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矛盾到融通
——从邓石如的“四体”书法谈起

2022-11-27 10:00薛元明
中华书画家 2022年11期
关键词:邓石如篆书纸本

□ 薛元明

清代“四体”兼善的书家,尚有何绍基、赵之谦和吴昌硕等人,创作成就足以媲美邓石如,但“原创性”略逊,何、赵、吴的篆书无一例外皆受邓氏沾溉。很少有书家像邓石如这样,特别喜欢写“四体”作品。目前所能见到的藏于国内外的邓石如“四体”作品,量大质优。高水准的“四体”创作是检验杰出书家创作能力的重要标准之一,就邓石如而言,可谓名至实归。

邓石如作为一代宗师,一生的经历既充满了矛盾性,又有一定的融通性。将这两点结合起来看,无疑是解读邓石如之所以成功的钥匙。

一、矛盾性

矛盾是推动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对邓石如而言,他的成功离不开诸多“矛盾”的存在,矛盾既是发展性力量,也可能是破坏性力量,关键要看如何加以引导。邓石如一生创造出很多经典,正是在不断面对直至战胜许多矛盾的情况下进行的。

[清]邓石如 四体书册·节录林洪《山家清事》 44×29.5cm×6 纸本释文:择故山滨水地,环篱值荆棘,间栽以竹,馀丈,植芙蓉三百六十,入芙蓉二丈,环以梅。入梅馀三丈,重篱外植芋栗果实,内重植梅,结屋前茅后瓦。入阁,名尊经,藏古今书。左塾训子,右道院迎宾。进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湢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前鹤屋,养鹤只,后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客至,具蔬食酒核。暇则读书,课农圃事,毋苦吟,安此天年。山家清事。嘉庆二年秋七月望日,完白山人邓石如书于京江之深草阁。钤印:石如(朱) 邓氏完白(白) 笈游道人(朱)

1.一介草民成为一代宗师

邓石如堪称“布衣书宗”,为书法史中极其罕见的个案。邓石如看似是横空出世,其实预示了明清时代平民社会或者说庶民社会的逐步形成和来临。书家的平民化,意味着专业化、职业化的出现。在邓石如所生活的南京、扬州一带,有大量职业书画家出现,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如金农、罗聘等“扬州八怪”诸家。“无官一身轻”,邓石如常以“山人”自居,藤杖芒履,过着“采樵贩饼饵,日以其赢以自给”的生活,高卧荒江临泉,彻底忘了“功名”二字。邓石如性格耿介,身材高大,一绺长髯,称得上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充满正气,故能够做到“以气驭笔”。这看似是技法方面的分析,实则是“书如其人”密不可分关系之揭橥。邓石如62岁游泰山,尝草书“开卷神游千载上;垂帘心在万山中”联,正是其一生苦学与游历的总结,也展现出一代宗师的超迈性情与博大 胸襟。

能称得上“一代宗师”,必须符合两个要素:一是“宗”,开宗立派;二是“师”,传道授业解惑,合而解之,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回顾历史,碑学的兴起,无疑是催生篆书面貌多样的“产婆”。邓石如托古改制的成功,让许多书法家看到金石碑版中蕴含丰富意蕴,在创作过程中加以提炼和运用。邓石如的弟子非常多,最知名的有包世臣、张惠言等,而像洪亮吉、张祖翼、孙星衍,直至晚清何绍基、沈曾植等书坛重将,无一不受其影响。所谓“开宗立派”,具体地可分为两层来谈:一是皖宗“嫡系”,世所熟悉的“邓石如——包世臣——吴让之”一脉。二是外围,除了吴让之受到邓石如直接影响,清代篆书史的代表人物诸如徐三庚、赵之谦、杨沂孙、吴大澂、莫友芝、黄士陵、吴昌硕等人,无一不师法邓氏,小名头的书家,更是不计其数。在邓石如之后,诸家各择一端,加以发挥,风格殊异,大致有五种不同的发展方向:一是全盘继承,以吴让之为代表,秉承邓石如衣钵,加以完善,就书印而言,篆刻技法更加成熟精到,篆书则守成有余,创新不足。二是柔媚化,以徐三庚和赵之谦为代表,在笔法上做文章,徐三庚延长起收笔,极尽粗细变化,但略显花哨;赵之谦以邓氏隶书的起笔方法来写篆书,融入魏碑笔意,别出心裁,亦难免轻佻。三是质朴化,如杨沂孙、吴大澂等,杨沂孙学篆书初学秦石鼓文,自邓入手,后又参以两周金文笔意,于大、小二篆融会贯通,遂自成一家;吴大澂涉猎很广泛,举凡金文、小篆、诏版等尽收囊中,自然质朴。四是初始师法邓石如而后变化出自家面目,以黄士陵和吴昌硕为代表,黄、吴二人书印皆师法邓石如,虽然取法相近,但风格差异极大。黄士陵后来取法三代吉金,另辟蹊径;吴昌硕抱紧石鼓文,以此为范,自成一家,皆与邓石如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五是装饰化,以莫友芝为代表,邓石如篆书中吸收了碑额和汉篆的成分,莫友芝专擅而加以发挥,多圆转流利,韵味十足。综上,邓石如促成了清代篆书风格蔚然大观之局面,形成了篆书的盛世,流风波及当代。

2.质朴和诗意

“质朴”常用来评价邓石如的个人气质,“诗意”则是邓石如内心精神世界的要旨,两者产生合力,最终成就了邓石如巧拙相生的书法风格,符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论述。对比来看,邓石如的篆隶书是“寓拙于巧”,伊秉绶的隶书是“寓巧于拙”,个性的形成往往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即便在同一个人身上,巧拙也存在动态变化。赵之谦有言:“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曼生巧七而拙三,龙泓忘拙忘巧,秋盦巧拙均,山堂则九拙而孕一巧”①,虽是论印,作书亦可参照。赵之谦和徐三庚两人的篆书皆从邓石如化出而益趋于巧,吴大澂和黄士陵则趋于质。如何处理巧与拙的关系问题关涉书家本质。

探讨邓氏书法者,很少关注和论及邓石如的诗作。殊不知,作为个人整体素养的一部分,诗歌对于个体的综合艺术成就,时常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言及此,需要特别说明,对邓 石如“计白当黑”观点的理解,不能局限于书学一隅。这一理论观点是他在前人基础上通过自身实践得出的一个重要论断,既可以从书法变法中寻得要领,在印章的刀笔章法创造中悟出精髓,更主要是从诗歌审美意象中领略奇思妙想,这正是多层次、全方位艺术门类融通的体现。

邓石如虽是一介布衣,从本质上来说,他是文人,也是诗人。虽然他并无功名,却用一生实践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决不能因为“布衣”这层外表而忽视了对其内心精神世界的关注。邓石如一生与鹤相伴,虽不富贵却具有可以比拟林逋的诗意人生。这正是邓石如书法“寓拙于巧”,避俗呈雅的主要原因。

历来对碑学有微词者,以为穷乡儿女的墓志造像失之粗野,刻工乃至书丹者,皆文墨有限。实则对于碑刻取法的成功与否,最终取决于创作主体的提炼。

邓石如对“二李”篆法的成功改造在于,充分把握了正、侧锋使用的度和量。就用笔及体势总的特征而言,篆取“正”、隶取“侧”。篆参隶意的实践并非易事,需要发挥想象力,更与创造者的阅历和才情密不可分。邓石如将“书写性”引入篆书创作,植入隶书等用笔技巧,让小篆活起来,在萦纡盘绕中实现抒情写意之目的。正因具有诗人的情感与灵慧,邓石如才能最终在碑版刀刻风化的侵蚀状态中,寻得其内在的精髓,既保持了碑刻的苍茫厚重,又能将豪迈之气表现成书写之趣,进而从沉厚的汉碑形貌中脱颖而出。统而言之,必须看到,邓石如“质”和“文”并举的特点,塑造了其个人书风格调。

[清]邓石如 四体书册·怪石长松 29.5×44cm×3 纸本 1797年释文:怪石长松,嶒崚耸震。人语不闻,松涛递响。若真万马,腾空而下。完白山人。钤印:邓石如(白) 日日湖山日日春(朱)

3.苦学和善学

邓石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苦学派”,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盈,至夜分尽墨,寒暑不辍,一生皆然。有史料为证,邓氏行走天下,鬻书印自给,曾为皖北寿春循理书院诸生刻印书篆,结识梁巘、程瑶田,后经梁巘介谒入江宁举人梅镠家,遍览其家藏碑帖善本。“山人既得纵观……乃好《石鼓文》、李斯《峄山碑》《泰山石刻》《汉开母庙阙》《敦煌太守碑》、苏建《国山》及皇象《天发神谶碑》、李阳冰《城隍庙碑》《三坟记》。每种临摹各百本。又苦篆体不备,手写《说文解字》二十本……复旁搜三代钟鼎,及秦汉瓦当碑额,以纵其势、博其趣……乃学汉分,临《史晨前后碑》《华山碑》《白石神君》《张迁》《潘校官》《孔羡》《受禅》《大飨》,各五十本。”②经过八年的苦学博览,邓石如书艺大进,风范始成。

邓石如在苦学的同时,注重“善学”,简而言之,即提升个人融会贯通的能力,懂得巧妙化用。“苦”是指花“笨功夫”,“巧”强调的主要是方法,而非投机取巧。将邓石如的隶书与若干汉隶如《袁博碑》《衡方碑》《夏承碑》等对比,似又非似,充分表明邓石如的化合能力。在唐之前,书体处于演化过程中,是纵向发展的,宋、元、明三代尚有风格拓展演变的空间,到了清代,创立个人风格尤需要从横向上来拓展,擅长多体而后融汇出新,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和吴昌硕等这些大家莫不如此。不过,一方面是融会贯通,另一方面是界限分明,邓石如的篆隶楷相互影响,相互借鉴,但篆是篆、隶是隶、楷是楷,这一点非常重要,像郑板桥就是“四不像”“大杂烩”,美其名曰是“六分半书”,实质是“夹生饭”。关键在于一个“通”字,需要打通各个书体的关捩,而后是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启功曾阐明邓石如的师承当来自同乡前辈程邃,隶、行二体,非常相似,特别是右下一捺,最是相像。关于这一师承关系,启功先生专门在《论书绝句》第九十二首有论及:“一般风气一乡人,岁月推迁有故新。四体历观程穆倩,始知完白善传薪。”③对照程、邓墨迹来看,确实存在某种渊源。循着“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思路,这也是邓石如的聪明之处。书法史中类似情况曾屡次出现,比如赵之谦的篆隶书明面上是取法邓石如,更多是直接得法于包世臣的学生德林,几乎如出一辙。后学者借助同时代人为依托,加以完善,能后来居上。

二、融通性

中国文化强调“会通”——融会与贯通,具体而言:一是善于相互辩证而又相互吸收,取长补短、和而不同;二是中国古代哲学善于融会吸收各种具体学科的思想成果,使之上升到理论高度,反过来又可以指导和影响各门具体学科的发展;三是中国古代哲学善于融会外来文化,开放包容。结合前文所述来看,邓石如在一生的求索过程中,如果只是单纯的矛盾对立,无法实现最终的辩证统一,就不能创立成熟、稳定的独特风格。

[清]邓石如 四体书册·节录苏轼《答言上人》 29.5×44cm×3 纸本 1797年释文: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川,修竹古木,每饮村酒,曳杖放脚,忘路之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陵旧游,未易议优劣也。丁巳新秋,书于江深草阁。完白山人。钤印:邓氏完白(白) 凤桥麟坂旧茅庐(朱)

1.诗、书、印并举

通常说某人擅长“诗、书、画、印”,“诗”一般都会放在首位。古代书家通常是“多合一”的方式存在,“读书人”“诗人”乃是最重要的底色,通过读书,最终获得对传统价值观的认同,获得构建个人审美的能力,培养对于多种可能事项的兴趣。前文已经就邓石如的“诗人”特质有过详细论述,归结到一点,能够实现融通的前提是读书。邓石如之所以能够提出“印从书出”,将个人独具个性的篆书引入印章,突破“印中求印”的范畴,使入印文字的字源,从印内到印外,无疑得益于自身的文化修养和与文人士大夫的交游。

此后,每个篆刻家都可以尝试用自己的篆书入印,因此而形成更多的风格流派。邓石如“印从书出”的观点,促进了篆刻家发挥主观创造力。与此同时,篆刻反过来对书法产生影响,一是起收笔时的装饰动作,增添趣味;二是金石气的自然流露,愈加精彩。

金石气原本更多来自自然风霜和岁月积淀的作用,明末清初书法寻求创新的内在要求和清代朴学兴盛的外在影响,使得金石学、文字学与书法创作相互融合、相互促进,篆隶复兴,碑学蓬勃发展,其中包含对古代铭文碑刻中沉稳、凝重、雄浑、古拙等金石意味的发掘和提倡,赋予中国书法以旺盛的生命力,最终形成自觉的艺术追求和审美风尚。毫无疑问,邓石如在这一过程中有筚路蓝缕之功。

[清]邓石如 四体书册·节录陶潜《与子俨等疏》 29.5×44cm×3 纸本 1797年释文: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石如书。钤印:石如(白) 家在龙山凤水(朱)

2.篆隶融通、楷隶相参、碑草结合

邓石如的书法融合篆隶笔法,以篆笔入隶,以隶笔化篆,打破了篆隶之间的隔阂,楷书承续六朝,示以隶意,溢而为行草,笔势雄浑,以书入印,印从书出,雄视千古,开一代新风。方履篯《邓完白先生墓表》中说:“窃考先生之书,实始于篆,由篆出隶,由隶出真,由真出行,故其意则同条其贯,其美则自叶流根,情质宣融,修短起伏,力不外傅,险必内含。”④

邓石如虽然擅长“四体”,但彼此之间的“关联”程度存在差异。具体而言,是篆隶融通、楷隶相参、碑草结合。篆隶之间的关系最深,相互借鉴化用。

赵之谦有评:“国朝人书以山人为第一,山人以隶为第一,山人篆书笔笔从隶出。”⑤“稍参隶意”是邓石如超越前人的成功秘诀,以隶笔作篆,不加剪截,轻重疾徐,放笔直书,富于提按起倒的变化而锋芒毕现,充满了书写情趣和韵致,不但改造了小篆的结构,也丰富了线质变化,写得方圆兼备,婉通、缜密、提按、转折、方圆等表现得淋漓尽致,更重要的是,使得小篆的书写变得愈加容易。过去的一些习篆者,无所适从,欲变而不能变,甚至想出用截毫、裹毫、烧毫等在今天看来很可笑的办法,企图来解决用笔问题,结果多半适得其反。

邓石如纵临汉隶各家之作,长期浸淫,以篆籀用笔略掺行草之意,佐以三国、北魏碑刻的气力,中锋运笔,逆入平出,结体紧密,体方势圆,使自汉代以来颓萎的隶书面目为之一新。邓石如创新的意识极其强烈,波挑的写法不是单纯地向上挑笔,而独具特有的横挑风味,捺笔往往向下出锋,有笔断意连之势。邓石如隶书锋芒独到,坚挺力足,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加上体势与汉碑最接近,可堪宗法。

邓石如的楷书没有从唐楷入手,追本溯源,宗法魏隋诸碑,有六朝风韵,古朴高雅。多用方笔,有明显的隶意,起收处多半表现为外方内圆,间以汉隶波挑出之。结体不用横轻竖重、左低右高之法,在平直稳健中有疏朗韵致,笔法平稳正方、斩钉截铁,在气格上显得清雅灵秀,与“馆阁”体决然异途,表现出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换一个角度看,实是“复古之风”,在当时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识。杨翰《息柯杂著》中评:“真书深于六朝人,盖以篆隶之法行之。姿媚中别饶古泽,固非近今所有”⑥。

一般说来,楷书中可以有隶书的成分,隶书通常不能有楷书的成分,因为按照书体演化来说,隶生楷。不过,对于擅长多体的书家来说,笔法运用有时会不自觉地打破界限,在邓石如的隶书中,某些收笔和转折处理,与楷书接近,但势出自然。张宗祥《书学源流论》有言:“至邓石如而一变,起笔收笔及转折处,皆使人有形迹可寻,此实创千古未有之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盖邓氏用笔,已有顿挫起讫之处,此所以大异于他人也。”⑦隶生于篆,但反过来又会对篆书产生作用,形同“反哺”,汉篆便是如此,尤其是汉碑额多见,邓石如取法名品多焉。所谓“碑草结合”,这里的魏碑即魏楷之意。汉魏六朝正是社会大动荡时期,从文字学的角度看,处于隶书向楷书的过渡阶段。楷书到了唐代全面走向成熟。邓石如的楷书取法迥异于当时书家,有意不取成熟的唐楷,侧重六朝楷法,这其中既有时代大背景的潜移默化,也有邓氏个性追求等因素发挥作用。

3.风格跨度的存在

书法大家之所以高于常人之处在于,一生必定会有成熟而独特的风格,更主要的是,一生风格处于不断的变化中,从不会结壳自守。相同时期的不同作品存在不同面目,不同时期的相同内容的作品一定会有变化,这就是风格跨度。简而言之,对于书法大家来说,作品必定存在明显分期。从邓石如的“四体”作品,可以领略其风格处于不断地调整和完善的过程中。

以下选取邓石如四件“四体”作品加以具体分析。

此际,邓石如的篆书风格已经成熟。虽然笔画仍属“铁线篆”无疑,但较之“二李”,最明显的变化是有了血肉神气,书写趣味跃然纸上,具有了“辨识度”。邓隶从汉隶中来,但要说源自出具体的哪一种或者哪几种汉碑,则难以明指。这是邓石如继承与创新极为成功的见证。楷书主要得力于隋碑,字形以扁方为主,起收笔斜切入而反捺出,既模拟刀刻意味,又有一些人为规范的迹象,捺画长舒,像“雁、远、城、遗、高”等字形明显不符合后世唐楷挪让经营,务使妥帖的特点,这正是隋碑的特征。将行书与楷书对比,除了笔法类似外,撇捺画的舒展,重心的欹斜偏侧,甚至于夸张之笔,都非常接近,可见邓以碑法写行草,以行草化碑法。有一些字形出现夸张处理,笔画拉长,但大小对比还不是太悬殊,这件行书款字与正文大小几乎没有区别。从笔法和气势来看,与倪元璐接近。

书于同一年的《邓完白四体书真迹》印刷字帖由近代大家谭泽闿题签。虽然是同一年的作品,但无论哪一书体,风格都有了明显变化。篆书笔画开始变粗,墨韵意味更多,转折和提按处理,已融入隶书技法特征。隶书也有明显的变化,适度借鉴楷书的笔法,收笔的动作细腻多变但不琐碎,与汉隶明显拉开了距离,“邓隶”呼之欲出。楷书笔画更加瘦硬疏朗,行书笔法更多一些,更为随性自然,不再刻意于起收之迹。行草书的变化不大,可见出新、调整难度大。

1797年,55岁的邓石如书《四体书册》。时隔七年,风格又见变化。篆书变得圆润,笔致清灵,方圆任意,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隶书字形变化大,有了行书的放纵之意,如“少、学、静”等字的主笔,字形疏密对比强烈,大小不拘,不再恪守汉隶扁方的宗旨,尽管用笔和字形调整变化极大,但根本的出锋动作,尤其是横画、捺画,一脉相承。楷书和篆隶一样,圆意增多,不再刻意模拟刀刻之味,融入魏晋楷书笔法,自然轻灵。行书宗法颜鲁公《争座位帖》的痕迹很明显,夸张之笔增多,行笔上的“涩”的意味减少。

[清]邓石如 都门寓庐书以自戏 137×30.3cm×4 纸本 安徽博物院藏释文:矫慎字仲彦,扶风茂陵人。少学黄老,隐遁山谷,慕松乔导引之术。汝南吴苍甚重之,遗书曰:『仲彦足下勒豦隐约,虽乘云行泥,栖宿不同,每有西风,何尝不叹。盖闻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远遁,有亦亦(有理)国养人施于为政,至如登山绝迹,神不着其证,人不睹其验,吾欲先生从其可者,于意何如?』慎不答()。古浣邓琰。 夏统字仲御,会稽人。每采梠求食,或至海边,拘螊以资养。后诣洛阳市药。会上巳,洛中王公已下并至浮桥。统时在船中曝药,诸贵车乘如云,并不之顾。太尉贾充怪而问之。徐答曰:『会稽夏仲御也。』问:『卿居海滨,颇能水戏乎?』答曰:『可。』乃操舵折旋中流,作鲻鷠跃、鯆䱐引,于是风波震骇,观者皆悚。问:『颇能作乡土曲乎?』统以足扣舷,为《慕歌》《河如(女)之章》《小海唱》,清激慷慨,大风应至,含水漱天,云雨响集,雷电晦冥。王公已下皆恐,止之乃已,遂命旗旛羽骑,鼓吹乱作,绕船三匝。统危坐如故。若无所闻。充曰:『此吴儿是木人石心也。』归会稽不知所终。庚戌十月,都门寓庐书以自戏。邓琰。 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志专一,尚未能也。成连曰:『吾师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与伯牙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刺船而去,旬时不返。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汩没、山林杳冥、群鸟悲号。怆然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鼓之,为《水仙操》。古浣邓琰书。 严君平卜筮成都市,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扬雄著书论当世人士曰:蜀严湛冥,李强为益州,喜曰『吾得君平为从事足矣。』雄曰:『君可备礼与相见。』石如邓琰。钤印: 邓琰(白) 石如(朱) 日日湖山日日春(朱) 具体而微(朱)

两年后,邓石如创作出精品力作《赠肯园四体书册》。从篆书笔法,可以明显看出长锋羊毫的特点,书写意味极浓,使转承接动作明显,接搭之处不再刻意于“无缝对接”,有意保留笔触,如“万、绿”二字的转折处理,“中”字竖画不求绝对的挺直,“小”字的弧线之美,“八”字起笔的装饰动作,有意识地使对称中有不对称,皆可以小中见大,得见匠心。隶书中除了汉隶的笔法之外,也有对篆、碑、行等其它书体的借鉴,纵敛如意,无不随心、随性、随势而成,如:“影”字的三撇处理,大胆泼辣,左右对半均分,堪称前无古人;“松”字“公”部收笔是对碑刻笔法的借鉴;“流云”二字,气势飞动,令人叹服。楷书又多方意,细劲瘦硬,字形扁方,行意增多。早期的一些笔法习惯开始“回炉”,但又有不同,如“吾”字借篆隶,“無”字四点底的行意,“所”字从隶书出,“凡”字的出钩即是隶法,可见邓氏对长锋羊毫的驾驭能力不同凡响。行草书变得平淡,不刻意夸张,多用提按,线质起伏变化大,最明显的特征是多用笔尖,多见侧锋,对后世的赵之谦有很大的启发。点画形态虽不刻意模拟碑刻,而自有其特征。从个性乃至创造性来看,行书要逊色于篆隶楷。邓石如行书主要受颜真卿的影响,结字也有明代书风烙印,行草书融入了篆隶和北魏,打破了帖学行草圆熟平顺的特点,给当时的书坛带来了新气象。

擅长“四体”的评价标准是什么?如果只是生硬嫁接,为学而学,结果可能是“平均值”,反之,做到了融会贯通,就会水涨船高,实现“最大值”。再者,“多体兼擅”的书家,有一个隐含的特点——必须擅长篆隶书,至少擅长篆或隶,因为篆书是“五体之祖”,只有精通篆书,才能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邓石如书法的创新乃至一切书印相关的成就,都是建立在篆书基础之上的。

4.个人成就乃一部“书法断代史”

邓石如的出现使得篆书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康有为说:“完白山人既出之后,三尺书僮仅解操笔,皆能为 篆。”⑧如果将邓之篆、隶、楷、行的取法排列一下,分别是秦篆、汉隶、魏楷、唐行(主要是颜真卿),这四个时期基本上是连续的,彼此之间存在递进关系,无疑为相互的融合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本质上就是一部“书法断代史”。

浏览历代书家,有的博涉多体多家,最终精擅一体,如米芾、王铎,有的则精擅多家多体,如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和吴昌硕等。邓石如的取法选择,正好历经“四代”,是一种巧合,还是出自个人的深思熟虑,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剖析邓石如各种书体的内在关系,给尝试取法多体的书家以某种启发。对书法史脉络的梳理,掌握和理顺彼此之间的关联,意义和作用非凡。即便邓石如选择书家并未考虑到严密的朝代关系,但毫无疑问,他对颜真卿行草的选择绝对属于个人倾向。元明两代对颜书基本是排斥的,到了晚明清初之时,王铎、傅山等人的笔下,颜书重新登场,像邓石如这样专门致力于颜书,较为少见。邓石如早期篆书作品,尤其是字数多的小字册页,多半以秀逸见长,晚岁之作,大字作品气势雄强,与行草书是匹配的、同步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件“海是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对联,堪为力证。不管擅长四体还是五体,最终都要做到风格统一,如果四种书体放在一起像四个人写的,即使每一种书体水平再高,也是枉然,因为没有实现贯通。

脑卒中后会遗留不同程度的肢体功能障碍,其中上肢运动功能障碍的发病率较高,恢复困难,而上肢痉挛状态会进一步影响患者上肢功能的恢复[9],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10]。脑卒中恢复期的患者给予常规康复治疗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患者的上肢功能,但是作用效果有限[11],因此如何改善脑卒中患者上肢功能成为近年来的研究热点。

[清]邓石如 赠曹俪笙 134.2×19.2cm×4 纸本 安徽博物院藏释文:周续之字道祖,雁门人,居豫章建昌县。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命征。谓之“寻阳三隐”。尝以稽(嵇)康《高士传》得出处之美,因为之注。古浣。 祁嘉字孔宾,酒泉人。少清贫好学,夜忽窗中有声呼曰:“祁孔宾、祁孔宾,隐去来。修饰人世甚苦,所得未毛铢,所丧如山丘。”遂西至敦煌,贫无衣食,为书生都养以自给,博通经卷,传游海渚,教授门生百馀人以终其志。乾隆五十五年庚戌小春,古浣邓琰书于都门寓庐。 刘慧斐字宣文,彭城人。为梁安成王法曹参军。尝还都经寻阳,游庐山,遇处士张孝秀,相得甚欢,遂居东林寺。慧斐于山北构园,名离垢,时人称为离垢先生。俪笙老先生清鉴。时庚戌孟冬,古浣邓琰书于都门寓庐。 周勰字巨胜,御史大夫举子。《后汉书》梁冀三辟皆不屈,隐处窜身,杜绝人事,门巷生荆棘者十馀年。古浣子。钤印:邓琰(白) 石如(白) 邓琰手摹魏晋以前金石文字之印(朱)

三、余论

邓石如把过去数百年中的作篆方法完全推翻,用凝练舒畅之笔写之蔚然,自成一家面目。难能可贵的是,邓石如所表现出的审美品格,是唯有他身处时代所需要的审美意识。这是邓石如的成功之处,也是他的高明之处。如果将邓石如的“四体”成就排一个座次的话,依次是篆、隶、楷、行。篆隶开一代新风,楷书独具一格。如果将邓石如放在整个清代书法史来考量,单独将每一种书体与同时代的佼佼者相比,可以清楚地看到,其行草书的评价存在“相对性”,虽在个人成就中排在最末,但在整个清代书坛仍有一席之地。全面、准确而客观地评价邓石如的“四体”,必须同时进行纵向与横向对比,至关重要。

邓石如是清代乃至整个书法史中具有“原创性”的代表人物,他以一介平民身份,成长为一代宗师,开新风、去时弊、立法度,对于身后的书法史,产生了深刻影响。当代书家身份日益趋于平民化,如何通过一己之力,能够获得成功,甚至于借助于诗、书、画、印安身立命,实现诗意生活,无疑可从邓石如身上获得某种启示。■

[清]邓石如 山静胡先生四箴 206×31.3cm×4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子箴曰:生育顾复,怀抱三年。燠寒饥疾,胡弗身先。恩勤罔极,忍以情迁。省晨定昏,爱敬相宣。兰陔不隍,白华絜焉。喜惧惟一,形声慎旃。岂必显扬,无忝性天。发肤战兢,乃克归全。臣箴曰:学优而仕,建功立名。纯一无二,元首股肱。尽忠补过,上下相亲。美则将顺,缪乃纠绳。禹皋遗范,明良以赓。惟达兼善,穷亦善身。神枢星拱。象魏冰兢。官廉民雍,是谓隆平。弟箴曰:连枝同气,均惟天显。幼固相亲,长亦无远。荆花复然,脊鸰屯蹇。孔怀御侮,和乐友善。易衣共被,粗粝自减。国且可让,财尤恐玷。莫用妇言,念兹圣典。棣萼联辉,首称家范。友箴曰:同心结契,金石芝兰。相规相劝,道义是殚。年朝与成,于野交欢。言信犹易,久敬为难。比匪惟慝,朋党称奸。胶漆戒滥,澹水长安。友助扶持,慷慨盘桓。投分于始,白首无残。山静胡先生四箴。邓琰书。钤印:邓琰(白) 石如(朱)

[清]邓石如 和毕秋帆《岳阳楼诗》 138.6×43.5cm 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释文:涛光摇碧撼洪荒,楼瞰全湖咽暮苍。白浸巴陵晴漠漠,青霾湘树昼茫茫。遥山十二巫峰小,泽国三千客路长。冠剑登临征胜概,鱼书时寄水云乡。和毕秋帆《岳阳楼诗》。顽伯。

[清]邓石如 峻爽楼晚眺诗 173×100.5cm 纸本释文:百尺偕攀豁远眸,遥山环碧暮云流。红黄零乱江城树,烟火凄迷海国秋。汀起征鸿船泊岸,窗开寒月客登楼。四围水木真如画,我欲横琴卧上头。戊午初冬同人晚眺峻爽楼作。顽伯邓石如。

[清]邓石如 赠庄圃先生 125×34cm 纸本 桐城市博物馆藏释文:佛国西偏小有天,摩崖汉隶刻前贤。苔花封护琳琅字,风雨名山五百年。庄圃先生教之。完白山人邓石如。钤印:邓石如字顽伯(白) 完白山人(朱) 家在龙山凤水(朱)

[清]邓石如 霄汉楼诗 65.5×39.8cm 纸本释文:怀抱属不展,来登霄汉楼。云山四面合,风雨一天秋。竹树零花径,笙歌冷玉喉。尚鸣当日胜,汩汩此江流。甲寅秋日登皖江任氏霄汉楼作。丁巳春,铁砚山房荆花盛开,偶忆此诗,遂书之。完白山人邓石如。钤印:石如(朱) 邓氏完白(白) 日日湖山日日春(朱)

[清]邓石如 寻孔为羲五言联 131×28.5cm×2 纸本 镇江市博物馆藏 释文:寻孔顔乐处;为羲皇上人。完白翁。钤印:完白山人(白)

[清]邓石如 茗香苔绣七言联 138.5×28.2cm×2 纸本 四川博物院藏 释文:茗香古鼎生鱼眼;苔绣深阶印鹤翎。顽伯邓石如。钤印:邓石如(白) 顽伯(白) 完白山人(白)

[清]邓石如 节录《庐山草堂记》 130.3×74.2cm 纸本释文: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知其名,四时一色。嘉庆甲子小春,节录《庐山草堂记》,似拙存七兄先生教画。古皖邓石如。钤印:邓石如(白) 顽伯(白) 完白山人(白)

[清]邓石如 沧海少陵三十七言联 137.4×28.8cm×2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嘉庆改元春王正月。铁砚山房正书。

[清]邓石如 天机夜气七言联 125.6×25.9cm×2 纸本 常熟市博物馆藏释文:天机静处防思鹄;夜气清时戒牧牛。雨蕉先生属书。邓琰。钤印:邓琰(白) 石如(朱) 家在龙山凤水(朱)

[清]邓石如 赠颐斋大人 117×74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问于守者,此谓何器?对曰:『此盖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诫,故常置之于坐侧。』顾谓弟子曰:『试注水焉。』乃注之水,中则正,满则覆。夫子喟然叹曰:『於戏!夫物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进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子曰:『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损之又损之之道也。』颐斋大人属书。邓琰。钤印:邓琰(白) 石如(白)

[清]邓石如 易经·谦卦 纸本 1805年释文:谦,亨,君子有终。《彖》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六二:鸣谦,钤印:邓石如字顽伯(白) 完白山人(朱)

贞吉。《象》曰:“鸣谦,贞吉”,中心得也。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象》曰:“劳谦”君子,万民服也。六四:无不利,㧑谦。《象》曰:“无不利,㧑谦”,不违则也。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象》曰:“利用侵伐”,征不服也。上六: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象》曰:“鸣谦”,志未得也。可用“行师,征邑国”也。传曰:谦致恭以存位,子臣弟友各有位存。存之以谦,德礼斯著,此之谓君子。左辅识。嘉庆岁次乙丑天中节,完白山人邓石如书。

[清]邓石如 不速无私七言联 161×26cm×2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不速到门惟夜月;无私惠我有春风。澂虚二兄先生玩。顽伯邓石如。钤印:邓石如(白) 顽伯(白)

[清]邓石如 赠肯园四体书册(局部之一) 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释文(楷书部分):司马温公云: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因思凡不可对人言者,皆不为,只此心安处,便是理顺处。卢品森云:细行不修非美玉,良心一壤(坏)即残棋。人若一念逆理,便是天地间罪人。何必定有大过乎!宁耐是忍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处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作人之法备。观人无他术,但作事神气足者,不富贵即寿考。其次莫若观其所受,器浅易动、意形于色、得少为足与好妄语者,皆夭折贫贱之兆。升不受斗,不覆即毁,此物理之不可移者,乌可逃哉!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祸胎,只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召和平。言行拟古人则德进,功名付天命则心闲,报应念子孙则事平,受享虑疾病则用俭。学满胸中,则出言自有蕴藉,理满胸中,则行事自有涵养。譬之富人,未尝有意炫赫,而举止自不寒俭。先辈云:人是天地精气所结,只要存得心好,则天地自然默佑。有疾病安能为害?士君尽心利济,能使海内人少他不得,则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贫富俱少不得勤俭二字。勤非贪婪无厌。古人云:平进不须苟求。俭非鄙吝过情,只是量入为出耳。旧诗书是吾家有缘物,新见解是吾心最乐事。高朋满座是吾破愁城之兵,绿竹横窗是吾入诗囊之料。以此永日,不知乌兔升沉,以此怡年,(燕鸿)一任燕鸿来往。凡事存一念天理心,虽不必责报于后,子孙赖之。每日说几句阴骘话,纵未能尽施于人,神鬼鉴之。与其贪饕以招辱,不若俭而守廉;与其干请以犯义,不若俭而全节;与其侵夺以聚仇,不若俭而养福;与其放肆以逐欲,(不若)不若俭而安性。当乐境而不能享者,毕竟薄福之人;当苦境而反觉甘者,(才是)才是真修之士。德盛者心和平,见人皆可交;德薄者心刻鄙,见人皆可。人静我自念,我所许可者多,则我德日进矣;我所未满者多,则我德日减矣。德乎!德乎!凡有望于人者,必先思己之所施;凡有望于天者,必先思己之所作。望乎!思乎!韩山曰:吾人心性原自光明,总为嗜欲蒙昧,故识见短浅。果认理真,自然十谋九中。生平于此得力。想诸葛孔明、刘伯温亦不外此也。顽伯邓石如书于韩江寓庐。钤印:邓氏完白(白) 日日湖山日日春(朱)

[清]邓石如 赠肯园四体书册(局部之二) 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释文(草书部分):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泉、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风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關房,思老氏之元虚,呼歙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有能与其奇者。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虚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每思曩昔,携手赋诗,当待仲春,卉木剪发,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雉朝雊。倘能从我游乎?洛城内外六七十里间,凡寺观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鸣琴者,靡不过,有图书歌舞者,靡不观。自居守洛川,洎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素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数卷。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小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江南李建勋尝蓄一玉磬,尺馀,以沉香节按柄扣之,声极清越。客有谈及猥俗之语者,则急起击玉数声,曰,聊代清耳。一竹轩,榜曰“四友”,以琴为峄阳友、磬为泗滨友、《南华经》为心友、湘竹榻为梦友。长松怪石,去墟落不下一二十里。鸟径缘岩,涉水于草莽间数四。左右两三家相望,鸡犬之声相闻。竹篱草舍芜处,其间兰竹艺之,临水莳种梅桃。霜月春风日自有馀思,儿童婢仆,皆布衣短褐,以给薪水,酿村酒而饮之。案有杂书,庄周、太元、楚辞、黄庭、阴符、楞严、圆觉数十卷而已。杖黎蹑屐,往来穷谷大川,听流水、看激湍、鉴澄潭、步危桥、坐茂树、探幽壑、升高峰。顾不乐而忘返乎!读义理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煮茶,泛舟观山,寓意棋局。虽有他乐,吾不易矣。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蓄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游西湖诸寺。布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常以鹤飞为验也。逋高逸倨傲,多所学,唯不能棋。常谓人曰,逋世间事无所碍,唯不能担粪与着棋。宅有桑麻,田有秔稌,而渚有浦莲。弋于高以追凫雁之高下,缗于深而逐鳝鲔之潜泳。吾所以衣食其力而无愧于心也。息有为木之繁阴,借有丰草之幽香。登山而陵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溷浊。此吾处其怠倦而乐于自遂也。耳目清旷,不设机关以待人,心安闲而体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娱。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消忧,莼稻鱼蟹足以适口。外多高僧、隐君子、佛庐胜地,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堂,鱼雁留连,不觉日暮。择故山滨水地,环篱值(植)荆棘,间栽以竹馀丈,植芙蓉三百六十。入芙蓉一丈,环以梅。入梅馀三丈,重篱外植芋栗果实,内重植梅。结屋。前茅后瓦,入阁名“尊经”,藏古今书。左塾训子、右道院迎宾。进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储酒谷、列农具山具,一安仆役庖湢。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前鹤屋养鹤只,后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客至具蔬食酒核,暇则读书课农圃,事母,苦吟,以安天年。来邘已浃旬矣。庐寂坐,偶检韩山朱公座右编,录数十条作四体书之,持请肯园太老先生教之。完白山人邓石如。钤印:邓氏完白(白) 邓石如字顽伯(白)

[清]邓石如 赠肯园四体书册(局部之四) 纸本 无锡博物院藏释文(篆书部分):万绿阴中,小亭避暑。八闼洞开,几簟皆绿。雨过蝉声,风来花气,令人自醉。大抵黑白善恶,只宜在心,不宜在口。内存精明,外示浑厚,此大豪杰之局量。若灵台无主,一味鹘突,岂包荒之谓哉!回光自照,予心中善恶太分明,遇有不平,触机辄发,以此涉世,难矣!请取此语为终身之韦弦。一言而能伤天地之和,一事而能折终身之福者,切须检点。凡人及语所不平,则气必动、色必变、辞必厉。惟韩魏公不然。更说到小人忘恩背义,欲倾己处,而辞气和平,乃如道寻常事。好丑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受益,才称德量。有作用者,器宇定是不凡,有受用者,才情必不云露。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见,事去而心随空。邓石如篆书。钤印:邓石如字顽伯(白) 完白山人(朱)

注释:

①《历代印学论文选》(下),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597页。

②[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第116页。

③启功《论书绝句》,三联书店,1990年,第186页。

④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研究资料》,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201页。

⑤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22页。

⑥马宗霍《书林藻鉴》,第222页。

⑦《历代书法论文选》(续),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900页。

⑧《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第7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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