学科、跨媒介的视野中研究报刊史,则可以在整体性联系中获得更多的新发现,对某些重要的问题做出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比如1980年代中国的文学热,并非是文学报刊单方面努力的结果,而是多种传播媒介联手互动的结果,好的作品在报刊上发表后,立即会被改编为连环画、广播剧、戏剧、电影,从而激发作家创作的热情,把文学读者、连环画读者、戏迷、影迷等不同类型的接受者广泛链接起来,形成波及全社会的轰动效应。而1980年代中后期文学逐渐失去轰动效应,则是因为各种传播形式联袂互动的格局逐渐崩溃,先是话剧、地方戏陷入生存危机,很少再改编当代文学作品,接着是连环画改编迅速萎缩,再接下来是文学广播热的降温。没有多种改编的刺激,作家创作热情降低,可资借鉴的写作资源减少,多种传播方式共同凝聚接受者的力量消失。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也就不难理解了。
除了横向贯通能力的不足,某些文学报刊史研究成果,还缺乏纵向贯通的“历史感”,对不同时期各媒介之间的相互关系,不同时期不同媒介在城市、乡村、民族地区的实际状况等问题,还缺乏严格的历史性梳理和准确的历史定位。我们都能感觉到,邮政、电报、电话、email、QQ、微信等,在不同时期的报刊组稿中都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马车、自行车、汽车、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在不同时期的报刊发行中,都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而关于报刊与交通、邮政之间的关系,我们尚未见到更多历史化的研究成果,尚未在历史化研究的格局中,准确定位不同时期的报刊与周边环境的关系。
最近看了许多当代文学作品改编的连环画,发现许多很有意思的细节,这有助于我们理解1940年代各种传播媒介的状况及其相互关系,当时的交通和信息技术还是很落后的:汽车、火车、电报、电话等,还主要在战争中使用,《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吕梁英雄传》《烈火金刚》《战斗的青春》《永不消逝的电波》等战争题材连环画中,很多斗争都是围绕着上述先进的交通、通讯工具而展开的。在连环画《草地上的电波》中红军长征过草地时所使用电台,还依靠手摇发电机,需要摇机员配合,因为没有天线,战士们用三根扁担接起来接收信息。在连环画《红日》中,信号弹、冲锋号、望远镜等,还是主要信息传播工具,连环画《鸡毛信》还依靠消息树来传递信息。在连环画《风满潇湘》中交通员主要靠步行送信,连环画《林海雪原》还靠两条腿来传递情报,在树上做标记来传递信息,而《红灯记》中则依靠红灯来传递信息。这些作品中所呈现的传播细节,好像距离“烽火戏诸侯”并不遥远。
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关于民族国家、城市发展与报刊关系的研究文章,而关于报刊在城市、乡村、民族地区等区域之间的差别,相关的研究成果还很少。报刊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农村和民族地区的,是如何把新的观念带到农村和民族地区的,这些问题理应是报刊史研究的重要内容。连环画中也有不少有意义的细节,在连环画《青春之歌》中,林道静在杨各庄教学时通过工友拿来的报纸,知道了“九一八”事变;回到北京后,她在《小实报》上看到了招收年轻家庭女教师的广告,足以说明河北农村与北京在传媒方面的差异。在连环画《创业史》中,徐改霞在学校阅览室看到《人民画报》上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想到要考取工人,农业技术员通过马拉胶轮车把传递科学的印刷品(几张稻螟虫、小麦吸浆虫、玉米钻心虫由卵变成虫的示意图)带到农村。在连环画《艳阳天》中,地主马小辫收到儿子来信,知道北京正在大鸣大放,马之悦到镇子里打探消息,看到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人带来的北京一个月以前的旧报纸,对政治形势得出错误的判断;而萧长春通过从北京回来的马车送货人,获知了大辩论的最新情况,得出与马之悦不同的判断。在连环画《爬满青藤的木屋》中,收音机把现代文明输入民族地区,从而引发激烈的伦理冲突,造成毁灭性悲剧。在连环画《人生》中,高加林步行到县城文化馆,才能够读到报刊,与乡村之外的现代世界建立联系。
从上述与传播媒介相关的细节,有助于对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媒介状况进行历史定位,关于各传媒关系的史料,还散见于不同时期的日记、书信、统计资料、档案中,只有进行充分打捞,才能把各传媒的发展状况及其相互关系搞清楚。研究文学报刊史,需要以文学报刊为中心,梳理邮政、交通、出版、发行、书店、剧场、影院、通讯、录音、摄像、广播、电视、网络与各类传播方式的发展史,梳理不同时期文艺传播结构内部各传播媒介的关系,辨析不同传媒之间相互竞争与合作的关系及其历史发展过程,区分出不同时期强势传媒与弱势传媒、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的关系,才能发现强势传媒、弱势传媒与报刊相互影响的关系,才能形成史料基础扎实可靠、历史脉络清晰、富有理论阐释力的文学报刊发展史。
在研究中国文学报刊史的过程中,对于西方有影响的传播学论著和研究范式,也不能生搬硬套。譬如,在不少传播学经典论著中,学者们提出“口语文化时代”“书面文化时代”“电子文化时代”等概念。在传播技术发展变革的历史中,三种文化传播方式之间的确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历史性变化趋势,但三个时代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历史界限,口语文化与书面印刷文化是长期相互纠缠的:书面文化曾经把大量优秀的口语文化固定下来,推动了口语文化的传播,在各地图书馆,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大量唱本,用文字把说唱固定下来,大量图书用文字把民间故事、民谚、民歌固定下来,推动了说唱文化的传播。但书面文化也在不断地摧毁着口语文化的根基。口语文化有了被文字固定的可能,使传统的口传心授的技艺受到冲击。同样的道理,口语文化与电子文化、印刷文化与电子文化之间,也存在着相互利用、相互纠缠的关系。因此,研究文学报刊史,必须充分重视口语文化、电子文化对文学报刊的深刻影响。
这里主要以“十七年”的文学报刊为例进行阐释。当时的文学报刊深受口语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民族化、大众化、地方化的文艺政策推动下,大量民族史诗、民间故事、民间歌谣被整理出来并付梓出版。作家和编辑们高度重视民间艺术形式,如民歌民谣、说唱艺术、口语、方言等,因此不断地进入书面文学作品中,不断地进入到文学报刊中,显示出口语文化的强大的力量。在当时,舌战、辩论、赛诗、赛歌、对歌等具有对抗色彩的口语文化,还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文化生活方式,各地方剧种与说唱艺术也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
口语文化的强大影响力,是由当时的文艺传播结构决定的,大量依靠说唱谋生的职业、民间艺术群体,庞大的剧场、曲艺以及广播传播网,可以说是绝对强势媒体,对文学报刊影响甚巨。当时的多数地方文学期刊,曾经一度承担着为地方剧团、群众文艺活动提供演唱材料的重任,呈现出鲜明的说唱化的特征,不少地方刊物因为未能很好地承担这一任务而受到批判,被指责脱离群众,“地方化”“群众化”不够。在十七年间,地方戏和曲艺一直是主导性的文艺形式,文学编辑与剧团、书场、民间演出团体之间互动频繁,这对文学报刊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在当时的地方文学报刊上,经常会看到评剧、沪剧、粤剧、昆剧、黄梅戏、昆曲、桂剧、评书、京韵大鼓、扬州清曲、山东快书、陕西信天游、四川金钱板、蒙古爬山调、朗诵诗等说唱艺术形式,文学期刊的“文艺化”倾向非常明显,尤其是在阶级斗争紧张时期。也就是说,不能就文学报刊而研究文学报刊,只有把报刊放在由口语文化、印刷文化、电子文化所构成的大的结构性框架中,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文学报刊的发展状况。
研究文学报刊有两种不同的方法:其一,侧重于内部研究,研究报刊传播什么的历史;其二,侧重于外部研究,研究报刊如何传播的历史。我最初进入《文艺报》研究,把研究的重点放在报刊的内部,即报刊所传播的内容,后来把研究的重点放在文学期刊的外部,即影响文学报刊的各种外部力量。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逐渐认识到文学报刊的内部与外部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把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很好地结合起来,沟通社会学、传媒学和文体学研究,聚焦各种外部力量与文学报刊各种文体的关系,才能有实质性的收获。
政治文化潮流、交通状况、教育水平、传播技术等各种外部力量,对文学报刊的编者、作者和读者影响甚巨,并进而对文学报刊上各文学文体产生影响。只有满足读者心理期待的文体形式,才能获得更多读者的青睐,作家们期待能够获得更多的受众,在写作时会考虑如何才能被强势传媒改编的问题,而弱势传媒的编辑们,也期待被强势传媒改编而获得更好的效果或更大的收益。因此,文学作品跨媒介改编的规律,一般是从弱势传媒走向强势传媒的,依托于弱势传媒的文学文体,一般都会主动向强势传媒要求的方向靠拢。
说得更具体些:“十七年”的作家们虽然是为文学报刊或文学出版写稿的,但在文学报刊和文学出版之外,还有一个庞大的说唱(剧场、曲艺、评书)传播网络,这个网络比文学报刊更有力量,因此出现了戏曲、说唱团体领着文学报刊走的态势,文学报刊上各种文体都受到说唱艺术影响,如小说的戏剧化倾向,话剧的戏曲化倾向等等,这些文体现象都是强势传媒挤压弱势传媒的结果。作家们热衷于创作能够迅速进入强势传播网络的评书体小说,如《登记》《灵泉洞》《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等小说,都具有鲜明的评书体特征。许多作家的写作也和戏曲关系密切,如注重文字的节奏性、音乐性,注重地方色彩,小说中经常嵌入戏曲、说唱、歌谣等。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新时期之初,随着戏剧、戏曲陷入危机,文学与戏剧的互动锐减,小说中嵌入戏曲和说唱的现象才随之消失。
当时文学报刊上的话剧、电影文学剧本,也难以摆脱强大的说唱传播网的影响。由于戏曲拥有最大的受众,最能体现群众的接受心理,当时的话剧极其重视学习和借鉴传统戏曲资源。《虎符》《茶馆》《蔡文姬》《武则天》《关汉卿》等剧作,虽然是在文学报刊上刊出的,但都呈现出鲜明的戏曲化特征。电影也不能抗衡这个传播的规律,《红旗谱》《冰山上的来客》《芦笙恋歌》《铁道游击队》等许多电影中,也都出现了大量精彩的说唱片段,有的还成为流传至今的经典歌曲,这显然也是为了适应当时口耳相传的文化热潮的结果。进入新时期之后,电影界提出要丢掉戏剧的拐杖,也与当时戏剧陷入危机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强势传媒与弱势传媒的关系是不断变化的,我们需要辩证地分析各传播媒介的合作与竞争对文学本身的影响:新的更有传播能力的传媒技术不断出现,给文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但并不必然意味着文学作品审美性的提升,文学发展的历史证明,文学的审美性往往是在克服媒介的局限中产生的。研究文学报刊的历史,分析各文学文体及其审美功能的变化,自然也是离不开整体性的视野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ZD286)研究成果]
田秋生
(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迈克尔·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是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当代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媒介社会学学者之一,著名新闻史学家、政治传播学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新闻史、媒介社会学、政治传播、大众文化等。很少有人像舒德森这样,在中外新闻学界拥有如此卓越的声誉与广泛的影响力。
先看中国,包括《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等在内的6本舒德森专著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大陆出版。①有24篇中文研究文献对舒德森展开探讨,当中包括12篇学术论文、8篇书评、4篇访谈。此外,舒德森还深度参与了中国新闻传播学界的学术活动,比如,2021年11月在深圳举办的中国新闻史学会年会上,作为特邀嘉宾,面向全体与会者作了以《媒介与传播史研究中的技术决定论》为题的线上主题演讲;同月,舒德森还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主办的《全球传媒学刊》撰写了卷首语《“全球化”之思》。
在美国乃至西欧,舒德森也可谓声誉卓著。2014年,欧洲老牌大学荷兰格罗宁根大学迎来了自己的400周年校庆,在校庆典礼上授予舒德森荣誉博士学位,对其学术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针对新闻职业准则、常规与惯习展开研究,探讨它们如何影响新闻业的民主功能,他的论著产生积极影响,不仅促使新闻学研究本身成为一个确定的学术领域,并且能在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同时产生共鸣。”[1]
除了颁发荣誉学位,该校还为其举办了一场学术思想研讨会,名为“不可爱的新闻界”,会议整整开了2天,宣读发布论文44篇。《新闻研究》(JournalismStudies)选择了其中9篇论文,于2017年第10期刊出,同时还在前面加上了1篇编辑者前言,在后面加上了舒德森的回应文章,共11篇文章,组成舒德森学术思想特辑。[1]让人略感意外的是,学者们对舒德森的学术成就与学术思想并非只有赞扬和仰望,也有不留情面的批评。而且,正是后者触发了本人写作本文的欲望。因此,本文并非想为舒德森教授的杰出再添一个注脚,而是希望围绕有关他学术思想的几个争议焦点展开探讨,在祛魅的同时,也期望对舒氏学术思想达成更准确的理解。
围绕舒德森学术思想的争议有三个焦点:其一,舒氏对传媒商业化的影响态度暧昧,对其负面作用三缄其口;其二,舒氏对技术与新闻业的关系着墨不多,有时仿佛视而不见;其三,对于传媒业的今天与未来,舒德森有些盲目乐观。
本文主要从报刊史研究的角度,结合前述《新闻研究》特辑的相关文献,对前两个方面进行述评。
(一)罗德尼·本森(RodneyBenson)与克里斯托夫·雷茨施(ChristophRaetzsch)对舒德森的批评
1.本森:传媒商业化是魔鬼还是天使
本森是纽约大学媒体、文化与传播系教师,他在《或许情况并没那么坏,不是吗——舒德森关于传媒商业化的矛盾评论》一文中,对舒氏有关传媒商业化的暧昧态度进行了集中探讨。
对于传媒商业化,舒氏究竟持何态度?从他的诸多论述来看,他确实有过批评。然而,看起来这种批评却总是有所保留。细看他的有关评论,在批评的背后,总是跟着“但是”,用以为传媒商业化辩护。在本森看来,舒德森针对传媒商业化的暧昧态度可以通过5个关键词来解释, 这5个词均以“C”开头。其原文是:It′s complicated. There are countervailing forces outside of the market and even when there are not, the market itself is self-contradictory. Do not underestimate the power of contingency. And if all else fails, blame it on culture.[2]译成中文就是:情况很复杂;在传媒实践过程中,还存在着一系列与市场力量相抗衡的外部力量;即便不看其他外部力量,市场本身的影响也是自相矛盾的;不能忽视偶然性因素。如果以上四个方面都无法有效解释,那么最后还可诉诸于文化。在本森看来,“5C”是破解舒德森针对传媒商业化暧昧态度的密码。
那么,舒氏为何会对传媒商业化持这种态度呢?首先,同时也可能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知识上的诚实。显然,确实存在着诸多因素在共同起作用,比如专业主义、组织需求、受众等,这些因素也需要被充分认知。其次,舒氏对苛责传媒商业化的怀疑可能还与他自己的政治立场有关。他持有一种谨慎的美国式自由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也对美国自由左派持怀疑态度。再次,也有某种理论上的渊源。舒氏将其诉诸于自己的博士论文导师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一篇文章中舒氏承认,自己很欣赏贝尔以一种不那么黑白分明和系统的方式来描绘世界(即看到它的复杂性与偶然性),不像帕森斯或马克思之类的理论家那样,用一套宏大的结构来阐释复杂的事物。简而言之,出于多种原因,舒氏属于此类学者:重视复杂性,反对任何形式的单一归因,尤其是不同意单一归因于商业化。
对于舒氏的态度,本森逐一进行了批驳。其一,关于复杂性。诚然,传媒的运作情形很复杂,但也不能过分强调这种复杂性。事物的运行有着多种因素在共同发生作用,但并非所有因素都发挥着同样的作用。传媒研究者应该对公共政策、市场结构、组织形式等系列变量保持密切关注,并深入探讨这些因素如何影响到新闻业服务于公共利益的质量。在将各种因素尽可能考虑的基础上,对它们的影响结果作出具体的回答。换而言之,在简单还原论与复杂多因论之间还存在缓冲地带。其二,关于自我矛盾。确实,商业化与市场并非只是起负面作用的,有时也会起正面的积极作用。不过,看起来,对于市场的局限性,舒氏没有充分的认知与重视。其三,关于偶然性。确实存在偶然性和意外,但这种意外并不总是发生(否则就不能称为意外了)。其四,关于抗衡性。那些被寄予厚望的抗衡性力量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良好运作,可能变得更加弱小并且需要帮助。其五,关于文化。一旦归结为文化,变革就变得不可思议了。
在本森看来,对于市场失败的因与果,我们需要展开更为全面系统的分析,从而对于民主期待与市场压力之间的张力给予规范的呈现,并探讨如何通过公共政策的调整,对市场的负面作用进行有效应对。总而言之,要想对当代新闻业与公共领域的深层机制与结构达成深度理解,就必须理解市场的力量,了解它的局限性。[2]
2.雷茨施:技术只不过是“形式的内容”
雷茨施来自德国,是柏林自由大学媒体与传播研究所新闻研究部的一位学者,他在《超越新闻学的新闻学研究——与迈克尔·舒德森的批判性和欣赏性对话》一文中,针对舒氏有关技术的态度展开了批判性思考。
雷茨施在文中指出,在舒德森的论著中,对于技术与新闻业的关系向来着墨不多。尽管媒体向公众传递信息的技术方式发生了多方面的变化,但看来舒氏倾向于认为,也无非就是传输信息的技术变了,与新闻业所承担的形塑公共领域和公众的功能相比,媒介(技术)本身是相对次要的。舒氏不愿意对技术在新闻业中所扮演的角色作过多陈述,不愿意采用类似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框架来对技术展开分析。基于自身的社会文化取径,对于技术,舒氏所关心的只是其作为“形式的内容”这一面。具体而言,只有当特定的媒介技术导致了某种特定的结构性叙述手法的出现时,舒氏才会对技术感兴趣。
雷茨施认为舒氏对技术的重要性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从三个方面提出了不同看法。[3]其一,新闻业在当下所面临的挑战远不止叙述手法的改变,诸如Facebook、 Twitter、Blog等诸多社交媒体平台的涌现,也引发了新闻业在多个层面的应对。在传媒技术生态发生巨变的形势下,舒氏依然坚持将机构媒体作为分析单元。其二,原有的机构媒体分析框架也无法承担起全面有效地评估新闻业功能的使命。新闻媒体正不断受到新技术发展的驱使,对于这些新技术发展我们必须进行深入研究。其三,算法和分级体系决定着社交媒体与互联网上的新闻面貌。无视技术自身的相对独立的运行逻辑,会使我们看不到新的新闻消费者突破垄断性结构所体现出来的创造性。
在给出以上批评后,雷茨施对数字化时代新闻学研究的创新进一步提出了建议。他认为,在传媒业发生巨大变迁的今天,对于新闻学者而言,要想探讨今天的公众正在如何形成,就必须采用新的框架,超越原有的机构媒体与生产常规的框架。具体来说:第一,伴随议程设置与注意力管理越来越受制于新技术,新闻学研究者需要与互联网研究、网络分析等领域的研究者展开合作。这同时也意味着让出部分研究领地,在一个更开放、更具包容性的整合式新框架下来展开新闻学研究。第二,因为媒体依然保持其“不可爱的”批判性面貌,新闻学研究要探讨公众如何浮现、交叠及维系。当今时代,对民主运作产生影响的行动者已远不止新闻记者,还包括大量通过在线诉求、社交网络等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他们正在重塑公众与公共空间。总之,要对数字化时代公众的形成及其维系,有一个全面的整合式分析与理解。[3]
(二)迈克尔·舒德森的回应
对于本森与雷茨施两位学者的批评,舒德森在《重新思考》(SecondThoughts)一文中给予了简要的回应。
关于如何认识市场与商业化对传媒的影响时,舒德森进一步辩称:其一,我们不能无视市场本身就是进步的这一面。何以见得?比如,哈贝马斯笔下的18世纪公共领域的涌现,就是市场和商业的产物。作为公共领域的咖啡屋、酒吧、报纸等,在发挥政治功能前都是作为商业和企业而存在的。若是失去商业与市场的经济支持,公共空间的持续存在是无法想像的。其二,资本主义并非冷漠无情。这一点,可以通过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得到论证。其三,资本主义时代,诞生了美国迄今为止最好的新闻业典范,包括《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洛杉矶时报》。其四,市场力量很强大,对社会事务产生巨大影响,但它通常并非是理解人类行为的唯一或首要因素。将过去半个世纪以来的新闻业表现视为市场的失败是错误的。
舒氏在政治上秉持一种温和的自由主义立场,此种倾向,与他个人的经历有着密切关系。对此,舒德森在《重新思考》一文中有具体的描述。他忆起自己成长的1970年代,其时,左翼激进理论风行一时,学者们痴迷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与理论,倾向于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范式来理解社会,将经济因素视为影响政治、社会、文化的决定性因素,从而忽视了其他因素。舒氏自己虽然一度受到左翼理论的影响,却在后来的经历中产生了动摇。他在文中讲述了一个温情脉脉的故事。他父亲开了一家小型体育服装厂,高峰时期雇了大约40名工人。他父亲与工人们相处融洽,亲如家人,完全没有阶级分析理论中所说的那种阶级对立关系。除了父亲的故事,舒氏还忆起自己家不远处的一家超市,超市的收银员时常停下手中的工作,与数位孤苦伶仃的老男人热情聊天。诸如此类的生活点滴,使舒氏对资本主义、对市场有了新的认识。换句话说,市场并没有那么罪恶,它也可以是温暖的、积极的。
至于技术与传媒业的关系,舒氏坦承自己现在和将来都反对技术决定论。原因何在?舒氏认为,不是因为技术不重要,而是因为常常被强调过头。此外,虽然雷茨施有关超越现有框架来创新新闻学研究的建议很好,但还应看到传统机构媒体在自我升级换代后,仍然主导着原创新闻的采制,仍然是公共信息的主要代理人。[4]
本森、雷茨施两位学者与舒德森之间围绕市场、技术与新闻业关系所展开的这场对话,让我们对舒德森的学术思想有了更深入全面的认识。
舒德森确实名不虚传,他针对美国新闻史与政治传播展开的研究可谓独树一帜,他以社会学的背景进入新闻史领域,带着政治学的民主关切和文化史的取径,立足美国新闻与公共生活史,展开了深入探讨。在笔者此前的一篇文章里,对舒德森的新闻史取径曾有过以下归纳。其一,舒德森主张研究新闻史要从问题开始,关注新闻与新闻业的历史变迁。其二,将新闻业的变迁与其所处的社会的历史变迁相勾连,在关系和互动的视野中展开考察。其三,将新闻与新闻业视为文化形式与社会惯例,引入有关权力、文化的理论,应用社会科学的概念与框架展开研究。简而言之,“变迁”“互动”“文化”是舒德森新闻史研究取径的三个关键词。[5]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加一句,即文化史、社会史、政治传播乃舒德森的三个重要标签。
舒德森关于市场与技术的认识固然存在某些合理性,任何单一的决定论都是值得质疑的,市场确实有时也会带来积极的影响,技术当然也不能决定一切。但需要指出的是,在市场与新闻业关系的问题上,舒德森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市场的逐利本能与新闻的公共服务需求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在技术与新闻的关系上,舒德森看来只在渠道的层面上来认识媒介与技术,没有看到媒介(技术)作为社会基础设施或者说社会装置的重要面向,由此忽视了技术在建构个体生活方式与社会运作方式上的强大力量。
总之,在市场、技术与新闻业关系问题上,舒德森表现出谨慎甚至保守的态度,背后的根本原因或许在于他对民主政治、自由市场、独立媒介组成的自由资本主义的迷恋。由此看来,他对美国新闻业的现状与未来一直保持乐观态度也就容易理解了。凡此种种,是我们在理解舒德森的新闻史研究取径时要加以认真反思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7BXW018)研究成果]
【注释】
① 国内近年来出版的迈克尔·舒德森专著有:《新闻社会学》,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新闻的力量》,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好公民——美国公共生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知情权的兴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赵建国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报刊史研究成绩卓著,方汉奇先生主编的煌煌巨著《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与《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是典型代表,倪延年、陈信凌、韩丛耀、王润泽、蒋建国、王天根、王春泉、张晓锋、邓绍根和程丽红等人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亦为重要证据,黄春平教授对此有精彩综述。不过,在黄旦教授看来,已有报刊史研究“看似繁花似锦的背后,敞露出研究的单一和原地踏步般的茫然,这也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1]。其中,最为突出的问题在于:一是主体意识不够,缺失报刊自身的眼光和脉络,常常成为政治史、思想史、革命史的婢女,研究者不太明确是“报刊的历史”还是“历史的报刊”;二是受限于编年史思维,缺失“历史的想象力”,一味按照时间顺序,依照已有结论,按次排列所谓大事,没有把新闻媒体的艰难曲折、惊心动魄的变化反映出来,本该是波澜壮阔的长河,最终成为平淡无奇的死水。[2]基于此,黄旦教授顺应学术潮流,呼吁新报刊史书写,主张以媒介为重点,以媒介实践为叙述进路,实现范式变革。这一倡议得到海内外学者的广泛响应,并产生部分积极成果。不过,范式转移之后,新报刊史书写如何实践,做到可持续性发展,依然有待商榷。
新闻传播学界缺乏历史意识,几乎成为学界共识。虽然较多西方传播学著作与历史研究密切相关,《帝国与传播》《传播的偏向》《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等都借助历史分析释放想象力。但迈克尔·舒德森仍然批评欧美传播学研究缺少历史观,追逐时髦题目的时候,没有工夫深究历史。[3]至于国内,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黄旦教授就曾倡议研究者先走向历史,去熟悉新闻传播史和新闻学说史,温故而知新。遗憾的是,二十多年以后,这一状况没有太大改变,以至于吴予敏教授在中国新闻史学会2021年会上,再次旧话重提,以《新闻传播学的历史意识》为题,做了深受好评的学术报告。
就实际情形而言,不仅新闻传播理论研究缺少历史意识,部分新闻思想史和传播思想史研究同样欠缺“历史感”,往往只有“思想”,没有“历史”。谈及某人传播思想时,就以文本为依据,洋洋洒洒展开论述和想象,基本不考证文本的具体历史语境和社会空间语境,也不考虑思想变化及其缘由。更有甚者,有些报刊史研究堆砌晦涩拗口的翻译体,以各类新名词和新理论串联、阐释中国史料,还自以为找到“尚方宝剑”,练就“葵花宝典”,试图一招打遍天下,俨然成为新时代的“以论代史”。
由于没有历史感,缺少对知识传统和学术史的基本尊重,很多报刊史论著老生常谈,拾人牙慧,低层次重复前人劳动,甚至有所倒退。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与方汉奇《中国报刊史》是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的两座丰碑,前者是开山之作,后者奠定革命史叙述框架,在资料整理方面贡献良多。如果稍有历史意识,后来者应在理论体系、内容框架、史料收集等方面,提供实质性创新与知识增长。但事与愿违,本应后来居上的相关成果,大多对方著和戈著进行“改版”,创获有限。又如,近代史专家严昌洪教授早在1990年,就以详尽史料论证《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不是中国第一份近代报刊。[4]不过,这一研究成果遭遇报刊史学界的普遍忽视,大家自说自话,既不更正,也不反驳。这无疑是历史意识欠缺的明证。
更为关键的是,现有新闻传播学理论多数来源于西方,相关研究只起到类似留声机的转译作用,仅对西方理论进行重新梳理和归纳总结,大体属于西方“传播理论史”“传播学说史”或“传播思想史”研究。稍微好一点的研究,可能是用西方理论解释中国现象,严格意义的理论创新并不多见。在这样的话语体系和学术环境中,新报刊史书写要从理论上突破,难度极大。
为此,新报刊史的研究还是要回到历史,先做传统者,再来做创新者。冯友兰先生曾言,讲哲学则必须从哲学史讲起,学哲学亦必须从哲学史学起。如果说哲学是哲学史的展开,那么新闻传播学则是新闻传播史和报刊史的展开,历史意识是极其重要的。因为社会科学也是历史的一部分,马克思曾宣称,“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5]。
无论是旧新闻史研究,还是新报刊史书写,就本质而言都属于历史科学,是历史研究中的专门史,务必遵循历史科学的基本原则。这是先回到历史的基本要义。
强调新报刊史的历史属性,意味着要高度重视史料,凸显史料的极端重要性。“历史的对象是史料,离开史料,也许成为很好的哲学和文学,究其实与历史无关。”[6]换言之,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史学即史料学。没有新史料,一切创新都无从谈起。可惜的是,在报刊史等专门史研究领域,史料未能引起足够重视。比如,在共和国新闻史研究领域,《三二一工厂第二车间党支部的宣传工作》《在工业生产高潮中党的宣传工作经验》《加强党在工矿中的宣传工作》等资料,详细记载各地区工厂企业如何开展新闻宣传,但是这些史料都没有得到重视,很少有人加以利用;而且新闻宣传工作涉及人员管理、机构设置、资金投入、技术引进等问题,但财政史、人事史和机构史等相关资料没有纳入新闻宣传史和报刊史研究范围。
史料是思想利器,史料的价值决定研究价值,因为没有史料就没有问题,所有研究问题都是在初步掌握一定史料,对史料有了最低限度的认识之后,通过对比联想而产生的。为此,新报刊史和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样,必须充分占有史料。通过史料建设,让历史事实说话,用事实说明事实,用历史说明历史,避免脱离实证的空谈,使研究成果经得起考验,实现研究科学化。
换句话说,新报刊史即“新报刊史料学”,就是用新史料,言人之所未言,弥补既往研究的不足。因而务必倡导“史料革命”“史料学转向”,在此基础上再讨论创新问题。但现有情况是,基础性史料创新明显偏弱,直接导致报刊史理论创新和具体研究进展缓慢。例如,全面抗战时期《前线日报》副刊——《新闻战线》,共有235期,几乎都是关于战时新闻理论、新闻业务、中国新闻史、世界新闻史和新闻技术等方方面面的讨论,却迄今没有引起研究者注意。如果仔细讨论,现有中国新闻学理论著作和新闻史教科书的某些章节都应该重新编撰。在史料不足的情况下,报刊史研究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要从根本上突破,就要提供足够的史料,在审核整理的基础上,进行学术加工,寻找中国特色,实现整体创新。
如何进一步拓展新史料呢?在大数据的时代,研究者可以充分利用各种数据库,打造独具特色的报刊史数据库,尽可能扩充史料,同时借助互联网和大数据技术,发展数字人文和新计量史学,革新大数据时代的量化研究。不过,用新工具来发展新史料,并不必然导致史料都是可靠的。因此,还要运用新方法检验史料,台湾黄一农教授提出的“e”考据,就很有参考价值。即是说,大数据时代的史料需要进行大量考辨,考证史料真伪,比较考订史事,确保史料的可信度和科学性,并在具体时空解读史料,不能简单地直面文本,望文生义。
历史证据只是构成书写基础,研究者必须更进一步,根据史料,张开想象的网面。从学科性质来看,这要求研究者尊重历史研究的一些基本方法:首先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在整体之下研究具体问题,不能就报刊研究报刊,不能就新闻研究新闻。比如,中国共产党新闻宣传研究要放在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大背景之中,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进行探索。其次要以中国为立场和方法,用中国人的眼光,在中国发现历史,发现中国报刊史自身内在之精神,注意中国报刊史的特殊性、变异性与传统性,反对西方中心论,凸显本土化,尤其要反对以西方概念随意解读中国史料。
高度重视史料,遵循史学研究方法,并不表明报刊史研究排斥理论与概念。其实,报刊史料的收集、整理、考辨、解读和运用,均离不开理论指导。严耕望在《治史三书》中讲得非常清楚,历史研究应该是多学科、跨学科的融合,不能囿于分科观念。米尔斯也说过,历史学是人文学科中理论性最强的行业,如果历史学家没有“理论”,他们也许可以为撰写历史提供材料,但他们自己不能书写历史。因此,新报刊史研究应该充分利用其他学科的理论,实现研究视野和思路的创新。
在将史料和理论紧密融合,实现创新的过程中,也许可以借助经济史研究的做法。著名经济学家吴承明在《经济学理论与经济史研究》一文中指出:“在经济史研究中,一切经济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7]熊彼特和凯恩斯表达过类似说法:“任何伟大的经济学说,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会变成经济分析的一种方法”,“经济学与其说是一种学说,不如说是一种方法,一种思维工具,一种构想技术”。[7]这说明,经济史研究和经济理论存在密切关联,甚至不分彼此。稍加转换,我们可以断言:在报刊史研究中,一切新闻传播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理论即方法,有多少理论,就有多少研究方法、视角和规则。
如果坚持多元、开放和包容的态度立场,议程设置、沉默的螺旋、知沟理论、二级传播、媒介记忆等新闻传播学理论,完全可以用来创新报刊史研究。从这个角度来讲,新报刊史意味着运用最契合研究问题的相关理论,同时又不固执地信守某种单一的理论。借助各种理论,研究者能转换视角,催生新的问题意识,创作意料之外的新成果。比如,运用新闻职业化理论研究近代中国新闻业和新闻记者,研究框架和问题意识即与已有研究完全不同。问题意识和研究视角转换之后,史料边界会得到极大拓展。在媒介考古学视野中,原本被忽略的各类史料,都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当然,将新理论和新方法运用到报刊史研究时,势必受到资料限制。而且,所有理论都有其特定适用范围,不一定具备普遍性的指导意义。依据熊彼特的说法,由于理论不可靠,经济学是研究经济史的方法,历史研究又是研究经济学的最好方法。那么,在新闻传播史研究中,一切新闻传播学理论都应视为方法论,同时历史研究又是新闻传播学原理的最好方法,《对空言说》《发掘新闻》即为佐证。
在理论借鉴过程中,报刊史研究者不能局限在新闻传播学领域,要跨越学科边界,广泛吸取各类社会科学理论,借助各种理论活络思想,时常转换研究视角,提升研究层次,避免盲人摸象。因为没有哪一种理论能够一统天下,解决所有问题。在多元丰富的理论资源中,根据问题意识和资料条件,做出相对合适的选择。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经验证据和史料是第一性、最基础的,理论则是第二性的,大体属于锦上添花。这意味着,理论是灰色的,生命(经验)之树常青。对此,李金铨教授有精妙阐释:理论有照明作用,证据是最后的裁判,要以理论“照明”材料,而不是以材料迎合理论。[8]也就是说,在运用理论和方法实现创新时,不能让理论喧宾夺主,把历史材料变成抽象概念和社会科学理论的附属品。具体研究要从史料和媒介实践出发,而不是从理论或概念出发,尤其要避免套用或误用理论。一旦从理论或概念开始,就可能抹煞经验证据,甚至滥用史料。
于是,要时刻反对理论崇拜或理论先行,警惕以后见之明、以后起观念和价值尺度去评说和判断过去。“外国的理论和解释框架不但要懂,而且要化为自己实际的思维理路和问题意识,隐藏在具体研究的背后,而不是在前台指手画脚……融西而不见西,鉴今而不言今。”[9]与此相应,新闻传播理论和社会科学理论要用于研究过程,培养新报刊史书写的独特问题意识,而不能仅仅用于表述,甚或装点门面。恰如杨国斌教授在一次访谈中所提及的:“好的理论,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蕴含在内,而不必像招牌一样挂在门前……好的理论像内裤,穿在里面,不要外露才好。”[3]
概言之,先因后创,史论并重,运用新史料、新工具和新方法,方能实现报刊史书写的创新。这种报刊史书写,注重借鉴各类理论,将史料整理和历史研究相互促进,同时展开两个层次的研究:第一个层次是在史料收集过程中,注意加强史料本身的研究,包括史料科学价值的鉴别、真伪的考证、版本和文字的校勘、来源的可信性辨析,以提供真实可靠的资料,并探索中国报刊史史料学之学科建设;第二个层次是对报刊史进行专题研究,揭示客观规律,总结经验教训,为解读当下中国问题提供借鉴。通过这两个层次的研究,从史料中提炼出历史原理,抽象为历史法则,再用历史法则去贯串史料,让“陈死的、片段的史料”变得生动、鲜活起来,用新史料“创新史学”,实现“新报刊史书写”,力争史料整理和史学研究的“双重突破”。这样就能很好完成李大钊提出的历史研究任务:一是整理事实,寻找其真确的证据;二是理解事实,寻出其进步的真理。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8ZDA314)研究成果]
黄发有
(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所有的当代史研究难免会遇到站在“隔代修史”立场上的相关质疑。这种质疑提醒我们必须充分注意到当代事物的不稳定性与复杂性,更为重要的是要言必有据,避免道听途说的猜想。当代文学期刊研究要降低这种干扰的负面影响,必须深入、细致地阅读原始期刊,在此基础上还应该广泛搜集相关的背景材料。当代文学期刊种类繁多,而且变更频繁,要较为全面地占有资料并且理清当代文学期刊错综复杂的发展线索,有较高的学术难度。文学期刊史研究遭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与期刊直接相关的背景史料的匮乏,已经公开发表的回忆与访谈文字又不能作为立论的孤证,在引用史料时应该通过互证与旁证来确保评判的公正性与客观性。只有广泛搜集史料,才能对当代文学期刊发展轨迹做出较为准确而全面的描述。近年发表或出版的研究当代文学期刊的成果,有些作者依据的是一些大型数据库收录的残缺的期刊史料,得出的结论往往显得片面而主观,顾此失彼。要深入研究当代文学期刊,必须练好三个方面的基本功:其一,广泛搜集原始的期刊史料,对掌握的材料进行充分的整理和细致的分析;其二,通过走访代表性的作家、编辑、批评家和文艺官员等当事人,采用口述历史的方法搜集第一手资料,并且结合原始的书面材料,对一些可疑史料进行甄别与证伪工作;其三,将史料挖掘和逻辑建构有机地结合起来,进行充满对话精神与批判意识的反思和解读,进行客观的历史描述和独立的价值评判。当代文学期刊研究既要突出重点,抓住关键,又要全面推进,尤其是挖掘那些被长期遮蔽的特色刊物。要做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我认为要解决好四个关键问题。
在历史的河流中,当代文学期刊在传承与创新、繁盛与衰变、适应与选择的多向进程中寻找自身的定位,实现自身的价值。从“十七年”到20世纪90年代,当代文学期刊在媒体格局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影响深远,对文学发展发挥了巨大影响,这一时期的文学史甚至被作家和学者定位为“期刊文学史”。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特色鲜明的地市级文学期刊发行量都达到数十万册,文学的轰动效应属于文化常态。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随着社会的市场化转型和网络媒介的崛起,在文学边缘化和纸媒边缘化的两面夹击下,文学期刊风光不再,不少文学期刊改弦更张,转型为通俗文学期刊,或者干脆关门大吉,《昆仑》《漓江》《峨眉》《小说》等大型文学双月刊的集中停刊,更是被一些文学圈人士描述为“天鹅之死”。进入新世纪以后,北京、上海、江苏、广东等省市对文学期刊加大经费支持的力度,不少省市跟进,这才改变了文学期刊持续滑坡的态势。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年轻学人对当代文学期刊的发展轨迹缺乏全面了解,误以为文学期刊一直是一种相对边缘的媒体,这不仅不符合历史事实,而且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对于个别刊物的历史地位来说,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也有起伏和波动。以《人民文学》为例,“十七年”一枝独秀,这既跟其“国刊”地位有关,又与当时的文学生态和期刊格局有关,其他文学刊物都以《人民文学》为模板。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十月》《当代》《收获》《花城》等大型文学双月刊的快速崛起,《人民文学》的影响力确实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受到月刊页码偏少的影响,《人民文学》对中篇小说发展的贡献并不突出。新中国成立初期,华东区、中南区、东北区、西北区、华南区、西南区等大区文联都曾主办文学刊物,随着大区制的撤销,《文艺月报》《长江文艺》《东北文艺》《西北文艺》《西南文艺》等刊物或停刊,或改版为所在省市文联或作协主办的文学刊物。另举一例,《文艺报》在“十七年”和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影响力巨大,在当代文学思潮演变过程中是不可忽视的推力。随着1985年7月该刊改版为报纸,刊发的内容比较驳杂,其受重视程度也有所下降。我在审阅外校的博士论文时,不止一次看到有研究者误以为《文艺报》一直是报纸。必须指出的是,从1957年4月14日至1957年年底,《文艺报》在中断三个月之后,改以周报的形式出版。另外,从1949年5月4日至7月28日,作为第一次文代会会刊的十三期《文艺报》,也是以报纸形式出版。而一些存在时间不长的刊物,譬如《说说唱唱》1950年1月创刊,1955年3月停刊,其实际创办人为赵树理,也曾经产生过较大影响,但很少有人愿意重返历史现场,去打捞历史的真相。现有成果往往大同小异,只是对材料的简单梳理,缺乏深入挖掘。
要将历时研究与共时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对当代文学期刊发展轨迹的寻绎,一方面要进行总体性概括,对文学期刊的整体发展进行准确的历史定位,另一方面要抽取代表性的期刊,通过例证的方式分析各种期刊的个性,在此基础上描绘期刊的历时演变与空间构成。对于同一时期的文学期刊,现有成果大都采取求同弃异的思路,忽略了不同区域、不同级别、不同文类的期刊的差别。正因为内部期刊、边地期刊被熟视无睹,期刊与文学的丰富性都被不同程度地遮蔽。
当代文学期刊有多样化的分类标准,在不同的坐标系中,当代文学期刊的整体结构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文坛人士最为熟悉的莫过于按照主办机构的行政级别来区分文学期刊,这样文学期刊就有了相应的级别,从国家级、省部级到地市级、县级,文学期刊在整体上构成了一座金字塔,处于顶端的是《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中国作家》,作为基座的是地市级、县级的公开刊物和内部刊物。按照出版周期来区分,当代文学期刊有季刊、双月刊、月刊、半月刊、旬刊、周刊和不定期的内部刊物或民刊。在“十七年”时期,综合性文学月刊一枝独秀。“新时期”初年,随着《收获》复刊,《十月》《当代》《钟山》《花城》《清明》《芙蓉》《长城》等大型文学双月刊纷纷创办,双月刊成为迅速生长的重要力量。进入新世纪以后,“一刊多版”成为文学期刊界的重要现象,《北京文学》2003年正式推出“中篇小说月报”,《当代》2004年增出“长篇小说选刊”,《十月》《芳草》《长江文艺》也有相应举措,半月刊或旬刊多了起来,一份刊物有了多扇窗口或面孔。如果以主办方的性质来衡量,文学期刊可被区分为作协或文联系统主办的机关刊物、出版社主办的文学刊物、民刊等。机关刊物大都能及时传达文学导向,对政策变化和时代要求做出敏锐的回应。出版社主办的刊物更加贴近阅读市场,《当代》《十月》《小说月报》等刊物都密切关注读者趣味的变化,与读者进行有效互动。而且,书刊联动的运营模式,使得出版社主办的刊物在传播力方面具有自身的优势。以文体类型来区分,当代文学期刊包含多文体的综合刊物和单一文体的专门刊物,每一个省市作协或文联都主办了一份以《人民文学》为样板的综合性文学月刊。相对而言,出版社似乎对大型文学双月刊和单一文体的专门刊物更为偏爱,三联书店主办的《读书》、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小说月报》《散文》、上海文艺出版社主办的《小说界》、花城出版社主办的《随笔》都只经营一种文体。就民刊而言,以《今天》《非非》《他们》为代表,对当代诗歌发展产生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对其他文体的影响较为有限。
如果缺乏结构视野,一方面无法对当代文学期刊进行多角度的、立体的整体性考察,无法把握其复杂的秩序和逻辑,另一方面对代表性期刊难以做出明确的定位,甚至牵强附会。以“十七年”文学期刊为例,有一段时期,《文艺报》在版权页标注的“出版者”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些博士论文就认为《文艺报》的主办机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多样化、多层次、多角度的结构视野中,每一份刊物在系统中都有自己的位置。研究者将一份刊物与同时代其他刊物进行比较,就能够更为准确地做出评估,有些刊物和主流刊物高度同质化,部分刊物具有自身的个性与特色。值得注意的是,结构性分析不应当是静态的、封闭的,每一份刊物的风格与定位也不会是固定的,往往会随着时代、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即使对代表性期刊进行个案分析,也应该关注其栏目设置、文体关系、作者和读者的构成等等。在某种意义上,地方性刊物、内部刊物在当代文学期刊研究中长期被忽略,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刊物影响力较小,另一方面研究者的视野有缺损。内部刊物有特殊的史料价值,地方性刊物的作者群绝大多数为基层作者,反映了当代文学中“大多数”的创作情况与生存状态。
应当把当代文学期刊置于当代中国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综合进程之中,既考察外部环境对文学期刊发展的影响与制约,观察文学期刊对社会变迁的回应,又考察文学期刊在文学场域、媒介场域中的位置与功能,重点透视文学期刊塑造文学环境、影响文学发展的运行机制。通过研究影响文学期刊的各种因素的功能、结构及其相互关系,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络中凸显文学期刊的立体图景与发展脉络。文学期刊作为一种特殊的媒介形式,它以文学为纽带,在空间上沟通了文学与社会,汇聚了作者、编者和读者,建立了人与文学文本进行对话的精神通道。中国当代文学期刊作为特殊类型的期刊,其发展无法脱离总体的媒介环境,必须接受各级新闻出版管理部门的监管,在出版政策与出版法规允许的范围内发挥自身的创造性。在新的媒介生态中,媒介融合的态势正在改变当代文学期刊的生存环境,文学期刊与网络、影视和其他纸面媒介的多元互动,必将重新塑造文学期刊的整体面貌。因此,研究文学期刊的发展轨迹,不能过度强调其特殊性,应当在全面了解当代期刊的发展历程的基础上,廓清文学期刊与其他类别期刊、其他媒介形态的差异性。只有这样,才能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融合起来,避免因个人趣味而有所偏废。
应当处理好主流文学刊物和边缘文学刊物的关系。主流文学刊物影响大,关注度高,数量较为有限;而边缘文学期刊影响小,长期缺乏关注,数量极为庞大。现存的绝大多数期刊研究成果都重点关注主流期刊,这类成果也容易得到学术界的重视。不容忽视的是,对边缘期刊的轻视,容易片面夸大主流期刊的作用,注意不到主流期刊和边缘期刊的互动。事实上,文学期刊对文学思潮的推动,离不开期刊之间的协作与配合。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如果忽视内部期刊、基层刊物和民间刊物,其结论显然缺乏可靠性和说服力,研究成果也很可能视野狭小,沿袭旧说,难有创新。因此,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一方面要对主流刊物进行重点研究,突出其主要特征,同时选取新的角度,立体揭示其多重面向,另一方面要广泛关注边缘期刊,选取特点鲜明、具有史料价值和文学史影响的刊物进行个案分析,通过点面结合的方式,揭示长期作为文学背景存在的边缘文学期刊的真实面貌及其文学史地位。
在已有的当代文学期刊研究成果中,文学期刊常常被定位为一种依附性存在,也就是说,文学期刊本身的特性常常被忽略。不少研究者习惯在文学史的框架中寻找文学期刊的踪迹,然后将文学期刊嵌入相应的文学史位置。有不少研究当代文学期刊的论文或著作,关注的其实是刊载作品及其作者,依然以作家作品为本位,基本不涉及文学期刊的编辑策略、历史贡献与文化趣味,更不会关注文学期刊的读者群体。也就是说,文学期刊只是被定位为一种附庸或工具,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文学期刊离不开“文学”,但是,研究者不能用“文学”掩盖“期刊”。当文学期刊仅仅服务于各种外在目的,这种刊物往往会变来变去,缺乏独立的品格。中国现当代文学期刊史上的名刊都有独立的追求,从《东方杂志》到《新青年》,从“五四”时期的《小说月报》到“百花时代”的《人民文学》,从《文学季刊》到《收获》,从《星星》到《今天》,这些刊物都以自己的方式介入时代与社会,确立了人无我有的特色,而且坚持自身的美学原则。也就是说,当期刊自身的优势得到充分发挥时,作为媒介内容的“文学”也打上了期刊的烙印,期刊与文学相互成就,相得益彰。所谓期刊本身,大多数研究者只关注其精神文化属性,忽略了其物质特征与商品属性。文学期刊的装帧形式、纸张特点、页码数量等,很少有人关注。文学期刊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其价格、稿费标准、广告、发行渠道、赞助等商业问题也不容忽视。事实上,物质问题在文学期刊发展史上多次发挥重大影响。从1960年到1961年,《收获》《萌芽》《星星》《蜜蜂》等一批刊物停刊,形成了一波停刊潮,继续出版的期刊也只能改换纸张或缩减页码,原因正是纸张匮乏。1980年代中期对增长过快的文艺期刊的整顿,也是源于纸张供应紧张。“十七年”文学期刊只有《收获》一家大型文学期刊,文学期刊普遍比较薄,这跟纸张稀缺有很大关系。
研究者要处理好“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与“中国当代期刊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关系。目前一些学者在研究现当代文学期刊时,也容易把文学期刊和其他类别的期刊隔离开来,客观上当代文学期刊和其他类别的期刊面临共同的政策环境和时代氛围,文学期刊和其他类别的期刊也会相互影响,不少其他类别的刊物会开设文学栏目,譬如北京市委机关刊物《前线》杂志从1961年到1964年开设了“三家村札记”专栏,1990年代的《读者》《知音》《青年文摘》等刊物影响了不少文学期刊的办刊行为。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期刊,文学期刊为了适应其专门化的内容,有其自身的特色,但研究者不能忽略其作为期刊的共性,更不能完全把“中国当代文学期刊”从“中国当代期刊”中切割出来。另外,“文学期刊史”不仅仅是从期刊视角展开研究的“文学史”,“文学期刊史”确实与“文学史”紧密关联,但它在“媒介场”与“文学场”的互动中确立自己的功能与地位,它有自身的运行机制和发展规律。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研究应当高度重视当代文学期刊本身的特性和发展过程,在此基础上考察“中国当代文学期刊”与“中国当代期刊”“中国当代文学”的多元互动。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8ZDA266)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