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齐之际的王朝财政与三吴经济

2022-11-27 02:19
关键词:永明太守

李 磊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

宋齐易代是南朝历史的一次重要转折。元嘉体制衰败后[1]237-274,孝武帝曾进行过一系列改革(1)关于孝武帝的改革,参见越智重明『魏晋南朝の人と社会』第四章「宋の孝武帝とその时代」、東京、研文出版、一九八五年、第一七四-二一八頁;戸川貴行『東晉南朝における傳統の創造』第二編第二章「劉宋孝武帝の禮制改革について--建康中心の天下觀との關連からみた」、東京、汲古書院、二〇一五年、第一三七-一五六頁;严耀中:《评宋孝武帝及其政策》,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何德章:《宋孝武帝上台与南朝寒人之得势》,载《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杨恩玉:《宋孝武帝改制与“元嘉之治”局面的衰败》,载《东岳论丛》2007年第6期;王明前:《论刘宋孝武帝政治经济改革的努力及其失败》,载《扬州职业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但这些举措不仅未能挽救统治,反而将刘宋推向了灭亡的境地。南齐初建时,元从功臣刘善明上表陈事“宜除宋氏大明泰始以来诸苛政细制,以崇简易”[2]525,即将孝武帝大明年间、明帝泰始年间的“苛政细制”视作新王朝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些改革的呼声,除了针对刘宋的失政之外,还隐含着重建王朝根基的意图。

萧道成推动宋齐易代的依靠力量是青、 冀、 徐、 兖四州的豪强。 泰始年间, 四州淮北之地与豫州淮西之地被北魏侵占[3]92-122, 南朝势力退至淮南。 萧道成于泰始三年(467)八月至四年(468)七月、 泰始六年(470)九月至七年(471)七月两次出镇淮阴, 淮北四州豪强由此为他所用[1]307-334。 另一方面, 自元嘉开始, 建康朝廷在财政上日益依靠扬州, “南朝政权的京畿化”越来越显著[4-6]。 萧道成执政后, 面临着如何将其统治扎根于扬州的问题, 尤其是赋税所出的三吴地区(2)东晋南朝的“三吴”概念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指吴、吴兴、会稽三郡,广义还包括义兴、晋陵等郡。吴、吴兴、会稽三郡虽为最重要经济区,但因本文旨在探讨宋齐之际财政地理与王朝统治间的关联,吴、吴兴、会稽周边诸郡亦当一同被纳入讨论范围,故而取广义“三吴”概念,地理范围大致相当于太湖流域与宁绍平原。参见王铿《东晋南朝时期“三吴”的地理范围》,载《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1期。。 本文拟在前贤的研究基础上, 对宋齐之际三吴地区的经济情况及朝廷的统治政策进行探讨, 以期从王朝财政的角度阐述南齐国祚短促的缘由。

一、宋齐之际的财政结构与萧道成的三吴政策

昇明三年(479)三月,萧道成受封为齐公,四月癸酉进爵为王,辛卯受禅。建立齐国是易代程序的重要一环。萧道成受封的十郡分别是青州齐郡、徐州梁郡、南徐州六郡(兰陵、鲁郡、琅邪、东海、晋陵、义兴)与扬州两郡(吴郡、会稽)[2]17-18。宋失淮北后,侨立齐郡于鬱洲[7]1093,侨立梁郡于淮东,以京口为南徐州治所[7]1038。青州齐郡、徐州梁郡及南徐州为齐国封地,实是萧道成为控制边境防线及京口重镇所作的安排。除齐国封地外,齐公世子萧赜加南豫州刺史[2]44。刘宋的南豫州与豫州原分领淮东、淮西,分合不常。淮西没于北魏后,宋明帝于淮东立豫州、南豫州。泰始七年南豫州统历阳、淮阴、南谯、临江四郡,泰豫元年(472)又增领庐江郡[7]1072。萧道成加萧赜南豫州刺史,乃是出于掌控淮东、胁制建康的目的。综上可知,以青州齐郡、徐州梁郡、南徐州为齐国封地,以及加萧赜南豫州刺史,均是萧道成为易代所作的战略布局。

齐国十郡之中,义兴位于太湖西岸,吴郡位于东岸,会稽位于宁绍平原。义兴原与二郡同属扬州,泰始四年方才转隶南徐州[7]1041。三郡是三吴核心区,是刘宋赋税重地。萧道成以三郡为封地的目的之一是掌握财政税收。元徽四年(476)五月,尚书右丞虞玩之表陈时事,言及财政收入的分布情况:

天府虚散,垂三十年。江、荆诸州,税调本少,自顷以来,军募多乏。其谷帛所入,折供文武。豫、兖、司、徐,开口待哺,西北戎将,裸身求衣。委输京都,盖为寡薄。天府所资,唯有淮、海。民荒财单,不及曩日。[7]185

按《宋书·州郡志》,“淮、海为扬州”[7]1027。“天府所资,唯有淮、海”,指财政严重依赖扬州。虞玩之表文所言“税调本少,自顷以来,军募多乏。其谷帛所入,折供文武”的情况并不限于江、荆诸州。在永明元年(483)的密启中,萧子良对湘州、交州、广州、越州也做了类似的描述。言“湘区”“百姓齐民,积年涂炭,疽食侵淫,边虞方重”[2]695。“湘区”的经济衰败与“边虞方重”的局势有关。宋齐之际,“布荆、湘、雍、郢、司等五州界”的诸蛮与州郡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湘区”是这场战争的兵粮所出之地。建元元年(479),郢州武陵郡酉溪蛮田思飘寇抄,时任荆、湘二州刺史的豫章王萧嶷“遣中兵参军庄明五百人将湘州镇兵合千人救之”[2]1007-1008。湘州镇兵在平定田思飘的战争中起到关键作用。永明三年(485)“湘川蛮陈双、李答寇掠郡县,刺史吕安国讨之不克”[2]1008。此战延续至次年(486),朝廷以尚书左仆射柳世隆为使持节、都督湘州诸军事、镇南将军、湘州刺史,才最终平定[2]52,452。萧子良密启的时间正处于酉溪蛮、湘川蛮两次事变的间隙,“边虞方重”并非虚言。

“积年涂炭”的情况遍及荆、湘、雍、郢、司等州,诸蛮反叛与朝廷赋役有关。《南齐书·蛮传》载建元二年(480)南襄城蛮秦远之叛缘于“闻官尽发民丁”[2]1007。在“边虞方重”的情形下,长江中游诸州实难向建康朝廷提供更多的赋税。

萧子良言交州的情况是,“款关受职,置之度外”[2]695。泰始四年,“交州人李长仁据州叛”[7]163。建元元年萧道成擢升李长仁之弟李叔献为交州刺史,下诏“曲赦交州部内李叔献一人即抚南土,文武详才选用”[2]34-35。李氏对交州的统治虽然仍在南齐的行政体系之内,但如萧子良所言,李氏仅“款关受职”,交州实际上被“置之度外”。泰始七年,宋明帝割交州合浦、宋寿二郡与广州临漳郡设越州,又新置百梁、苏、永宁、安昌、富昌、南流等六郡[7]167,这一行政区划的调整是为了应对交州李长仁势力的挑战[8]223-224。元徽元年(473),越州刺史陈伯绍转任交州刺史[7]179,便是后继的战略安排。萧子良密启言“今县军远伐,经途万里”“缘道调兵,以足军力”,表明用兵交州实有赖于越州、广州的军事资源。但萧子良又指出:“广州积岁无年,越州兵粮素乏”“民丁乌合,事乖习锐”[2]695-696。越州、广州不仅军事资源缺乏,而且财政也匮乏。在这种情况下,交、越、广诸州自难以对建康朝廷有所财政贡献。萧子良启文还言道,除“广、越邦宰”外,“梁、益郡邑”的情况亦是“罕遵王宪”[2]697。

前引元徽四年虞玩之表文言:“豫、兖、司、徐,开口待哺,西北戎将,裸身求衣。委输京都,盖为寡薄。”[7]185萧子良启文亦言:“兖豫二藩,虽曰旧镇,往属兵虞,累弃乡土。密迩寇庭,下无安志。编草结庵,不违凉暑;扶淮聚落,靡有生向。”[2]697泰始五年(469)淮北四州沦陷后,宋明帝侨置兖州于淮阴,侨置徐州于钟离。豫州淮西地的丧失也使淮西流民内徙。虞玩之、萧子良所言的情况,正指淮阴、钟离及淮东地区的经济凋敝与财政拮据。

正因江、荆、湘、越、广、梁、益诸州或“税调本少”“军募多乏”,或“罕遵王宪”,加以豫、兖、司、徐“委输京都,盖为寡薄”,建康朝廷的财政只能依赖扬州,此即虞玩之表文所言之“天府所资,唯有淮、海”。《宋书·百官志》言:“江左以丹阳、吴、会稽、吴兴并大郡。”[7]1258丹阳、吴、会稽、吴兴皆属扬州。关于丹阳经济,萧子良启文说:“八属近县,既在京畿,发借征调,实烦他邑,民特尤贫,连年失稔,草衣藿食,稍有流亡。今农政就兴,宜蒙赈给,若逋课未上,许以申原。”[2]697“八属近县”指建康、秣陵、丹杨、江宁、永世、溧阳、湖熟、句容[2]245。按启文所述,丹阳的社会经济凋敝严重(“民特尤贫,连年失稔,草衣藿食,稍有流亡”),以致于需要“赈给”、原其逋课,故而“天府所资”实际上仅为建康以东的太湖流域及宁绍平原的扬州东诸郡。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东诸郡范围内,经济发展也是不平衡的。《南齐书·顾宪之传》比较了会稽与吴兴,称“会稽旧称沃壤”“吴兴本是塉土”。当时还流传着反映二郡差异的俗谚:“会稽打鼓送卹,吴兴步檐令史。”[2]809萧道成在受封齐公时选取会稽、吴郡纳入封国,正是着眼于二郡在扬州的经济首位度。如前所述,淮北四州豪强是萧道成造齐的军事基础。控制扬州东诸郡则关乎“开口待哺”的淮北四州军事势力的存续,这是萧道成将吴郡、会稽等郡纳入齐公封地的缘由所在。

二、易代之际三吴地区的太守选任

昇明元年(477)诛杀袁粲、刘秉之后,萧道成开始专断朝政。在昇明元年的政争中,吴郡太守刘遐受到牵连,被萧道成所杀[7]1469。执行诛杀任务的是吴郡高门张瓌。刘遐出任吴郡太守,乃是缘于与刘秉的兄弟关系。在刘遐求作方伯时,刘秉坦言他“于听望不足”[7]1469-1470。萧道成利用这一点,挑动吴郡士族夺取本地政权。张瓌与萧道成之间具有恩义关系,张瓌之父张永“拒桂阳贼于白下,溃散,阮佃夫等欲加罪,太祖固申明之,瓌由此感恩自结”[2]453。萧道成诛杀刘遐后以张瓌为吴郡太守,既是着眼于吴郡张氏的地方影响力,也是基于张瓌的政治投效。昇明年间的吴郡太守还有出身庐江何氏的何戢。何戢由济阴太守转任吴郡太守[2]583。如前所述,萧道成以淮北四州豪强势力为军事根基,兖州侨置于济阴。何戢为济阴太守,意味着萧道成对他的特殊信任。何戢尚山阴公主,但党附褚渊、萧道成,“太祖为领军,与戢来往,数置欢讠燕,上好水引饼,戢令妇女躬自执事以设上焉”[2]583。

昇明三年(479)吴郡被纳入齐国封地,时任太守是河东柳世隆。柳世隆与萧赜同为晋熙王安西僚佐,“相遇甚欢”。萧赜入朝,“举世隆自代”[2]446。在平定沈攸之的战争中,柳世隆据守郢城,对战局起到关键作用。柳世隆任吴郡太守的下限是建元元年四月[2]33。张瓌、何戢、柳世隆均在萧道成造齐时立有大功,张瓌、柳世隆更立有军功。与张瓌一同起兵的吴郡张恕,被委以晋陵太守。晋陵本属扬州,元嘉八年(431)转隶南徐州[7]1040,亦为江南大郡。萧道成说:“恕为人,我所悉。且又与瓌同勋,自应有赏。”[2]581《南齐书·王延之传》云:“宋德既衰,太祖辅政,朝野之情,人怀彼此。”[2]585易代之际萧道成的选任标准是“悉”与“勋”,即持造齐立场并有功勋者。

南齐建立后,建元元年至二年间(479—480)任吴郡太守的是吴郡张岱[2]581。张岱虽为张永之弟,但并不以武事显,“为政端平,待物以礼”,易代之际为吏部尚书,持同情刘宋的立场[2]580-581。萧道成称帝后出张岱为吴郡太守,隐含外放之意,但在形式上则表现为尊重吴郡士族的地方统治,“岱拜竟,诏以家为府”[2]581。在给张岱的手敕中,萧道成说:“大邦任重,乃未欲回换,但总戎务殷,宜须望实,今用卿为护军。”[2]581萧道成以吴郡为“大邦”,认为太守“任重”,以张岱这类“望实”者任之。

接替张岱的是褚渊之弟褚澄[2]432。褚渊在宋末位列“四贵”,是萧道成的重要盟友。建元年间最后一位吴郡太守是南齐宗室萧景业。萧景业以秘书郎起家,历邵陵王文学、中书郎,南齐时转太子中庶子,迁侍中[2]794。萧景业所历为高流官序[9]173-283,萧道成以宗室相侔高门士族。建元年间的吴郡太守主要用以安置高门士族及宗室,重“勋”标准略有放松。

其实,吴郡、义兴、吴兴诸郡太守例由高门子弟出任。王俭尚阳羡公主,元徽年间出补义兴太守,即“引晋新安主婿王献之为吴兴例”[2]434。由于义兴在昇明元年的政变中并未出现如吴郡的武力夺权,故其太守人选仍以高门子弟为主。昇明年间任职者为陈郡谢超宗(昇明元年至二年)[2]636,继任者中有琅邪王缋[2]852。谢超宗为谢灵运之孙。王缋为泰始重臣王景文之子,其姑为宋明帝王皇后[7]2178。易代之际的义兴太守虽沿袭晋宋选任常例,但人选须为萧道成所“悉”。谢超宗由萧道成领军府长史转任义兴太守,本为其僚属。在私人关系上,谢超宗以文翰为萧道成所欣赏[2]636。昇明中至建元年间,担任义兴郡丞的是贾渊。贾氏世传谱学,贾渊以此为萧道成所嘉[2]906-907。永明初年义兴太守的任职情况与昇明、建元年间相同。任义兴太守的王秀之出身琅邪王氏,祖父王裕为刘宋左光禄大夫、仪同三司,父王瓒之为金紫光禄大夫,他本人在昇明年间为萧道成骠骑谘议[2]799。

就会稽而言,元嘉二十七年(450)后多由刘宋宗王出镇[10]108-110。元徽元年(473)江夏王刘跻任太守[7]1653。元徽四年平定建平王刘景素后,李安民行会稽郡事,“安民将东,太祖与别宴语,淹留日夜,安民密陈宋运将尽,历数有归”,又欲奉江夏王刘跻起兵[2]506。通过李安民的投效,萧道成至迟在元徽四年控制了会稽郡。接替刘跻的是琅邪王延之。在易代的政治气氛中,王延之“中立无所去就”[2]585,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但王延之任期不长,同年离任入建康为侍中[11]4253。昇明三年,萧道成以萧子良为使持节、都督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五郡、辅国将军、会稽太守[2]692。这一任命是为萧道成封齐公做的准备。建元三年(481)接替萧子良的是武陵王萧晔[2]625。昇明、建元年间会稽接连以宗室为太守,与吴郡、义兴有别,表明易代之际萧道成最重会稽。齐武帝永明元年至四年(483—486),王敬则执政会稽[2]482,484。唐寓之之乱中,沈文季由吴郡太守转会稽太守,但沈文季固让[2]776,778。此后除王敬则于隆昌元年至永泰元年(494—498)再度任职之外,会稽太守基本上都由宗室出任[10]110-113。

由吴郡、义兴、会稽的任职情况可知,易代之际萧道成的三吴政策是选任为其所“悉”并有“勋”者为太守。在这一前提下,尊重吴郡、义兴太守由高门子弟出任的晋宋常例。只是会稽郡有所区别,由宗室出任。

三、建元、永明之际的租调征收、货币政策与三吴的经济困境

按虞玩之上表所言,“天府所资,唯有淮、海”,但“淮、海”在刘宋后期便已出现严重的经济衰退,难以支撑财政(“民荒财单,不及曩日”)。就三吴地区而言,经济衰退并不始于元徽年间。按《宋书·五行志》,“孝武帝大明七年、八年,东诸郡大旱,民饥死者十六七”[7]912。东诸郡即指建康以东的三吴诸郡。在虞玩之上表之前的大明七年至八年间(463—464),三吴经济已经因旱灾而遭到沉重打击,以致于“民饥死者十六七”。

虞玩之上表的三年以后,宋齐易代。这三年有几次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元徽四年七月南徐州刺史建平王刘景素举兵,台军北讨;昇明元年十一月,荆州刺史沈攸之举兵,袁粲、王蕴、刘秉在建康发动政变。昇明三年三月萧道成受封为齐公时的财政状况,较之虞玩之上表时只会更趋恶化。永明五年(487)九月丙午诏书说:“自水德将谢,丧乱弥多,师旅岁兴,饥馑代有。贫室尽于课调,泉贝倾于绝域,军国器用,动资四表,不因厥产,咸用九赋,虽有交贸之名,而无润私之实,民咨涂炭,实此之由。”[2]54诏书明确将“民咨涂炭”归咎于宋末丧乱。

易代的当年及次年(479—480),吴、吴兴、义兴诸郡遭受了较大的水灾。建元元年九月辛丑诏“二吴、义兴三郡遭水,减今年田租”。建元二年六月癸未诏书又云:“昔岁水旱,曲赦丹阳、二吴、义兴四郡遭水尤剧之县,元年以前,三调未充,虚列已毕,官长局吏应共偿备外,详所除宥。”[2]35-36两份诏书所言为同一件事,即建元元年的水灾。萧道成先减建元元年的田租,再除宥该年之前应收而未收的调。从减免租、调的情况可推知丹阳、吴郡、吴兴、义兴四郡受灾之重。建元二年吴郡、吴兴、义兴三郡再遇水灾[2]384。灾害频繁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齐武帝永明年间,《南齐书·武十七王传》言“是时上新亲政,水旱不时”[2]694。水灾频发是刘宋末年以来气候变化的结果。据刘继宪研究,元徽、昇明年间气候回暖,泰豫元年至昇明三年(472—479)梅雨期早至,降水增多,故而水灾频发[12]。持续的水旱灾害对民生经济造成了严重破坏,建元四年(482)萧子良的密启描述了水旱灾害对南齐统治的危害:

臣思水潦成患,良田沃壤,变为污泽;农政告祥,因高肆务,播植既周,继以旱虐。黔庶呼嗟,相视褫气。夫国资于民,民资于食,匪食匪民,何以能政?臣每一念此,寝不便席。[2]694

如前所述,萧子良对“湘区”、交州、广州、越州均进行过经济分析,未曾言及水旱灾害。上引所言“水潦成患”“继以旱虐”主要指扬州,尤其是太湖流域吴郡、吴兴、义兴诸郡的情况。建元四年(482)萧子良的另一启文言道:“三吴奥区,地惟河、辅,百度所资,罕不自出,宜在蠲优,使其全富。”[2]696萧子良明确指出三吴为“百度所资”,南齐应予以“蠲优”,以“全富”为施政目标。建元元年萧道成曾除宥太湖诸郡租调,但按建元四年萧子良密启所述,“今闻所在逋余尚多,守宰严期,兼夜课切”,“今左民所检,动以万数”[2]694-695,太湖诸郡实际上仍处于人口检校、严期课税及猥役征发之中,可见建元元年的除宥政策并非南齐的治理常态。萧子良认为“匪食匪民”的出现,除了水旱灾害之因外,南齐的失政是最为关键的原因。建元四年萧子良启曰:

守宰相继,务在裒克,围桑品屋,以准赀课。致令斩树发瓦,以充重赋,破民财产,要利一时。东郡使民,年无常限,在所相承,准令上直。每至州台使命,切求悬急,应充猥役,必由穷困。乃有畏失严期,自残躯命,亦有斩绝手足,以避傜役。生育弗起,殆为恒事。守长不务先富民,而唯言益国,岂有民贫于下,而国富于上邪?[2]696

“东郡”即扬州东诸郡,包括太湖流域与宁绍平原。萧子良认为“重赋”“急役”造成东郡“民贫于下”。除了“守宰”赋役征发之外,“台使”“切求悬急”是造成“民贫于下”的主要原因。按《南齐书·武十七王传》:“宋世元嘉中,皆责成郡县;孝武征求急速,以郡县迟缓,始遣台使,自此公役劳扰。”[2]692“台使”始于刘宋孝武帝,朝廷向地方派遣台传御史,并设置台传机构,以作赋役催征、转运、贸利之用[13-14]。建元元年时任会稽太守的萧子良曾将“台使”“公役劳扰”的问题上陈齐高帝,请求革弊[2]692-693。

在建元四年的密启中,萧子良还揭示了赋役征发的法制弊端,“今科网严重,称为峻察,负罪离諐,充积牢户”。揭露官吏在实务中徇私,造成赋役不公,“部曹检校,诚存精密,令史奸黠,鲜不容情”“理或枉谬”“群狡无极”“变易是非”[2]695。

相较于刘宋,南齐增加了税目。刘宋赋税以租布为主,其他税目为轻,但南齐杂税增多,租布在赋税中的分量反而变轻,杂税连同租布被称为三调[15]59-84。永明二年(484)会稽太守王敬则提议将塘役“悉评敛为钱,送台库以为便宜”[2]482,得到齐武帝的许可。塘役是会稽郡内男丁无论士庶,每年所须服的力役或缴纳的代役钱[16]。萧子良上启指出其性质是“均夫订直,民自为用”“塘丁所上,本不入官”[2]482-483,即民间自治性。诚如萧子良所言,“今郡通课此直,悉以还台,租赋之外,更生一调”[2]483。王敬则所创的“塘丁入官”,在扬州、南徐州得到广泛施行[16],这等于在既存税目之外再增一调。

除了赈灾不利、科网严重、赋役不均、税目增多等政策因素外,货币短缺的经济条件也严重制约了三吴经济的发展。这一问题因建元年间的灾害而暴露出来。建元四年奉朝请孔觊上铸钱均货议,请求朝廷关注灾后三吴的经济隐患:

三吴国之关阃,比岁被水潦而籴不贵,是天下钱少,非谷穰贱,此不可不察也。[2]652

三吴地区在遭遇水灾后,粮价并未高涨,孔觊认为这是通货紧缩造成钱贵粮贱的结果,而非缘于粮食产量的稳定[17]153。孔觊强调货币流通在三吴经济运行中的重要作用,呼吁南齐关注通货不足的问题。按《南齐书·刘悛传》,孔觊的建议得到了积极回应,“时议者多以钱货转少,宜更广铸,重其铢两,以防民奸。太祖使诸州郡大市铜〔炭〕”[2]653。由于齐高帝崩于建元四年,广铸钱货的计划未能施行[17]156,三吴经济仍然受制于通货紧缩。建元四年,萧子良上启言:

又泉铸岁远,类多翦凿,江东大钱,十不一在。公家所受,必须轮郭〔完全〕,遂买本一千,加子七百,犹求请无地,棰革相继。寻完者为用,既不兼两,回复迁贸,会非委积,(纵)〔徒〕令小民每婴困苦。且钱帛相半,为制永久,或闻长宰须令输直,进违旧科,退容奸利。[2]696

在永明二年的另一份上启中,萧子良又说:

年常岁调,既有定期,僮恤所上,咸是见直。东间钱多剪凿,鲜复完者,公家所受,必须员大,以两代一,困于所贸,鞭捶质系,益致无聊。[2]482

两份上启均指出“钱贵物贱”的负面影响。萧子良揭示的问题是,在通货紧缩的情况下[17]151,公家受钱“必须轮郭完全”,这一规定造成了市场上货币价格的扭曲。所谓公家受钱,指调(含租、布、杂税)以货币形式征纳(3)唐长孺先生认为“南朝之所谓‘布’乃是户调的别称, 而南朝之所谓‘调’却往往不单是户调, 而为诸赋税之泛称”。 参见唐长孺: 《魏晋户调制及其演变》, 载《魏晋南北朝史论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版, 第59-84页。。由于调有规定的时间(“年常岁调,既有定期”),货币市场随户调征纳而出现价格波动。货币名义价值与实际价格之间的比值可达到1∶1.7,还有价无市。若以被剪凿过的小钱代替“员大”钱,则须按照1∶2的比值征纳。

萧子良还指出,原本户租钱帛各一半,但地方官强行全以货币征纳,这增加了户租征纳时节的货币需求,进一步增大货币价格的波动幅度,为经营货币者创造了更大的盈利空间。萧子良同年的另一份上启讲到了钱帛之间的比价是“今入官好布,匹堪百余”,当时的市价是“斛直数十”“匹裁三百”[2]482-483。萧子良指出这一比价是历史最低值,宋武帝永初中,“官布一匹,直钱一千,而民间所输,听为九百”;宋文帝元嘉年间,“官受则匹准五百”[2]483。在谷物、布帛贬值的情形下,全以货币征调使编户承担了更为高昂的纳税成本,“徒令小民每婴困苦”。萧子良认为南齐的货币政策与征调政策破坏了社会经济,“氓庶空俭,岂不由之”[2]483。在永明二年的上启中,萧子良强调了通货紧缩及货币征纳政策对三吴地区的影响:

伏寻三吴内地,国之关辅,百度所资。民庶彫流,日有困殆,蚕农罕获,饥寒尤甚,富者稍增其饶,贫者转钟其弊,可为痛心,难以辞尽。顷钱贵物贱,殆欲兼倍,凡在触类,莫不如兹。[2]482

三吴地区本已陷入经济衰退,而“钱贵物贱”导致经济萧条更趋严重。永明四年五月齐武帝下诏:“扬、南徐二州今年户租,三分二取见布,一分取钱。来岁以后,远近诸州输钱处,并减布直,匹准四百,依旧折半,以为永制。”[2]52将扬、南徐二州与其他诸州区分开来,在户租征纳中,三分之二纳以布的实物。这一规定考虑到扬、南徐二州“国之关辅”“百度所资”的重要性,减少因“钱贵物贱”所导致的民户经济损失。次年在远近诸州所施行的官定布直比价,也当在扬、南徐二州施行。

永明五年诏将经济衰退归因于货币短缺,称:“良由圜法久废,上币稍寡。所谓民失其资,能无匮乎!”诏书的解决方案有两条:一是“京师及四方出钱亿万,籴米谷丝绵之属,其和价以优黔首”,即将京师及州郡所藏货币以购买米谷丝绵的方式流入市场,以便黔首获得货币;二是“远邦尝市杂物,非土俗所产者,皆悉停之,必是岁赋攸宜,都邑所乏,可见直和市,勿使逋刻”[2]54,即将货币流通限定在与岁赋有关的市场范围内。前者是增加流通领域的货币供给,后者是进行市场管制。“和市”于次年(488)十二月施行,施行范围主要在三吴地区[4],可见永明五年诏主要指向三吴经济问题。为了增加货币供给,永明八年(490)齐武帝“遣使入蜀铸钱,得千余万”[2]653,但由于“功费多”而停止了铸钱。依据陈彦良的考察,除上海博物馆所藏五枚南齐五铢之外[18-19],考古发现的南齐铸币几乎没有[17]159-160。在铸币政策失败、货币总额增加有限的情况下,齐武帝增大货币供给的目标又难以达成,货币短缺未能得到有效缓解。

尽管《南齐书》赞誉永明之世“职贡有恒,府藏内充,民鲜劳役”[2]63。“职贡有恒”“府藏内充”是以民户的深度贫困以及社会经济的衰退为代价的。萧子良对建元、永明之际的判断是:“齐有天下日浅,恩洽未布”“民之多怨,非国福矣”[2]695。他认为南齐的统治已经将民众推到了对立面。永明五年九月丙午诏明确承认南齐统治危机的存在:“昔在开运,星纪未周,余弊尚重。农桑不殷于曩日,粟帛轻贱于当年。工商罕兼金之储,匹夫多饥寒之患。”[2]54如果说萧子良等人的上启还带有个人观察的性质,那么九月丙午诏书则以官方最高文告的形式承认了这一情况。

四、结 论

永明三年至四年(485—486),“富阳人唐寓之因此聚党为乱,鼓行而东,乃于钱唐县僭号,以新城戍为伪宫,以钱唐县为伪太子宫,置百官皆备,三吴却籍者奔之,众至三万,窃称吴国,伪年号兴平”[20]1928。唐寓之起义的爆发缘于建元二年开始的检籍[21]93-123,[22]185-224。检籍是将冒充士族获得免役特权者却籍,目的在于维持赋税人口的数量,保证财政收入[3]64-78。反对检籍的起义并非偶然爆发,它是南齐三吴政策的后果。

萧道成策动易代时,刘宋财政已经严重依赖扬州,尤其是三吴地区。萧道成一方面依靠淮北四州豪强的军事支持,另一方面力图掌控赋税所出的三吴地区。他将太湖东岸的吴郡、西岸的义兴、以及宁绍平原的会稽纳入齐国封地,其意便在于此。考察宋齐之际吴郡、义兴、会稽太守的任职情况可知,萧道成的选任标准是:为其所“悉”并有“勋”;在此前提下,尊重吴郡、义兴太守由高门子弟出任的晋宋常例;会稽太守则改由南齐宗室出任。

三吴地区在刘宋后期已出现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南齐建元、永明之际又频遭水灾,实难以支撑财政。南齐对三吴的治理乏善可陈。除了赈灾不力、科网严重、赋役不均、税目繁多等失政之外,南齐以货币征纳租布诸调的政策还进一步增加了民户的经济负担。齐武帝一度尝试减少诸调征纳中的货币比例,增加流通领域中的货币供给,并对使用货币的交易进行市场管制,但这些举措未能有效解决“钱贵物贱”的问题,三吴经济仍处于困境之中。

综上可知,南齐统治者虽然认识到三吴地区对于王朝财政的重要性,但齐高帝、齐武帝以赋税征收为施政的首要考虑,故使三吴经济在“重赋”“急役”下运行。加以南齐缺乏解决货币问题的能力,三吴经济长期受困于“钱贵物贱”的货币环境。尽管《南齐书》以“职贡有恒”“府藏内充”来赞誉永明时代,然而这是以民户贫困与经济衰退为代价的。南齐的国祚短促未必与三吴赋税区的经济衰退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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