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安康
乾隆时期,训诂学与金石学逐渐兴盛,孕育出碑学思想并推动碑学实践,致使一些金石学家“笔下有北朝碑版遗意”,至嘉庆朝,碑派书法在书坛中已占有一席之地。作为乾嘉时期乃至清王朝书坛中的一座高峰,邓石如书法上溯三代钟鼎、秦汉瓦当碑额及六朝金石碑版,集前人之大成,变革小篆笔法,启导了碑派书风范式。
虽然邓石如出于乡野,归于乡野,一生穷困潦倒,但其书法自成一家,当朝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曹文埴赞誉邓石如“四体皆为国朝第一”,逝后不足百年更成为书坛典范,承其衣钵者如包世臣、吴熙载、何绍基、莫友芝、杨沂孙等均在清代书坛占有很高的地位。不止于此,邓石如碑派书风传播至朝鲜、日本,亦受时人追捧。朝鲜书家金正喜(1786-1856)、吴庆锡(1831-1879)、金奭准(1831-1915)、吴世昌(1861-1953)、金台锡(1875-1952)等均曾学习邓石如碑派书风,日本学者藤冢邻(1879-1948)和内藤虎次郎(1866-1934)等人也多撰文评价。
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不仅在中国代代相传,而且也向周边国家和地区传播,并对其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汉字文化圈”的国家和地区,具体而言即指东北亚的朝鲜半岛、东亚的日本群岛和琉球群岛,以及东南亚的越南等国。这些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历史上都以汉语文言文作为书面语言,从中国历代王朝引进国家制度、政治思想,并发展出和中国相似的文化和价值观。在这些周边国家和地区中,朝鲜较早接受了汉文化,并且长期使用汉字作为书写工具,受汉文化影 响颇深。
在朝鲜王朝的500余年里,出现了很多书家,朝鲜王朝的书风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高丽末期被接纳的“松雪体”等元代书风在世宗年以后扩散并本土化的初期(太祖至成宗年间,即15世纪),此阶段赵孟頫书法与相关法帖大量流入,书家多以此为范本直接学习,此时国王亲自指示校书馆、弘文馆,收集、印刷赵孟頫书迹并加以推广,因此赵孟頫书风的普及影响至文宗、世祖、安平大君、成宗等时期。第二阶段是试图恢复王羲之古法并逐渐形成朝鲜书法典型的中期(中宗至肃宗前半期,即16至17世纪),这一时期随着朝鲜初“松雪体”的流行,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古法再次崛起,逐渐转变为端整雅练的书风。16世纪中叶,韩濩在师法赵孟頫书法的基础上借鉴王羲之小楷法帖,创造出谨严端正、古朴典雅的“石峰体”,被称为“朝鲜晋体”。它以教本广泛普及流行,应试书法以其为典型,逐渐成为朝鲜的“馆阁体”。第三阶段是肃宗后半期开始,吸收中国明末清初书家书风,形成多种书风的后期(肃宗后半期至正祖年间,即18世纪)。李溆(1662-1723)在临习朝鲜流行的《乐毅论》《遗教经》《黄庭经》等王羲之法帖后形成“东国真体”,但这些法帖本身经过朝鲜化,与王羲之原迹相距甚远。另外,朝鲜后期的代表书家之一的李匡师(1705-1777)初学王羲之,篆书效法“二李”,线条圆匀婉转,世人称其书为“员峤体”(图1)。第四阶段是与清代中后期书坛书风的密切交流中,金石学和篆隶书风取得重大进展的末期(纯宗至高宗年间,即19世纪至20世纪初)。
图1 [朝鲜]李匡师 员峤法帖 35.2×23.3cm×2 纸本 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
虽然朝鲜金石学家李俣曾于1668年编《大东金石书》,但朝鲜金石学和篆隶书风的突破,源自19世纪朝鲜“北学派”①和文人学者深入研究金石文字,特别是北学派学者通过巡访北京后。此时期清朝考据学兴盛,金石学获得突破性进展,乾嘉时期金石学家均着意于收集各地金石碑版,清朝书坛正迎来碑帖书风转变的关键时期。朝鲜文人与清代名流文士结缘,引进了清代金石考据学,在此基础之上,清朝碑派书风迅速传入朝鲜,改变了朝鲜书坛固有的面貌,并在19世纪后期形成了朝鲜碑派书法。在中国碑派书法东传朝鲜过程中,金正喜的北京之行至关重要。同时,金正喜也是朝鲜王朝后期艺坛和中朝艺术交流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金正喜,字元春,号秋史,后有阮堂、宝苏斋、覃揅斋、胜雪道人、诗庵等,根据时间和地点等因素使用不同的别号多达200多个。金正喜15岁正式拜朝鲜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北学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四次出使中国的朴齐家(1750-1805)为师,跟随其学习中国书画、金石学、诗文等中华文化,并通过多种途径了解北京的学艺倾向。清嘉庆十四年、朝鲜纯祖十年(1809)冬,金正喜生父金鲁敬(1766-1837)以冬至副使的身份出使中国,24岁的金正喜亦随行入清,期间结识翁方纲、阮元、李林松、朱鹤年、翁树培、翁树崑、刘华东、徐松、曹江、洪占铨等十几位清朝名家。金正喜尊翁、阮二人为师,其后取阮元之“阮”自号“阮堂”,并拟翁方纲之号“宝苏斋”自号“宝覃斋”,又结合翁方纲之字号“覃溪”与阮元之号“揅经室”自号为“覃揅斋”,北京之行归国后,亦与多位清朝友人如汪喜荀、吴嵩梁、朱为弼、周达、李璋煜、阮常生、陈用光、陈克明、刘喜海、翁引达、邓传密等频通鱼雁。
通过与翁方纲和阮元等清朝友人的交流,金正喜充分吸收了清朝的金石学、考据学和中国书画的精华。在《阮堂先生全集》中,金正喜曾自述学书经历:
朴君蕙百问书于余,叩其得书源流。余云:余自少有意于书,廿四岁入燕,见诸名硕,闻其绪论,拨灯为立头第一义,指法、笔法、墨法,至于分行布白、戈波点画之法,与东人所习大异②。
金正喜少年时期就立志学习书法,少时随朝鲜名家朴齐家学书。在24岁时到达北京,接触到众多清儒、书法家以及当时学坛流行的金石考据学,并拜翁方纲、阮元为师。可以说,北京之行成为金正喜书法观念转变的契机,这也促使其后期全盘否定了朝鲜书坛流行的书风和笔法,积极追随当时中国流行的书风。金正喜的书学理论也兼取翁方纲的帖学思想和阮元的南北书派论:
书法有南派北派,自索靖以下,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为北派。今所存北朝诸碑,可按而知之。如刁遵墓志,贾使君、高贞、高湛诸碑,为球图琬琰,而郑道昭碑与诗刻等,尤为剧迹,皆北派也。兰亭一纸,齐梁间未有称之,至唐始大行。然如欧、褚,皆从北派而来,虽有临橅兰亭诸本,而欧是欧兰亭,褚是褚兰亭,未知右军茧纸真影,果复如何。唯虞永兴,自南派而来,然如庙堂碑,尚存北碑规则,今舍北碑,无以言书法③。
金正喜接受阮元南北书派论观点,认为书法流派分为南派和北派,索靖、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人书法属于北派,从现在保存下来的北朝诸碑可以看出,《刁遵墓志》《贾使君碑》《高贞碑》《高湛碑》《郑道昭碑》等碑皆为北派。而《兰亭序》在齐、梁之时无人知晓,至唐则大盛。欧阳询、褚遂良皆出于北派,虽然二人都有临摹《兰亭序》,但二人摹本都有个人笔法。唯独虞世南出于南派,但是《孔子庙堂碑》仍保留了北碑的规矩。因此,若舍弃北碑则无从言学习书法。
汉魏以下,金石文字,为累千种,欲溯锺、索以上,必多见北碑,始知其祖系源流之所自④。
金正喜大力阐发只有多欣赏北碑,才能认知书法源流从何而来。金正喜的这一主张受阮元的“北碑南帖论”影响很大,而且暗示唐人书法的源流在北碑之上。由此,金正喜将碑派书风传入朝鲜书坛,并通过熔铸中国历代碑帖创造出“秋史体”,其门下有权敦仁(1783-1859)、赵熙龙(1797-1859)、李尚迪、李昰应(1820-1898)等人,均从其学书,形成“秋史书派”。
邓石如在世时从其学书者较少,其入室弟子有张惠言、包世臣、程荃、云杉上人等,但在逝后书法很快被人奉为清代碑学最高标准,学习者逐渐增加,张曜孙、张成孙、方朔、吴熙载、杨沂孙、赵之谦、吴昌硕均受其影响。而邓石如的书法作品及其碑派书风传播至朝鲜王朝,并非由其本人完成,主要得自其幼子邓传密(1795-1870)及嫡传或再传弟子与朝鲜书家交流的助益。
金正喜北京之行时,邓石如已经过世五年,但其曾与邓传密有过来往,邓传密也曾将邓石如楹联真迹赠予金正喜。当前并未有充足材料证明金正喜与邓传密有过更深入的交流,并且在19世纪后半期之后的中朝书法交流中,金正喜的影响逐渐缩小,但与金石相关的交流却有所增加。值得一提的是,金正喜之父金鲁敬曾数次访问中国,其留京期间曾与邓传密结识。邓传密曾将邓石如书法作品与资料若干赠送给金鲁敬,又向其索要金正喜手书一诗一文、《朴兰溪集》、柳得恭《渤海考》、《二十一都怀古诗》、《井田记迹碑》拓本、《弘庆寺碑》拓本等。金鲁敬赠邓传密《兰溪先生遗稿》一卷、东笺四十卷、火画扇二柄,朝鲜《麟角寺碑》《宝镜寺碑》《鍪藏寺碑》《井田碑》拓本各一本。之后,邓传密又请金鲁敬为其父邓石如撰写墓志铭,金鲁敬复书云:
守之足下,不佞与足下相距几万里,生老非一域,如萍叶忽泊,偶然相值,然自聆尊先生高风峻节,见足下如饮醇醪。仆亦不自知其何心。昨既别矣,行将发矣,将谓千古竟此一别。岂料情契不忘,更此尺幅耑存,兼蒙先先生墓文之赠,双手拜擎,如得尺璧,先以驷马。仆僻处海外,白首无闻,惟慕义好古,凡遇千古来不遇畸士,辄目张发竖,泪潸潸欲下。自见足下以来,斗血每欲如沸。虽东归之后,定不可一日忘足下也。足下学有渊源,质又恬雅,一见可知其一定成就,大昌门户之光,向后事,惟在足下勉与不勉耳。临别赠言,古人之义也。仆虽不敏,窃附于古人,惟足下谅之。文字之托,谨当于归后忘拙构出,以附年贡之便耳⑤。
可以认为,邓传密此次的馈赠应为已知邓石如书法作品东传朝鲜王朝最早的记录。金鲁敬是否完成邓传密的请托,我们不得而知,但邓石如书法传播至朝鲜书坛却肇始于此。
真正与邓石如弟子交流并将其碑派书风传播至朝鲜的是围绕金正喜的弟子与再传弟子李尚迪、吴庆锡、金奭准等人展开的。李尚迪、吴庆锡、金奭准三人均为汉语译官,其中李尚迪、吴庆锡分别有12、13次的北京之行记录。因入北京的朝鲜使臣或随行的朝鲜文人多数不通汉语口语,朝见清朝皇帝时需有译官在场翻译,若外出拜访中国友人,或唱和雅集,则多以笔谈的形式交流,所以相较于其他人,三人有更多的机会了解清代书坛。
李尚迪,字惠吉,号藕船,出身译官家庭,朝鲜王朝诗人、书画家。李尚迪承接其业师金正喜与清人的关系开始并展开书画交流,北京之行期间结识刘喜海、吴式芬、吕佺孙、潘祖荫等金石学家。李尚迪在1836年北京之行期间与张曜孙初识⑥,1844年10月二人再次相见,张曜孙书《与尔劝君七言联》(图2)赠送给李尚迪。此幅楹联方正凝肃、朴拙厚重,起讫转折显然得邓石如书法神髓。在之后的交流中,张曜孙应李尚迪之托,为其临书邓石如《篆书赋》⑦,又于1861年将邓石如篆书作品寄给李尚迪:
图2 [清]张曜孙 与尔劝君七言联 126.3×28.5cm×2 纸本
近刻先世父篆书二种,邓完伯篆书一种,诗刻一纸……⑧
北京之行期间,李尚迪又结识了王鸿(1806-?),通过与二人的交游,李尚迪看到由阮元题字、包世臣作序并有多位名家题诗的《春明六客图》⑨和吴熙载篆书题额《海客琴樽图》。之后,王鸿又给李相迪寄去邓石如的隶书拓本:
石如隶三十六样拓本即以寄上……⑩
晚清文人中,李尚迪和王鸿的交流信件最多,交往时间长达30余年。在此过程中,王鸿也向其介绍其他清朝书家,李尚迪于1853年访清时,王鸿提到师法邓石如,擅长篆隶的 方朔:
方朔,号小东,安徽怀宁秀才,今官山东司马,工篆隶,师完白,为金石文字。
方小东刺史,工篆刻并金石文字,善篆隶。时相遇从,讲艺术,世事之艰、生计之因,付之东风耳。
方朔与邓石如同里,自幼便向邓石如入室弟子程荃和云衫上人学习书法,得见邓石如真迹甚多,可谓邓石如再传弟子。在王鸿的介绍下,方朔开始为朝鲜文人所知。1855年10月的北京之行使团中,书状官申佐模和正使的随行人员徐庆淳曾与方朔会面笔谈、诗文酬唱。此时吴庆锡和李尚迪的弟弟李尚健作为译官亦参与其中,因此几人也曾有过交流。方朔《题朝鲜李藕船侍郎诗册》云:“予在都门所识朝鲜士大夫最多,每岁使者入都俱以诗文书画纸墨相赠。……于其回国后亦简札往来不断,未入中朝以诗文常问讯,有徐石颠秀才相雨。其馀寄纸索书、诗、文不下十馀人,皆未易才也。”可见其书法深受朝鲜使者的喜爱。
李尚迪与张惠言之子、张曜孙的宗弟张成孙也曾有交往,《恩诵堂文集》卷四《续怀人诗》载有李尚迪为其所写的怀人诗。杨淞在致李尚迪的信中赞扬张成孙书法道:“彦惟叔古文篆书近时无如为比。……虽南豊复生,不过如此篆法。”杨淞亦为学习邓石如书风者,今韩国涧松美术馆藏有杨淞寄给李尚迪的篆书作品,李尚迪评价其字“擘窠篆隶书,完白得替人”。金正喜在致汪喜孙的信中对这三位清朝友人书法评价道:
张皋文兄弟得其篆隶真髓,亦东人之所深慕。今见张氏家一门篆势隶法,皆不坠先绪,不胜钦诵。杨莲卿,是杨道生之近亲欤?其篆势与张氏家学同出于邓法,又何异也。
金正喜认为张曜孙、张成孙与杨淞书法均师法邓石如,并且评价颇高。金正喜也曾在给弟子权敦仁的信中提到:“东海循吏印,自家仲转示,闻是张曜孙所篆云,大有古意,是完白山人嫡传真髓,恨无由多得几颗。”足见其对张曜孙书法篆刻的称扬。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朝鲜文人醉心于邓石如碑派书法,积极与清人进行书法交流,通过赠送或购买的方式将邓石如嫡传或再传弟子的书法传播至朝鲜王朝,此处不赘。
随着中、朝两国文人书画交流的深入,邓石如的书法逐渐传入朝鲜,备受朝鲜书家的追捧。朝鲜书坛虽有拓本流传,可惜真迹少之又少,但金正喜与其父金鲁敬均曾得到邓石如书法真迹。金鲁敬于道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致邓传密信札中赞誉邓石如书法:
尊大人书法,苍健古雅,横空排奡,如对正人高士。仆所见近日中朝名书多矣,若其迈古拔俗,一洗姿媚之习,无有如尊公书者。观心画,亦可以仿像,平素不胜钦耸,谨已揭之堂中,顿令溪山增辉。残膏剩馥,照映海外,受赐诚大矣。
虽然金鲁敬高度评价邓石如,但金鲁敬书法受时代影响还未脱离帖学书风,因此并未模仿邓石如书法。朝鲜书家中最早学习邓石如书法者为金正喜。对于邓石如书法,金正喜在《代权彛斋敦仁与汪孟慈喜孙》信中如此评价:
邓顽伯先生篆隶,天下奉以为圭臬,始无异辞。东方或有墨拓,至于真迹不易得。不独篆隶,其楷草又甚奇崛,可与金冬心、郑板桥相上下。
此信札为金正喜53岁所写,相较1809年北京之行时,金正喜对清朝书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包世臣《艺舟双楫》将邓石如篆隶列为国朝书家中“神品一人”,可以看出邓石如的篆隶为碑学家眼中的典范。在此观点上,金正喜与包世臣不谋而合。并且,金正喜认为其楷书、草书与金农、郑燮书法相颉颃。其在《好古研经七言联》(图3)中称学习邓石如隶书:
图3 [朝鲜]金正喜 好古研经七言联 129.7×29.5cm×2 纸本 韩国水原博物馆藏
近日隶法皆宗邓完白,然其长在篆。篆固直溯泰山、琅琊,有变现不测。隶尚属第二,如伊墨卿,颇奇古,亦有泥古之意,只当从五凤、黄龙字参之蜀碑,似得门径。
虽然翁方纲对邓石如的书法持否定态度,曾排挤邓石如,称其书法“不合六书之旨”“破坏古法”,但金正喜并不在意此事。金正喜直言学习邓石如隶书的同时,也称誉其篆书取法秦篆,变化多方,有宽宏浩大气象。金正喜将伊秉绶隶书与邓石如隶书作比较,认为伊秉绶书法泥古不化,需要从《五凤刻石》与《黄龙碑》(即《西峡颂》)中汲取所需养分,参以蜀碑之意,方能成功。
金正喜北京之行后接受了翁方纲集考证学、金石学、文字学等集大成的治学态度,以及阮元在嘉庆和道光时代所著的《北碑南帖论》和《南北书派论》,兼修当时清朝的书风——帖学和碑学。翁方纲和阮元作为帖学和碑学的代表人物,彼此理论不同。翁方纲推崇和继承帖学的象征——王羲之,认为王羲之书风是通过中国书法史上多位书家实际继承下来的。翁方纲推论王羲之书法根源于篆书,在时期上存在于从隶书到楷书的过渡阶段,以隶书方正的笔意为基础,开始形成楷书的规范。而阮元高举碑学旗帜,强调从锺繇、王羲之等人流传下来的古法皆保存于碑刻中,强调北碑是具有正统性的字体。阮元认为,既然王羲之真迹不存在,就无法了解其书法的审美原理,继承它的中国书法史是追求王羲之的假象。金正喜以阮元的门径说,提出诗、书、画各自的门径论,又受翁方纲推崇唐碑影响,其学书同时表现出“以碑溯帖”和“由唐溯晋”两种观念。因此金正喜既是根据翁方纲把王羲之书法当作永恒理想的帖学派,也是基于阮元的碑学理论的碑 学派。
李尚迪作为金正喜的弟子,为将清朝碑派书风介绍到朝鲜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但他的书法却延续了朝鲜后期的帖学传统,对清代碑派书风的接受主要体现在他的弟子们身上。金奭准曾拜李尚迪为师,也曾从金正喜学书,《阮堂先生全集》中《书示金君奭准》为金正喜对其学书的指导。金奭准受金正喜和李尚迪的影响,并且通过中朝两国文人之间的书画交流,见到邓石如书法作品。今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有其68岁时所书《百炼三鍼(缄)七言联》(图4),与张曜孙《与尔劝君七言联》书风相似,整体可以看出其深受邓石如隶书的影响。
图4 [朝鲜]金奭准 百炼三鍼(缄)七言联 198.3×43.7cm×2 纸本 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
金奭准的弟子惺斋金台锡(1875-1952)受其熏陶吸纳了邓石如的篆隶书风(图5),金奭准曾在其临摹邓石如隶书作品中题跋道:
图5 [朝鲜]金台锡 家藏古砚铭 纸本 韩国水原博物馆藏
愿以此言为金针,多书顽伯帖,且得仲远隶字,日夕研磨。且得汉之石门、娄寿等碑之非翻者,参以篆籀,则其剑拔弩张之势,自然得于隐锋之妙。
金台锡工篆隶、篆刻,曾为袁世凯刻玉玺,尤擅篆书,以邓石如、徐三庚为典范。由金奭准的题跋可以看出,金奭准不仅自己时常临习邓石如书法,也鼓励弟子们学习,这种师门之间的传承对邓石如碑派书风的域外传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邓石如碑派书风在取法上突破唐碑局限而上溯六朝碑版、汉代碑额以至先秦金石文字,篆法直接周秦,笔法上革新百年来玉箸篆细劲瘦弱、精谨平整的书风为粗重浑厚、朴拙自然,开启乾嘉之后新的碑学范式。此书风受到朝鲜王朝金正喜与弟子李尚迪以及再传弟子吴庆锡、金奭准、金台锡等人的关注和推重。朝鲜书家们通过与邓石如之子邓传密及邓石如碑派书风追随者张曜孙、张成孙、方朔、杨淞等人的书信交流和书画酬赠,将邓石如书法及其碑派书风传播至朝鲜书坛,致使朝鲜王朝的书法发生了变化和革新。
朝鲜王朝书家群体对邓石如碑派书风的接受与临摹,成为他们作品个性和风格进一步成熟的契机,这种思维的开放性和多样性对朝鲜王朝书家学问和艺术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帖学统治下朝鲜书坛书风的变革。
[清]邓石如 龙虎山铭 纸本 1800年释文:龙虎之山,灵气之通。紫芝瑶草纷然而罗生。闻有古神人者,月明之夜,每骖鸾鹤而下。嘉庆庚申暮春,完白邓石如书。钤印:邓氏完白(白) 邓石如字顽伯(白) 家在龙山凤水(朱)
[清]邓石如 不于自是七言联 161×26cm×2 纸本 安庆市邓石如碑馆藏 释文:不于其中起妄想;自是此处多吉祥。华严经语。顽伯邓石如。钤印:邓石如(白) 顽伯(白) 完白山人(白)
注释:
①北学派是18世纪后半期步人兴盛时期的朝鲜实学流派。“北学”一语在朝鲜的传播和使用始于北学派思想家朴齐家。韩国历史学会编的《实学研究入门》一书对朝鲜王朝时期实学的流派及时期的划分作了明确的说明:“实学大体上分为三个流派:(1)以星湖李溟为主的经世致用派,此派重视土地制度和行政机构及其他制度的改革;(2)以燕岩朴趾源为中心的利用厚生派,此派以商工业流通,生产机构和一般技术的革新为目标;(3)以阮堂金正喜为代表的实事求是派,此派以经书、金石及典故考证为主。”以上述流派中的主导人物为准,他们的形成时间为:(1)实学的第一期是经世致用派(18世纪前半期);(2)实学的第二期是利用厚生派(18世纪后半期);(3)实学的第三期是实事求是派(19世纪前半期 )。
②[朝鲜]金正喜著、金翊焕编《杂识》,《阮堂先生全集》卷八,永生堂,1934年5月,第15页。
③[朝鲜]金正喜著、金翊焕编《书赠洪祐衍》,《阮堂先生全集》卷七,第19页。
④[朝鲜]金正喜著、金翊焕编《杂识》,《阮堂先生全集》卷八,第15页。
⑤[朝鲜]金鲁敬致邓传密信札,故宫博物院藏稿本。陈硕《成为“典范”:晚清时期邓石如书史地位之建构》,《文艺研究》2021年05期。
⑥《海隣书屋收藏中州诗》:“道光丁酉孟春,与藕船仁兄相识,匆匆握别未畅所怀,越六月复以使事来都……”韩国奎章阁藏本,第10页。
⑦参张曜孙书法屏轴,辽宁中正2012秋季艺术品拍卖会。
⑧[韩国]《兰言汇钞·张曜孙》,手抄本,韩国奎章阁藏本,第12b页。
⑨[韩国]《兰言汇钞·王鸿》:“《春明六客图》中首坐阮太傅书,卷首君也,次仲远,次弟及陈良叔、孔绣山、黄子干也。皆集坐水石树竹间。包慎伯作记,秦淡如、孔绣山皆有文,馀则海内名流公卿题咏。吾兄题诗于此纸,以便裱于卷中。”手抄本,韩国奎章阁藏本,第60页。
⑩[韩国]《兰言汇钞·王鸿》,手抄本,韩国奎章阁藏本,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