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宏 景 莉
(1.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教授;2.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
随着我国进入高等教育大众化时代,大学教师的师德风貌也进入公众视域。2014 年,教育部专门出台 《关于建立健全高校师德建设长效机制的意见》,明确提出师德禁行的“红七条”,对高校的师德师风建设起到了警示作用。事实上,师德是大学教师实践大学教育之道或为师之道的具体形态,它不仅是考核规定中的“一票否决”,更是大学生在师生日常交往活动中亲身感受到的教师专业形象。因此,基于大学生对师生交往活动的体认之知,能够直观地考察大学教师的师德样态,也可弥补以往宏大叙事之不足。对此进行教育学审思,有助于大学教师拥有朝向为师之道的教育专业自觉。此举不仅关乎高校的师德师风建设效果,更关乎我国高等教育质量的整体提升。
谈及大学的师德师风效应,其第一现场或许存在于师生直接交往的课堂教学活动之中。在多数大学生的体认之知中,他们正是在课堂教学过程中直观感受大学教师的职业风貌。通过大学生们的体验式言说,尝试还原大学教师的专业形象。
下面两位讲述人是来自不同高校的一年级新生和四年级毕业生。
案例一:大学一年级新生渐渐习惯于“师生零对话”的课堂生活
小艾(化名,F 大学一年级学生):新生报到时,辅导员曾说,“从高中进入大学,要尽快适应这里的节奏,不再有老师整天盯着你啦”。当时,我没太理解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随着日子的一天天展开,我似乎感受了不同于中学的“自由”氛围,看似轻松,内心却不太自在,甚至有些茫然。一年级的课程比较多,每门课的老师或学生可能来自不同院系,彼此不熟悉,也很少交流。专业课的人数比较少,师生之间能有一些对话;通识课有近百十号人,老师在讲台上照着PPT 讲授,学生在座位上随意听课,或做自己的事,师生对话很少发生。目前,入学一个多月了,明显感受到大学老师与高中老师的教学风格不同。一是教学重点不同,大学老师们关注知识的逻辑,尤其要求重视理论论证,不要单纯记住所谓的观点或结论,而高中老师多是强调知识点或考点;二是作业要求不同,大学教师会明确作业提交时间,过期不候,高三各科老师则每天盯着学生要作业;三是师生课堂交流机会偏少,大学老师以讲授为主,个别老师课间也会回答一些同学的提问,这类情况总是少的;四是师生在课后几乎不交往,中学生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到老师请教问题,大学老师一般不在办公室,上课准时来,下课准时走,看着老师匆匆离去的身影,我心中多少有点失落……当然,一些老师会给全班同学留他的电子邮箱,但我至今也没有给任何一位老师发过邮件。
在大学一年级学生的叙事中,师生交往活动主要局限于课堂的有限时空。课堂上,教师专心于教,学生学习主要依靠自觉性。在课外生活中,任课教师与学生之间鲜有交集。这样的师生关系势必挑战大学新生在中小学校园里已获得的师生交往体验,其失落感不言而喻。随着他们对大学生活的适应,也不得不习惯“师生零对话”的现状。对此,似乎难以用现行的师德规范来评析,却提醒我们反思为师之道的应有之义,大学何为?师者何为?
从大一新生对于大学师生交往的诸多不适应可以看出,大学师生交往确实不同于中小学。基于两者比较可知,中小学生是未成年人,心智处于未成熟阶段。在中小学校里,教师对学生的直接关怀与指导的成分比较多,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学生内心对教师产生依恋。而大学生是成年人,虽然师生关系的教育属性不变,但是,大学教师与大学生的交往是建立在两个成熟的独立主体之间,或许可以用德国学者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交往理性概念来重新理解大学师生的交往活动。在哈贝马斯看来,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是交往行动的核心。对此,大学教师要有清醒的教育者身份意识,在课堂教学过程中,自觉超越单纯的学科专业思维,从教育学视角主动引导大学生的精神成长。大学生已不再是中小学生,他们是独立的精神个体,是正在成长的未来学术研究者和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帮助新生尽快适应大学学术共同体生活是全体大学教师的共同责任。
案例二:大学四年级学生在有限的师生交往中体验学术成长之愉悦
小皓(化名,S 大学四年级学生):回顾三年多的大学生活,与老师们交往的机会比较少,交流最多的是毕业论文的写作。在我们系里,先由学生自行拟定选题,然后结合教师相关研究领域,由教学秘书帮助我们匹配导师。我对义务教育年限问题有兴趣,王老师成为我的论文指导老师。王老师还指导四位硕士生和三位博士生。我的室友说我运气好,本科生就遇到博士生导师。但是,王老师太忙了,他要求我隔周去他办公室,当面汇报一次论文写作进度,每次交流时间在1 个小时之内。虽然与老师见面时间有限,但受益匪浅,老师的话总会让我茅塞顿开。半年多时间下来,从开题到结题,我的思维好像脱胎换骨一样。拿着装订好的毕业论文(2 万多字),看着结构清晰的目录,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写的。回顾那段日子,我真切地感受到学术研究的奇妙,也萌生了报考研究生的念头。
对于大四学生来说,毕业论文写作工作构成其难以忘怀的学术生活体验。围绕论文写作发生的师生交往活动虽是按小时计算,却让其切身感受到导师指导有方,不仅提高了个人的思维品质,也体验到学术的魅力,还发掘了自己潜在的研究能力以及对学术的志趣。全面考察这段叙事,一方面,这位大四学生在毕业论文写作过程中不仅直观体验到教师学术指导的非凡影响力,而且这段经历唤醒了他对学术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这段叙事也呈现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大学师生交往时间相当有限,这是一个严峻的客观事实。并非师生们的交往意愿不强,更多是一些身不由己的因素在左右师生的日常生活。深究其原因,或许能看到当下大学制度生活对于师生交往品质的非教育性影响。
总体而言,这些叙事是个别大学生的片断性记忆,却可见微知著,真实呈现现阶段大学本科教育的普遍面貌,为我们梳理大学教师的为师之道提供真实的校园生活线索与理论探究灵感。一方面,大学师生构成的学习共同体,确实提升了学生的专业学习品质;另一方面,课堂内外的师生交往时间被各种因素所限定,尚未满足大学生的精神期待。若从教育学立场进行专业审视,或许可看到大学教师职业境遇的内在张力与冲突。
上述两位大学生的学习生活叙事大体上呈现出了本科教育的常态——师生关系疏远,或者说,教师在授业之时对学生缺乏应有的人文关怀。如此现状,虽然处于师德禁令的边界之外,但是师生交往时间被压缩至以课时为单位、以小时为单位,却是无法回避的教育专业问题。从教育学视角来看,大学里的人才培养取向与评价制度等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教师的工作方式,也无形中影响着师生交往样式及其对大学生健全人格发展的潜在影响。
综观国内外大学的教师聘任制度,新教师的入职学位均为博士,或者是有博士后研究经历的博士。大学在招聘初试环节重点考察其科学研究能力,教师的教学能力居于次要地位。新手教师的教学能力主要由个人在课堂教学实践中慢慢摸索养成。一般情况下,大学的专业课程依据院系拟定的人才培养方案设定,没有中小学那样的课程标准与统编教材;大学教师多是凭借其专业素养以及受教经验来展开课堂教学。大学教育何为?为师之道何以体现在具体课程之中?鲜有任课教师对此基于教育学立场进行审思。至于教育学科重要奠基人德国学者赫尔巴特(J.F.Herbart)提出的“教育性教学”概念,[1]对于多数非教育学专业的大学教师来说,仅是一个陌生的术语,难解其意,更不知如何落实。
以此对照,大学教师在组织课堂教学的时候或许能够关注所授知识与专业思维能力的关系,至于理论水平与人性高尚之间的关系似乎在其专业知识边界之外。即便是一些博雅教育性质的通识课程,一些教师也是偏重讲授书本知识,并不能有效组织有教育学内涵的课堂对话,多数大学生以旁观者心态观看教师“独白”。岁月“静”好的课堂景象看似正常,却似乎远离大学之道的原初意义,为师之道又何以显现?
在大学本科教育阶段,阻碍师生有效交往的深层原因或许还与大学现行的评价制度相关。从世界范围看,各个大学的排名依据是科研成果。教师职称认定也依据科研产出量,有些高校甚至提出“非升即走”的淘汰规则。与之对应,教师的教学行为在评价制度中明显被边缘化。大学教师的主要精力被引向科学研究,教学工作仅被视为“良心活”。在上述那位大四学生的论文写作经历中,他与毕业论文导师的见面时间以小时为单位,真实呈现了一位忙碌导师的专业良心,也是当代大学教师专业形象的缩影。在课堂讲授和毕业论文指导之外,大学教师能够给予学生人文关怀的时间已经被科研工作严重挤压,爱与关心被迫远离师生交往。
在朝向世界一流大学奋进的征程之中,科研成果的产出质量时刻左右着当代大学的发展路径,大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偏离“研究与教学相统一”的教育原则。以往,大学教师所在的专业共同体一般被称为“XX 教研室”,其中蕴含着“教学与研究”合一的现代大学理念。近年来,这些名称正在悄然变化为“XX 研究所”或“XX 研究院”。“教学”的职能已然被“研究”遮蔽。同时,从大学教师的工作时间表看,每当科研时间与教学时间冲突时,多数教师倾向于科研第一。历史地看,“研究与教学相统一”是德国学者洪堡(Humboldt)在1810 年创建柏林大学时确立的办学原则,随后成为各国大学的办学指南。现代大学经历了200 多年的发展,科学研究逐步主导大学的发展方向,严重地割裂着研究与教学的原初联系。“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如果大学之道被科学研究强势遮蔽,大学教师也可能迷失“师者”的教育觉悟。
从词源学看,“大学”(university)是传播普遍知识的地方,大学的初期形态是一个教与学的共同体。18 世纪到19 世纪,欧洲社会的发展催生了现代大学教育思想。洪堡强调的“研究与教学相得益彰”已成为各国大学之共识。蔡元培先生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参照德国大学模式开启北京大学改革之先河,不拘一格聘请优秀师资,以期达到培养德智体美完备之国民的目的,即把青年人培养成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一代新人。然而,随着科学技术发展,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以崇尚科学研究为“王道”,一味追求科研成果的卓越,似乎忘却了师生关系的人文气质,而后者则关乎高尚人性之陶冶。有学者批评道,世界一流大学正在追求“失去灵魂的卓越”[2]。若真正回归大学教育之本然状态,需要深刻领会习近平总书记关于“高校立身之本在于立德树人。只有培养出一流人才的高校,才能够成为世界一流大学”[3]的深刻论断,重视本科教育的奠基性质,汲取世界知名大学的人才培养经验,尤其从教育学角度研究大学课堂,让大学教师成为拥有“教育性教学能力”的专业教育者,并且重视教学过程评价。
对于大学教育而言,本科生的培养无疑具有根基地位,不仅为相应学科领域的人才培养奠基,更凸显大学教育之根本使命——培养有社会责任感的时代新人。对此,广大教师要有清晰的教育意识,而非单纯的知识目标。参考英国剑桥和牛津等大学的本科生培养经验——学院管理模式及其相应的导师制度,我们会发现,不同于我们现行大学的二级学院,他们负责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如学生的住宿、指导学习、组织活动等,导师每周与学生见面,对学生在学习和生活中遇到的各类问题及时给予指导。因此,学生们都把学院当作“家”,有比较高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诚然,我国大学的学生工作也有着悠久传统,即专职辅导员负责学生的思想政治教育。但是,辅导员群体与专职教师群体在大学内部分属不同管理系列,两者之间缺乏有效沟通,思想教育与课堂教学似乎各自为政。近年来,国内一些大学也在本科阶段推行导师制,多数情况是本科生参与导师相关的学术活动,也有个别交流机会。但是,对比牛津或剑桥的导师教育模式,我们的本科生导师制度尚未完善,其教育影响力也比较弱。就改进现状来说,研究如何有效发挥专任辅导员与专业教师之间的教育合力、探索适合我国大学特点的导师制或导生制(优秀研究生担任本科生的助理导师),或许是改善当前大学本科阶段师生交往品质的可行性举措。
上述大学生的课堂学习感受,从学生视角折射出课堂的真实生态环境。教师主要讲授相关学科领域的专业知识,至于这些专业知识与大学生接受能力之间的关系一般不在其学科视域之内。大学生以自主学习为主,其学业成绩(或G 点)是奖学金评定或“推优保研”的重要依据,其学习效果并不直接影响授课教师的教学进度。教与学处于分离状态久已。
大学生向往有精神对话的师生交往,学生的需要或许是大学教育改革的风向标,为师之道可以始于课堂师生互动。如何改革?教师不能仅凭个人热情与试错性经验来进行,而应从教育学视角对大学课堂进行系统专业研究,大学教师之教也要进入教师教育研究视域。以往的教育学一向重视基础教育领域的教师培养,现在,若依从大学之道探索人才培养新思路,大学教师的教学能力应被视为一种教育专业能力,为师之道应被赋予教育学解释力,师德与师道才可能获得内在一致性。换言之,比如现在的大学教师在入职前获得汉语言文学博士学位,代表着其在汉语言文学方面的研究水平,至于在大学课堂上教授汉语言文学方面相关课程,并不是简单地知识传授,而是让学生形成专业思维能力,这是一门新专业——教育学。依据教育学原理,教师的教不是单纯的知识传授,要研究如何让学生的思发生,或者说,大学教师要研究如何让书本知识转化学生的意识活动,让学生能够以理论思维经验超越日常感知性经验,进而拓展其对世界与对人生的理解视域。这样的教学过程是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的过程,是知行合一的过程,更是实现为师之道的新路径。
遵循大学教育规律,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本是大学发展的“一体两翼”,也是各国大学发展之共识。遗憾的是,一些大学却将人才培养窄化为硕士点和博士点建设,忽视本科教育之根本使命,并未真正理解教育部建设本科一流专业的政策初衷。事实上,上述学生叙事中的大学课堂“师生零交往”状态是多种因素影响的结果,既受大学教师职业惯习的影响,更有大学内部“重科研、轻教学”评价制度的推波助澜。因此,大学须重新审视本科教育之根基地位,改革教师工作绩效评价制度,赋予教学成果与科研成果同等价值,尤其重视教学过程评价,或许能够为整体提升师生交往品质提供制度保障,可以有效落实立德树人的根本目标。
如果能够在评价导向方面激励广大教师安心于本科教育,以提高课堂教学质量为己任,超越传统的知识讲授模式,重视知行合一,尤其关注青年学生的成长困惑,大学课堂将成为师生共同成长的精神家园。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4]。大学的理论学习旨在让大学生成长为专业人才,同时也成为有高度责任感与担当精神的新时代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由此展开,大学的师生交往及其课堂生活将出现崭新局面。长此以往,大学教师坚持理论教学与学生的现实需要相统一,基于师生交往视域用心用情开启学生的心智,其影响力就是具有创新性质的教育成果。
总之,大学的生命力在于教师与学生共同织成的精神纽带。在课堂上,每一位教师都有责任鼓励学生勇敢地运用理性智慧打开新的研究领域,有信心突破自己原来狭小的经验世界,有力量探索更广阔的新天地。如果这样,就有更多可敬又可爱的大学教师出现在青年学生期盼的目光之中,大学教育对于一位青年人的人格成长将具有深刻的形塑意义。无奈,一些大学老师能够对着阶梯教室的众多学生侃侃而谈,却无心解读青春遭遇的精神困扰。因此,坚守“研究与教学合一”的大学教育理念,大学教师将拥有超越师德禁令的内在自由,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师道”与“师德”才能在大学课堂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