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雄全 OU Xiongquan
游牧是人类古老的生存方式,承载游牧生活的移动建筑则是人类社会的早期居所形式之一。当生活方式从游牧逐渐步入定居之后,静态的稳定永恒取代了移动的颠沛流离成为社会主流。然而,现代社会的到来又重新打破了这一局面,相比于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表现出更强的流动性:一方面,体现于社会主体在阶层上的纵向流动,进而改变了社会构成;另一方面,则体现于人流、物流在地理位置上的横向流动,最后走向了全球化[1]。对此,社会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尔提出了流动空间理论,认为社会为流动所支配,城市则成为流动网络的节点与核心,全球化和信息化所带来的流动将成为各种要素功能的集中再扩散的主导因素[2]。
如今,流动社会已经到来,人流、物流、信息、文化、资本等在由实体与虚拟空间交织而成的多元多变场域中快速流动,并推动着移动生活的再次日常化。移动建筑具有灵活适应社会与环境变化的特性优势,从而在当代生活中突显出与日俱增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其理念和策略也在社会实践中展现着先进性与适应性[1]。近年来,移动建筑在居住、商业、文旅、服务、应急等社会领域得到广泛应用,并在抗击新冠疫情过程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图1、2)。移动建筑既是人类历史早期“逐利而居”和“与自然共生”的社会形态及生活方式的映射,又体现了当今流动社会中的人类渴望和其所处生存环境和谐共处的生活态度。因此,以跨越传统本体的视角与思路,重新审视和挖掘移动建筑的社会属性与多元价值,将成为当代移动建筑设计理论实现创新的重要途径。
图1 当代生活中的各类移动建筑
正如移动建筑因社会趋向稳定而被长期边缘化的境遇一样,如今其相关学术研究正处于一种尴尬且定位不清的状态,或因“小众”“冷门”的印象被排斥于建筑学的正统体系之外,或在风景园林学中以环境小品和艺术装置的角色存在,或在人类学中作为乡土建筑类型和文化符号被挖掘,或在艺术学中作为一种特殊的设计思潮被解读。因此,有必要将移动建筑纳入当代建筑学的重要研究领域,挖掘其所蕴含的传统文化内涵和功能特质,并探索其灵活应变等特性优势所带来的创新价值。
依据“移动”的词义——物体相对位置的改变,移动建筑的字面含义为位置可以相对改变的建筑物,但这种解释过于宽泛与单薄。法国建筑理论家弗莱德曼[3]于20 世纪50年代末首次提出移动建筑(Mobile Architecture)概念,认为移动建筑是可随居住者的愿望而改变的、具有移动功能的建筑,是能够灵活应对和抗衡社会变化的建筑架构体系。英国当代学者罗伯特·克罗恩伯格[4-5]则认为移动建筑(Portable Architecture)是经过专门设计,使之在场所间移动,从而能更好地满足其功能需求的建筑物,同时也是一种对环境影响小、能够灵活应对各种变化和需求的建筑物,因其具有高效的形式、灵活的功能等特征,将其纳入在“可适性建筑”范畴内。综上所述,对移动建筑的认知可归纳为两类观点(表1):一是基于建筑学本体视角,聚焦于移动建筑的可移动性和可适性;二是基于城市与社会视角,认为移动建筑的立足点在于建筑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反规划的自组织策略。
表1 移动建筑定义的代表性观点比较
图2 在新冠疫情中发挥重要应急作用的各类移动建筑
我国学者大多将移动建筑称之为“可移动建筑”,但在概念表述上尚未有统一口径(表2),总体上认为其是通过移动的方式来灵活适应活动、基地可变的建筑物[6]。然而,“可移动”与“建筑”的结合是一种特性与本体的结合,是传统建筑学语境下的定义,在当代研究强调多维视角和多义融合的趋向下,移动建筑这种“非主流”建筑需置于更广义的建筑学语境中进行认知。移动建筑应被视为灵活应对和抗衡社会与环境变化的建筑架构体系,而非局限于单一特性的类型,其本身具有的社会属性也使得移动建筑跳出了过去几千年所从属的游牧语境,在当下上升为一种独立、新型、前沿的建筑与城市空间组织策略[7]。特性、体系、策略三者的融合更符合当代移动建筑的内涵解读,以“移动建筑”作为称谓也具有更广泛综合的意义。因此,移动建筑可定义为:能够灵活应对和抗衡社会与环境变化的建筑架构体系,即一种以移动的方式与策略来应对和适应这些变化的建筑类型[1]。
表2 国内学者对移动建筑概念的表述比较
在当代理论视域下,移动建筑被看作针对特定问题的创新性解决方案,而非提供低满意度、低成本的权宜之计,其价值在于以经济适宜的方式解决社会问题和满足社会需求,并提供可持续、可灵活变化、可即时响应的方案[15]。国内学者韩晨平在《可移动建筑设计理论与方法》[14]一书中,提出移动建筑在建造之初就应对可移动性进行充分计划,且应在建造完成后具备可移动特征。显然,移动建筑研究的核心在于充分释放建筑因移动而带来的灵活应变优势,使得建筑的移动在整体层面具有良好的效应、效果和效益,而非为了移动而移动。移动建筑研究的重心应在于“动”(即以可移动策略来灵活应对问题),而非局限于“移”这一行为模式(即促使建筑移动的技术手段)。移动建筑研究应走向多层次的含义认知(图3):第一层含义是具有可移动性的建筑类型,即传统建筑学视角下的特征界定;第二层含义是动态灵活的城市与建筑空间组织策略,即解决空间与社会问题的思想策略;第三层含义是灵活应对社会与环境变化的架构体系,即摆脱类型特征的束缚,升华为对移动建筑的内在本质、核心价值与社会意涵的融合,既可基于物质化的空间来适应环境和满足需求,又可作为社会塑形的工具去营造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1]。简而言之,移动建筑是一种“社会建筑”,具有“社会化”的思想特征,其理论内涵在当代语境下可认为是一种涵盖了建筑学、社会学、生态学、人类学和设计学等多学科内容的综合性知识体系[1]。
图3 移动建筑的含义认知
从人类社会之初所形成和累积的民间智慧,到现代社会中百家争鸣般的碎片化理论知识,长期被边缘化的移动建筑不但在历史进程中证明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也代表了一种先进的设计理念与策略,在当今时代背景下展现了对建筑、城市乃至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移动建筑的思想理论既能够指导移动建筑设计,也可以启发永久性建筑乃至城市空间的规划设计。
移动建筑的理论研究起源于西方发达国家20 世纪初的社会住宅革新运动,部分建筑师和学者直接或间接地提出过与移动建筑相关的理念策略。尽管早期知识成果大多是碎片化的、不系统的,但是富勒、弗莱德曼、克罗恩伯格等学者的突出贡献,使得移动建筑的研究成果仍旧能够被建构为具有复杂内涵的思想理论体系,并指向于技术、社会、环境3 个维度。
(1)技术之维以富勒的设计思想理论为代表,提倡基于科学的系统性设计思维,“少费多用”“协同增效”等思想影响深远,轻型、经济、灵活、集约、协同等成为当代移动建筑设计的基本特征。基于此理论设计的戴马克松住宅代表了早期移动建筑的技术探索(图4)[16]。此外,弗雷·奥托、约内尔·沙因、简·卡普利茨基、理查德·霍顿等对于移动建筑的研究,体现了新形式、技术和生活模式下的实验性,代表了本体层面对于移动建筑的技术创新。
图4 戴马克松住宅方案
(2)社会之维在理论层面以弗莱德曼的移动建筑思想理论为代表,提倡基于人文的日常性设计思维,并将移动建筑作为一种空间组织策略和架构体系来解决社会问题和塑造社会形态。基于此理论提出的“空中城市”的概念展现了基于移动单元加巨构结构的新社会居住形态(图5)[3]。此外,康斯坦特、普莱斯、伍兹等乌托邦畅想者更多地从城市与社会视角强调了移动建筑的价值意涵,并将其看作社会组织工具。
图5 “空中城市”概念方案
(3)环境之维在理论层面以克罗恩伯格的可适性建筑理论为代表,提倡基于生态的可适性设计思维,认为移动建筑的内涵不仅是“可移动的建筑”,而是“可移动的环境”(包含建筑、景观、空间、活动、事件等),其真正的价值意义在于对社会和环境变化的适应。可适性建筑理论以一种融合创新的视角形成了对移动建筑理论内涵的当代拓展,并从社会整体生态层面来看待移动建筑的生成和建构。
移动建筑的三维思想理论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社会学特征,它们或多或少都带有一定的社会学色彩,并蕴含了各自的社会学意义。因而可以将这些零散的、个性化的思想理论粘合在一个综合化的知识体系中。各理论之间所呈现出的差异性源自于研究切入点的不同,并将解决问题的方法指向于3 种不同的思维方式:①技术之维的关注点主要在建筑自身,其研究的切入点是通过技术的创新来提升移动建筑的效能,目的是为了更好、更有效地解决社会问题;②社会之维的关注点主要在人,研究的切入点是解放主体,赋予个体(使用者)以创造与变化的自由,其目的不仅仅在于解决社会问题,更是将移动建筑作为一种工具去改良和塑造理想的社会形态;③环境之维的关注点主要在于建筑和人在社会中所要共同面对的对象(环境),其研究的切入点在于移动建筑如何来应对与适应环境变化,以回应当代社会发展中的现象与问题,其目的不是去改变或创造社会,而是主动、积极地去适应社会变化[1]。因此,移动建筑的三维思想理论同时也可看作为3 种不同思维方式下的设计方法论(或方法体系)。如表3 所示,这3 种设计方法论通过更为宏观的视角拓展了移动建筑的设计理念与方法策略,并共同构筑了移动建筑的当代设计理论体系。
表3 3 种思维方式下的移动建筑设计方法论的理论内容比较
以三维思想理论为指导的移动建筑设计,突破了优化建筑性能的固有思路,更注重于移动建筑与社会的关系理解和处理,并体现出社会化的特征,如人本主义和社会公平的价值观、社会化的创新和协作、社会主体的参与和创造、社会积极效应的产生,等等。可见移动建筑设计相较于传统建筑设计,更加趋向于一种社会设计(Social Design)。因此,应建立移动建筑的社会设计观,并构建相应的设计策略体系[1]。
社会设计发源于社会实践(Social Practice)以及社会创新(Social Innovation),其目的在于让设计回应社会真实的需求。社会设计立足于社会公平正义和人文关怀,致力于解决人与社会、城市和农村的可持续发展以及公平问题,用跨领域的思维和设计方法提供策略性研究和系统性解决方案。通过社会设计将各种资源创造性地重新配置,形成新的推动力和生产力,并用美学加叙事的设计语言进行传播,继而在政治、经济和技术的社会过程中不断地实践迭代[17]。可见,社会设计是在对社会系统中各个要素、相互关系及作用的深刻理解基础上,将设计反馈至生活中来影响和改变社会。所以移动建筑的社会设计不存在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完美结果,而是能够根据社会的需求和变化去灵活调整与适应的策略,是一个通过设计来实现建筑与人、环境在不断的关系迭代中走向和谐共生的社会过程。因此,移动建筑社会设计可理解为“通过基于移动建筑形式或策略的设计以寻求解决社会问题、满足社会需求、回应社会变化的方案,并以移动建筑与社会的关系作为设计思考起点和终点”[1]。
移动建筑社会设计有别于移动建筑设计,也不等同于“建筑+社会设计”,既要追随社会设计的精神和目标,又要基于移动建筑的思想理念。因此,可看作是一种设计视野和社会整体观下的可持续设计形式。移动建筑的社会设计观包含以下5 点内容:①运用移动建筑形式和策略来介入社会问题及回应社会变化;②设计坚持人本主义和社会公平的价值观,具体表现对于个体自由和环境生态的尊重包容;③在设计中提倡跨界思维和社会化的创新,强调对其他领域、行业、技术的借鉴和应用;④设计注重于移动建筑与环境和人的关系思考;⑤设计思考指向一个社会过程,既要整体性的考虑社会环境之于设计生成的影响,又要预见性的思考设计产出在未来使用时之于社会生活的作用效应。
观念决定了设计思考的总体方向,策略则支撑了设计思考的具体过程。当代移动建筑设计应遵循社会设计观,并基于“技术—社会—环境”三维思想理论,构建相应的策略体系(图6):
图6 基于社会设计观的移动建筑设计策略体系
(1)面向创新的系统性(Systemic)策略。该策略依托于系统设计理论,指在社会化大生产中基于少费多用、系统协同、技术优化和社会协作等理念的一系列手法方式。系统性策略在设计中处理的是与移动建筑自身的相关问题,其特征在于强调全局整体的分析视角和系统协同的组织模式,通过技术创新和社会协作来提升移动建筑性能。
(2)面向主体(人)的日常性(Everyday)策略。日常性策略依托于日常生活批判和实践理论,指在社会生活中基于个体自由、主观能动、自下而上和公众参与等理念的一系列手法方式。日常性策略在设计中处理的是移动建筑与人的关系,其特征在于强调更具包容性和日常性的自组织模式,通过解放主体并赋予个体变化的自由、改变设计师的社会角色以及激发建筑生产中的主体能动性来塑造建筑在不同情形下的场所感。
(3)面向生态的可适性(Flexible)策略。可适性策略依托于复杂适应理论,指在社会环境中基于开放灵活、动态可变、主动适应和绿色生态等理念的一系列手法方式。可适性策略处理的是移动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其特征在于强调设计应对变化的可持续模式,通过建筑在移动和使用全过程中主动、积极地变化适应来实现与环境共生。
移动建筑设计策略的生成和应用与设计师个体也存在密切关联,在具体的实践中也常常是多种方式和手法的叠合,故该策略体系是一种社会宏观视角下的思维纲领,而非具体的、微观的、可应用于任何情况下的准则,其目的在于思想意识层面的启发引导。
查尔斯·兰德利在《游牧世界的市民城市》一书中阐述了其对于城市中的各种新游牧生活形态的观察,认为当前正处于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移动时代[12]。自由、可变、快捷、共享等将成为未来移动生活的主要特征,全球流动、高速交通、无人经济、在线生活等社会现象也将推动移动建筑在形态和模式上的变化:或因生活资源的短缺,或因对于游牧这种先锋生活方式的追求,社会将出现越来越多的移动居住现象,而这种居住很可能将趋向于微型化。在未来移动微型居住的探索中,除极致状态下的个体“蜗居”形式之外,也将涌现出基于“移动单元+固定结构”的集体公寓形态。当移动居住达到一定的规模时,移动社区和城市必然将会出现。未来的移动城市将不等同于“乌托邦建筑思潮”中的巨构畅想,其更加强调通过可持续的理念与技术来打造零能耗、零碳排放且自给自足的生态巨构。例如,弗莱德曼所建构的“框架+单元”的“空中城市”形式,在不破坏老城肌理的基础上建设为可持续的“共生之城”,漂浮于海洋和翱翔于天空的移动城市也可能成为新的社会居住形态。此外,太空也许将成为人类栖居的新领域,位于近地轨道的太空酒店和公寓看起来已并不遥远,外星球的栖息地建设也非天方夜谭,甚至更大尺度的太空城市也在人类未来畅想范畴内(图7、8)。
图7 自给自足的移动微型居住形态:Ecocapsule 生态胶囊屋
未来社会的变化将从多层面影响移动建筑及其设计:可持续、低碳消费、生态闭环、私人定制等社会意识的转变也将促进移动建筑在空间生产上的变化;绿色低碳、全生命周期、个体自由、社会参与等将成为移动建筑设计的主导思想;人工智能、机器人、自动化、生物合成、虚拟现实、智能材料等科学和制造领域的技术进步也将推动移动建筑的设计创新,跨域协同将进一步被强化[1]。面向于未来的移动生活,移动建筑设计应走向移动建筑社会设计,并遵循以下理念:
(1)移动建筑面向解决社会问题、满足社会需求、适应社会变化,设计基于社会整体视野并考虑社会因素的作用影响。
(2)移动建筑基于社会创新驱动,面向智能化发展且强调不同技术、理念和策略的整合以及行业领域间的协作,设计结合系统性思维。
(3)移动建筑成为基于日常和代表个体自由的建筑形式,设计面向日常生活,且体现对于个体的关怀与包容。
(4)设计驱动移动建筑回应并适应社会与环境的变化。
在当代流动社会背景下,移动建筑正凸显出与日俱增的应用价值和求知需求。面对当代移动建筑的设计议题,从概念认知到方法范式,再到策略应用,都应立足于当代理论语境和社会背景之下进行审视与思考:在概念层面,移动建筑应跳出传统建筑学语义下的类型束缚,其含义应拓展为涵盖了类型、体系和策略在内的综合认知理解,其本质价值在于灵活应对社会与环境变化;在方法层面,当代移动建筑应基于历史视野的“技术—社会—环境”三维设计方法论中的社会内涵与价值共性,指向于一种面向于社会过程的移动建筑社会设计观;在策略层面,当代移动建筑社会设计可基于系统性、日常性和可适性策略,去解决社会问题、回应社会需求。面对社会的复杂性,当代的移动建筑设计还需在社会设计观念和策略的引导下,在实践中探索和优化相应的社会应用与运行机制,这也是后续研究需要着力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图8 可持续漂浮城市Oceanix City 概念设计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