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与人工智能语境下的跨学科研究

2022-11-26 19:23陈跃红
关键词:比较文学文科跨学科

陈跃红

(南方科技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一、新文科与颠覆性科技

2018年10月,教育部在实施“六卓越一拔尖”计划的文件中正式提出“新文科”理念;2019年5月,教育部、科技部等13个部委文件中,将新文科与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确定为未来学科发展的新路径;2020年11月3日,教育部在威海召开全国“新文科建设工作会议”,发表“新文科宣言”。自此以来,新文科建设已经在学界如火如荼,比较文学学科也不例外。但是,如何从自身学科视野去定义新文科的内涵和外延,进而又如何在新文科与比较文学之间清理出一条具有真正学术内在逻辑关联的学理思路,这显然是摆在比较文学学界同仁面前的重要课题。

在这样一段简略的笔谈文字里,我们显然不可能去论述何谓新文科的宏大话题,甚至也不可能去讨论新文科与整个比较文学大学科的系统关联,这不是几句笔谈所能够承担的学术任务。因此,这里我仅仅只是试图从颠覆性科技的进展对于文学生产、传播、接受和研究的改变,去观察技术对于文学生产和研究的影响,以及随之而来所呈现出的文学研究与过去不太相同之处,并由此去观察“新文科”与比较文学的某些特征。

我这里所说的颠覆性科技,是指以人工智能为标志的,一批具有颠覆人类三观的科学技术进步。除了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万物互联智能社会,还包括量子科技、生命科学,也包括合成生物学、结构生物学以及类脑科学的进展等,它们已经使得今日的科技关注层面与工业革命时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其实从相对论开始,对宏观宇宙和微观世界的探索就在不断颠覆人类的三观,黑洞、暗物质、反物质、量子计算与传输、智能自主系统、基因改造与创造、多维世界认知等领域的探索,正不断带来对既有物理世界和生物世界曾经泾渭分明关系的颠覆性认知。

就当下人工智能技术领域的迅速进展,其与人文的关涉,也已经不仅仅是些可有可无的伦理和意义难题。随着语言和图像处理技术、神经网络计算、情感计算、脑机关联研究、演化以及优化训练的研究推进等,科学逻辑与人文逻辑在一些领域已经出现了握手言和的趋势,人文科学中的计算,计算科学中的人文,已经成了跨学科的常用词,以至于有人开始发出人工智能究竟是工科还是文科、是技术领域还是人文领域的学科定位追问。

此刻,当人文学科在不断抱怨和忍受边缘化处境的同时,科学技术研究和应用的人文气息却似乎大有日渐浓烈之势。当此时,我们大学的文科,尤其是人文学科如果还是继续蹲守在孤岛上看热闹,会不会被智能时代新一轮大学学科格局的重构革新给落下呢?也许,文科未来将要面对的,恐怕主要还不是昔日的辉煌与今日之边缘的对比反差,也不是在人文学内部简单跨越整合,或者有点“数字人文”的说法便能逆转当下处境的尴尬,而是要真正面对和走进新科技的疆场深处,去看明白文科在智能时代的真实处境,真正让自己在“新文科”的学科格局再造中,去理解历史可能昭示的学科创新甚至是新生的密码。谁能保证,新文科视域下的跨学科研究不会是人文学的一次重大的未来机遇呢!

基于这样的新文科思路,让我们选取比较文学学科的一个领域,即跨学科研究,来讨论一下这一学科疆域在新文科视野下可能的变迁。

二、跨学科研究现状与借助人工智能的突围可能

我们都知道,比较文学研究的主要疆域包括影响研究、平行研究、比较诗学研究、译介学研究、跨学科研究……等等,其中的跨学科研究,一直以来都是弱项。做比较文学的人都知道,这一领域很少能见到有价值的专业论述。而在跨学科研究的三个细分领域:文学与人文学科、文学与社会科学、文学与科学技术的比较性论述中,文学与科学技术的跨学科研究更是属于最弱项!我们偶尔可以见到科幻文学、侦探文学、灾难和环境文学等类型化文类的跨界研究,但是以科学技术作为文学创造主体,文学价值本源和主题性论述的研究基本是缺席的。

进而,从方法论来看,跨学科研究的基本范式,至今还停留在为文本意义阐释寻找论述新工具的层面。例如生态环境理论之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医学、精神分析之于心理小说等。而从本体论考察发现:既有的跨学科研究,不过是在为作为对象的文学文本研究引入新的观察角度和论述方式而已。至于作为比较对话主体一方的科学技术本身,它们的文学和文化性研究意义,到目前为止,基本付之阙如。

时至今日,因由人工智能的突破,在相关文学和文化领域催生出新的生产主体、新的文学和文化的生产方式、新的成果文本形成模式,由此,会不会催生某种具有本体论需求的新型的跨学科研究的出现呢?本文的回答是,很有可能。

三、人工智能语境下跨学科研究的两大命题

就当下人工智能语境下人文研究的变迁看,主要是在两个领域里面有较大展开。一个是对于人工智能的特色人文研究,另一个是基于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

首先,由于人工智能技术的社会应用从一开始就不断在遭遇各种人文伦理的挑战,靠科学技术独自一家根本无法解决这些伦理和其它人文难题,科学技术不得不依靠在与人文的互动交集中去寻找解套思路。于是,基于人工智能应用场景下的关于人文伦理和文化价值问题的跨学科比较研究便应运而生。例如:计算人文学、人文计算学、过程伦理研究、数据价值社会学理论、机器写作理论研究、可信自主系统及其社会价值意义研究……其次,由于人工智能在一般实用写作和文学创作领域的应用突破,例如在机器新闻写作、AI语言文学翻译、AI文学写作、AI人文研究领域的开拓性成果,使得完全基于科技与文学共生关系的某种新型的文学跨学科研究,也正在成为可能。

我们先看第一命题:即技术伦理与智能人文研究。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技术应用,都无处不在地同时面临着非技术的政治、文化、伦理、法律、价值和美学意义交集的难题,普遍都具有所谓“双刃剑”效应,譬如无人机、网购、物流、快递、装配等,从而需要科学技术专家与人文学者共同去探讨才有可能解决,这无疑将成为一种内在的跨学科研究的主体性起点。

首先,在AI基础设施层面:即所谓硬件设备、算力构建和大数据领域、围绕数据的开放性、安全性、保密性、价值评估和资本意义等,换一个考察视角,都可以归属于关于数据的价值认识论命题、数据的资本价值和人类共享权利命题等,无疑也都需要在人文过程伦理的价值层面加以比较和对话性考察。例如:计算人文学中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研究、算法资本家、数据寡头、人工智能应用托拉斯、数据立法等等……

其次,在AI基本算法层面:人文的思维逻辑、研究范式和经验知识,将有可能成为人工智能技术演进发展的精神源泉和内在动力。一些算法的特征和灵感来源,一些优化模式的改进和深化,都不仅仅是一种数理科学思维和技术自然逻辑的演进,而是与人类的形象思维、感性逻辑甚至生物生存进化规律现象的经验总结密切关联。演化算法、生成对抗算法、优化理论、自助系统的可信性研究等,莫不如此。

最后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场景应用问题:这里主要指的是各行业AI解决方案带来的社会以及人文伦理问题:如各种机器人功能岗位(例如仓库、港口、搬运、家居、超市、网购、物业、书店、金融、医疗、交通、旅游、区域和社区安防)带来的社会问题;又如各种自主系统(包括无人机、无人驾驶汽车、无人驾驶船)的安全问题等。

这些应用在给人们带来无以伦比的精准、快捷和便利的同时,所有人的生命过程“痕迹”将被无所不在的加以搜集、储存和精准操控,给予不征求意见的推送处理,而隐私、自由和随心所欲的个性化生活、多元化的审美文化建构,都有可能逐渐消失,自主系统的大规模应用可能带来天空、海洋和陆地的生态灾难问题。如何争取避害趋利?AI与人文的跨学科研究责无旁贷。

我们再看第二命题:即机器写作与AI文学创作以及研究领域。所谓机器写作,即是指:基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简称“NLP”)去理解人类语言、设计和优化算法,推动AI技术系统去处理并输出相应人类文字叙述的一种写作方式。随着语音和语言识别、情感识别、机器学习、规划决策和数据分析系统的深度介入,机器写作开始突破理论设计的局限,变得越来越具有智能和实用的价值。融媒体时代的机器新闻写作规模巨大,中国智能写作产业联盟应运成立(2018年7月),作协中的网络文学分会高度活跃。目前,机器写作,或者说“智能写作”,已经作为一个产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打开手机读读媒体推送给你的每日新闻吧,许多根本就不是“人”写的。作为媒体专业人士,你可以质疑它的算法缺陷,深度学习不到位,标记设置的依据过于简单,数据处理质量不达标,模式化叙事有缺陷,作品缺乏一流作者的深度分析和经典作家的个性化表达能力等等。但是,它的快捷化大规模数据整理、瞬时写作完成、即时传播、倍增的产量覆盖等,已经给写作行业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危机。机器写作作为全新的机器文类,新的“作者”队伍和智能组成部分,其生命力和被关注研究的要求,已经无法拒绝。AI文学创作已经实现了多类型覆盖,机器诗人、机器剧作家、机器小说家、机器文学评论家、机器科幻作品的存在,眼下已经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现实一种。文学纸本世界的平静幻觉与智能文学空间风起云涌。小冰、偶得、九歌、薇薇……的魔幻身影,已经开始在文学界形成张力,让人目迷五色。

那么,AI文学写作有哪些与众不同的特征呢?首先看输入端:生产团队需要确定一个生产的主题对象(诗人还是其他),然后进行硬件平台搭建,算法设计和改进,数据集搜寻整理,精确识别符号标记,试运行过程中机器自主深度优化学习改进和写作成果检查,这些都是处于人为技术设计的一端。其次在输出端:团队需要关注写作叙事的效果呈现、屏幕、硬盘和作品流出样态等。关于这一端,我们目前还没法掌控。然后还有一个神秘的中间黑箱:在输入端和输出端两者之间有一块你看不见的黑暗的机器隧道(机器)。眼下的技术还无法让二者连接的生成过程路径透明连接,两端之间至今存在有一片谁也看不见的灰色地带,在这一神秘黑箱还没有打开之前,妄断机器文学家会不会写出传世佳作,完全是属于人类性的主观武断,是未来学的猜测,与算命并无差别,机器写作本身已经具备的这一强烈的科幻性,无疑格外诱人。随着技术继续进步,譬如量子计算、光储存等的发展,总是会有看见的一天吧?

四、文学与文化跨学科研究的新方向

人工智能对于文化和文学生产的颠覆性影响,已经是不得不面对的新现实,而在我们既有的研究范式中,笔者认为,跨学科比较研究很可能就是最为合适的理论工具和方法路径。

理由很简单,与此前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研究行为与科学技术工具的松散关系截然不同,人工智能技术对于文学和文化生产的介入,将二者真正嵌合到了无法分离的程度,并且颠覆性地动摇了人在写作和研究行为中一直以来的、不可动摇的主体地位和文本产生的期待视野。进而言之,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机器智能”,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科学技术传统的、被动的工具理性,一跃成为具有某种主动性和自主性的新兴技术。它在人类的设想安排下形成的仿人类性特征,借助自己的算法、自己的“心”(芯片)、自己的传感系统、自己的程序和数据,经由那个目前还看不见的黑箱内运动,已经具有了某种生产的“自主性”,造出了许多出乎人类预料的东西(包括诗歌和小说)。这就使得人工智能介入的文学和文化创造从一开始就不再被人全盘掌控,而是不可避免地内生出许多跨越技术与人文二者界面的新的命题和新的意义。这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界所未曾预料过的局面。

新的文学和文化生产主体(诸如量子计算,智能写作以及非生物作者等)、新的文学和文化的生产方式(人机合谋与机器智能生成)、新的成果文本形成模式(非时间性呈现与瞬间版本生成)的出现等,使得写作和写作主体从传统的“人”的唯一主体,演变成了以“人机合谋”的“AI作者”,写作行为成了一种混合主体的创作行为。我们都知道,传统写作行为是一种可追溯研究的“时间过程”,但是AI写作是一种“设计、制作和改进的工程性活动”,写作的传统时间性范式,例如构想、拟稿、写作、修改……等,在人工智能写作中将不再成立。而在作品呈现过程中,通过数据完善和深度学习,人物性格可以逐渐完善,人物命运可以通过设计慢慢完成,瞬时性就可以推出一个新的文本。如果需要出现新文本,就可以来一番工程性的改进,再生产新的2∶0,3∶0……版本。

这样的新型写作范式和文本解读,如果不关注人和技术两个主体,即所谓“双主体”,如果不研究机器、芯片、算法、数据、传感器……的改进,如果不施以跨学科的研究,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如果不能深入到人和技术内在关系的本体性层面去考察,你将注定不可能揭示这一写作活动的真相,隔靴搔痒的文字现在很多,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一从人工智能写作和智能文学创作活动内生出来的,具有主体刚性需求的跨学科比较文学以及文化研究范式,也就不可避免了!

对于这类基于AI且与人合谋的文化和文学生产主体所引发的跨学科比较研究,我们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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