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萌
46岁的高中女教师刘韩博,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她的最后一堂网课。
11月2日,河南省新郑市第三中学的女教师刘韩博,上网课遭到“网课爆破”后猝死的事件引发舆论关注。事发后,刘韩博的女儿程璐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刘韩博是新郑三中一名历史老师,10月初当地开始上网课,不擅操作网络技术的刘韩博上网课时,多次遭到陌生人士闯进直播间进行“网课爆破”。
起初,性格温和的刘韩博并未太理会这些网暴行为。转折发生在10月28日晚8时许,在网课中途接近下课的时段,突然有数名陌生人士闯入直播间进行语言辱骂、放音乐、干扰课件投屏等行为。期间,刘韩博曾多次劝阻未果,一段时间后有学生发现刘韩博不再发出声音,以为其离开了网课直播间。两日后,刘韩博被发现在家中身亡,死亡证明鉴定为“猝死”。
11月2日上午,新郑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回应《中国新闻周刊》,此事教育局已介入,市公安局正在调查,国庆假期后新郑当地遭遇疫情,中小学停课改为网课至今,刘韩博系在家中身亡。网课平台方钉钉回应称,已有相关人员核实此事,将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11月2日晚,新郑市教育局发布情况通报,10月28日,新郑市第三中学教师刘韩博在家上网课后意外离世。经公安机关调查反馈,排除刑事案件可能,针对网传刘老师遭遇网暴事件,公安机关已立案侦查,调查结果会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
近年来,线上网课逐渐成为一种被广泛应用的授课方式,“网课爆破”作为一种新的网络入侵方式,也令许多不擅长网络技术的教师不堪其扰。所谓“网课爆破”,即陌生人士进入网课直播间,通过开麦说话、播放歌曲、刷屏霸屏甚至直播淫秽视频、辱骂师生来破坏教学秩序,这些人被统称为“爆破手”或者“爆破猎手”。
“爆破手”究竟为何能轻而易举进入网课直播间?《中国新闻周刊》调查发现,多数情况下是有学生将网课会议室的链接和密码提前透露给了“爆破手”。那么,“网课爆破”究竟是否属于网暴的一种形式?“爆破手”的行为是否触犯了法律?而这些透露信息的学生又是否应该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
程璐家住河南省新郑市,一家共四口人,父亲程钢常年在距家约1个半小时外的郑州工作,因此程璐和妹妹在外地讀大学后,多数时候只有母亲刘韩博一人在家。
10月31日,程璐和妹妹突然接到家中电话,告诉她们赶紧回家,母亲已经离世,是“猝死”。听到噩耗,程璐感到很突然,母亲1977年生人,平时性格乐观、饮食习惯健康且没有过往心脏病史,为何会突然“猝死”?
事发后,程璐翻看母亲网课直播平台钉钉过往聊天记录获知,10月上网课期间,经常有多名陌生人士涌入直播间,实施肆意辱骂、播放音乐等干扰课堂秩序的恶意网暴行为。“最早有聊天记录证明的网暴是在10月21日。”她说。
程璐不解,学生们普遍认为母亲性格温和,基本不会跟学生起争执,而且教学负责,曾有母亲班里学生告诉程璐,即便不是授课班级的学生来咨询题目,母亲也会为其讲解,母亲去世后,很多学生还发布朋友圈追忆与刘老师的日常交往。
那么,这些“爆破手”来自何处?是刘韩博班里的学生吗?
程璐翻看10月28日事发当晚的网课录屏视频发现,授课期间,后台突然播放了一段近一分钟的音乐,并多次在公屏上弹出白板,写有侮辱性语言。期间母亲询问留言的学生是谁,多次询问未果,曾言语制止,但并未起作用。视频中有学生表示,“这个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查不到他的学号,应该是有人分享会议号。”另一段录屏视频显示,有两个用户名为“鸡你太美”“中级猎手梦泪”的账号多次反复加入直播课堂,不断播放鬼畜音乐,并在会议中多次爆粗口、辱骂刘韩博。
左上图:“梦泪”在会议室打字。左下图:上课学生在群里的留言。右图:“网课爆破”时的场景。
网课中途有学生发现刘韩博不再发出声音,而后有学生给其留言,未获回复,以为刘韩博退出了网课直播间。
程钢称,事发时刘韩博是自己一人在家,事发后他曾通过微信和电话等多种方式联系妻子均无人接听。程钢回忆,10月28日中午彼此还通了视频电话,29日中午电话联系时,妻子就没再接电话,他以为妻子应该在上网课,便不再打扰。30日晚,程钢仍无法与妻子取得联系,他虽有些着急但还是感觉应该在上网课,妻子平日身体较为健康,“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因此并未怀疑是身体问题。
10月31日晨6时,程钢特意选择非网课时间联系妻子,但是仍未能联系到她,那时程钢便意识到情况不对。很快,刘韩博任教的新郑三中也联系了程钢,询问刘韩博为何两日没有上课。程钢意识到妻子可能出事了,赶忙拨打110报警,并搭乘同事的车回新郑,路上他告知小区物业家中门锁密码,物业上门查看后发现刘韩博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这并不是刘韩博上网课时第一次遭遇网暴。就在事发一周前,当时在家的程钢曾目睹妻子遭遇网暴的一次过程。
程钢回忆,当时妻子正在上网课,情绪逐渐激动。他看到,妻子的网课直播间有人在开麦唱歌,进行语言辱骂,甚至有人在播放涉黄的内容及违禁的视频图片。程钢说,“光我听到的时候就已经持续五六分钟了”,当时妻子情绪很激动,特别气愤。刘韩博告诉丈夫,因为网课会议室权限设置,她没法将那几人“踢”出去。
于是,看不下去的程钢强制给妻子退出了网课。当时程钢认为,妻子一节网课有百余名学生在线,有极个别学生捣乱也可以理解,他认为这属于偶发事件,便安抚了妻子几句。
课后刘韩博曾告诉丈夫,那些在课堂上捣乱的人应该不是本班学生,因为学生进入网课直播间时都已经把名字改成真实姓名加学号的格式,而入侵者既没有学号,也没有备注真实姓名。刘韩博当时便猜测,可能有本班学生将网课链接及密码透露出去,否则陌生人应该无法进入自己的网课直播间。
刘韩博性格温和,起初面对网暴骚扰并未太在意。程璐后来查看母亲手机时发现,事发前便有多名学生就“网课爆破”情况向母亲提出建议。10月12日,一名学生发来私信:“老师,有可能是社会上的人员来扰乱高中课堂的,其他学校也有这样的情况,入会的人可以给那些人发送入会链接让他们进来,进来就放音乐扰乱课堂纪律。”10月14日,另一学生提醒:“老师,这个人不是学生,踢了吧,他一直在放音乐。”
程璐称,母亲现已火化,送医时医生曾推测母亲是“心梗”,最终死亡证明鉴定为“猝死”。谈及死因,程钢认为,妻子的“猝死”目前还无法直接认定仅是因为遭遇网暴,或许跟多重因素有关。而要想进一步鉴定是否是“心梗”或是其它因素需要尸检,家人想让刘韩博“体面”离世,选择不再解剖尸体。
实际上,发生在刘韩博身上的“网课爆破”事件并非孤例。据中青网报道,今年9月,沈阳城市建设学院有学生称,上网课时突然有几个陌生人混进来,一开始以为是重修的同学,没有在意,但很快有人开麦放歌,并在公屏刷屏“老师,我喜欢你”。老师多次劝阻未果,课堂秩序受到严重干扰。
事发后,程璐曾回到新郑三中向多名教师了解情况。有教师告诉她,自己上网课也曾遇到类似情况。有学生告诉程璐,刘老师的课堂遭遇“网课爆破”次数最为频繁,持续的时间也更长。该学生补充,刘韩博从教二十余年,经验丰富,但是却不太擅长操作网课软件,每次刘韩博都是拿着手机,对着电脑上的课件讲课。
《中国新闻周刊》调查发现,像刘韩博这样从教时间长更熟悉线下授课方式的教师,接受网课技术的能力更弱,也更容易给“爆破手”可乘之机,面对突然袭来的网络入侵手段,往往手足无措,从而造成情绪失控;而一些较为年轻的教师,则相对更容易破解网络入侵手段,将干扰者“踢”出网课直播间。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以“会议群”“猎手群”等为关键词在QQ群、百度贴吧等社交平台搜索,随即检索出不少类似群聊。在其中一个名为“王者猎手群”的群聊中,记者以想找“爆破手”的学生身份进入群聊后,很快便有“爆破手”李洋表示可以接单进行爆破。
李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是腾讯会议软件,只需提供会议链接及密码,但若是钉钉软件,他们只能通过扫会议码進入课堂。李洋介绍,网课开始前可以将会议链接及密码发群里,每次进入会议的“爆破手”人数在4~10人不等。“爆破手”入侵手段多样,李洋介绍,他们会放“梦泪处刑曲”、放干扰音乐或跟教师连麦对话,还有些人会辱骂教师。
“梦泪”是《王者荣耀》职业选手的游戏ID“梦之泪伤”。在记者卧底的多个群聊中,不少“爆破手”都用“梦泪”作为头像。9月6日,“梦泪”本人曾在微博发声,希望大家适度玩梗,停止网课“恶作剧”。
然而“网课爆破”的恶作剧并没有因为这则声明停止。
采访中,多名遭受过“网课爆破”的教师表示,看到这类头像会害怕。上海外国语大学一名副教授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一次上网课时,后台突然闯入陌生人士,开始播放莫名其妙的不良视频,完全打乱了她的节奏,也让课堂无法正常进行。
近年来,有关部门对网课平台的监管问题愈发重视。《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早在2020年初,公安部网安局就曾发文强调网课安全。
谈及做“爆破手”的原因,多位“爆破手”均表示不是为赚钱。李洋解释,做这些不为收费,“就图个娱乐”。不过他透露,圈内也不乏收费“爆破手”,像辱骂教师这类会导致教师情绪失能的行为,几乎都收费,“而且网络入侵手段都特别过分”。对于接单内容,“爆破手”们没有限制,初三或高三学生找到他们也会接单,但是高三这类网课基本进不去,进去马上就会被老师“踢”出会议室。
调查发现,“爆破手”中不乏在校生,有的甚至是未成年人。李洋自称是高一学生,据其了解,群里大多数“爆破手”都较为年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校生。李洋认为,之所以“网课爆破”有市场,一方面是因为部分学生不喜欢上网课,觉得网课学习效果不如线下,就想给网课增加点“乐趣”;另一方面,则是有部分学生想要报复老师。一位高中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找“爆破手”主要是因为他没交作业,老师训诫了他,他看这位老师不爽。
透露信息的学生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区别于线下授课,线上网课具有一定程度的隐蔽性,例如多数网课直播平台并不会显示分享链接者的个人信息。不过,“爆破手”也并非能屡屡得手,已经有过10多次“爆破”经历的李洋透露,一般年轻老师发现情况会直接将他们“踢”出会议,年纪较大的老师则很少懂得如何操作网络技术。
钉钉网课平台回应媒体称,以前曾有教师反映过此事,为避免该情况,在学生进入会议后,教师可以设置“仅主持人可以邀请成员”,避免陌生人进入直播间。然而李洋发现,一般情况下多数教师不会这样设置,担心学生一旦误离开网课会议后,无法及时进入会议室。
随着线上网课、线上办公的普及,一些网络会议平台逐渐兴起,随之带来的监管难问题也逐渐暴露。那么,滋生于网课平台的“网课爆破”属于网络暴力吗?
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爆破手”侵入网络空间,发布侮辱性、诽谤性的文字、图片或者言论,对教师的合法权益造成了侵害,符合网络暴力特征。
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所长李怀胜认为,“网课爆破”属于网络暴力的一种新的行为方式。李怀胜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网络暴力是指通过网络非接触的方式,对他人人身进行辱骂、侮辱、攻击等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它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即对某个人的合法权利造成现实和直接的危害,从这个角度而言,“网课爆破”属于网络暴力的一种。
不过,在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看来,“网课爆破”与网暴两者间存在相关性但并不等同。如果“爆破手”只是通过一些入侵手段扰乱了课堂秩序,那么与针对个人的污名化,以及通过辱骂达到侵害个人名誉的网暴是有区别的;而如果是针对教师个人的辱骂,则损害了教师的人身合法权益,便属于网暴范畴。
在李怀胜看来,“网课爆破”主要具有三个特征:首先,“网课爆破”的发生具有相对封闭性。其次,有明确的危害指向性。“网课爆破”通常是学生基于对某个教师、某门课程的厌恶报复心理,对上课的抵触心理或是单纯的恶作剧心理找人实施干扰教师上课的行为,主要体现为针对教师本人进行人身威胁攻击。最后,“网课爆破”主要发生于相对密闭的熟人空间内,这就可能会造成危害性的弥漫化。换言之,在非常熟悉的群体中遭到辱骂,对人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残和损害是更加明显和直接的。
刘韩博的“猝死”再次将网暴推到公众面前,但网暴与“猝死”两者是否存在必然联系?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范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规定,以暴力或其他方式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若刘老师确实因网暴导致“猝死”,则犯罪嫌疑人涉嫌侮辱罪或诽谤罪。
付建则认为,“猝死”与网暴不存在法律上的必然联系。“爆破手”入侵网课直播间进行辱骂和骚扰不会必然导致受害者“猝死”。因此,两者是否存在必然联系,需要由公安机关经过调查取证后获知。
北京安剑律师事务所律师周兆成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因为刑法规定的侮辱、诽谤罪都是刑事自诉案件,受害者存在举证难度,往往很难维权。律师庞九林则认为,要把网暴牢牢关进刑法的笼子,关键是要从“自诉”走向“公诉”。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虽然侮辱罪属于亲告罪,不告不理,但是如果严重扰乱社会秩序或国家利益,那就可以变成公诉案件。最近几年,网络侮辱诽谤的现象越来越猖獗,所以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增加了一个条款,即如果在亲告的情况下,人民群众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在搜集证据存在困难的时候,人民法院可以要求公安机关提供想用的证据,来加大对侮辱诽谤罪的打击力度。
这次“网课爆破”事件中,线上教学平台的网络环境安全是无可回避的焦点,“网课爆破”事件的频繁发生,也在警示平台方需进一步加强监管治理力度。
近年来,有关部门对网课平台的监管问题愈发重视。《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早在2020年初,公安部网安局就曾发文强调网课安全。文中提到,各类教育移动互联网应用蓬勃发展,但也加大了原本存在的安全隐患。公安机关网安部门积极配合教育主管部门,按照职责加强安全监管,组织各方开展安全保护,依法打击违法犯罪行为。
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指出,钉钉作为授课平台应当保障用户在使用过程中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如果平台出现漏洞,或者没有履行监管职责,给了不法分子可乘之机,导致扰乱课堂秩序,平台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他建议,平台应该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加强网络监管,及时修复漏洞,维护网络安全。
实际上,网课直播平台也在积极做出调整,意图优化网络空间环境。今年9月6日,腾讯会议发布了防网络入侵指南。其中提到,若遇到扰乱课堂秩序行为,主持人可以即刻停止屏幕共享,回收参会者的屏幕共享权限;也可以将乱入者移出并锁定会议。9月8日,该平台再次公布新版本,增加“一键暂停参会者活动”的功能。启动功能后,会议将被锁定,等候室自动开启,所有参会者的音视频、共享屏幕、批注、聊天及其他协作权限被关闭。
而对于将网课链接及密码透露给“爆破手”的学生,付建指出,如果学生故意透露课堂信息,致使不法分子利用网络信息技术入侵课堂,严重扰乱正常的课堂秩序的,属于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根据规定应当处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罚款,可以并处500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话可能构成寻衅滋事罪,应当依法追究犯罪分子的刑事责任。
“爆破手”群体中不乏未成年人,其心智发育还不成熟,对事情的辨认和控制能力也尚未健全。付建认为,对于未成年人应主要通过批评教育和感化为主,同时也需要进行适當的惩罚,可以责令其父母或者监护人以及学校等部门相互配合,采取措施严加管教;而对于年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如果需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的,会综合考虑未成年人实施违法行为的动机和目的、年龄、是否是初犯、偶犯、悔罪表现,以及个人成长经历和一贯表现等情况,予以从宽处罚。
前述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建议,当网课成为常规授课方式,希望校方能重视加强教师队伍的网课技术培训。付建表示,学校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安排技术人员负责监督课堂情况,在出现“网络爆破”时协助处理,或者对教师进行培训,在面对突发状况时能够及时正确地阻断“爆破计划”。
此外,学校应当认真核实学生身份,做好线上教学监控工作,一旦发现类似行为,应向平台举报,情况严重时应及时报警,维护网络课堂教学秩序,保护学生与教师的合法权益。
“我们希望网络背后的施暴者能够受到严惩,也希望大家能重视起‘网课入侵’这件事的危害,别再让更多人像我母亲一样受到伤害,这代价太大了。”程璐说。
11月5日,《中国新闻周刊》再次在社交平台以“网课爆破”相关关键词搜索,随之出现“关爱师生,遵守课堂秩序,让我们共同守护网络学习净土”的提示语。
随后,记者再次在卧底的多个群聊中发出接单邀请,“这是违法的,最近‘天黑’不好办事,现在猎手们正在休整”,有“爆破手”说。
(文中程璐、程钢、李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