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鑫昊
(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
《豆棚闲话》内含十二则故事,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与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在话语层与故事层具有鲜明的非自然叙事特色。以非自然视域观照三则文本的话语模式、故事世界及其主题关联,既利于反映《豆棚闲话》叙事上的独特性,又利于揭示文化语境下该文本叙事与主题关联的合理性,明晰展现朝代更易之际的离乱世情和矛盾人心。
早在1987年,布莱恩·理查森就对文学文本中反常的叙事现象有了深入探讨,后来他认识到,自古希腊叙事传统到现当代,“非自然叙事无处不在。”[1](P131)2010年,《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超越模仿模式》一文的发表标志着非自然叙事学正式踏上历史舞台。针对非自然叙事,理查森将之界定为“通过提供不可能的事件来违背模仿规约的叙事。”[2](P95)扬·阿尔贝从认知角度出发,将之界定为“具有陌生化效果,物理上和逻辑上不可能的情节和事件。”[3](P2-4)理查森注重非自然文本建构对以往文类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反模仿性,阿尔贝注重故事中违反现实逻辑的表达特点。两人虽然对非自然叙事的界定有所不同,但均体现对模仿性叙事规约的打破,通过反常的叙述行为和不可能的故事世界来建构文本。
针对文本叙事的非自然性强度问题,申丹表示,“现实主义传统中的非自然手法通常在没有打破总体模仿印象的前提下违背了模仿规约。”[4](P484)因此,现实主义作品或其他以模仿为主的作品不能算做非自然叙事文本,要分清非自然叙事与非自然性的差异。另外,针对中国叙事学与西方叙事学之间的关系,申丹表示,中国叙事学在现当代发展中借鉴了很多西方叙事学的叙事结构和表达技巧。“尽管古今中外的叙事文学具有不同的文化渊源和表现形式,但不少结构形式是相连相通的……有利于在保持民族主体性的前提下,借鉴西方的研究来开拓视野,改革创新,发展中国叙事学。”[5](P64)因此,非自然叙事也不例外,可为中国叙事文本的阐释提供一定的理论指导意义。
《豆棚闲话》作为一部话本小说集,诞生于明清鼎革之后。该文本尽管整体叙事上遵从模仿规约,但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在叙事上具有明显的非自然叙事特征,如动物进行叙述,人物入埕生活,无头者仍可生存等。针对《豆棚闲话》叙事模式上的新特点,韩南在1989年《中国白话小说史》中表示,《豆棚闲话》在其叙事结构上“标志着和中国白话小说本身的基本模式和方法的决裂。”[6](P199)石昌渝也给予很高评价:“中国白话短篇小说如果在《豆棚闲话》的起点上再向前迈进,那就要走进近代小说的范畴。”[7](P288)虽然非自然叙事学在20世纪80年代末还未真正兴起,但从两位先生的话中可以推测,他们未必没有注意到该文本中的非自然叙事特征。笔者试图从消解叙述的话语行为和不可能的故事世界着手对《豆棚闲话》叙事中的非自然因素进行分析,进而去挖掘该文本现实意义上的主题。
“消解叙述”由理查森2001年在《小说中的消解叙述》一文中提出并针对贝克特等作家的作品作了系统解析。该文2006年作为对不可靠叙事的一种极端叙述模式的书写著入《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一书中。作为非自然叙事中一种反常的话语模式,消解叙述指涉“对事先给定的叙述信息进行否定”,表示叙事中极端不稳定与不可靠的动态特征。[8](P168)在《豆棚闲话》第七则、第八则与第十一则中,文本的非自然性在话语层即表现为消解叙述的特点。针对消解叙述暗含的不可靠叙述性,理查森侧重文本中叙述者对事实的误导与前后叙述的不一致,而申丹则表示,叙述者可以不可靠,“人物的眼光均可导致话语的不可靠。”[9](P141)叙述者与人物在文本中的叙述特征应并行考虑。除了否定性叙述特点,消解叙述还涉及“故事层与话语层边界的模糊性或崩塌。”[8](P173)这通过人称转换和视角转换反映出来。“倘若话语层次上的选择导致了故事事实的改变,或一个因素同时既属于故事层又属于话语层,那么故事与话语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不清。”[10](P27)以此为理据,叙述者视角与人物视角之间的转换与叠合在《豆棚闲话》中符合要求。综合考虑,该节主要从否定性叙述行为与不稳定的视角来探讨《豆棚闲话》中的消解叙述特征。
(一)否定性叙述行为 该文本具有多层次的叙述关系,李艳丽将之划分为三层:“1.超故事的叙述者(艾衲居士)——豆棚故事,2.叙述者(豆棚下众人)——具体故事,3.直接叙述者——核心故事。”[11](P72)该学者的分层策略可资借鉴,但故事内人物的叙述没有阐明。然而在第七则、第八则、第十一则的叙述关系中,首先是外层叙述(对豆棚场景及豆棚下众人的叙述);第二层是豆棚下某人作为叙述者对主体故事的叙述;主体故事内个中人物的叙述行为作为第三层。《豆棚闲话》中,因为外层叙述不包含消解特征与主体故事,所以不加谈论。第二层叙述与主体故事内人物叙述为讨论重点。①
《豆棚闲话》中否定性的叙述行为首先体现为主体故事叙述者话语的否定。第七则中,伯夷、叔齐放弃王位逃亡,隐居首阳山。面对窘境,叔齐决定变节下山,教唆民众顺新寻爵。在主体故事开始时,叙述者便将兄弟两人的思想作了否定叙述。“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12](P52)尤其就叔齐而言,叙述者前面肯定他跟随兄长忠于旧朝、甘心归隐,之后马上否定,将其刻画为一个违忠变节的小人,消解了话语的稳定性。情节发展到最后,叔齐劝众变节遭到质疑,最终借“齐物主”之口道出归顺之意。但结果“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12](P59)叙述者借梦境之语否定了前面谈及的事件。读者无从获知该句是对齐物主出现的否定,是对叔齐变节下山说众过程的否定,还是对整个主体故事的否定,但该句隐含的否定概念在话语层具有十足的消解叙述特征。另有第十一则,叙述者讲了一客人寄宿洛阳县一老者家中之异事(该则也为主体故事)。前句叙述者讲到,世上之人,“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什么法儿补救得的。”[12](P96)而随后便安排了一个一人割去头颅却仍有阳寿四年,可吃喝活动的事。故事的话语安排是对先前叙述的否定,中间无任何铺垫,消解了话语的稳定特征。
该文本否定性的叙述行为还体现为主体故事中人物话语的否定。第七则中,起初叔齐忠于旧朝,面对周武王军马来袭,帮助伯夷共同言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12](P53)为表爱国忠心,二人以忠孝之行死谏,大义凛然。而后耐不得寂寞,叔齐自念自己为次子,不用像伯夷般守节,顺应新朝才可图大业。他的念头和之后对众民的教唆均是对之前守节之语的否定,具有消解叙述特征。另有第八则中,蔚蓝子得空青石可治人眼疾,迟先儿、孔明二盲人处心积虑找他治好眼疾后,对先前的开盲之举立刻作了否定,因观览万象方悟得世间孽冤浩劫,还不如盲眼时清闲自在。此般对开盲的否定使得话语的不稳定与不可靠性展露无疑。
(二)不稳定的视角变化 首先是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视角变换。第七则中,当叙述者谈到叔齐变节下山,到了一人烟凑集之处时,叙述者对叔齐及其活动的全知视角忽然转变成叔齐这一人物的视角。他看到的是人家门口的香花灯烛和门上贴的“顺民”二字,见得路上行人活动。这一视角的变换消解了以往叙述者全知全能的叙述模式,还人物以思想,让人物本身参与到文本创作当中,打破了故事层人物活动与话语层人物话语建构之间的界限。又如第八则,叙述者叙述完二盲人为治疗眼疾寻蔚蓝子的过程后,全知视角便转变为蔚蓝子个人的视角。他见二盲人哭泣而来求开盲,便行了开盲之事。人物脱离了叙述者思维的辖制,构成了人物与人物间的交流互动。事件由人物活动构成,此处便通过叙述话语的安排实现了人物行为的主体性,同样打破了话语层与故事层的界限。再如第十一则,党都司追缴叛贼途中被杀害,最后在党都司之马的活动中展现了视角多重变换。“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12](P101)此句表现的即为马的视角,其余为叙述者视角。该句人物与叙述者视角交替变换展现的不稳定话语,符合消解叙述的内涵。
其次是叙述者视角与人物视角的叠合。如第七则对齐物主降临时的叙述。文本叙述众兽为解救叔齐在与顽民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只见齐物主乘龙车凤辇驾到。此处既可作为叙述者叙述完一事物,变换场景叙述另一事物的全知视角(后面以叔齐南柯一梦结束可知整个故事似叙述者的有意安排),也可视为众兽、顽民与叔齐的人物视角。再如第十一则,党都司追缴叛贼,对其危险来临时的叙述便采用了叙述者与党都司视角重合的方式。“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12](P100)此处既可看作叙述者观览到这一系列活动,也可视为党都司看到自己危险来临时的景象。由两则故事中叙述者视角和人物视角的叠合可看出,人物的感知与叙述者感知达成互动互通性。在故事层面两者的视角同为观察故事的叙事技巧。故事与话语在这里模糊了彼此的界限,呈现为消解叙述特征。
戴维·赫尔曼指出,故事世界是“被重述事件与情境的心理模式,即某人何时、何地、为何、同某人或对某人以某种方式做了某事。”[13](P107)在故事世界建构中,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但在非自然叙事学家看来,非自然叙事文本对故事世界的建构“不会简单地按照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模仿地再现世界。”[14](P79)即人物、时间、地点等叙事要素失去了模仿意义上建构故事世界的物理或逻辑关系,呈现出现实认知上难以置信的非自然性。比如时间逆向运行,某人从现实空间走进幻境,某人死过好几回最后总能奇迹生还等,这些使得故事发展和话语建构失去了稳定性和确定性,从而建构出不可能的故事世界。在《豆棚闲话》中,人物与空间是构造不可能故事世界的两个重要因素。
(一)不可能的人物 神魔小说和奇幻小说本身要借助超自然设置,展现超自然因果关系的世界,往往能够引起或影响事件进程。其中的神魔精怪意象是具有高度超人化的反现实意象,构造的世界是被人默许的超现实世界。而《豆棚闲话》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品,其中的神言兽语,反常的生死之事等作用在“现实”故事世界建构中,便有了与超自然文本不同的非自然特征,呈现出荒诞、不稳定、不真实的特点。
第七则中,人物的非自然性首先表现为首阳山猛兽话语及其行为活动的刻画。众兽起初在山林中遵守商朝秩序,随后受叔齐教唆,打算一齐投奔周朝,寻官纳爵。故事根基为现世人间场景,猛兽本不能思维和言语。但该则中众兽有了感悟认知,可以与人进行对话交流,并且听信叔齐之语等。现实层面看,这是不可能的人物意象与场景,突出了文本建构的非自然性。另一非自然的人物是“齐物主”。在众人对忠于旧朝还是归顺新朝争论不休时,故事借齐物主之口言明应该归新之意。这里展现为偶然事件的非自然扩散,不是民众自己做决定,而是以神灵的偶然出现为其思想作了决定,不确定性和偶然性占了主导地位,属非自然范畴。
又如第八则,为人开盲的蔚蓝子应燃灯古佛之命,下界为民做事。故事主体虽为二盲人在现实世界寻找蔚蓝子开盲之事,但实为与神灵在打交道,更是碰上了沉睡千年后醒来的陈抟老祖和仙童,使整个故事披上了非自然叙事的外衣。
第十一则中老者舍弟虽死却做了活人。文本对该人物的刻画同样体现了话语的非自然性。现实层面讲,人死不能复生是公理,老者舍弟头被砍下,却借老者口中的阴阳簿无其名之事活了下来,实为荒诞和不可靠的表征。
(二)不可能的故事空间 故事空间是故事人物活动和生活的环境。在理查森看来,“我们可以从地理的、心理的、社会的、隐喻的、讽喻的等不同角度来考察场所和空间。”[15](P102)理查森的非自然空间研究这里涉及两个层面:物理上不可能的空间(如与现实冲突的梦境空间,心理压力造成的幻觉空间等)和逻辑上不可能的空间(如否定性空间,因果颠倒的空间等)。此类空间的建构依理查森所言,“指向了描写和地点的编造本质,展示出一种尽可能真实的姿态。”[15](P106)这展现了非自然话语建构中充分的想象力和虚构性。《豆棚闲话》中,空间的非自然性在第七则呈现为现实空间与梦境空间的矛盾,在第八则呈现为仙界、人间与幻境的杂糅。
第七则叙述叔齐变节下山欲归附新朝,路遇守旧与归新之争,借齐物主之语解了围。到此按情节发展可姑且认为大部分为现实空间里发生的事。但文末叙述者说叔齐南柯一梦,消解了现实空间的稳定性。前面在何处为现实场景,在何处为梦中场景,叙述者并未明确指出。假如齐物主驾到之事发生在梦境空间,那如果两方有话语论争,某一方就不可能突兀地出现睡觉做梦之事,如此看来,齐物主驾到便成了不可能事件。悖谬的不确定性同样表明,之前叔齐教唆野兽归顺新朝和后来的话语争论一定程度上也难分现实与梦境。因此,该则故事空间表现出现实与梦境的矛盾性,使得话语建构和故事呈现均带有不可靠和不稳定的非自然特征。
第八则叙述蔚蓝子下界降生在东胜神州,后得空青石为世人开盲,和陈抟老祖讲经叙论。此处涉及仙界与人间的空间共存。另外,二盲人寻找蔚蓝子想借空青石之力开眼看世界,开盲后发觉现实世界乱象横生,便哀求蔚蓝子再次将之复回闭眼之态,最后投身杜康埕中,体验人间桃源之境。此处现实与幻境并存,从两处空间形态的变化来看,该则不稳定的非自然话语建构为仙界、人间与幻境三重故事空间的杂糅,从物理层面和逻辑层面均与现实相悖。
针对非自然叙事因素的阐释,阿尔贝从认知的角度观照非自然叙事,提倡文本的可读性。②而亨利·尼尔森针对阿尔贝“自然化”策略的交际限制,提出“非自然化策略可以帮助读者把握真实读者的交际目的、手段和目标。”[16](P256)理查森表示肯定。他们提倡文本解读应保留非自然的呈现模式,提供语言或事物复杂、矛盾、荒诞发展的可能性。尚必武经实例分析,对非自然叙事阐释策略进行了深入讨论,指出上述两种策略之间具有交叉互补性。自然化策略通过挑战人类的认知使文本可读,非自然策略通过保留非自然性加深了文本内涵。他主张,“在提高非自然叙事文本可读性的同时,保留其内在的非自然性。”[17](P5)笔者亦赞同此说。
对《豆棚闲话》而言,该文本毕竟不是完全的非自然叙事作品,不可能脱离模仿的叙事规约,虽然其叙事模式具有非自然因素表征的特殊性,总归是反映明清鼎革之际的社会现实。该文本的非自然性不该归为完全陌生化的非自然命题,它最终是为文本建构和思想主题服务。因此,就《豆棚闲话》的文类特征而言,在保留非自然性的基础上,自然化的阐释策略更为有效。这为反映故事建构的不稳定性、虚假主题的意义表达和明清易代之际人心的矛盾变化提供了可解的保障。
(一)不稳定与虚无的世情与社会 艾衲居士作为“明朝遗民”,能深刻体会满族王朝带来的高压与怀柔政策对汉族知识分子的影响:经世致用以文治世的劝善无果,以及民众守旧与归新的矛盾心理。《豆棚闲话》中,作者将非自然书写作用于非常规事件和不可能空间,某种程度上将朝代更易之时世情与社会发展的虚无与不稳定展现出来。
第七则叔齐变节对起初守节的话语否定以及众兽对守旧与归新的摇摆不定共同展现了社会发展的不稳定。从新历史主义角度看,本则是对正史中叔齐忠义守节形象的颠覆。而理查森以非自然叙事的视角在对人物互文性解析时指出,“作者创造了旧的虚构人物的新版本,有一些与文学原型相背离,”[15](P135)恰似一种戏仿,不在于借古劝善,而是以互文消解的形式展现与现实的背向性。对叔齐形象互文意义上的消解体现了人物与事件的重塑,但历史重塑使得现实充斥着不确定性,消解了可靠的历史依据,进入一种虚无状态。再如叔齐南柯一梦,是齐物主驾到之事为梦境,还是众民论争之事同为梦境,或整个主体故事皆为梦境,叙述者没作出明晰的解释。就“主体化”阐释策略而言,我们可将齐物主驾到视为叔齐的梦境或幻觉,视其中的兽言兽行乃叔齐言行或欲望的变体,或叔齐变节下山顺新纳爵之事本身是一种幻觉式书写,使文本整体建构为非自然的情节刻画。结合现实,王朝更替,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兴起“华夷之变”,社会动荡不安。不少仁人志士如顾炎武、黄宗羲等守民族气节,将满清夷狄视为乱天下者。清军入关后,一方面武力施压,一方面以儒学道统与经学传统相结合的方法拉拢汉人士大夫,进而确立统治的合法性。但这种恩威并施之态更使人心守节矛盾,顺新也矛盾,世态发展难以稳定。而叔齐变节,众兽思想摇摆,齐物主劝世等的非自然叙述场景很大程度上即预示了明清易代之际到底是反清复明还是归顺清朝思想的不一致和情感的矛盾性,折射出不稳定社会发展下万民思想难以统一的世情乱象。
第八则借非自然的空间杂糅表现现实政局动荡和幻境世外桃源的两重气象,同样展现了不稳定与虚无的世情与社会。二盲人听闻法术执意开盲,见现世乱象后又执意闭眼以求清闲自在,蔚蓝子短时的开盲请求恰似一场虚无的游戏,闭着眼时不自在,睁着眼时又不舒服,到头来均归为现实压力造成的结果。由此可见,现实离乱,民众得不到安定保障,感受到的是社会虚无的进展,因此心生避世之意以求安乐太平。对此,杜贵晨批判:“艾纳的意思不过避世保身,是封建时代失意知识分子愤世的变态反映。”[18](P169)此说虽能看到作者寄托在人物身上的愿望,但更需指出,作者以埕中幻境反讽现实社会,在总评中以刘伶荷插、阮籍醉酒类比,照应叔齐南柯一梦,预示了现实乱象使得民众无法正视现实、立足现实的情状。依现实而论,包括作者在内的士族阶级作为明朝“遗民”进入新朝“原即选择孤独——无论遗世,还是为世所遗。”[19](P71)一方面,观其行,离世绝俗,孤注一掷,但他们毕竟是旧朝身份,骨子里满含不忍乱世的清高与守宗族观念的节义。另一方面,在整个充满流血牺牲、同胞杀戮的环境中,他们不一定不想经世,但为了生存,寻求一条避世之路,也许是不得已做出的最佳选择。
(二)矛盾与虚假的思想与人心 自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奉行儒家正统学说,在封建统治者统治之下,个体要正心明德,施才致用,忠义而行。而《豆棚闲话》在表面弘扬儒学正统的大方向,从文本内部借非自然的人物、事件与行动对儒学正统进行剥离,一方面敢于挑战正统,在文本上寻找突破,另一方面暴露了明清易代之际矛盾与虚假的思想与人心。
第七则叔齐前后的思想变化颠覆了史学正统对之忠节形象的刻画,以互文消解的非自然性展现了一个假忠变节的人物形象。再有人物采用了猛兽这一非自然意象,恰似高度拟人化之物,它们的所作所为展现出人心如兽,随欲随利随时做出行动改变,正贴合了叔齐变节下山归新纳爵的本质。这种不忠与贪利的虚假人心并非发生在叔齐个体人物身上,而是通过众民众兽之举折射了社会现实群体的伦理形象与选择。但无论选择守旧还是归新,结果又是南柯一梦,真实性的不确定将现实文化语境下的万民又置于选择的两难境地。人民无法真正正心明德,到底行守旧忠义之举还是行归新慕利之举呈现出矛盾复杂性。更有明清易代现实中的众多离经叛道者和趋炎附势者,儒学道统成为这类人卫道的幌子,使得人心在如此乱世难以稳定。王源描述:“(后世之儒)道学,鲜有不伪者,非借道学以掩其污秽而要禄位,而借之以投时尚而博声明。”[20](P121)结合第七则,文本以非自然的方式颠覆叔齐正史中的高大形象,加入兽言兽行,神言幻梦,文本中情节的离乱与荒诞恰符合现实人心的道统偏离与情感思想的复杂不一。
第八则以消解叙述的否定性话语刻画二盲人语言与行动的前后变化,最后进入非自然空间寻求安乐太平,反映了二人的虚伪与避世心理,一定意义上也折射出易代之际人性的伪善与思想上趋利避害的特征。现实是,无论如何逃避,乱象已然发生,幻境之地只能为人民生存提供暂时的庇护,满足暂时的离群幻想,结果很可能是南柯一梦,自欺欺人。第十一则死者尚能存活的非自然怪异之事反映了离乱时代事物发展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对客人而言,他虽行走江湖一二十年,与活死人共处,到底是害怕;因遇疾风骤雨,无他处借宿,只能待在老者家中,终是一夜未敢眠。现实意义上人民不得已生活在怪异离乱的时代,出则动荡不安,进则怪象丛生,进出两难之间如何做出生存选择实为矛盾。
《豆棚闲话》虽不是严格的非自然叙事作品,但一些则目在叙事上含有鲜明的非自然特色,在话语层呈现为消解叙述的话语行为,在故事层呈现为不可能的故事世界,打破了传统模仿性的叙事规约,展现了语言建构的不稳定和叙事进程的复杂性。在保留非自然性的基础上,以非自然因素的可读性观照文本主题,在明清易代的文化语境作用下揭示了离乱之际不稳定与虚无的世情与社会以及矛盾与虚假的思想与人心。非自然叙事话语与场景是传统叙事模式的扭转与变体,在对《豆棚闲话》进行主题关联时结合现实借形表意,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扭动与变化的世态与人心。这便使该文本在传达现实意义上既观照了主题,又使非自然叙事形式在建构话语和故事呈现中与主题表达相契合。
注释:
①自该处起下文的“叙述者”概念均为与《豆棚闲话》则目中题目相对应的第二层叙述的“主体故事叙述者”。下文的“人物”概念均为“主体故事内人物”。
②就《豆棚闲话》文本而言,此处可读性的策略涉及“主体化”:一些不可能因素可归为叙述者或人物的内心状态,如梦、想象、幻觉等;“前置化主题”:把非自然叙事作品与其他文学或历史等知识联系起来,并从主题的角度来解读。详见Jan Alber,Unnatural Narrative:Impossible Worldsin Fiction and Drama[M].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6: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