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束皙对古小说资料整理的贡献 *
——兼论古小说对束皙创作的影响

2022-11-28 09:01孔德明
关键词:博物小说

孔德明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好学不倦而又博学多闻的西晋文人束皙,因为没有像张华那样有类似《博物志》的古小说辑著留下,所以很少有人把他和小说家联系起来,其对小说发展的贡献往往被忽略。其实,束皙不仅参与校释整理了汲冢竹书中像《琐语》《穆天子传》这样的小说著作,还在其编订的用于孩童启蒙的读本《发蒙记》中征引了大量的小说故事,甚至其赋作也有小说创作的元素。把束皙与小说关联起来进行考察,既可了解其对古小说整理、流传与发展的贡献,也具有小说史的考察意义。

《晋书·束皙传》云: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二篇,论弋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画赞之属也。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皙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迁尚书郎。[1]1433

由上可见,束皙参与了对汲冢竹书的“校缀次第”,并“随疑分释,皆有义证”,无疑对汲冢竹书的整理与流传做出了重要贡献。在汲冢竹书中,《琐语》《穆天子传》《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等书在流传过程中,慢慢被后人视作古小说典籍;《逸周书》《师春》等亦多记怪事,诸多篇目也和志怪小说十分类似。

《琐语》在《隋志》中入杂史类,刘知几也认为《琐语》属史乘之类。其《史通·杂说上》云:“《孟子》曰:‘晋谓春秋为乘。’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邪?”[2]但梁顾协所作《琐语》被《隋志》列入小说类。较早认定《琐语》志怪小说特性的是杨维祯,其《说郛叙》云:“孔子述土羵、萍实于僮谣,孟子证瞽瞍朝舜之语于齐东野人,则知《琐语》《虞初》之流,博雅君子所不弃也。”[3]其将《琐语》《虞初》归入一流,说明其亦将《琐语》纳入小说类。杨慎《丹铅总录》卷一三订讹类“汲冢文诬”条云:“《汲冢琐语》其文极古,然多诬而不信。如谓舜囚尧,太甲杀伊尹,又谓伊尹与桀妃妺喜交,其诬若此。”[4]杨慎所言“诬而不信”已充分显示了《琐语》的小说特性。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史书占毕四》云:“《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则《琐语》之书,大抵如后世夷坚、齐谐之类,非杂记商、周逸事者也。”[5]160胡应麟充分认识到《琐语》有志怪小说的特性,因此他称《琐语》为“古今纪异之祖”[5]284、“古今小说之祖”[5]362。陈梦家也认同此观点,其《六国纪年·汲冢竹书考》云:“《琐语》实为小说之滥觞也。”[6]鲁迅亦说《琐语》甚似小说:“至汲冢所出周时竹书中,本有《琐语》十一篇,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今佚,《太平御览》间引其文;又汲县有晋立《吕望表》,亦引《周志》,皆记梦验,甚似小说。”[7]11看其特性,则“甚似小说”;看其源流,则为“小说滥觞”。故李剑国从源流和特性两方面对《琐语》文体属性加以界定,其《唐前志怪小说史》云:“《琐语》上承《训语》摭取历史遗闻、神话传说之统,下又接受《左传》、《国语》杂异闻于历史以及《国语》分国记事的体例的影响,形成了自己搜奇摭异、丛语琐谈的独特面貌,奠定了志怪小说的基础。”[8]

《穆天子传》被《隋志》录入起居注类,是以史看待的,新旧《唐书》同。《四库全书》将其改入小说家类:“《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徒以编年纪月,叙述西游之事,体近乎起居注耳。实则恍惚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9]《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亦云:“《穆天子传》六卷,汲冢古本,晋郭璞注。所纪周穆王西行之事,为经典所不载,而与《列子·周穆王篇》互相出入。知当时委巷流传,有此杂记。旧史以其编纪月日,皆列起居注中,今改隶小说,以从其实。”[10]鲁迅亦将之视为小说:“晋既得汲冢书,郭璞为《穆天子传》作注,又注《山海经》,作图赞,其后江灌亦有图赞,盖神异之说,晋以后尚为人士所深爱。”[7]12

束皙对汲冢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对汲冢书的解读和流传无疑是有益的,对其中所包含小说的解读和流传无疑也是有益的。可以说,束皙对汲冢竹书中小说的整理、释读和义证,不仅为汲冢竹书中的小说流传奠定了文本基础,还为后来的接受者提供了主题发明和意义价值思考上的启示。

束皙不仅对《琐语》《穆天子传》这样的小说篇籍进行了整理,其文章中亦有对小说典故的引用。其拟东方朔《客难》而作的《玄居释》便引用了大量的历史典故,其中有的典故具有小说特性。如《玄居释》中“朝养触邪之兽,庭有指佞之草”[11]1964句,便用了两个有小说特性的典故。“触邪之兽”指獬廌,亦称“獬豸”。许慎《说文解字》如此解释:“廌,解廌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12]又《异物志》云:“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楚王尝获此兽,因象其形以制衣冠。”[1]768《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六亦云:“东北荒中有兽焉,其状如羊,一角,毛奇,四足似熊,性忠而直,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13]这几处所记大致相似,但未明出处,溯其源头,应该来自传说。王充认为此传说不实,其《论衡·是应》云:“觟角虎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如以觟角虎能触谓之为神,则狌狌之徒,皆为神也。巫知吉凶,占人祸福,无不然者。如以觟角虎谓之巫类,则巫何奇而以为善?斯皆人欲神事立化也。”[14]760-762由王充所言“斯皆人欲神事立化”可知,此传说具有虚设性。后任昉亦把其作为怪异记载,其《述异记》云:“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15]14《神异经》《述异记》二书,今人均视作志怪小说,既然“触邪之兽”著于此二书,则足见其小说特性。“指佞之草”即屈轶草。张华《博物志》卷三云:“尧时有屈佚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则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16]18此传说应该也是由来已久。早在东汉,王充便对其真实性进行了质疑,其《论衡·是应》云:“故夫屈轶之草,或时无有而空言生,或时实有而虚言能指。假令能指,或时草性见人而动,古者质朴,见草之动,则言能指;能指,则言指佞人。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鱼肉之虫,集地北行,夫虫之性然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14]759-760王充认为,屈轶草能指只是物之自然属性,而非辨忠识奸的灵性,其指佞之功能不过是人为的虚设。因此,此记述具有小说特性。

束皙诗文对小说征引并不多见,但他编纂的《发蒙记》却十分频繁地征引了小说题材。《晋书·束皙传》云:“其《五经通论》、《发蒙记》、《补亡诗》,文集数十篇,行于世云。”[1]1434后各史志并有著录,并标明著者为束皙。《发蒙记》的现存佚文主要记载了异物和异事,具有很强的志怪性和博物性,有丰富的小说蕴含。先看《发蒙记》佚文所记异物与小说的关联。

《发蒙记》佚文“甘枣令人不惑,萱草可以忘忧”[17]665,出于《山海经》卷五《中山经》:“中山薄山之首,曰甘枣之山,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其上多杻木。其下有草焉,葵本而杏叶,黄华而荚实,名曰箨,可以已瞢。”[18]152张华《博物志》与任昉《述异记》均有类似记载。《博物志》云:“《神农经》曰:中药养性,合欢蠲忿,萱草忘忧。”[16]22《述异记》云:“萱草一名紫萱,又呼为忘忧草,吴中书生呼为疗愁花。”[15]23

又,佚文“西域有火鼠之布,东海有不灰之木”[17]665,《神异经》《海内十洲记》《博物志》《搜神记》均有类似记载。《神异经·南荒经》云:“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16]93,“不尽木火中有鼠,重千斤,毛长二尺余,细如丝。但居火中,洞赤,时时出外,而毛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取其毛绩纺,织以为布,用之若有垢涴,以火烧之则净”[16]94。《海内十洲记》云:“炎洲在南海中,……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即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国人衣服垢污,以灰汁浣之,终无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盘饭间,振摆,其垢自落,洁白如雪。”[16]106《博物志》卷二云:“《周书》曰:西域献火浣布,昆吾氏献切玉刀。火浣布污则烧之则洁。”[16]15干宝《搜神记》卷十三云:“昆仑之墟,地首也。是惟帝之下都,故其外绝以弱水之深,又环以炎火之山。山上有鸟兽草木,皆生育滋长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19]111

又,佚文“琴以七宝饰之,名璠玙之乐”[17]666,或出于刘歆《西京杂记》之“有琴长六尺,安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宝饰之,铭曰:‘璠玙之乐’”[20]。

又,佚文“鳖三足曰能”(1)此处“二足”当为“三足”,检其出处《史记·夏本纪》:“《发蒙纪》曰:‘鳖三足曰熊。’”详见司马迁《史记》,第50页。[17]666,或出于《山海经》之“其阳狂水出焉,西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三足龟,食者无大疾,可以已肿”[18]191,以及“从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其中多三足鳖,枝尾,食之无蛊疾”[18]229。

又,佚文“青蚨可以还钱”[17]666,类于《搜神记》所记:“南方有虫,……又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曰‘青蚨’。”[19]110

又,佚文“师子五色而食虎于巨木之岫,一噬则百人仆,惟畏钩戟”[17]665,或出于《海内十洲记》之“(长洲)上饶山川及多大树,树乃有二千围者”[16]106、“巽体元女,养巨木于长洲”[16]110,以及“(聚窟洲)有狮子辟邪,凿齿天鹿,长牙铜头,铁额之兽。……猛兽所出,或生昆仑,或生玄圃,或生聚窟,或生天路。……当其威也,一声叫发千人伏息。……兽入苑,径上虎头,溺虎口,去十步已来,顾视虎,虎辄闭目”[16]107-108。

又,佚文“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17]666,类于葛洪《抱朴子·内篇》“肉芝者,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再重”[21]。

又,佚文“马夬马是刳其母腹而生”[17]666,类于刘向《列女传》“马夬马是生七日而超其母,由是观之,弱可弱耶”[22]211,崔豹《古今注》“驴为牡,马为牝,生骡。骡为牝,马为牡,生马巨”[16]126。

又,佚文“獭以猿为妇”[17]666,《陆氏诗疏广要》云:“旧说猿鸣而獭应之。故束皙《发蒙记》曰:獭以猿为妇也。《庄子》曰:猿猵狙以为雌。猵盖言獭。”[23]

由上可见,《发蒙记》所记之物均和小说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具有一定的博物小说的特性,同时具有奇异的特点。另外,《发蒙记》所记“治户伤孕妇”[17]666、“蝇生积灰,蜂出蜘蛛,腐木为萤火,蛴螬生朽刍”及“虎以狗为酒,鸡以蜈蚣为酒,鸠以桑椹为酒,猫以薄荷为酒,蛇以茱萸为酒,谓食之即醉也”[17]665等,似源于民间俗语。

《发蒙记》不仅载物产之异,还蕴含着许多人物奇异故事。如《发蒙记》所记“东方朔乃太白星精”[17]665,见于应劭《风俗通》和张华《博物志》。《风俗通》云:“俗言:东方朔太白星精,黄帝时为风后,尧时为务成子,周时为老聃,在越为范蠡,在齐为鸱夷子皮。言其神圣能兴王霸之业,变化无常。”[24]108《博物志》云:“《神仙传》曰:说上据辰尾为宿,岁星降为东方朔。傅说死后有此宿,东方生无岁星。”[16]37

《发蒙记》所记“汉武所生之殿曰猗兰”[17]666,亦见于汉魏小说典籍。郭宪《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云:“武帝未诞之时,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直下,入崇兰阁,帝觉而坐于阁上,果见赤气如烟雾,来蔽户牖,望上有丹霞蓊郁而起,乃改崇兰阁为猗兰殿。”[25]124《汉武故事》云:“汉景皇帝王皇后内太子宫,得幸,有娠,梦日入其怀。……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兰殿。”[25]166《汉武帝内传》云:“孝武皇帝,景帝子也。未生之时,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下,直入崇芳阁。景帝觉而坐阁下,果有赤龙如雾,来蔽户牖。宫内嫔御,望阁上有丹霞蓊郁而起,霞灭,见赤龙盘回栋间。景帝召占者姚翁以问之。翁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景帝使王夫人移居崇芳阁,欲以顺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阁为猗兰殿。旬余,景帝梦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25]140

《发蒙记》所记“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刚好勇”[17]666,亦见前代典籍,且有小说性。王充《论衡》云:“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刚好勇,亲涉卫难,结缨而死,孔子闻而覆醢。每闻雷鸣,乃中心恻怛,亦复如之。故后人忌焉,以为常也。”[14]1213应劭《风俗通》载:“俗说:雷鸣不得作酱,雷已发声作酱,令人腹内雷鸣。谨案:子路感雷精而生,尚刚好勇,死,卫人醢之,孔子覆醢,每闻雷,心恻怛耳。”[24]563

《发蒙记》所记“蒙恬之为笔也,柘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17]666,类于崔豹《古今注》“蒙恬始造,即秦笔耳。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非兔毫竹管也”[16]133。

《发蒙记》所记“侯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贫,令我为卿妻”[17]666,见于陶潜《搜神后记》卷五:“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悯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取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19]185任昉《述异记》亦载:“晋安郡有一书生谢端,为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大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作妇。’端以为妖,呵责遣之。女叹息升云而去。”[15]11

《发蒙记》所记“丑女离春”[17]666,见于刘向《列女传》卷六:“锺离春者,齐无盐邑之女,宣王之正后也。其为人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四十,无所容入,衒嫁不售,流弃莫执,于是乃拂拭短褐,自诣宣王。”[22]239《发蒙记》所记人物故事亦与小说有密切联系,或出于前代小说所记,或与后代小说所记相类。

另外,《发蒙记》所记“廉颇年老日啖肉百斤”“秦始皇决事悬石之一。县,称也,石,百二十斤”“丑男鬷蔑”“伯益作舟”[17]665-666等,与史书所记有同有异。《汉书·刑法志》云:“至于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服虔注曰:“县,称也。石,百二十斤也。”[26]《左传》曰“鬷蔑恶”,杜预注曰“恶,貌丑”[27],与《发蒙记》所记相同。《史记·廉颇列传》云:“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28]《史记》所记廉颇年老尚一饭肉十斤,以此推算,则日啖肉三十斤,《发蒙记》记廉颇日啖肉百斤,不知是另有所据,还是有意夸之。《吕氏春秋》卷十七云“仪狄作酒,高元作室,虞姁作舟,伯益作井”[29],《墨子》曰“巧垂作舟”[30],《世本》曰“共鼓、货狄作舟”[31],与《发蒙记》所记不同。不同者,可能是由于传说不一,故具有小说性。

清人马国翰所辑之佚文,文句体例不是很统一,有整饬的偶句,也有杂繁的散句。偶句是《发蒙记》本文的可能性大,偶句规范整饬,便于童子学习记忆,而散句篇幅较长,很可能是注文。顾恺之《启蒙记》佚文同样也有句子整饬的,也有句子较为散乱的。根据引文所标注的出处,句子整饬的引文多出自《启蒙记》,而句子散乱的引文多出自《启蒙记注》。《太平御览》卷五十七在征引《启蒙记》时,同时引用了本文和注文,如“泛林鼓于浪岭”后有注:“西北海有泛林,或方三百里,或百里,皆生海中浮土上,树根随浪鼓动。”[17]667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本文简练整饬,注文详实繁复。由此推之,束皙《发蒙记》也很可能是由本文和注文连为一体的,二者在内容上关联紧密。也就是说,如果注文与小说有关联,则本文应该有小说内含。

《发蒙记》是什么性质的书呢?《隋书·经籍志》经部小学类云:“《发蒙记》一卷,晋著作郎束皙撰。”[32]942又,史部地理类云:“《发蒙记》一卷,束皙撰。载物产之异。”[32]983《隋志》小学类和地理类两处著录束皙《发蒙记》,是一书两见,还是两书同名呢?因原书已佚,难以厘定。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录25条束皙《发蒙记》佚文,并云:“《隋志》小学有《发蒙记》一卷,晋著作郎束皙撰。地理志又《发蒙记》一卷,束皙撰。载物产之异。两书同名而分著之欤?抑一书而两载?失于厘定欤?疑不能明。书佚已久,陶宗仪《说郛》辑录凡十五条,内一条为《启蒙记》,九条未详所据,姑依录之。复搜辑十一条补录于后,与顾恺之《启蒙记》同收入小学,从其类也。”[17]665马国翰依《启蒙记》把《发蒙记》收入小学类,应该说是比较确当的,以其命名推之,属于小学类的可能性大。或许是因为此书多记物产之异,故地理志亦收录。魏晋博物之风盛行,或影响到发蒙书籍的编订,编订者根据博物的需要而多纂物产之异。顾恺之《启蒙记》所存佚文也是多记地理物产之异,但依然在小学类。束皙《发蒙记》佚文很多是记人物故事的,并非只记物产之异,归于地理类不太合适。

既然《发蒙记》属于经部小学类书,用于童子识字发蒙,就不应该打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但《发蒙记》记载许多异产之物和怪奇之事,充满了博物和志怪情趣。此或时俗使然。魏晋时期“张皇鬼神,称道灵异”之风盛行[7]29,并纷纷成书,如《列异传》《博物志》《异林》《拾遗记》《搜神记》等。而小学类书又有“因事生变”的特点,故束皙为适应这一时代需求而编订《发蒙记》。小学类书既是儿童认识生活的基础之书,也是学习其他典籍的入门之书,故其流传范围广,影响大,里面所记载的异物与异事也会随之广泛流传,而这些异物与异事颇具小说性。也就是说,这些小说也会慢慢深入人心。反过来,具有小说意味的异物和异事进入小学类书,也充分反映了魏晋时期博物和志怪风气的盛行。这也是魏晋时期博物志怪小说繁盛的一个重要原因。束皙是较早将这些志怪题材融入《发蒙记》这类书中的,直接影响到了后来顾恺之《启蒙记》的编订。《启蒙记》同样是“杂以虚诞怪妄之说”,“非训蒙之正体”[17]667。《发蒙记》运用近于韵语偶句的形式对许多小说题材进行编排,便于咏诵记忆,非常有力地促进了这些小说题材的流传。因此,束皙在促进小说传播这方面的贡献也不可轻视。

束皙不仅在小说典籍整理及小说题材传播两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且其文章体现了小说创作的意识,对后期小说创作也产生积极的影响。其《近游赋》就是颇具浓厚小说意味的篇章。《近游赋》云:“世有逸民,在乎田畴。宅弥五亩,志狭九州。安穷贱于下里,寞玄澹而无求。乘筚辂之偃蹇,驾兰单之疲牛。连捶索以为鞅,结断梗而作鞧。攀荜门而高蹈,朅徘徊而近游。井则两家共一,园则去舍百步。贯鸡 于岁首,收系缡于牣互。其男女服饰,衣裳之制,名号诡异,随口迭设。系明襦以御冬,胁汗衫以当热。帽引四角之缝,裙有三条之杀。儿昼啼于客堂,设杜门以避吏。妇皆卿夫,子呼父字。及至三农间隙,遘结婚姻。老公戴合欢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11]1962束皙在赋中创造的世界,是类似于《老子》所云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世界。[33]

这个逸民的自由生活世界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呢?首先,自给自足,无贪欲而安居乐俗。“在乎田畴”,自劳作也,“井则两家共一,园则去舍百步。贯鸡 于岁首,收系缡于牣互”,可自足矣;“宅弥五亩,志狭九州。安穷贱于下里,寞玄淡而无求”,无贪欲也;“乘筚辂之偃蹇,驾兰单之疲牛。连捶索以为鞅,结断梗而作鞧。攀荜门而高蹈,朅徘徊而近游”,安其居也;“及至三农间隙,遘结婚姻。老公戴合欢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乐其俗也。其次,不讲求礼制规范,平等自由。“妇皆卿夫,子呼父字”,在礼教社会里,妻是不可以“卿”称夫的,子是更不可呼父名字的。称“卿”者,在当时多是君对臣、夫对妇如此称呼,如《三国志·鲁肃传》:“权叹息曰:‘此诸人持议,甚失孤望;今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此天以卿赐我也’”[34],此君称臣为卿者;《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赴府”[35],此夫称妻为卿者。《世说新语·方正》云:“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25]837庾敳任诞,称王衍为卿,自是狎昵不敬,不合礼教。故“妇皆卿夫”,亦是狎昵不敬,有违礼教的,但却反映出彼此的亲昵谐和。最后,没有徭役赋税。“儿昼啼于客堂,设杜门以避吏”,既然可以“设杜门以避吏”,便可以避免统治者所分派的徭役和赋税了。总之,这是一个自给自足、逍遥自在而又没有礼法限制、役税负担的理想社会。这是在现实基础上理想设构的,非常具有小说的特点。

束皙《近游赋》所设构的理想社会,直接影响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诗》。范子烨《陶渊明与张衡、束皙之关系发微——“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说续貂》云:“此赋描写诗人由‘近游’而发现的一个奇异社会,在此社会中,人们不仅穿着奇特,而且不行汉人礼法,显然是当时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区生活的真实写照。赋中说‘其男女服饰,衣裳之制,名号诡异,随口迭设’,显然对《陶渊明集》卷六《桃花源记》‘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有所影响。而‘设杜门以避吏’之语,也使我们想到《桃花源诗》的‘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诗句。根据这些残留的迹象判断,《近游赋》很可能是《桃花源记并诗》的蓝本。”[36]钟书林也如此认为,其《陶渊明与束皙性情、理想、才能之比较》云:“在理想上,他们都心仪田畴,创作出了人类的乐土家园模式。束皙的《近游赋》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37]既然陶渊明《桃花源记》与束皙《近游赋》有诸多相似之处,甚至是以此为蓝本而作,那么,这两篇文章在文体属性的内核上应该是相同的,即均具小说性。梁启超称陶渊明《桃花源记》为“唐以前第一篇小说,在文学史上算是极有价值的创作”[38]。如果陶渊明《桃花源记》可视为成熟的小说创作,那么,束皙的《近游赋》是否就可以看成这类小说的雏形呢?应该是可以的。也许是其以赋命名,而让人忽略了它的小说内含和小说价值。

综上可知,束皙不仅在小说典籍整理与小说题材传播方面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在小说创作方面也给后来文人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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