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静,王玲娟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白象似的群山》是美国作家海明威于1927年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正值一战结束,人们身心俱疲,20世纪20年代美国年轻一代面对战后社会政治、经济的震荡,新文明对旧文明的冲击,感到无所适从,企图用酒精或其他享乐的方式逃避现实、麻痹自己。故事在战后满目疮痍的背景下拉开了帷幕,讲述了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名叫吉格的女孩在西班牙火车站等车途中的故事。该小说篇幅较短,内容主要由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对话构成,即讨论要不要留下他们尚在腹中的小孩。其中多次提到白象、山、酒等意象,这些意象背后的含义不能直接得知。正如海明威所提出的“冰山原则”,海明威把自己的创作比做“冰山”,并用“冰山理论”来概括自己的艺术风格和技巧。他曾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原则去写作,水底的部分占整座冰山的八分之七,凡是你知道的东西都可以省略,略去的是海底看不见的部分,这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1]《白象似的群山》将“冰山原则”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白象”的分析,本文将结合时代背景,借鉴前人的先行研究,从隐喻角度深入挖掘山、酒、白象背后的深层含义,使隐藏于水底的冰山浮现出来。
《释名》曰:“山,产也。言产万物。”[2]许慎《说文解字》对“山”的解释为:“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象形也。”[3]“山”能生产万物,如母亲般滋养万物生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作为大自然的产物,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物质条件。中国传统祝福语也常用“寿比南山”来祝福他人长寿,可见“山”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结构隐喻指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比如我们经常使用“山”来形容人生,如勇攀高峰、走上人生巅峰及跌入低谷等。隐喻的心理映射可能涉及此事物与彼事物的外在表象联系,也可能涉及此事物与彼事物的内在特性关联,或者二者都有。“人生”就如同“登山”,在攀登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困难,或是登上山顶,或是跌入谷底;“人生”就如同“登山”,当我们处于青年时期,努力往上攀登,当我们年老体弱时,便“下山”慢慢淡出舞台。“人生”如“登山”这一概念隐喻的投射是基于人们对登山的体验。
《白象似的群山》中“山”在文中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出现在文章的开头:“埃布罗河河谷对面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岗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也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4]。白色的“山”不符合人们普遍的认知,海明威用“白”和“长”来修饰山,从表象上看无疑是不相容的,白色的山,没有树木,没有动物,光秃秃的,毫无生机可言。无意义的人生就如同白色的“山”,再长也只是徒增烦恼。这两者带给人的心理感受是相似的,都会让人感到乏味,且用这种隐喻的方式也将人共有的心理感觉有力地抽象化了。
“山”第二次出现在两人因堕胎手术争吵之后,女孩走出车站,看到铁路对面的山上有着粮田、树木。第二次的“山”与第一次的“山”截然不同,第二次的“山”富有生机,俨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女孩走出车站意味着她想走出令她迷茫的窘境,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她肚子里的新生命就如同对面布满粮田和树木的山,新生命的出现也许能够扭转当下的局面。
“山”第三次出现,又回到了第一次出现的样子:“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5]311。男人对堕胎的坚持,让女孩失去了希望,企图靠肚中新生命来改变现状的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迷惘。
“山”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实物,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有着几次改变。黑格尔《美学》里提到“艺术作品所以真正优于自然界实在事物的并不单靠它的永久性,而且还要靠心灵所灌注给它的生气”[5]37,“山”正是因女孩主观精神的投射才散发其独特的魅力。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提道:“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6]“山”的改变,实际上是女孩看待生命态度的转变。女孩第一次看“山”是没有抱太大期望的,她对未来充满迷惘;第二次看“山”,其态度有了很大转变,她想要改变目前的状态,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第三次看“山”,又回到了初次看“山”的情景,但她的心境已不复初次,从抱有希望到希望破灭,使得她更加心灰意冷。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酒”的解释为用粮食、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质发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饮料,如白酒、葡萄酒等[7]698。一说到“酒”难免想到“愁”,“酒”会对人的生理产生一些特殊的作用,从而影响人的心理,使人的身心获得暂时的自由和放松,忘掉愁绪。从认知语言学角度来看,“酒”与“愁”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一种相关性。“愁”与“酒”是原因转喻结果,因为有了愁绪、烦恼,所以想要通过喝酒的方式解愁,正所谓“一醉解千愁”。《白象似的群山》中用“酒”来隐喻“愁”,也与中国古典文化不谋而合,从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到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再到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白象似的群山》中,“酒”第一次出现,是男人说天太热了,“我们”来点啤酒吧!天气一热,人就容易上火,心情也随之烦躁。天气热只是男人烦躁的表层原因,真正令他烦躁的是女孩肚子里的新生命。孕妇本不能饮酒,明知有孕而喝酒的行为,不是一个人促成的,而是双方都同意或者一方提议且另一方也没有异议。喝酒这一行为,表明双方都对新生命的到来没有什么期待,都没有任何呵护新生命的行为。新生命于他们而言只是麻烦、负担和约束。两个处于迷惘一代的情侣,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糊里糊涂,从辗转火车站和贴满旅馆标签的旅行包,看出二人似乎一直处于漂泊状态,居无定所,自己尚且难以过活,又怎敢祸害下一代呢?此外,啤酒本身淡淡的苦涩味道与主人公的愁绪融为一体,造就了“酒”的愁绪意象的审美意蕴。
第四次出现“酒”,是女孩对他说they look like white elephants(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 ,他喝着酒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为何要加一个“喝着酒说”,暗示男人心情烦躁,心思压根不在于此。回答非常决绝、干脆,有两种情况,一是男人确实没有见过白象,故直接回答没有见过,如果他想继续沟通,他可以问女孩白象是什么样子,以此让对话继续下去,但他没有这样做;二是男人见过白象,但是他拒绝和女孩沟通,只是想要快速结束这个话题。这两种情况都指向男人拒绝合作。另外,由于生活经历、思维方式和语言体系的差别,男女在交流上会存在一定问题。男性的话语模式是冷静、理性及逻辑性,而女性的话语模式是冲动、感性及主观性[8]。一般当双方发生冲突时,男性会找出问题发生的原因并解决问题,而女性不在乎结果,只在乎对方处理问题时自己当下的感受。或是男女思维方式差异,又或是男人故意为之,总之通过后文中两人的对话可以得知,男人因女孩怀孕这件事而烦躁: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像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5]309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5]309-310
第五次出现“酒”,是女孩提到的,could we have another beer?(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女孩想要借酒消愁,同时想让男人闭嘴。她不想再听虚伪的言语了,她已经受够了男人的口是心非。此外,女孩主动要求喝酒,也暗示着她自己对肚中的小孩已经没有期盼。
最后一次,没有直接出现“酒”(beer) 这个单词,但是where people waiting for the train were drinking.(候车室的人们喝着酒等待车的到来),这里又一次体现了冰山原则,很多内容作者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而是让读者自己细细体会。同时也可以看出,借酒消愁在一战后的美国不是个体现象,而是一个群体甚至于一个社会的现象。战后人们靠酒来消磨精神上的空虚、迷茫,以一种消极、逃避的方式去面对世界。
亚洲产的白色的象即为白象,古代暹罗国(今泰国)盛产大象,白象不常见,所以被人们视为珍宝。一般的大象可以用来劳作,但是稀有的白象只能用来供养,不能劳作,这种大象如果不劳动的话,每天需要给它提供大量的食物才能使其存活,即使是泰国的经济能力不错的贵族也无力承担。如果泰国国王对哪个臣下不满,就送他一头白象,这既是宝物又是御赐,那么大臣就必须得好好地供奉白象,很快便会耗光家产。白象(white elephant)便成了昂贵而无用的东西的代名词。前文已经分析“山”是用来隐喻“人生”,那么《白象似的群山》含义即为昂贵而无意义的人生,这一标题给人以自然风光类散文的错觉,但当读者真正读懂之后,才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小说从标题就以隐喻的方式传递出迷惘一代对生命的认知,生命于他们而言是无意义的。经济的压力让他们没有能力抚养孩子,对生命意义的迷惘更让他们不愿意贸然生下孩子。女孩肚中的新生命在海明威笔下那个特殊时代和环境里,看起来就像暹罗国的白象,是男女主人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此外,大象体积庞大,也影射女孩怀孕之后身材如白象。
“两”(two)在文中出现了九次。海明威的小说语言向来简洁,为何“两”的出现频率高达九次?那隐藏在冰山下的八分之七,亟待我们挖掘。
从“两条铁路线”(two lines) 到“两分钟”(two minutes) 再到“两杯啤酒”(two glasses of beer)再到“两串珠子”(two of the strings of beads) 以及“两只沉重的旅行包”(two heavy bags)。“两条铁路线”是对两人关系的隐喻,他们俩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正如两条铁路,不会汇合。两人的多次对话中,女孩一直使用like(像)这个词。
女:“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
男:“我从来没有见过象。”[5]307
女:“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
男:“样样东西都是如此。”[5]307
女:“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男:“喔,别说了。”[5]308
女孩一直使用比喻的修辞句,可以看出女孩是富有诗意、天真和充满浪漫气息的,这一观点从另一方面也能得到证明:海明威用“女孩”(girl)来称呼她,可以看出,她年龄较小,思想上也比较幼稚、天真。此外,女孩名叫“吉格”(Jig)意为吉格舞——一种快节奏的舞蹈,jig作动词讲时,有蹦跳之意,隐喻女孩活泼、朝气。海明威用“男人”(man)来称呼文中的男主人公,也透露出文中的男人更为理性、成熟,所以当男人面对女孩似是而非的表达,都只做简短的回应,以两三个字打发女孩,都是客观、直接地回应。只有谈到做手术时,男人由被动回答变为主动交流,以下为男人所说的话: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It’s really an awfully simple operation.)[7]308
“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It’s not really an operation at all.)[7]308
“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It’s really not anything.)[7]308
男人反复强调手术很简单,“简单”(simple)一词在文中出现了五次,每次出现前面还伴随一些表示程度的副词,如perfectly、awfully和really等,强调十分简单。男人没有用像(like) 一类的词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就事论事,冷静、客观地述说。这样过分强调手术很简单的原因在于:一是他理性分析过后,确实认为手术简单,且很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这一手术不会威胁到女孩生命;二是也许在他眼中,一个孩子的生命就是如此微不足道,压根不会对他的生活激起一点水花;三是也许在他眼中,女孩的身体也是不重要的。但结合时代背景看,20世纪20年代的医疗水平,并不能万无一失的保证女孩的生命安全。
在语言交流中,男人注重表达自己的地位。比如他们喜欢掌控局面,倾向于提建议和解决问题等。而女性在语言使用中更注重情感上的交流,他们习惯讨论、分享、寻求安慰,因此女性在谈话中多采取比较委婉、晦涩的表达方式。文中的女孩就频频用隐喻的方式传递自己的观点,渴望对方理解,以拉近谈话双方的距离。男性和女性在会话交往模式方面的差异体现了他们在社会中的权势关系,即男性占据主导地位,而女性处于从属地位。但实际上,无论是男性的压迫还是女性的委婉,在意志世界都呈现为两种相异的思维方式和情感诉求的对抗。
文中多次出现“两”(two),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生命,文中却一直用“两”(two),暗示他们并未做好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准备,因此,两人间的对抗也就失去了化解的可能。
文中女孩多次提到“尝试”(try)一词,例如:
“咱们能尝尝吗?”[7]307(Could we try it?)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7]308(All right.I was trying.I said the mountains looked like white elephants.Wasn’t that bright?)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7]308(I wanted to try this new drink.That’s all we do, isn’t it-look at things and try new drinks?)
try在文中既指“尝试”一种新饮料,又隐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尝试”接纳孩子的到来。战争的残酷与战后社会的动荡,让广大青年对前途丧失了信心,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但女孩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想要试一下,想依靠肚中的新生命去打破时代的桎梏。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提道:“从来如此,便对吗?”整个社会都如此,便是对的吗?我们是应该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海明威在这篇小说中多次使用的“try”,不仅仅是对女孩的好奇心和天真活泼的隐喻,同时也是对读者的启示。
《白象似的群山》中多次出现“山”“白象”“酒”的意象,有着丰富的隐喻意义,是冰山原则的完美体现。刘勰《文心雕龙》提道:“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9]《白象似的群山》全文仅1500多字,看似是一个发生在火车站等车途中的普通故事,其实是一块巨大冰山露在水面之上的一小部分。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中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了出来。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10]《白象似的群山》正是利用简洁的语言和出神入化的隐喻,极大地丰富了故事的情节,强化了两性之间的冲突,体现了生命中的渴望、期待、认知和感受,看到真正的自我,而这种长期压抑且被忽视的“内在”才是藏在水面之下冰山巨大的主体。“山”“白象”“酒”“两”以及“尝试”的隐喻看似没有联系,实则暗含千丝万缕的联系,“山”是人生的隐喻,是一种对未来的期待;“白象”是生命的隐喻,是迷惘一代对生命的认知;“酒”是愁绪、困境的隐喻,是人们空虚、迷茫的感受;“两”是两性关系的隐喻,是一种对真正自我的审视。这些隐喻组合在一起,传递出两性在面对困境时须靠“尝试”来打破它的主旨,是对尚存一线希望的生活的渴望。《白象似的群山》看似是男女之间争执的故事,实则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迷惘一代”在“美国梦”破碎以后,面对精神和物质双重贫瘠,靠借酒浇愁的方式来逃避现实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