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晴, 余凝冰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自1963年其首部短篇小说集《北门边》(BytheNorthGate)问世以来,创作热情经久不衰,目前已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两百余部,曾两度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分别于1970年和1980年获得欧·亨利持续成就奖,可谓是美国文坛的“常青树”,素来享有“女福克纳”之美称。
《鬼父》(DaddyLove)是欧茨于2013年出版的又一佳作,以双线叙述的形式讲述了小男孩罗比被罪犯卡什绑架,以及母亲黛娜苦苦寻觅盼望儿子归来的故事。迄今为止,国外学界对这部小说的关注甚少,尚未有研究者对其进行过系统的文学分析。而国内研究者对该小说作出了较为丰富的文学评论。杨柳川首次对这部小说展开了评述,认为欧茨擅长通过多样化的表达手法,反映复杂的美国当代社会和美国人的生存状态,把人们压抑在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诉诸笔端[1]。刘晓燕以认知为切入点揭示了该小说的独特之处,她指出欧茨生动地刻画了绑架者、受害者及受害者家人的认知世界。她大胆尝试将人物的认知问题推到叙事的前沿,将叙事重心从心理描写转向思维描写[2]。易舫从空间的角度解析了小说中展现的当代女性和儿童在压抑空间中的生存困境问题[3]。综合目前的研究现状可以看出,这部小说仍具有很大的阐释空间。本文拟从福柯的生存美学理论出发,结合欧茨的文学创作观,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重点考察该小说中主人公黛娜如何通过“自身技术”的实践去建立生存美学的过程。
福柯是法国久负盛名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影响深远。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福柯主要进行知识考古学及权力系谱学研究,目的是为了探索造成人类现状,即在“权力”与“知识”的漩涡中挣扎的历史奥秘;在70年代中后期,福柯的思想呈现出了一种人本主义的转变态势,有意建立一种新的生存哲学。他开始思考人类如何才能摆脱被宰制和被约束的客体的命运,挣脱主体性牢笼,成为自身真正的主人。福柯给世界的答案是:只有通过生存美学的建立,人类才能走出现代性困境,体会人生的审美乐趣。
福柯从瑞士历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对古希腊文艺复兴文化的研究成果中,延伸出了“生存美学”这一概念,并在法兰西学院授课时首次提出。福柯认为践行生存美学的目的在于将人类从权力和知识的漩涡中解救出来,走出现代性困境,从而体会人生的审美乐趣。其中,“关怀自身”和“自身技术”是福柯生存美学思想的两个核心概念。“关怀自身”主张人应当在满足自身欲望的过程中,将自身视为艺术品,通过不断雕琢,使自身的生存转变为一种不断逾越和探索自我的审美享受过程。因为人的自身“是具有启蒙态度和自律精神的个体,自我可以在‘生存美学’实践中不断深化、构成自己”[4]。福柯指出,为了达到生存美学的目标,“自身技术”的运用至关重要,即允许个体通过自己的方式或者借助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灵魂、思想、行为、生存方式产生影响,以完成自我转变,从而达到某种充满快乐、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5]225。简而言之,从现实意义的层面上来看,生存美学是福柯为了引导现代人走出生存困境而为其设计的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
无独有偶,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她的作品中也表现出一种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无论是20世纪中后期创作的《他们》《奇境》和《僵尸》,抑或21世纪早期创作的《大瀑布》和《鬼父》,欧茨都致力于真实刻画现代人类的生存悲剧。但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严肃作家,欧茨认为揭露人类生活的悲剧本质只是她创作的一个方面,她写悲剧不是为了摧毁人类所珍视的价值体,更为重要的是去探索超越悲剧的各种可能性,从而为人类走出困境提供借鉴,这与福柯提出的生存美学理论的初衷相吻合。正如欧茨所言,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从悲剧和人性的角度对现实世界进行探索。悲剧支撑着人类的灵魂,同时也促使人类对自身力量和人性进行探索。人只有在经历苦难、不幸和暴力时,才能认识到自身的力量,并借以超越悲剧。这些恰好是作家应该去探索的方面[6]。
由此可见,福柯的生存美学思想为解读欧茨的《鬼父》提供了有价值的新视角。在福柯生存美学理论的观照下,本文探讨了小说中的主人公黛娜是如何在“自身技术”的实践中摆脱“权力游戏”的束缚和规训,从而破茧成蝶,散发出生存之美的灼灼光彩的,旨在为身陷困境的人们走出阴霾,重获美好幸福生活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现实出路。
福柯突破了传统的知识权力观,认为知识和权力不再仅停驻于宏观的国家层面上,而是如同毛细血管般地遍布在社会生活领域的诸多节点之间,结成一张细密的网,笼罩在每个个体之上。其中,性别结构也毫无例外地受到知识与权力的作用,所谓的生理性别其实是在知识控制和权力干涉下的性实践和性别实践中后天形成的。正如福柯指出的,在知识与权力的作用下,“‘性’的定义有3种方式:作为共同属于男人和女人的性;或者作为属于男人而女人缺乏的性;还有,作为只构成女人身体的性,它把女人的身体整个地纳入生育功能之中,不停地借助这种功能的结果来干扰女人的身体”[7]99。也就是说,权力和知识通过赋予女性身体以生育职责来塑造其生理性别,并以看似无意识的社会准则的形式使得女性在性别实践中自觉内化这一职责,甚至将其视为人生的真正价值所在,进而实现对女性身体的驯服。福柯的这一观点为读者解读小说中黛娜的生存困境提供了理论支撑。经过分析可知,黛娜过分沉溺在知识和权力内化给她的生育职责中,导致其自我身份认同出现了偏差,片面地认为生育是女性进行自我肯定和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而不能生育就意味着自我价值的泯灭。由于失去了儿子,再加之身体上的残疾,黛娜的身份感和存在感被撼动,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生存困境。
对于黛娜对自身身份的定义,小说是这样描写的,“她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她还没当妈妈时,她仅仅是‘黛娜’。在怀孕、有孩子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多么不确定、多么不明晰、多么微小。所有那些年,她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难怪她一直很寂寞!”“而今,每一分每一秒,她不仅仅是黛娜,她还是妈妈。她只是恰巧名字叫‘黛娜’----但这名字并不是她身份中最重要的部分。”[8]28-29由此可见,黛娜被知识和权力强加给女性的生育职责所绑架,并将其奉为圭臬,认为没有孩子的女性无异于残缺的人。伴随着儿子的出生,黛娜的自我意识日益模糊,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名为“黛娜”的母亲而已。因此,当儿子被绑架之后,黛娜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唯一重要的身份,人生因此变得残破不堪,于是终日如同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自我意识萎缩至消失不见。
在知识和权力衍生出的这一社会准则的长期荼毒下,黛娜的身体被成功驯服,她对生育孩子这件事产生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著。于是,在失去儿子之后,她多次拖着几近破碎的身体恳求丈夫再与她生育一个孩子,因为对她而言,无法履行生育职能的女性是失败的,她想“一定要那样做,不然自己会慢慢死去的”[8]196, “那是精神上的失败”[8]197。黛娜迫切想要怀孕的念头引发了丈夫对她的心理排斥,“他正在渐渐远离黛娜,无情地渐行渐远,像在无浆小船中的人渐渐漂离另一只无浆的小船”[8]206。他开始频繁地与朋友喝酒聚会,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周旋,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这样,黛娜被放逐在丈夫的世界之外,只能屈从地忍受着丈夫的冷暴力。她被沉重的孤独感和无法生育的挫败感裹挟,陷入了严重的生存困境。
福柯曾指出,身体是知识的对象和权力关系中的一个要素[7]70。把人类本应自由主宰的身体降格为机械的、用以执行特定功能的肉体,这是现代社会中知识和权力控制并规训身体的主要方式。从黛娜的角度来看,尽管身体支离破碎,自顾不暇,女性仍需要通过生育来证明和实现自己的价值,从而获取自我认同感。可是,黛娜身体上的残疾无情地粉碎了她的生育之梦,也一并将她的尊严和灵魂吞噬殆尽,一再被压抑却无法熄灭的生育欲望如同野草般肆意蔓延,将她紧紧牵缠,毫无喘息之力。
对现代人类生存困境的揭露只是欧茨《鬼父》创作的一个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在作品中体现了人类应该如何超越苦难、走出困境、绽放个体的生命火花的内容。最初黛娜被知识和权力所驯服,自觉内化并努力履行其赋予女性身体的生育职责,却又因生育欲望被压抑而心灰意冷,遭遇生存危机。而黛娜逐渐摆脱困境,实现生存之美的关键是她开始践行福柯生存美学思想的核心原则----“关怀自身”,将生活重心放置在了自身需求上。如何才能实现“关怀自身”,走向生存美学呢?福柯认为“自身技术”就是实现“关怀自身”的一种重要实践智慧。下面将具体论述黛娜是通过哪些“自身技术”的使用走出生存困境,从而谱写出一首富有魅力的诗性生存的赞歌的。
1. 在“逾越”中闪烁的生存之美
在《悲剧的诞生》(TheBirthofTragedy)中,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曾说过:除了审美必要性之外,太阳神还提出了“了解你自己”和“适度”这两条原则,而傲慢自负和过度就被视为是与太阳神势不两立的恶魔[9]。福柯作为一名尼采的忠实追随者,他所遵循的不是太阳神阿波罗所倡导的节制和适度的智慧,而是甘愿跟随酒神迪奥尼索斯的脚步,去体验一种充满挑战的“逾越”(transgression)游戏,宁愿在悲剧人生中不断探索和超越自我,也不愿过多沉浸在甜蜜安稳的生活之中。在福柯看来,那些把冒险和“逾越”当成反常的人,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不理解生命的本质和乐趣所在。在《鬼父》中,可以说黛娜身上就闪烁着福柯所言的这种“逾越”精神,她走出生存困境的契机就是对自我界限的挑战,并从中获得了自身不断更新的快感和愉悦。
黛娜首次的“逾越”尝试是在国家失踪儿童登记局分部做志愿者的时候,她逐渐觉得“在她成年后的生活经历中,似乎只有志愿者工作是完整的。那同样让她沉迷,却是真正对他人有用的事”[8]199。由此可见,黛娜认为,生活的乐趣源自于帮助他人,而福柯口中的“逾越”强调的是人通过突破自我界限而领悟到生命的无限可能,那这是否说明她的行为不符合“逾越”的定义呢?福柯曾指出,“如果逾越只是为了追求外面的‘吸引者’的话,那么,这种逾越,仍然隶属于外在的‘吸引者’,因而完全失去了逾越本身的自由意义。”[10]15基于福柯对“逾越”这一概念的阐释,我们会发现黛娜的这种行为恰恰就是生存之“逾越”美的最好注脚之一。一方面,从小说的描述中,我们得知黛娜的“逾越”行为是她主动为了突破自我界限而作出的全新尝试,选择权掌握在她自己手中,因此这种“逾越”行为本身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对于处在生存困境中的黛娜来说,帮助他人固然重要,但其关键意义在于她能够从中获得真正的存在感,并对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进行探索,从而发掘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通过帮助他人,黛娜实现了生活模式的“逾越”,在对自我的全新探索中体会到了生命别样的精彩。
除志愿者工作之外,黛娜还决定重返校园,学习社会心理学研究生课程,实现了认知性知识层面上的“逾越”。福柯曾区分过“精神性知识”和“认知性知识”这两种不同的知识观,其中“认知性知识”隶属于理性主义科学的范畴,是一种“建基于大写理性思维导向外部世界的扩张行为”[11],而“精神性知识”注重“反躬自身的小写理性,借由自我反思与回归自身的灵性思维,致力于个人内心世界的开发”[11]。但在福柯这里,只有精神性知识才能将人类导向真理,才能促使人对自身进行持续不断的艺术雕琢以建立具有个人独特风格的生存美学。那这是否意味着小说中黛娜认知性层面上的知识“逾越”不足以对其生存美学的建立产生积极影响呢?其实不然。对精神性知识和认知性知识进行绝对划分难免陷入了自启蒙理性以来的二元对立的窠臼。这两种知识之间的根本差别在于其最终的落脚点,是停驻在认知客体还是认知主体上。只要在认知活动中将认知目的始终放置在认知主体这一端,就会发现认知性知识中所包含的精神性成分。小说中,黛娜学习的社会心理学知识虽然属于认知性知识,但她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是单纯地将其视为一种客观知识,而是当成一种修身实践,进而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产生了正面积极的影响。黛娜通过在认知性知识层面上进行“逾越”,成功发掘了其中的精神性意义,促进了其生存美学的建立。
对于黛娜而言,无论是生活模式的“逾越”,抑或知识层面的“逾越”,它们都属于个体的修身实践,最终目的都在于不断完善自我,从而使得自身走向生存美学。
2. 重塑“主体”意识的生存之美
福柯曾在《主体和权力》(TheSubjectandPower)中坦言:我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所研究的既不是权力,也不是阐明权力分析的基础,而是试图描摹出我们文化中有关人类主体化模式的历史[12]。也就是说,在福柯的思路中,权力是次要的,他所关切的重点始终是“主体”问题。那么,福柯所言的“主体”究竟是什么呢?在福柯看来,成为自身的主体是生存美学的目标之一。这里所言的“主体”,“不是知识论的主体,而是生存论的;不是哈贝马斯的‘交互主体’,而是着眼于人与自己的关系。”[13]换言之,主体意识能否确立在于人如何看待自身,如何实现个体的自我掌控,从而转变为生存论的“主体”。
在小说中,黛娜重新确立“主体”意识的关键首先在于对自己身体的关怀与掌控。在儿子被绑架之时,黛娜本能地扑向那辆车,却被袭击者用铁锤击倒,一路拖行了五十多英尺。她的身体因此支离破碎,如同被扯掉四肢、面目全非的破烂玩偶一般,只能在医院躺着,靠静脉输液维系生命,但更为重要的是,黛娜失去了“时间感”。在西方哲学史上,时间问题向来是争论的难题和焦点之一,直到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宣布“时间就是此在,此在就是时间”[14],时间这个谜题总算得到了解答。但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认为海德格尔并没有揭示出时间的本质,真正的答案应该是”时间必须被理解为主体,主体必须被理解为时间”[15],梅洛-庞蒂口中的“主体”就是身体,“正因为是身体创造了时间,所以世界的崩溃直接表现为时间的崩溃,而时间的崩溃归根到底源于身体的崩溃”[16]。 因此黛娜身体的崩溃导致其失去了“时间感”,而主体自然也随之泯灭。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数月后,黛娜迫切地想要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她试着重新学习走路,但“脚下的地面似乎常常倾斜,头顶的天空似乎也是倾斜的”[8]30;她忍着剧痛用拐杖练习上下楼梯。黛娜付出的努力奏效了,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了,“像一棵生长受阻却绕过障碍物,成功长大的树”[8]207。除了恢复身体的协调能力之外,黛娜对说话这件事情有着异乎寻常的痴迷,尽管嗓音嘶哑,话音颤抖,她仍坚持与人交谈。因为对她而言,说话可以释放那些长久以来被压抑着的情感,是一种愉悦的身体体验。就这样,黛娜不再将精力空耗在极端的生育念头之中,主体意识也逐渐开始苏醒。
黛娜“主体”意识的重塑还体现在她对自身外貌的悦纳上。什么才是美?福柯认为,“美同具有自由意志的人一样,是不可界定的;唯其如是,它才有资格被称为美,它才显示出人的审美生存的至高无上性,它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自身生存的独树一帜的风格”[10]14。在小说中,黛娜被车拖行导致半张脸皮被刮掉,她的脸遍布着“一层层纸一般薄的疤痕组织。稀疏的睫毛下的眼睛像是从一幅面具里往外窥视”[8]198,像是戴了一副逼真精巧的万圣节恐怖面具。于是她在出门的时候都会戴上一副特制的“美丽的白色缎子”来遮掩自己的容貌,但还是难免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随着时间飘逝,黛娜逐渐习惯了别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但她并不为自己的面容感到抱歉。当别人盯着她残破的脸时,黛娜似乎具有一种免疫力,“不会像她曾经想的那样用手遮住脸,而是微笑,并且开始和那人攀谈”[8]86。更为重要的是,黛娜的审美意识开始萌生,并通过审美实践真正地展现出了个体生存的独特风格及不可界定性。之前的黛娜因忙于家务而不修边幅,脸上尽显疲态,在经历了毁容后,她开始发掘自身的审美偏好,并悦纳自己的身体。在与别人会面时,她“会穿上美丽动人的裙子,不再是平常那些洗熨得整整洁洁的牛仔裤,也不是‘考究’的锦纶休闲裤,而是穿裙子”[8]224;她开始涂口红,装扮自己,但没有刻意去遮掩自己的伤疤;她开始戴惹人注目的耳环;她在康复中心锻炼、举重,虽然体重从原来的100磅增加到了135磅,但她“像一个表现得很有竞争力、很有闯劲的奥运会伤残运动员的样子”[8]207。显然,此时的黛娜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外貌,从“畏首畏尾”转变成“落落大方”[8]207,打破了人们脑海中对伤残之人的固有印象。这种对自己身体的悦纳不仅是一种愉悦的身体体验,也是黛娜成功建构起主体意识的有力佐证,其生存之美也因此开始焕发出灼灼光彩。
福柯曾说过:“从自我不是别人给予的这个观点出发,我认为只有一种实际的结果,那就是将自我塑造成一件艺术品。”[5]262既然自我塑造权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每个人都面临着如何将自身雕刻成具有美学价值又符合自我需求的艺术品的重任。小说中的黛娜出于个人意愿,开始悦纳自我,并在实践中满足了自身审美愉悦的欲望,将自我视为艺术品,重塑了主体意识,生动诠释了福柯所倡导的生存美学。
3. 与他人建立和谐关系的生存之美
欧茨在《鬼父》中不仅向读者揭示了“逾越”自我界限和重塑“主体”意识对黛娜战胜苦难,走出困境的不可小觑的力量,更展示了她如何从与他人的良性互动中获取对自身的慰藉,从而使得其生存之美熠熠生辉。“关怀自身”在福柯生存美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他同样指出“关怀自身”并不意味着人要将自我封闭起来,或者说凡事以“自我”为中心。换言之,个体要想建立生存美学,在关怀自身的同时也必须顾及到自身与他人的关系,“审美地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也自然地符合个人自身的由衷欲望,也是自身的发自内心的一种快乐,同时也是自身的最大自由”[10]419。
小说中,黛娜终于意识到了长期处于自我封闭的消极影响,开始尝试与康复诊所中的其他人建立和谐关系,但这种关系,在笔者看来,并非是良性的。我们知道,“康复诊所”不同于现代社会中的其他物理空间,它与常态世界割裂,正常人不会去涉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一个异质空间。福柯指出,在异质空间中生存的主体,“与空间外的人群形成了区隔,空间内的人便成为了被主流所视的‘处于危机症状的人物’”[17]。虽然黛娜在康复诊所中与他人建立了良好关系,但处于其中的所有人都因自身的危机而被迫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世界”中,内部群体的同质性和外在的封闭性决定了黛娜与康复诊所中的其他人所建立的关系不同于常态空间中的人际关系,终究不会被主流社会和文化所认可。可以说,黛娜在康复诊所中的生活,仿佛是在照镜子一般,只能在他人苦难的映照下认识自我,反复审视和确认自身的不幸。
于是,黛娜开始尝试在康复诊所以外的常态空间里去寻求一种与他人的良性互动。当黛娜在公园里与他人交流时,她是让人获得无尽快乐的源泉,但她“从不提及自己的状况,就连间接地提一提也不会……她并不觉得特别需要谈及自己的伤残,而是出于本能地将之轻描淡写地带过”[8]195,因为黛娜此时最需要的是被他人平等对待,而不是被视为一个异类,只有当她处在一个与他人无异的位置上时,她才能真正地从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慰藉。有时候,黛娜沉浸于逗笑别人,听到别人开怀大笑时,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甚至都听不到自己因受伤而沙哑刺耳的嗓音了。此刻的她不仅能使别人感到愉悦,而且能在与他人的相处中获得治愈自我的力量,暂时忘却伤痛,领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如果说公园中与他人的和谐关系让黛娜感受到了关怀他人对自身的疗愈力量,那么黛娜去基督教教会参加宗教仪式则让她在与他人的关系中领悟到了一种纯粹生存的喜悦。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就“人的本质是什么”这一问题展开了探讨,他指出:“人的本质基于生存,生存是人作为特殊存在者的最为根本和最为纯粹的意义。”[18]“人的本质既可以说是出自存在的澄明,也可以说就是存在的澄明自身。”[19]小说中黛娜的行为就契合了海德格尔所言的“存在的澄明”,诠释了人的本真生存。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重新注册入学,约朋友们聚会,结交新朋友,等等,最后,终于在人群聚集的教堂中领悟了自身存在的真正意义,她告诉丈夫:“只是为了那种气氛。唱歌,牵手,为活着而欣喜,不思考。”[8]204黛娜最终在与他人的交往中意识到人应当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因此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在生存美学看来,关怀他人是关怀自身的一种形式,目的是为了使自身的生活方式能够在充满他人理解和支持的氛围中顺利实现。虽然关怀他人是为了完全实现关怀自身的目的,但它不是功利主义的体现,而是一种富有审美价值的高尚情操。小说中,黛娜从关怀自身出发,通过关怀他人又回归到了自身,赢得了对自身存在本质的理解,从而得以本真地生存,最终走向了生存美学。
许多评论家认为欧茨的悲剧思想弥漫她的创作始终,她笔下的人物大多身陷困境,饱受苦难。但是笔者认为,除了对个体与命运之间的悲剧性关系给予十足的重视和关怀之外,欧茨更向人们展示了个体对悲剧命运的抗争和超越,正如学者王丹所说:“一部悲剧作品,如果只有苦难,只有悲惨,就不能称之为悲剧。悲剧不仅表现人类的生存困境,同时还探索可能的超越途径。”[20]在《鬼父》中,欧茨向现代人类提供了一种超越悲剧的有效途径,那就是----个体生存美学的实践。小说伊始,黛娜在知识和权力的规训下,自我身份认同变得扭曲,因而陷入生存困境之中。在悲剧命运的连番打击下,黛娜幡然醒悟,开始致力于探索生命的无限可能,并通过“自身技术”的实践成功建立起具有个体独特风格的生存美学,从而体悟到了人生乐趣。透过福柯的生存美学理论对《鬼父》进行解读,不仅目睹了主人公黛娜展现自身生存之美的过程,还领悟到了欧茨作为一名严肃作家所具有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和崇高人道主义情怀,那便是通过文学创作为身处生存困境中的人们走出阴霾,实现更好的生存提供一条可借鉴的现实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