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体”到“认”： 汉语对言构式的认知转喻理据

魏在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420)

一、 引 言

古往今来，汉语中的对言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王寅认为，汉民族对“对称性体认方式”情有独钟，这一方式在语句形成过程中被应用得淋漓尽致，用它来解释汉语句法结构(特别是奇怪构式)简单有效，不妨将其视为汉语第三大语法手段(另外两个为虚词、词序)，可达到简洁、朴素、方便、统一的目的。(1)王寅.用对称性体认方式统一解释汉语平行结构和怪句： 基于体认语言学的思考[J].外语教学，2020，45(5)： 1-5， 21.在抗击新冠疫情期间，日本捐往中国物资的附言一时火了，受到国人的赞扬：

1)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这些附言为什么能火起来呢？我们认为，它们不但有文化内涵，而且采用了汉语常用的对言格式，朗朗上口，言简意赅，很容易流传开来。这是现代汉语中大量存在的一种结构形式，在语言表达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与作用，历来受到人们的关注。细究起来，很多这样的对言不能单说，不能只有前一句或者说前一半，还得有后一句或者说后一半。沈家煊这样来概括汉语和印欧语的差别： 印欧语语法以主谓结构为主干，是以“续”为本；汉语大语法是以对言格式为主干，是以“对”为本，对而有续。对言明义跟对言完形连在一起，后者是指单言在形式上站不住，对言才站得住，例如高一脚站不住，高一脚低一脚就站住了，这已经是语法常识。(2)沈家煊.超越主谓结构[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9.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常识背后的理据是什么？近年来，王寅基于中国本土思想提出了体认语言学理论，这一理论是对认知语言学理论的扬弃与发展，其中两大突破，将认知语言学本土化为“体认语言学”，以凸显语言研究中的“唯物论”和“人本观”有很强的解释力。(3)王寅.体认语言学： 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研究[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因此本文以体认语言学思想为基础，分析汉语对言构式的体认理据。

二、 相关文献综述

对称，也许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美。古语有云：“夫美者，上下、内外、大小、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里里外外皆均衡妥帖，方为“美”。建筑学家梁思成曾说过：“无论东方、西方，再没有一个民族，如我们这般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放眼中国的建筑，无论宫殿、庙宇、亭台、楼阁、园林，无不有着对称之美。俗话说：“好事成双。”中国人最喜欢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因此，对称的美，亦是圆满吉祥的美。《声律启蒙》“天对地、日对月、楼对阁、晚照对晴空……”，对仗非常优雅，每一种对称都是中国人对圆满的期许，对和谐的追求。反映在语言上，对称即对言。

多年来，许多学者从句法、语义、语用等不同角度对对言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刘丹青认为，汉语的语法手段，除了经常提到的词序、重叠、虚词等以外，还有比较特殊的一种，那就是对称，他认为对称有三个方面的功能： (1) 虚指泛指作用；(2) 有描摹、渲染或者夸张作用；(3) 点明范围、划清界限。(4)刘丹青.对称格式的语法功能及变动作用[M]//刘丹青.汉语句法语义探思录.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9： 220-224.温锁林认为，对举性是这些格式显意上的共性特点，如果单说单用，除了在特定的语境下，则不再有对举时表达的极性意义。有的对举构式必须成对使用，几乎不存在单说一项的情况，如南北对举、古今对举、上下对举等。这也是对举构式对语境依赖性的具体表现。(5)温锁林.汉语中的极性义对举构式[J].汉语学习，2010(4)： 16-24.甘莅豪认为对举空间中非法句的合法化的理据就是对举。相关问题的核心是语言的“空间存在”对语法的影响。(6)甘莅豪.空间动用作用下的对举结构[D].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2009.窦玉荣基于对大量语料的观察，采取定量分析的方法，对现代汉语中的“A—X，B—Y”对举格式进行了多方面的考察，发现表示无界增量才是此类对举格式所表示的主体的、典型的语法意义。(7)窦玉荣. “A—X，B—Y”对举格式的量性特征[C]//张旺熹.汉语句法结构的隐性量探微.北京： 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9： 203-224.

以上研究对本文的研究很有启发。问题在于： (1) 从体认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汉语对言构式尚付之阙如；(2) 对言构式的认知理据如何体现尚未明晰。因此，本文拟就汉语对言构式的认知转喻理据作一探讨。

三、 对言构式的体认基础与汉语语法的个性

张再林认为，中国哲学的根本宗旨，不是主张思在同一的“我思故我在”，而是坚持身在同一的“我躬故我在”。唯其如此，中国古人才有所谓的“即身而道在”之说；唯其如此，古代哲学才一言以蔽之为所谓的“反求诸身”之学。(8)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M].北京： 中国书籍出版社，2019.王寅认为“对称”也是人类的一种体认方式，是形成语言中对称结构的认知理据，这也与莱可夫和约翰逊的隐喻认知理论相符，英汉两民族将其映射为不同的语言表达。他还认为可用对称体认方式来统一解释汉语怪句，以使语法理论更为简洁。(9)王寅.体认一元观： 理论探索与应用价值——心智哲学的新思考[J].中国外语，2015，12(2)： 24-31.在此，本文将简要论述唯物观与人本观。

(一) 唯物观： 从意识本体论到身体本体论

“体”与“用”是中国古典哲学的一对范畴，指“本体”和“作用”。一般认为“体”是最根本的、内在的；“用”是“体”的外在表现。近年来，王寅将认知语言学本土化为“体认语言学”，以凸显语言研究中的“唯物论”和“人本观”。体认，意思是体会、认识，通过体验观察去认识，强调身体力行。《朱子语类·卷六·仁义礼智等名义》说：“将爱之理在自家心上自体认思量，便见得仁”。体认，恰巧汉语中原本就有此词语，《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解释为“体察和认识”，这正与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相吻合。“基于什么体验”“主要体验什么”“以什么方法体验”进一步深化和思考了语言唯物观，“体”为客观体验，“认”则为主观认知。(10)王寅.体认语言学： 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研究[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 2.下面举例分析：

2) 这一回，少英投鼠忌器，故只作了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用竹板在儿子身上微微地敲了多少下，申斥一番，就完事。(李六如《六十年的变迁》)

3) “张连义，这次可是你本人送上门来的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自作自受，这就怪不得咱们了。”(伍杰《山路曲折》)

上面两例中，“雷声大，雨点小”，转指声势大，举动少，或说得好，做得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转指自找绝路，自作自受。这两个例子中它们前后两部分一般都不能单说，都要用对言才能成立。对称哲学范式，是中华民族固有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所蕴含的对称逻辑、对称哲学，是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思维与存在相对称的哲学范式，是通过中国哲学体现出来的人类一般哲学的范式。建筑学家梁思成曾说过：“无论东方、西方，再没有一个民族，如我们这般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中国文字的特点，不仅是汉字单音，同时调有四声，词汇丰富，文辞对偶，还有古典语码(典故)，这些都是外文不具备的。人类的认知具有体验性，这是客观的，客观认知需要我们坚持唯物观，从意识本体论走向身体本体论，先有物质，后有精神，先有体验，后有认知，这样才能体现“现实—认知—语言”之间的关系。心智在本质上具有体验性，体认语言学使唯物论重新回归语言学研究的殿堂。具体到汉语对言构式也同样如此，汉语对言构式是汉人体认的反映，是对现实的反映。对称美是中国的一种哲学思想，隐含着平衡、中庸、公允、稳健。汉语对言构式是汉语的一大特色，是对称美哲学思想的体现。

(二) 人本观： 从客观世界到主观认知

王寅根据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的主要观点，将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归结为“现实—认知—语言”，且冠之以“体认原则”之名，坚信语言是在人们与现实世界体验互动和认知加工过程中形成的，强调只有在人的“认知”作用下，“语言”才可能与“现实”发生联系，充分彰显了体认性的人本精神。沈家煊曾引用叶斯帕森和雅各布森的话：“语言根植于生活的诗性。”诗性语言的基本特点，是把本来在纵向选择轴上的对等词语拉到横向组合轴上，使前后邻接的词语呈现音与义的整齐和类似，简单说就是“把类似性添加在邻接性之上”。(11)沈家煊.说四言格[J].世界汉语教学，2019，33(3)： 300-317.人类的认知，就是从客观现实到主观认知的过程，没有人的主观认知，就没有“体”，更没有“认”。如下例：

4)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

上片“山一程，水一程”描写出旅程的艰难曲折，遥远漫长，下片开头“风一更，雪一更”描写荒寒的塞外，暴风雪彻夜不停。“山一程，水一程”与“风一更，雪一更”两相映照，这两句反复的修辞方法，突出了路途的漫漫修远。体认语言学“人本观”以人为本，人是“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在观察任何事物，处理任何事情，解决任何问题时，都把人的因素看成是首要因素、关键因素、决定性因素，既不是重物不重人，更不是见物不见人。客体的要素有人、物质、科技、信息、时间、空间、观念等，其中人是最活跃的、起决定作用的要素，始终处于主导地位。“体”与“认”之间是辩证的关系，“体”是客观的，“认”是主观的，心智、思维、概念皆是“唯人参之”的结果。

四、 从“体”到“认”： 汉语对言构式的语法转喻理据

沈家煊认为，对西方人来说，主语接续谓语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形式上才是完好的(well-formed)；对中国人来说，“对着说”的对言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才制造意义(make sense)，形式才是完好的，不对言无以明义完形。(12)沈家煊. 超越主谓结构[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9： 82.我们认为，转喻或者说语法转喻，是此类对言构式得以形成的理据。转喻是人类一般认知能力的反映，也是句法建构的重要机制。对言优先，是汉语语言组织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而对言的意义是一种转喻意义，转指他人、他物、他事，这样的转喻意义制约着这样的对言构式。也就是说，转喻是此类对言构式形成的认知理据。袁毓林认为，引入认知转喻理论有助于解释语法形式与语法意义之间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词语的转喻用法，可以让我们对词语的词类属性与有关句法表现之间的扭曲关系有更加深入和透彻的认识。(13)袁毓林.汉语中的概念转喻及其语法学后果[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8(1)： 30-43.互动体验与认知加工这种“以偏概全、以点带面”便是人类命名事物的转喻性认知机制，且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为我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一个事物的所有特征都融汇在一个词语之中。转喻离不开“体认原则”，“体”意在强调客观观察，感知体验；“认”意在注重主观加工，要素提炼。两者的结合可较好地解释人类知识和语言的总体特征。

(一) 从部分量到全称量

转喻在传统汉语修辞学中被称为“借代”，修辞学家陈望道的定义是： 所说事物纵然同其他事物没有类似点，假使中间还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时，作者也可以借那关系事物的名称，来替代所说的事物。转喻使此类结构可以从部分量转为全称量的所指。对言所产生的构式语义往往含有“全部”“所有”的意思，概括整体全部，表示普遍意义。概念上的转喻则是由部分的量少来对举表达整体列举的量大，由对具体事物的概括来转喻抽象事物。(14)张克定, 张晓.非现实空间位移关系构式的体认性与互动性[J].外语教学，2020，41(5)： 6-10.前面我们提到沈家煊所举的例子“高一脚，低一脚”不能单说。“高一脚，低一脚”是一俗语，意在形容道路不平，行走时身体不稳。说话人的意图在于表达道路不平，历经许多困难的一种事件，说话人想表达的是一种状态、一个事件，而不是具体的行为。认知语言学是基于使用的，与言者意图密切相关，仅仅说“高一脚”不足以构成一个完形，因为“高”是具体的，“高”与“低”对称使用形成对言，“高”“低”的意义发生泛化、虚化，通过转指使其虚化来表达整体事件，有一个行为转指事件的转喻。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完形心理的体现。这样的转喻发生在具体的语境之中，受到说话人的意图和语境因素的制约，转喻的方式体现了言者意图，说话人往往言A，却意B。再如：

5) 湿漉漉的水印子，东一片西一片，满地都是。

窦玉荣认为，通过对举的并举加和，对举格式在空间、时间、程度等方面都发生了“量”的“扩散”，“东一片西一片”不是指东边有一片、西边有一片，一共有两片水印子，而是指很多地方都有，这从后续句“满地都是”中也可以看出来。以部分代整体，转喻使“东、西”等词语通过对举获得了虚拟性特征，丧失了具体的指称意义，语义从具体到泛化和抽象，即是转喻的作用。(15)窦玉荣. “A—X，B—Y”对举格式的量性特征[C]//张旺熹.汉语句法结构的隐性量探微.北京： 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9： 203-224.

6) “现在可好!走了一半，留下一半，伤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算怎么回事?”(王恺《碧雾港》)

7)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张乔治： 你不知道，在衙门里做事是真麻烦。今天要参加什么典礼，明天要当什么证婚。今天部里刘司长结婚，我跟他当伴郎，忽然我想到你，我简直等不了换衣服，我就要来。(曹禺《日出》)

例6)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意思是前面不靠近村庄，后边不靠近客店，指旅途中远离人烟，无处食宿，也指陷入不上不下的困境，“前”与“后”自然形成了空间关系，都不能单说，否则就没有意义。例7)中“今天”“明天”形成对举，两个词语的意义也已虚化，从实义到虚义，转指不确定的时间，并不是具体所指，其中转喻起到了重要作用。上面的对言具备构式的特征，一个“构式”是一个心理上的“完形”，其整体要大于部分之和，构式的意义不能完全靠其组成部分的意义推导出来，整体先于部分而存在并制约着部分的性质和意义。人的心理天然地存在着一种“完型压强”，即当人们在知觉一个不规则、不完满的形状时，会自动地补足或“完结”，以填补“缺陷”，使之成为完满的形状，从而达到内在平衡。这种“整体感知”和“整体把握”是建立在联想和想象、图式加工及完形心理能力的基础之上的。在认知过程中，凸显的事物是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事物，也是容易记忆、容易提取、容易作心理处理的事物。其实，反过来说，凸显也是部分代整体，且使凸显部分泛化、所指扩大，是转喻机制的体现。也就是说，转喻是此类对言构式形成的基础。

(二) 从实指到虚指

事物之间的相邻性产生多种转喻关系，部分代整体会发生指称的虚化。转喻使对言从实指转为虚指。认知语言学研究主要以三个路向为代表： 语言的经验观、凸显观和注意观。“凸显”是个动词，意思是清晰地显露，凸显观在认知语言学领域中的焦点/背景及意向图示理论中均有所体现。语言的形式结构或概念受制于语言使用者，某一部分被凸显反映了体认者的不同认知视角。

8) 达生：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诚恳地)： 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曹禺《日出》)

例8)中“东不是、西不是”“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已经虚化，没有具体所指，而是泛化、抽象化了，转指都不是、都不对的全称概念，是一种转喻用法。约翰逊指出，人类不仅仅是旁观者，我们既在世界之中，又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总是在世界之中持续不断地活动着，我们通过在周围世界中的活动和事物的活动，与世界建立联系，而不是与世界相分离。(16)Johnson M. Embodied Mind, Meaning, and Reason： How Our Bodies Give Rise to Understanding[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因此，内在/外在、心智/世界、主体/客体这些概念都来自我们的感知体验和抽象概括。

(三) 从具体到抽象

隐喻和转喻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模式在生活中无处不在。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方式，也是一种认知机制。转喻和隐喻一样，也是人类基本的思维方式，是人的根本认知能力之一，拉登和克威克斯(17)Radden G, Kvecses Z. Towards a Theory of Metonymy[C]//Panther K U, Radden G.Metonymy in Language and Thought.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Benjamins Publishing Press, 1999： 17-59.、泰勒(18)Taylor J R. Cognitive Grammar[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等语言学家甚至声称，转喻比隐喻更基本、更重要。转喻不应仅被理解为用一个实体来代替另一个实体，而是用一个概念实体向另一个概念实体提供心理可及的认知之过程。广义而言，转喻充斥着人类的语言交际，直接影响着我们的知识和思维。转喻导致对言构式从具体变为抽象，这与意义虚化有关，与指称泛化有关。

9) 每到年关，李娟必给老母亲买一件礼物。她自小没了父亲，是母亲屎一把尿一把，既当娘又当爹地把她和弟弟拉扯大的，不容易。

10) 过去，这个大队因为没有一个整体规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面貌改变不大。

例9)“屎一把尿一把”转指母亲养育儿女的艰辛，例10)“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转指说话、做事没有计划、没有头绪，杂乱无章，做事缺少全局观点，忙于局部应付，二者都属于对言构式，其意义不是具体所指，已经发生了从具体到抽象的变化，转喻使它们的意义变得抽象起来。再如：

11) 东云一鳞焉，西云一爪焉，使后世求之而皆在，或皆不在。(龚自珍《识某大令集尾》)

12) 风行千江不问归途，云飘万里各有去处。(佚名《民间俗语》)

例11)“东云一鳞焉，西云一爪焉”，合起来就是东鳞西爪，指画龙时龙体被云遮住，只是东边画一片龙鳞，西边露一只龙爪，不见龙的全身，其整体转指零星片段的事物。例12)的意思是，人生路上，你有你的清欢渡，我有我的不归路，各自安好，且行且珍惜。它们的意义也同样从具体变得抽象起来。“语言是在人们对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的。”(19)王寅.体认一元观： 理论探索与应用价值——心智哲学的新思考[J].中国外语，2015，12(2)： 24-31.以上的例子都是用具体的事物来代指抽象的道理，转喻义非常明显。

(四) 从有界到无界

语法是人们对语言进行体验，通过认知加工组织起来的，认知上“有界”和“无界”的概念对立，在汉语名词、动词、形容词三大实词类上都有类似的体现。事物在空间上有“有界”和“无界”的对立，动作在时间上有“有界”和“无界”的对立，性状在程度或量上有“有界”和“无界”的对立。

13) 人若穷了，即使住在闹市里也不会有人理睬;人若富了，就是住在深山也有远亲来巴结、奉承。看看穷的褴褛，走去求告旧时相识。在家里的，只说不在，平常里认得的，只做不认得。街上撞着他，把扇儿遮脸，只当看不见。自古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平妖传》一八回)

14) 你看他何等趋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除他不开金口。(清奚道人《禅真后史》)

15) 俗话讲，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缺了朋友办不成事。(刘一舟《飞云碎影》)

上面的对言构式，如果只有前半句，就会让人听起来觉得别扭，汉语对言构式的成立和普遍使用，就是有界与无界的对立在语言上的反映。有界与无界的对立是相对的，转换是常见的事情，而其中起作用的就是转喻机制，转喻使有界的具体性转换为无界的抽象性。这也是人的体认的反映，这与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相一致，即作为世界有机组成部分的人，是处于世界之内而不是处于世界之外的，是以主客交融的方式而不是以主客绝对对立的方式参与世界活动的。(20)张克定，张晓.非现实空间位移关系构式的体认性与互动性[J].外语教学，2020，41(5)： 6-10.沈家煊举例说，大阪外国语学院日本人学汉语时这样理解： 左一件右一件一共两件，里三层外三层一共六层。(21)沈家煊.汉语大语法五论[M].上海： 学林出版社，2020： 164.看来，尽管日本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可是在理解汉语的对言构式方面还存在困难，原因就在于体验不同，文化不同。你来我往，从构词开始，来往不等于“来+往”。你死我活，你我都处于死和活的叠加态。这都是缩放型的对言格式。你说一言，我说一语，翻译成英语“We talked to each other”，表达的是一种叠加状态。转喻使此类结构从有界转为无界，所指范围扩大，意义变得虚化。

(五) 从非法到合法

对言在汉语中是这样的格式： 它通常由两部分构成，但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单说，只可以两部分对着说。如果构成这种格式的任何一部分单说，在句法或语义上反而出现一定的问题。要研究“非法句”何以“对举”后能够“合法化”，首先就必须研究“对举结构”的根本特性是什么。汉语中有很多“非法句”，通过对举的方式可以使其合法化，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是一句民间俗语，意思是从此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家彼此不再往来。转喻使此类结构从非法转为合法，意义的泛化使所指虚化。如果不对着说，原来的意义并没有发生转化，这样的表达不能反映说话人的意图，其实在这样的语境中，说话人想表达一种虚泛意义。

16) 风浪是意料中事；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吴荪甫，以及他的同志孙吉人他们，都是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难道就怕了什么？(茅盾《子夜》第十章)

例16)“道”是指佛家修行的成果——道行，得道；“魔”是佛家修行的障碍——魔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意为道行每提升一尺，魔障就会跃升一丈，旨在提醒佛教徒在修行的过程中不要松懈，不要大意，以便最后得道成佛。甘莅豪认为，在汉语中，非法句合法化的一个极其常见而又重要的条件就是对举，对言构式表达的事件，由众多同时发生或相继发生的分事件组成整体，分事件和事件整体之间相互代替产生事件转喻。格式塔效应成为弥补其他语言标记不足的重要手段。(22)甘莅豪.空间动用作用下的对举结构[D].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2009.体认者正是通过与现实和语言的互动来感知、体验、认识和表达世界的。王寅认为体认性成因是： 前项取自生活经验，主要陈述了习焉不察的“感性体验”且以此为基础来预设或拟构条件，可用“体”来概而括之；后项以此为出发点通过逻辑推理得出理性上的“认识”，可用“认”来统而论之。(23)王寅.体认语言学： 认知语言学的本土化研究[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认知转喻理论是体认的细化和体现，具有很强的概括力，可以对语法形式与语法意义之间错综复杂的对应(或扭曲)关系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五、 汉语的转喻特性

体验哲学和体认语言学的基本原理可用于分析语言各层面的成因，可将“体认观”贯穿于语言分析的各个层面，从语音、词汇、词法、句法、语篇、语义、修辞、翻译等维度条分缕析。(24)王寅.体认一元观： 理论探索与应用价值——心智哲学的新思考[J].中国外语，2015，12(2)： 24-31.沈家煊认为，从“大语法”着眼，四言格是汉语的语法形式，四言格式化是汉语的语法化。(25)沈家煊.说四言格[J].世界汉语教学，2019，33(3)： 300-317.我们认为，这些对言构式都是转喻促成的，意义上都虚化、泛化了，边界也变得模糊不清，从具体所指演变到抽象的无边界的所指。

17) 汉语中的固定成语： 东张西望、东拉西扯、东倒西歪、东拼西凑、东食西宿、东走西顾、东鳞西爪、东涂西抹、东兔西乌、东劳西燕、东征西讨、东猎西渔、东砍西斫、东征西怨、东游西荡、东来西去、东驰西骋、东摇西摆、东滚西爬、东鸣西应、东寻西觅。

18) 俗语习语： 山一程水一程，深一脚浅一脚，冷一阵热一阵，喜一天忧一天，苦一天累一天，饥一顿饱一顿，青一块紫一块，冷一口热一口，东一句西一句，里一件外一件，上一眼下一眼，你一言我一语，南一边北一边；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19) 佛教词语： 一念佛梵文，落花落音落凡尘；一念未了情，为情为爱为缘生。一花一世界，一念一尘缘。

20) 《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21) 歇后语： 关公面前舞大刀——不自量力/献丑。

刘宓庆认为，对立与并举是中国传统思维的明显特征。生与死相连、天与地并举的成语可以举出很多。汉语中的对立并举反映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辩证思维，即所谓“反衍”(反合)。(26)刘宓庆.新编汉英对比与翻译[M].北京：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6： 504-506.在汉语的表现法中，尤其是成语结构中，反衍式相生相克的思维方式和特征几乎无处不在。我们发现，更为有趣的是，很多山歌和船工号子有很多对言，具有令人回味无穷、叹为观止的比兴美，如下例：

22) 山歌好比春江水, 唱山歌来, 唱山歌来, 嗨！ 这边唱来, 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 嗨！ 不怕滩险弯又多, 喽！ 弯又多,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 我今没有好茶饭, 喽哎！ 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

壮歌形式、内容丰富多彩，有二三句的，也有三四句以至更多的，流行七字句和腰脚韵。在表达自己思想感情时比较委婉、含蓄、间接，采用的就是转喻，与西方人那种赤裸裸的表达有明显的不同，这是比兴手法在壮歌中得以普遍运用的结果。船工号子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民歌，在行船中为配合航运、船务等劳动过程而传唱，多为上下句结构，也有一些以劳动呼号、地势、音调来源等命名，如“喂喂号”“平板号”“见滩号”“呀哟号”等。船工号子有的前面有一个长引句，不同号子之间的衔接形成相对固定的组合套式。古代中国人注重观物取象，立象尽意，设象喻理，取象比类，注重形象思维，通过自我体认形成心中的意象，“意象—联想—想象”，而不是西方“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论证，形象地反映客观事物，集中表现为“立意于象”“妙象尽意”“微言尽意” “入理言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徐盛桓认为，转喻作为“喻”很多时候会超越现实世界和传统认识的边界，发挥想象，发掘各种可能，丰富转喻表达。(27)徐盛桓.转喻为什么可能——“转喻与逻辑”研究之二：“内涵外延传承”说对转喻的解释[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6(1)： 69-77.刘建军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关系本质论和方法论(道)为思维模式出发点，在各种对立关系的联系、转化与相互运作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化体系。(28)刘建军.思维方式差异与中西文化的不同特性[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29： 117-128.因此，我们认为，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意象性，实际上是一种转喻思维。袁毓林认为，转喻不仅对语法现象和语言事实本身造成后果，而且对语法研究的基本理念和方法论(即语法学)也产生重要的影响。(29)袁毓林.汉语中的概念转喻及其语法学后果[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8(1)： 30-43.黄宣范提出了汉语是转喻凸显的语言这一观点。(30)Huang X F. Chinese as a Metonymic Language[C]//Chen M, Tseng O. In Honor of Professor William SY.Wang：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n Language and Language Change. Taipei： Pyramid Press, 1994： 223-251.熊佳娟通过对《牛津英语词典》以及《现代汉语词典》中的统计，也证实了这一观点的合理性。中国“天人合一”“主客一体”的哲学思想传统，是有别于西方哲学的，因而也决定了汉语有别于西方语言，具有独立个性的特征。(31)Xiong J J. A Cognitive Study of Metonymy： Chinese as a Metonymic Language[D]. Dalian: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2007.我们将进一步研究汉语的转喻特性这一课题。

6. 结 束 语

王寅教授提出的“体认语言学”，旨在重塑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并尝试弥补其中的不足。这一本土化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修正和完善了认知语言学理论，可以为国外语言学的引介和吸收提供有益启示。汉语对言构式是区别于西方语言主谓结构的一大特点。从“感性”到“理性”，反映了从“体”到“认”的体验和加工过程。转喻是体验的结果，体验是认知的基础，体认是体验的升华。我们可以从体认语言学的角度进一步证明“汉语是转喻凸显的语言”，建我话语体系，立世界民族之林。汉语对言构式是人类认知经验的结果，从“体”到“认”，反映了中国人独特的具象思维特征和汉语对言构式的本质特征，这都是有别于西方语言的，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