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器”对教师成长的启示

2022-11-27 06:39翁乾明
福建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不器小人君子

翁乾明

(教育部福建师范大学基础教育课程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108)

一、“君子不器”的不同解读

“君子不器”是个很好的命题,其基本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使在今天,对于教育的改革和教师的成长,也极具启示意义。然而,由于“君子不器”在《论语·为政》篇中独立成段,缺乏上下文的语境,带来了解读上的困难;又因其言简意赅,只有四个字,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因此,关于“君子不器”的解读,可谓众说纷纭。要探讨“君子不器”,先要弄清“器”的概念。从考古资料上看,“器”作为名词,最初指的是“卣”“簋”“盤”等祭礼用具,后来“器”的概念外延逐步扩大到盛载酒水或物品的“器皿”,然后又扩大到所有的生活用具,再扩大到具有特定用途、功能的各种有形物,再后来又扩展到行“道”的工具或手段。这意味着如果把某一价值理念称为“道”,那么,落实此价值理念的各种举措都可称为“器”(未必有形)。接着,人们还注意到“器”字可作名词用,还可作动词用,这更加增添了对于“君子不器”的解读困难。概括而言,对于“君子不器”的解读,主要有如下几个角度。

1.以才论器的角度。“器”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的“器”,就是名词。如果“君子不器”中的“器”是名词,那么,“君子不器”就是君子不是器具的意思。作为动词,“器”就有被固定、被束缚、被局限(在特定的功能之上)的意思。相应地,“不器”指的是不被固定、不被束缚、不被局限,不拘泥于特定功能。于是,“君子不器”就是君子不被固定、不被束缚、不被局限、不被拘泥于特定的社会角色之上的意思。即:君子不应只是专才而应当是通才。这是影响深远的主流观点。例如,朱熹认为“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材一艺而已。”[1]点明了“不器”意味着要有广泛的适应性。杨伯峻的解读是:“君子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2]钱穆先生解读更干脆:“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其认为,“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3]上述主流观点,把关注点放在“器”之上,也确实表达了“君子不器”的核心要义。

2.以德论器的角度。有人把关注点放在“君子”二字上,认为孔子讲“君子不器”,重点在于强调“道”的追求与“德”的修炼。君子要有大抱负、大能耐,要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为,在孔子看来,君子就是要把“道”与“德”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在艺业之上,还需要有一种统驭的力量,这就是道德。道德是主要的,艺业是次要的。如果太早地锁定于艺业,就会出现本末倒置的现象。孔子非常强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因此,可以把“君子不器”解读为“君子谋道不谋器”,谋道就是务本。可见,“君子不器”并不主张君子要博学多才,而是主张君子要有超越于“器”的理想追求。或者说,要想成为君子,就不能一门心思地热衷于知识技能的获得,要加强品格修炼,以堪当重任。这一观点强调了“君子”本质。其认为,只有品格高尚、勇于担当,才能使君子从局限于一才一艺的小人中脱颖而出。

3.德才论器的角度。有人则兼顾了“君子”和“器”两方面,来探讨“君子不器”。笔者认为,孔子并不排斥技艺(“器”)的掌握。因为,孔子施教的主要课程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本身就是集“六艺”之大成者。而“六艺”应属于“器”的范畴。可见,孔子反对的是过分地热衷于技艺,而放弃对仁德追求。或者说,孔子反对的不是“器”本身,而是片面地局限于形而下的“器”而不尚德,甚至放弃了对形而上的“道”的追求。可见,孔子是主张在“器”的基础上做到“不器”,以便更好地完成“弘道”的根本使命。简单地说,“不器”不是“不要器”,而是以器载道又不受“器”的束缚。只有做到“不器”,才能超越“器”最终用好“器”。其实,朱熹也特别主张不离器以求道。孔子以“君子不器”,表达了尚德、求仁、弘道的坚定意志。这样,一个逻辑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先要“成器”,然后“不器”,最终成为“弘道”的“大器”。

4.文质论器的角度。有人则另辟蹊径,从“文”与“质”的关系上来解读“君子不器”,认为“君子不器”与“文质彬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孔子曾经从“文”与“质”关系来定义君子:“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质朴胜过文饰则显得粗野,文饰胜于质朴则显得虚浮,当文饰与质朴彼此相称匹配,比例恰到好处,才称得上君子。而人的质朴本性与天然情志就是“质”,光有“质”还是野性十足,需要通过人文教化使“质”得以“文”化,达到文质彬彬的状态,才能成为君子。在孔子的心目中,“器”就是人人皆有的“质”,“不器”就是后天打造而成的“文”。说白了,以“器”为基础的人文教化就是“不器”。“不器”使人得以适当“文”化,变得文质彬彬,呈现君子风范。

5.其他论器的角度。有人认为,古人“不”与“丕”通用,而“丕”字有“大”的意思。因此,“君子不器”就是“君子丕器”,指的是“君子大器”。这也不无道理。因为,孔子也很推崇“大器”,认为管仲虽成器,但只是成小器。他心目中的君子应该成大器。受此影响,民间也有许多关于“大器”的说法,如“天下大器”“大器无方”“大器晚成”,都是褒意。甚至有人脑洞大开,把“器”字当作“气”字的通假字。也就是说,“君子不器”本该是“君子不气”,意思是“君子不生气”,只是弟子们在做听课笔记时误把“君子不气”写成了“君子不器”。因为,孔子一再强调要豁达大度,不生气、不抱怨,他曾不无自豪地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可见,把宏大的气度当作君子的重要标志,也合情合理。

二、“君子不器”的启示意义

无论从哪个角度进行解读,都肯定了“君子不器”包含了宝贵的哲学思想。这对于教育工作者有太多太深刻的启示。以下仅仅从要素特性的角度,谈谈“君子不器”对于教师成长的若干启示,相信有了“君子不器”的概念,教师的成长会走得更稳、更远、更好。

1.学科上的融通性。作为现代教师,不能再局限于一个学科(“器”)的教学,要有更宽阔的视野和融通能力。尽管各学科都有各自的教学要求,但在各学科之间,一定有共通的核心素养。例如,孔子所珍视的“三达德”:“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对于各学科的教师都是普遍适用的。《论语》上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是说,孔子杜绝了四种大毛病:不凭空臆测,不武断绝对,不固执拘泥,不自以为是。可以说,任何学科的教师如果能掌握这四大绝招,专业水平与业务能力都将突飞猛进。因为,上文中的“意”“必”“固”“我”,都是典型的被“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器”与“器”之间会竖起无形的壁垒,“各适其用,不能相通”,明显缺乏灵性与智慧。只有打破这四种状态,真正做到“不器”,才有希望打破学科壁垒,进入触类旁通、融会贯通的境界,教师才会大大增强融通性或通达性,顿然变得云淡风轻,才能在修业中进德,在进德中弘道。

2.人格上的卓越性。君子是相对于“小人”而言的。在孔子那个时代,小人并没有今天“小人”的意思,指的普通百姓,顶多是不上进、不争气的人。我们在儒家经典中经常会见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之类的对比性说法,说明君子一定具有小人所不具备的优秀品格和远见卓识。同样地,“君子不器”也是相对于“小人则器”而言的。如果说,小人世俗功利,则君子超越功利;小人思想僵化,则君子思想解放;小人目光短浅,则君子目光远大;小人斤斤计较,君子则豁达大度……作为教师,人格的低俗与思维的固化,将会带来许多负面影响;一旦有了君子风范,就能自强不息、与时俱进,用更高的视角和更宽的视野来看待教师的职业,从而在个人幸福与奉献社会等方面都会有卓越表现。

3.心灵上的自由性。“不器”,也意味着心灵上的自由解放。《中庸》写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不器”就意味着率性——遵循规律,顺应天命。不为物所奴役,不被“器”所束缚,才能获得心灵上的自由舒展,才会做到敢想、敢试、敢干、敢闯、敢为人先,灵感与悟性才会奔涌而出。可以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不器”的生动描述。从心灵自由出发,教师才会打造出不器之德、不器之能、不器之思、不器之行、不器之量、不器之绩,将因此拥有不竭的创造力和驱动力,因而成为充满魅力的教师。教师的思想与心灵一旦被“器”住了,那就将变成地地道道的应试工具。我们做教育,就是要谋求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自由发展是人的发展的“质”,而全面发展是人的发展的“量”,二者结合,才是人的发展的“质量”。

4.追求上的根本性。《礼记·学记》中就写道:“大道不器”。孔颖达认为“不器谓诸器之本也。”如果放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语境下探讨,就不难发现,“不器”总是与“大道”和“根本”相联系的。教师只有做到“不器”,才能抓住立德树人这一根本,更好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君子不器”,要求君子时时提防各种有形与无形之“器”的局限,追求超越于“器”的根本之“道”,这与如今“素养本位”的教育不谋而合。客观地说,从文化传统的角度看,儒家有“重道轻器”的倾向,确实带来了某些负面影响,但在过分“重器轻道”的今天,重新寻找“道”的价值,对于防止教育“空心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们不能放弃教育的根本,要做到“道器并重”,努力培养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5.精神上的成长性。孔子非常关注人的精神成长。他对管仲的人品有看法,认为他不节俭,不尚礼,对他的评价是“管仲之器小哉”(《论语·八佾》),但还是承认管仲“成器”,只是嫌他“小器”。可见,孔子并不反对“成器”,还鼓励人们“成大器”,承担起更多的社会责任。“君子不器”,绝非主张不要成器,而是提醒人们在成器的过程中不要忘了精神成长,要特别防止被蜕变成知识技能的附庸。人是需要通过“器”来谋生,也要通过“不器”来谋心,既“谋生”又“谋心”才会有成就感与幸福感。易中天教授说得好:“如果只是赚钱吃饭,跟盯着食槽的猪又有什么两样?谋生第一,却不是唯一。要活得像真正的人,就还要有精神追求,还要谋心。”易教授把心灵空虚的人,形象地描绘为“身强力壮,东张西望;腰包鼓鼓,六神无主”,相当精准。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作为教师,一定要力求“上达”,可以不成功,但不可不成长,要努力成长为精神丰满的人。否则,就将会变成难以承担教书育人使命的“空心人”。

6.主观上的能动性。当年,太宰问子贡:“老师是圣人吗?为何如此多才多艺?”子贡说,这是上天的安排。孔子却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对自己当年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以“器”为目的,掌握了多项生活技艺,未能摆脱“器”的束缚而深表遗憾,因而特别钟情于“不器”。“不器”二字,涌动着一种积极能动的主体力量!教师不应只是为了饭碗,而应积极主动,大有作为。中国的教育无论在学生数量还是在知识量上,都拥有了“数量优势”,但未必拥有“质量优势”。怎么办?一定要转变学习方式,变被动接受式学习为主动探究式学习,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我们拥有如此庞大、如此聪明、如此勤奋的学生群体,学习力、想象力、创造力都远未达到预期的水平,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未能很好地调动学习者的主观能动性,而教师自身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更为重要。

7.境界上的超越性。如今,“知识本位”的观念依然坚挺,教学上的生硬灌输,学习上的死记硬背,都是拘泥于“器”的表现。而“不器”,就意味着全面解放,意味着打破思想僵化,改变教育惯性,激发学习力、想象力、创造力。笔者更愿意把“君子不器”理解为:君子不能迷失于一才一艺,而要超越才艺,找到能够点化才艺的灵魂!这“灵魂”就是某种精神、某种担当、某种灵气、某种悟性!从而能够在各种复杂情境下圆满解决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担负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经一再重复而驾轻就熟的状态。“舒适区”未必是坏事,它可节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但如果老呆在“舒适区”中,就被“器”住了,必然是固步自封、敝帚自珍,迟早要被淘汰。对教师而言,“君子不器”,就是要求能够不断地自我突破,打破“舒适区”,进入“成长区”。

8.教育上的和谐性。“器”和“不器”并不纯然对立,它们之间也存在着辩证关系。人永远离不开“器”而存在,故“君子不器”绝非不要“器”,而是要通过“不器”来用好“器”。如果处理得当,“器”的发展可以增强“不器”的悟性,“不器”的悟性又可促进“器”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君子不器”就是“既器又不器”,既要规范又超越规范。和谐的教育要求在“器”与“不器”之间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不能片面地认为:讲“君子不器”,就可以异想天开,随心所欲。实际上,学生的年龄越小,可塑性就越强,“器性教育”的作用就越有效,因此,要用必要的规范严格要求学生,使之有规矩、守底线、打基础、成习惯。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要相应地增加“不器”的成分,在目标方向明确的前提下,给学生更多自主发展的时间与空间,要善于在关键点上进行巧妙点拨,使学生顿然开悟,进而培养学生适应未来生活的正确价值观、必备品格和关键能力,使之在“器”的基础上实现“不器”的飞跃。

9.发展上的自主性。“器”最大的问题就是外塑性和被动性,“不器”就是要变外塑为内塑,变被动为主动。要力求使教育与受教育的主体从外部转向内部,实现自我教育。“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见到美好就积极向往,见到真货就主动吸收。这种内塑、主动的精神,被孔子推到了极致,于是就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之说。教师的自我教育是其持续成长的可靠保证。“经验+反思=成长”,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经验,一经深刻反思,含金量就会陡然增长。在孔子看来,作为君子,可怕的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因而要“吾日三省吾身”,时时反思自己:“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在教育教学岗位上呆久的人,一不小心就将被“器”——自我设限、甘于平庸、麻木不仁。只有自我突破,超越“器”的羁绊,自主发展,永不满足,才有希望成长为名副其实的“人师”。

10.人生上的智慧性。“不器”意味着“能圆能方,能柔能刚”,体现着高度的智慧。就知识而言,孔子的知识量可能连一个现在的中学生都不如,但就智慧而言,如今没有几个人会超越孔子。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这就是一种教学智慧——锁定“教学最佳区”!充分调动学习积极性。在如今的大数据时代,知识在爆炸式地增长、更新、迭代,智慧更显其以不变应万变的价值。作为教师,只有增大智慧的含量,才有希望做到触类旁通、学以致用,掌握遇山开山、遇水搭桥的本领,才会拥有在复杂情境中圆满解决问题的才干,才具有广泛的适应性和强大的创造性。然而,当今不少教师陷入一个误区,就是把知识当作智慧,以为知识越丰富就越有智慧,结果反而离智慧越来越远。智慧需要借助知识,但知识未必导致智慧,而开启智慧的钥匙就是“不器”。

时代在飞速发展,但“君子不器”的思想光辉没有变得黯淡,反而更加灿烂夺目。在新时代,我们可以给“君子不器”赋予新的意义:作为君子,要自觉地打破框框、谨防固化、与时俱进、自我更新、敏锐识变、积极应变、主动求变,以形成具有广泛适应性和创造性的智慧。《中庸》的总纲:“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也许就是“不器”君子的生动写照,也是教师的努力方向。教师不能满足于“小确幸”,要有弘道兴邦的远大抱负;不能自我设限,要能坚持不懈地实施自我突破;要防止思想僵化,打造具有广泛适应性的智慧;要主动作为,而不能被动等待、消极应付;要超越固有角色,让学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积极影响;要勇于担当,甚至要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总之,我们要秉持“君子不器”的思想,坚定地弘扬教育之“道”,努力使学生实现从“不成器”到“成器”,从“成器”到“成大器”的转变,从而培养出既有生命自觉,又有家国情怀的真君子。“不器”是个高标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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