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时代如何文学?
——兼及莫莱蒂的“远读”理论

2022-11-26 19:23宋炳辉
关键词:社会科学文科人文

宋炳辉

(上海外国语大学 《中国比较文学》编辑部,上海 200083)

“新文科”无疑是当前中国人文社会科学话语中最热门的词语之一。这是我国为适应新时代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新要求,推进人文社会科学与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交叉融合应运而生的,它的另一个名称是:“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通常被简称为“新文科建设”。所谓新文科建设,是在第四次产业革命初现曙光,物联网、人工智能和区块链等新技术飞速发展,文化多元交叉已成生活常态的今天,人文社会科学因应时代需要和国家发展战略而做出的调整。这种调整和应对,因时代与国家的战略需要而具有试验的性质,同时也是针对文科建设中具有前沿探索的部分而言,并不意指文科建设的全部。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新文科建设”的涵义和宗旨,并非全盘取代文科各领域、各学科的既有研究成就与方法的积累,而是在原有基础上,经由学科之间的交叉、借鉴与融合,意图开辟另一番人文社会科学的新天地。

以上描述新文科内涵时,笔者采用的相关概念是“文科”与“人文社会科学”,而非新闻媒体中常见的“哲学社会科学”,这是基于当代国际学术共同体共享和通行的概念体系,即将科学体系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三个大类①,“人文社会科学”则是后两者的合称。而“哲学社会科学”一词在汉语学术话语中的出现,要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与当时借鉴苏联学术体制有直接关联。这两个概念虽然所指大致相同,但语用场景和逻辑严密程度显然有所差别,这也可以从教育部所发布相关文件的用词中得到佐证。教育部办公厅关于推荐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的通知以及项目指南,通篇以“文科”“新文科”或哲学、经济学、历史学、文学等具体学科门类的概念行文,从未出现“哲学社会科学”一词,唯一一处与其相对应的地方恰恰使用了“人文社科”(“人文社科类专业”)的概念②,这里的“人文社科”显然是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合称。这既显示了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共通性,也体现出两者的差异性。

对于新文科建设的思考,对于学科交叉与融通的探索,也需要在这两者的辩证关系中展开。在共通性的面向上,相对于自然科学所研究的客观自然对象,社会科学(政治、经济、管理、法律、教育)与人文科学(哲学、历史、文学与艺术)都以人作为研究对象,这是人文社科(或者哲学与社会科学)合称的依据,也是人文与社会科学间交叉融合的基本出发点。它们区别于自然科学的是,研究主体(研究者)与研究对象都是“人”,这显现为人文与社会科学所共有的价值理性(相对于自然科学的工具理性),而价值理性则必然体现为主观性、民族性、历时性、理念性和意识形态性的特征。这也就意味着,新文科建设的着力点,需要从探讨人文社会科学所涉对象的规律性,转向对社会价值观的重塑:既要重塑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关系,又要注重揭示理性背后的正当性和正义性,弘扬知性美德和善意,为理工领域、为社会、乃至为国家提供思想指引与价值选择③。

在差异性的面相上,人文与社会科学虽然都研究“人”,但前者是直接研究“人”,人的思想、历史与语言、艺术;而社会科学研究的是“事”,虽然“事”在“人”为,“事”终究因人而起,但后者所注重的是人的群体、阶层或类型性特征,是众多个体的某种抽象意义上的“人”,即“政治人”“法律人”“社会人”或“经济人”,社会调查与数据统计是其最基本的研究方法;相应地,人文科学虽然也注重规律性的寻求,但它始终面对和处理“人”的个体特征,即作为个体的思想者、历史人物、文学艺术家及其作品(或历史成就)的独特性。这种研究需要始终面对各不相同的文化时空语境和独创性文本。不尽如此,这种对差异化和独特性的阐释,往往会(也有必要)保留到人文学科研究的结论或者成果之中。

但无论是共通性向度上的价值建构和重塑,还是差异性向度上对人的历史性与个别性的关注,都必然要涉及不同文化、不同国族、不同时代的价值体系的对话与比较,这正是比较文学学科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显现了新文科建设给比较文学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同时还意味着其在新文科建设中可以和应当承担的使命。我之所以要回溯科学思想史上这一看似常识性的问题,意在提醒自己在思考关于学科交叉融合问题时,尽可能辩证地对待学科的分化与融汇、差异与共通的“俱分进化”(章太炎)式关系;在分析与评估有关新理论、新方法时,也能保持一种开放包容和审慎批判的态度。

就人文社会科学方法的演进而言,数字人文领域的拓进恰逢新文科建设项目的推动,自然成为国内跨学科研究领域最前沿和最受关注的部分,其中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的“远读”(distant reading)理论及其实验室的工作方法与进展,在引发国际学术界热议的同时,也在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讨论,其影响已远远超出了比较文学领域而波及整个人文学术领域,但对于文学研究界的冲击尤其引人瞩目。莫莱蒂的远读基于对“世界文学”理论的阐发,针对经典新批评派“细读”(close reading)方法的所谓缺陷,借助于社会科学的定量分析和图表示意、地理学的地图、进化论中的系谱树,构建出一系列抽象模型,并借助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所倡导的“长时段”(La longue durée)视野,考察文学文本之间、文本与整个社会空间之间的关系,试图解释经典与非经典的小说、戏剧、史诗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象征意义。

莫莱蒂的方法挑战了现有的文学阅读与阐释范式,也给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交叉融合,乃至引数学统计等自然科学方法于传统的文学研究与阐释,带来方法论上的更新与拓展,其探索性与启示性的意义是明显的。但若结合上述有关人文与社会科学之间、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分析,我认为莫莱蒂的“远读”理论及其方法也存在着明显的偏颇,其理论逻辑上的某些环节也有可以商榷之处。近年来国内学界尤其是比较文学界,已有不少关于莫莱蒂理论的译介与讨论,有对其理论的系统分析评述,也有针对其世界文学观念、“远读”理论和数字人文方法,展开有侧重的相关理论探讨④。这里限于篇幅,不能展开分析,只就其“远读”理论的前提和解决方案提出两点管见,供方家批评。

首先可以讨论的问题,是莫莱蒂提出“远读”理论的前提。“远读”理论的提出所基于的两个前提,第一是莫莱蒂对“世界文学”“同为一体但不平等”⑤的认知,他意图用一种新的阐释去克服和挑战这种不平等的文化与文学秩序,进而把这种“不平等”的概括从不同语言、国族和文化,推及不同的文体(诗歌、小说与戏剧)和不同的文学亚类(纯文学与各种通俗文学)。第二是,他又揭示出文学研究在当代所面临的日益窘迫的矛盾:电子、网络技术发达所导致的写作与传播速度加快,文学文本呈几何级数式增长;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的传统叙述不得不遴选极少部分作家作品,并将这种选取少部分作品概括文学史的方式称为“文学屠宰场”,由此表达了作为研究者和读者的“读不完”焦虑。针对这一矛盾现实,莫莱蒂接过另一位斯坦福大学教授科恩(Magaret Cohen)的“伟大未读作品”(great unread)的分析概念,提出了著名的“远读”理论。但在我看来,莫莱蒂的理论前提和出发点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首先,虽然世界文学的视野拓展和新传媒与资讯爆炸的当代趋势都是导致“读不完”的重要因素,但“读不完”的事实并非当代社会,甚至也不是“世界文学”时代才出现的新问题,“读完”总是相对,即使在文明的古典时期也无人读完当时的所有文学文本,因为不是囿于阅读者的时间与能力,就是受限于语言、地域间的沟通与交流,或遮蔽于各种文化偏见;其次,莫莱蒂似乎将文学在不同层次所呈现的“不平等”作为需要其理论加以全部克服的对象(其雄心可嘉),进而意图寻找某种一揽子解决的方式,并且将其作为展开文学研究的前提。这样的论述其实隐含了一个理论前提,即只有穷尽了所有文学文本,才能获得有效的文学研究结论。问题是,这个前提是否成立呢?

另一个可以评估与讨论的问题,是莫莱蒂从“远读”理论出发所展开的定量分析、图表示意和抽象模型方法,以此研究大量文本的系列特征、标题、索引、开端等,把作品的形式作为特定文化、意识形态的象征展开分析。他试图以抽象、统计和图示的方式,替代“传统”的阅读,这种从“读不完”焦虑出发,借助数字人文的统计抽象,固然可以达成某些特定的研究目标,但可以追问的是,由此获取的文本“要素”,在多大程度上指征了文学文本的意涵?它们是否而且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文学意义上的“要素”呢?如果说文学文本是以“个体”而不是“类”的方式被创作和阅读,文学的存在及其功能发挥本来是以阅读为最基本的方式,或者说阅读是文学存在意义之呈现的必要条件的话,那么,放弃或排斥阅读(哪怕以“读不完”和“伟大的未读作品”为理由),而以抽象统计的方式所展开的研究,是不是在观察和分析之前,就已经改变了研究对象的性质?我这么说,并非否定这种研究本来所具有的价值和在学科方法借鉴方面的探索意义,但至少可以追问的是:这种研究的路径和方法,是不是在无意间绕开或放弃了文学研究本来应该聚焦的问题和面对的挑战呢?

由此再回到新文科建设的讨论。人文与社会科学之间、文理学科之间的融合固然可以激发新的交叉领域,启示新的研究思路,但学术系统中的不同领域所集聚的问题群,是需要学术群体在分工与协同中完成或应对的。人文社会科学包括其中的文学研究,有其本来需要聚焦和面对的核心任务,这也是人文学科包括文学研究的价值体现。如果说人文研究从对象的存在方式、观察路径和分析阐释方式,本来就无法放弃其个性和独创性因素,那么,文学研究方法或范式的变革,就不应也无法以改变对象文学的存在方式为前提。

2022年3月23日于望园阁

注释:

① 从斯诺(C. P. Snow)的“两种文化”(1959)到杰罗姆·凯根(Jerome Kagan)的“三种文化”(2009),标识了跨越半个世纪的科学思想史论争,体现了科学分化与融合的双向动态演进,应该成为新文科建设重要的思想资源。C. P.斯诺:《两种文化》,纪树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罗姆·凯根:《三种文化:21世纪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王加丰、宋严萍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4年。

② 参见《教育部办公厅关于推荐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的通知》和《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指南》,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高教厅函[2021]10号,2021年3月2日。

③ 徐飞:《新文科建设:新从何来,通往何方》,《光明日报》,2021年3月20日,第10版。

④ 包括陈晓辉、髙树博的博士课题,都岚岚、刘耘华、赵薇、郝岚等学者的专题论文等。

⑤ 弗兰科·莫莱蒂:《对世界文学的猜想》,诗怡译,《中国比较文学》,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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