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农业与山地社会的国家
——浙西南山区香菇生计的生成与文化遗产化研究

2022-11-26 13:33肖云泽
关键词:生计山地香菇

肖云泽

浙江省西南部山区,与闽赣两省交界,是我国东南丘陵的起始地域,多崇山峻岭、深谷陡坡。丽水市(古称处州)的龙泉、庆元、景宁三县交界处的群山是浙江海拔的至高处,被称为“浙江屋脊”。在这群山之间,有一方平均海拔1 500米、面积近1 300平方千米的菇民区。据考证,这里是中国乃至世界人工种植香菇(古称香蕈)的起源地,有近800年的种植史,被冠以“中国香菇之乡”“香菇之源”的名号。2018年起,笔者在考察这片菇民区生计方式、发展历程和人文景观的过程中,逐渐与斯科特所谓的移动农业(shifting agriculture)产生了对应性的学术思考。本研究试图通过梳理从王朝国家时期菇民区香菇生计的生成到民族国家时期文化遗产化的历程对相关问题进行探讨。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斯科特(2016:1-5)在东南亚及我国西南高地的研究中指出,山地社会存有一种远离王朝国家统治的“逃避的社会结构”,他们从事移动农业、“自我蛮夷化”,直到20世纪民族国家时代全面到来,这种“逃避”才告完结。斯科特这一浪漫主义的论述很快引起了中国山地研究的回响。在族群研究看来,我国西南地区确实存在一些“逃离”王朝统治的族裔,如瑶族、畲族、苗族都曾远离国家触角,仰赖一套制度进行自我管理(王铭铭,2008:74-75;范可,2016)。但一直以王朝与山地作为基本问题的中国历史学似乎提供了一些相反或更具复杂性的例证,华南山地便是其中的典型。在秦汉六朝的研究看来,那些看似“有山险可依”的脱籍、逃离编户齐民的华南山地人群至少在中古时期就已经“霑沐王化”,并且“渐慕华风”(鲁西奇,2008;罗新,2009;胡鸿,2017:20)。“华南学派”则更为细致地呈现了明清国家的“上山”过程,他们笔下的山地人群不是被动地接受统治,而是灵巧地运用国家话语、能动地利用宗族和宗教等创造地方社会的国家秩序(1)程美宝,2010.国家如何“逃离”——中国“民间”社会的悖论.中国社会科学报,10月14日。,践行在“加入”与“逃离”之间的协商性技术(刘秀丽,2018)。对此,宋怡明(2019:11-12)借着回应斯科特,颇有总结意味地指出,这些是充满着日常政治机巧的“接受统治艺术”。

可以说,斯科特的研究给人许多启迪,但是当我们将目光转向那些“山不高或皇帝不远”的地方,便会发现王朝统治、谷地社会与山地社会之间的互动、博弈有着充分的复杂性。不过,仍然需要指出的是,大概因为研究对象的缘故,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斯科特是从农业与政治这一基本论题切入的,由农业去观察国家作用的结果(state effect)是他的基本立场(斯科特,2019:6;斯科特,2022:415-416)。这也意味着,已有研究通过宗教、宗族、军户等与斯科特就治理技术进行对话之际,在切入点或样本代表性方面是存在一定问题的,同时在国家与山地社会的关系方面,仍留有需后续研究深化与拓展的空间。

事实上,浙西南山区的香菇生计便是与斯科特开展既有延续性,又有发展性对话的理想对象。因为从生计方式来说,斯科特所谓的“逃避统治的艺术”是建立在移动的农业基础上的(斯科特,2016:33)。这种农业以刀耕火种或游耕为人所熟知,一些学者发现它曾广布于我国南方地区,如今仅在西南边境残存(潘洪钢,1992;尹绍亭,2008:25)。就此而言,浙西南崇山峻岭中的香菇生计也是一种移动的农业,但是香菇生计与斯科特笔下的移动农业又有几处显著的不同。

首先,香菇生计是一种“移动的社会结构”,而不是“逃避的社会结构”。在斯科特看来,东南亚高地的移动农业拥有处于国家权力边缘的地形阻力,当地人有意识地种植木薯、玉米等难以被国家“清晰化”的逃避作物(斯科特,2016:243-252),从而构成“逃避的社会结构”。而浙西南的香菇生计也会跨越区界、省界,到邻近省份乃至全国的山林去租赁山场,开辟“菇山”、设置“菇寮”,从事移动的香菇种植,但菇民位于菇民区的家是固定的。换言之,菇民只是在家与山林之间进行钟摆式的移动,这使得其虽然拥有一个“移动的社会结构”,但最终是无法逃脱的,也是无处可逃的。

其次,香菇非但是一种无法逃避统治的作物,更是一种需要“借用统治”,甚至“创造统治”的作物。斯科特指出,“逃避农业”是一种主动的政治选择,即使是谷地对山地有着“蛮夷经济”或“奢侈品”需求(斯科特,2016:123-129),山地人群也会有意识地与之保持有距离的“黑暗双生子式”的经济共生关系(谷家荣,2018)。但浙西南山地的香菇生计,只是山地人群面对生存环境的适应之举,“做香菇”只是他们稻作农闲之际讨生计,却偶成“主业”的副业。更为重要的是,香菇是一种在交易、品鉴之后才能兑现价值的经济作物,这也使浙西南这块山地相较于我国西南高地拥有了更多的,面向王朝国家、江南等谷地社会的不可割舍的政治性、经济性依存。申言之,香菇生计使这里的山地人群不仅仅“接受统治”,还需要“借用统治”,甚至“创造统治”。

最后,这种移动农业非但未曾完全消逝,而且正在经历现代产业转型和文化遗产化改造。考虑到民族国家的技术能力,斯科特十分机警地将“逃避统治”和“逃避农业”限定于“二战”之前(斯科特,2016:5)。与此不同,浙西南的移动农业不仅经历了王朝国家的统治,亦经历了民族国家的“文明上山”。如今,移动农业虽然已经很少再移动,但他们的香菇生计已经向食用菌产业转型,那些曾经繁茂的日常生活也正在进行文化遗产化的改造。换言之,他们与民族国家,乃至更广远的世界,已经有了更多的缠绕性关联(罗安清,2020:6-7)。其实,在这方面已经有社会学者提出了一个虽未经详细论证,却颇具启发性的观点——在当代东部发达区域中的一些不发达山区存在“文明半上山”现象,这里已经成为由全球、国家和本地传统共同作用的地方(2)毛丹,2012.以中国农村转型为契机推动社会学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报,7月3日。。

尽管现有研究已经关注到这片东南山地的香菇生计、菇民文化,但大多还处于描述性状态,亦没有学者关注到这些差异及其背后的机理(李明华,1995;张祝平,2019;朱冠楠,闵庆文,2021)。为此,我们试图从农业与政治、山地与国家的视角对这片东南山地进行再审视,并就以下问题展开探讨:这一作为移动农业的香菇生计是如何生成(becoming)的,拥有什么样的特征,又是如何迈向文化遗产化的?这种“无法逃避”的移动农业遭遇文明国家和外部世界会形塑出什么样的文化形态?尤其是在从王朝国家到民族国家聚合方式的变迁中,会呈现出哪些应对统治的技艺,而相较于西南山地的“逃避统治”、华南山地的“接受统治”又会有怎样的差异呢?

二、香菇生计的起源: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与面向外部的流动性

正如大多数人类学家所指出的,生计方式是人类群体适应不同环境所采取的整套谋生手段。浙西南山区县的香菇生计,是这里的山地人群适应亚热带林业生态环境,迫于“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地环境发展出来的钟摆式耕作方式。不过仔细剖析这套香菇生计的运作方式,正如一些游耕研究所指出的那样,这类看似“前现代”甚至是“原始”的移动农业,却有着完善的农法体系和农艺管理(庄孔韶,2015:162;尹绍亭,2008:270-272),其总体呈现出菇民禳解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与面向外部的流动性的文化技艺。

龙庆景三县菇民区所处的地域,群山森林密布,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雨量丰沛,尤其适宜孢子生长,各类菌类作物繁茂。唐宋以来的金属矿冶开发,使谷地农耕人群逐渐向这片山地聚集,很可能是矿民或坑民中的先人以刀斧砍林木,发现可以自然繁育菌菇,从而将香菇予以驯化,开启了人工培植香菇的历史(张寿橙等,2021;梅盛龙等,2021b)。大约在南宋时期,这种培植技术被一套称为“惊蕈术”(今人称之为“砍花法”或“剁花法”)的方法系统优化了,大大提升了出菇的质量和数量,并被载入由当时龙泉著名士绅何澹编撰的《龙泉县志》当中(张寿橙,2013:96;张寿橙,2020)。大概正因如此,香菇的“发明”通常被追溯到南宋时期。但菇民区内关于香菇发明者的传说颇多,如今较为公认的是庆元县龙岩村人吴三(后人尊其为吴三公),其修编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吴氏宗谱》,还记载了一个颇为道教化的香菇“发明”过程。传说吴氏家族后来迁居到现庆元县城城郊的松源溪畔,其在此兴建的西洋殿被视为吴三公祖殿。

在王朝矿冶政策时松时紧、矿藏耗尽等综合因素的作用下,坑民逐渐转变为菇民,“做香菇”成为其世代相传的主要生计方式。每个秋去春归的季节,每逢稻作农闲之际,菇民都会离开家门,深入山林、承包菇山种植香菇。但是,他们的种植范围不限于菇民区,也不限于龙、庆、景三地,更多时候会跨越地区、跨越省域,在菇民区和菇山之间进行钟摆式的移动种植,形成一套独特的农法、组织和文化形态。

与很多自发萌发的文化近似,这套生计方式是一个“无文字”的小传统,主要靠“言传身教”在菇民家族内进行世代秘传。直到1924年,一位龙泉菇民叶耀廷写就的《菇业备要全书》才第一次较为完整地记述了这种独特的移动农业,涉及农法技艺、文化特征、组织管理、伦理准则等方方面面。民国最后一任庆元县县长,也是社会家的陈国钧1947年发表的《菇民研究》,则成为本地公认最早的香菇生计研究文献,时文记载龙、庆、景三县大约有15万菇民(陈国钧,2013:21)。

如今再仔细考察“惊蕈术”,其确实是一套较为完善的农法体系。以《菇业备要全书》为蓝本,结合农遗专家的研究,我们可以大致发现其工序过程:(1)选择菇场(向阴地);(2)选择树种(枫树、楮树、栲树等);(3)剁花(用斧碎斫成坎);(4)惊蕈(以槌棒击菇木);(5)焙制(用微火烘干)等一系列环节(叶耀廷,2015:41;王斌等,2017:26)。但值得注意的是,与水稻等作物不同,香菇作为一种菌类作物,菇民对它的驯化始终是“半自然”的。这也使得这套农法在香菇生计的实践中存在显著的不确定性,其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香菇种植有着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由于香菇喜阴,且需在孢子繁育的季节生长,菇民往往要按照海拔、温度、阳光、树种、微生物环境等严苛要求评估和遴选菇场,一旦选定后,便需要在每个冬春季节,在深山老林中开启种植,期间又要经历“砍倒三年自发起”的繁絮种植过程,其收成丰歉全仰仗“气候”。而每个菇场往往在砍伐5~8年之后,便会资源耗尽,需要重新寻找菇场开启种植(叶耀廷,2015:43-45)。

其次,香菇产出有着难以控制的不确定性。剁花和焙制是香菇产出的核心环节,但是剁花技术十分复杂,刀斧砍伤树木皮层之轻与重、疏与密、斜与平等均会影响出菇,以至于仅有15%的菇民能够掌握剁花技术(叶耀廷,2015:55-56;张寿橙,2013:32-35)。同时,受限于存储条件,贩运、售卖前,鲜菇必须烘制成香蕈干,但菇民在菇寮中用微火烘制成香蕈干时,需要勤翻细检,常常因为火候、时长难以把控导致品质的破坏和产出的损耗。

这种人类深入自然、驯化自然的劳作之不确定性,早在民国时期便已经被察觉。一份比陈国钧的《菇民研究》更早的研究文献记载,一些来自浙江省级政府层面的农业专家在考察龙、庆、景三县之后,全面描述了这套香菇生计,认为其“方法守旧”,且“火力猛烈的软弱,无法测定”,主张对其种植和制作工艺进行电气化改良(蔡起周,1934)。

香菇生计除了要面对自然的不确定性之外,还要应对面向外部的流动性。陈国钧便记载了这种流动性的典型景象:

“每当冬初黄叶飘零之时,我们常见浙南的龙庆公路上,蜿蜒着一群形容枯槁、鹑衣百结的队伍,有的挑着漆黑的饭锅,有的挑着状如流苏的破棉絮……这便是菇民走上菇山途径的一瞥……他们随身带着本地政府发给他们特有的菇民证,作为路上军警稽查的护照……”(陈国钧,2013:23-24)

这是近代的记载,与明清时期的菇山情境已经有所出入。但仔细剖析这段文字,依然能看到香菇生计世代以来的两种流动性。

其一,面向山地世界的流动性种植。虽然浙西南山地拥有菌菇类作物生长的天然环境,但《菇业备要全书》及当地人都指出菇民区土瘠民贫、山林资源有限,而省内山场民多价高,菇民往往选择前往闽、赣、皖、粤,乃至桂、川、黔、湘等地租赁价格相对低廉的林地作为菇场。不过,这可能不仅仅是一个理性选择的结果,因为按照山地研究的经验,山地间并不是孤立的,山民有着“靠山吃山”的生计方式和流动传统。山地人往往不是沿着江河流域,而是习惯于沿着山岭高地移动,这也促成了山地社会成为一个彼此联通的世界,使那些在历史文化传统上有很大差异的人群在山地的流动中发生关联(刘志伟,2016:I-XXXIII)。

其二,面向谷地社会的财富流动性。正如本文开头所指出的,香菇作为一种经济作物,需要在谷地社会的更广大人群中兑现自己的价值。而在中国社会的食物谱系中,香菇也经历了从宫廷宴乐的“珍馐”,到蔚为风潮的礼佛“佳品”,再到近代寻常百姓“菜肴”的多重迭代。这预示着浙西南的香菇生计在面世之初,便不仅仅限于山地世界,而是始终关联着面向外部世界的财富流动性。因此,菇民收入的丰歉仰仗菇业颇多,前述史料指出,“香菇丰收之年,即使他县普遍陷入饥馑,菇民区仍可自给自足,若是遇上歉收之年,菇民区的经济恐慌,则数倍于他县”(蔡起周,1934)。陈国钧记载的20世纪40年代,恰恰是战乱之年,菇业屡遭歉收,又恰逢日本取得纯菌种栽培技术重大突破,其产菇品质、数量明显提升,并开始进入华人香菇市场,这进一步导致了菇民区的凋敝。

我们在不少邻近省份的地方志、民间文献中也能发现浙西南山地人群的踪迹——“浙江龙泉、庆元两县人”,“租赁伐木”“出山厂中”“结蓬以居”(张寿橙,2013:277-278;徐晓望,2014:134-135),也即租赁菇场、搭建菇寮,进行移动的香菇生计。在田野调查和文献中,我们也发现香菇生计中有一系列应对远走他乡、深入自然的组织管理体系——菇民往往以5~10人成立菇帮,自创一套“菇民拳”作为防身术,摸索出“菇民中草药”作为应急医疗,发明只有菇民能懂、只在菇山使用的“山寮白”作为行业隐语(张寿橙,2013:14-18;甘长飞,2010;李明华,1995)。久而久之,菇民中一些善于经营的头领,会在菇寮集中的区域开设菇行,专司香菇买卖,其既有面向菇民的金融功能,亦有面向广大谷地社会的市场经营功能,并随着菇寮、菇民的规模性移动随时转移。为此,从社会学意义上说,这些山地人群拥有明显的亚社会特征和鲜明的群体符号边界,总体上呈现出“移动的社会结构”色彩。

正如以往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所认定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历来是信仰文化生成的重要培养皿(马凌诺夫斯基,2002:58-59;格尔茨,2014:174-176),这也反映在香菇生计的信俗文化体系当中。陈国钧(2013:25-27)指出,当地菇民普遍信奉菇神,且有五显大帝、刘伯温、吴三公三位菇神。田野调查验证了陈国钧所言不虚,因为几乎所有菇神庙都供奉着这三者,并且五显大帝往往供奉于大殿中位,吴三公和刘伯温供奉于两侧(吴珍珍,2014;张祝平,2019)。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菇民携带到深山菇寮的香火榜上,还会在诸上神明之外,分别增设南朝上殿七五大王(3)七五大王是矿冶业行业神,近来有文献认为,其被菇民供奉,证明菇民是矿民后代。、本山福德土地正神、左千里眼先生、右顺风耳师父、招财童子、进宝郎君等众多从祀神(叶耀廷,2015:80)。

可以说,菇民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及面向外部世界的流动性,使原本在历史文化传统上有很大差异的信俗符号因为香菇生计而产生了关联。香菇生计起源地的吴三公、刘伯温,由江西发源又在南方地区广受崇奉的五显大帝,常见于福建妈祖信仰当中的千里眼、顺风耳,最远已经传播到西南侗族社会的招财童子、进宝郎君,以及进出自然所要崇奉的土地神和山神等,都一起叠合到其香菇信俗体系当中。只是有的融入香菇发明、扩散和保护的叙事当中发挥着总体性神明的作用,有的模糊地呈现着地域流动、财富流动的偏正性功能,有的则意味着菇民进出自然的自我防御机制。总之,这个叠合的菇神崇拜体系,恰恰是菇民禳解移动农业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的产物。

不过,当我们从山地与国家的关系进一步透视这套生计方式时,便会发现更多的香菇生计生成过程中的文化符码以及菇民应对统治的鲜活艺术。

三、“借用统治的艺术”:贡赋经济、复刻神明与象征聚合型国家

如前所述,历史学的山地研究,尤其是“华南学派”提供了众多与斯科特相反的“国家上山”的例证,但问题的关键或许是国家如何“上山”,以及山地人群如何回应这一“上山”的国家。在近年来日益获得关注的东南山地,有研究发现面对民变、矿乱、寇乱的频发,明清王朝权力通过设置新的县治予以经略(孙良胜,2014:26-32),并通过将山民编入甲户、区隔分类的治理技术,稳定山地秩序(李仁渊, 2020)。但面对广袤的国土以及众多的地形阻力,除了耗资甚巨的军事征服、制度化的体国经野和编户齐民之外,通过象征手段进行国家聚合是更为经济的规模治理技术。就像历史人类学和经济人类学研究所发现的,要求四夷向天朝纳贡、地方向朝廷进献土贡的象征经济(沃尔夫,2018:86-95;Gates,1997:7-9),通过封祀标准化神明的象征符号(华琛,2006:57-92),进行象征型的国家聚合便是其中的典型手段。然而,正如组织社会学所指出的,中国国家治理很多时候会出现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并行、名实分离的问题(周雪光,2014),这也使得“华南学派”很容易发现,华南的地方行动者一边装作认同中央,一边实施精明策略(Siu,1993),施展着“接受统治的艺术”。而浙西南山地的移动农业,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不仅借助“上山”的象征型国家实现了策略性生存和生计合法化,还利用那些在“山下”广被尊崇的象征符号,实现了更高程度的文化合法化,并成为其在帝国晚期实现生计繁荣的文化遗存。对此,我们或可称之为“借用统治的艺术”。

如果我们悉心考察国家在浙西南山地“上山”的历史,便可以断定何澹在南宋留下“惊蕈术”的记录、菇民区流传吴三公“发明”香菇的传说不是偶然。因为尽管早在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国家的行政力量便在浙西南设立了龙泉县,整个唐宋时期,矿冶业也已经有所发展,但朝廷远在长安、汴京,且矿冶从业者大多是豪户、流民,王朝对浙西南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但南宋宁宗庆元三年(公元1197年),庆元从龙泉析出开始单独置县则意义大为不同,这是浙西南的山珍接近王朝国家的重要节点。龙泉本地的香菇研究者考证,香菇正是在南宋被偏安杭州的统治阶层、文人发现,“宫中尤好此物”,认为“味极珍”(张寿橙,2013:108-109)。据传一位由南宋处州仙居县文人陈仁玉写就、后来编入《四库全书》的《菌谱》,不仅首次介绍了香菇(记为合蕈)的生长环境,更提到了香菇“数十年来,既充庖贡,山獠得善贾,率曝干以售,罕获生致”的地位(张寿橙,2013:104)。虽然其文以“山獠”形容种植和贩售香菇的山地人群,还以“蛮夷经济”视之,但“庖贡”意味着香菇已经开始成为王朝象征经济的贡品。

真正推动香菇生计走向振兴和繁荣的是明王朝的象征经济,并且至今仍在发挥遗产性作用。在菇民区做田野调查时,我们很容易被广为流传的“朱皇钦封龙庆景,国师讨来种香菇”的民间传说所吸引。这里的朱皇即朱元璋,国师即刘伯温,当地人称此为“皇封专利”。这一传说在《菇民研究》和《菇业备要》中均有记录,其中《菇业备要》记述道:

“草头加孤本是菰,浙江青田刘国师。多蒙洪武钦奉旨,龙庆景县做香菇。米字加良本是粮,伯温先生奏驾先。三县山多田缺少,赦溪无税田无粮。”(叶耀廷,2015:41)

2019年,庆元县颇为盛大的吴三公朝圣活动中,官方祭文亦复述、汇总了已有传说:

“明初洪武年间,国师献珍,闻达朱皇,钦封三县,岁贡朝堂。誉之羹食公侯,福祚广被百姓,又封判府相公,秘技远播三江,行复奉为菇神,流芳百世,饮惠无疆。”(4)己亥(2019)年 祭香菇始祖吴三公文.庆元县文艺网.(2020-04-07)[2021-04-19].http://qynews.zjol.com.cn/qynews/system/2020/04/07/032399832.shtml。

然而细查正史,我们并没有找到刘伯温将香菇这一土产献作贡品的记载。在明朝的土贡名录和处州各地方志中,亦没有三县进贡香菇的任何记录。事实上,在明朝开国之际,景宁县在行政区划上还未析出单独置县,也即当时不可能存在龙、庆、景三县的说法。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江西、福建等地在有明一代确实有香菇作为山地土贡的方志记录(刘涛,2021),这些地域均是菇民开展移动香菇生计的例行地域,而前述《菌谱》所指将合蕈视为贡品的仙居,也距离菇民区并不遥远。正如葛希芝所指出的,中国古代经济是贡赋制生产方式(tributary mode of production)和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petty capitalism mode of production)这两种生产模式共同作用下均衡发展的产物(Gates, 1997:7-9)。一些历史研究也表明,土产纳入土贡不仅意味着王朝对官员“任土作贡”、地方“臣民”身份的象征性承认,更是扩大市场流通、实现规模发展的重要契机(刘志伟,2019:23-25),并且某一土产纳入土贡往往具有重要的扩散效应,会极大地拓宽作物的种植范围(潘浩,2015;李艳军,2019:17-22)。基于此,“皇封专利”可以被视为,三县菇民作为香菇生计的重要担纲者、利益相关者,借用“上山”的象征经济,以实现策略性生存和生计合法化的重要策略。如果我们将这一借用,放置在王朝与山地、移动农业关系的视野下,其会更为明晰地呈现出“借用统治的艺术”。

首先,明朝是浙西南山地最便利“借用统治”的朝代。相较于南宋这一还处于谷地社会的中央王朝来说,因为同为处州人的刘伯温的缘故,明朝是浙西南更为近在身边的国家。因此,借助处州乃至更广袤的浙南遍布的刘基神显、为民请命的传说,达到对象征经济的借用,显然是最亲昵、最便利的。而按照集体记忆理论(哈布瓦赫,2002:60;阿斯曼,2015:27-41),这些香菇生计的行动者,在贡赋生产方式的生活世界当中,按照“皇帝—士绅—土产”这一“社会参照框架”创造集体记忆,并进行集体记忆的再生产,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明朝是移动农业开始需要“借用统治”的朝代。很多研究表明,黄册、里甲制度实行之后,脱籍、逃户成为明王朝治理的严峻问题,而随着山地空间的持续开发,进入东南丘陵的流民、游民开始增多,菇民区所在的山地更是民变、矿乱、寇乱频发,朝廷连续平乱、封禁矿冶业,并于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析出云和、宣平、景宁三县予以经略(孙良胜,2014:16-34)。而在农业方面,除了被划为“畲”而得以保持游耕的少数族裔,东南山地被纳入定居化、清晰化稻作或赋以课税的山民日益增多(李仁渊, 2020)。因此,菇民这一原本是矿民、后又开始移动香菇生计的群体,很容易被视为“流寇”“逃民”(5)近来有文献认为,这群菇民的祖先很可能是进山采矿的流民,甚至是造反的矿主和矿民的后代,但似乎没有直接文献证据(张寿橙等, 2021;梅盛龙等,2021a)。。这使得这个“三县山多田缺少,赦溪无税田无粮”的菇民区,假托同为处州人的“国师”讨来“做香菇”的“皇封专利”,以获得生计合法性。

最后,明朝是可以“借用统治”实现财富敛聚的朝代。明朝中后期贡赋经济的货币化改革,传统四民社会中士与商界限的模糊化,“士商相杂”“士商合流”的出现,商业活动的大幅度扩展,成为近世商业繁荣的重要前导(余英时,2014:192-202;卜正民,2016:120)。而东南山地在江南市镇、东南沿海小商品经济大发展的带动下,得到更大程度的开发,香菇等山地经济作物被纳入“山下”更广大的区域市场当中(徐晓望,2014:134-135),以宫廷贡品著称的香菇也越来越频繁地扩展为各地士绅和商人食谱当中的“山珍”(6)方晓伟.《红楼梦》里为何多次写香菇?.“绿杨夜话”百家号.(2020-07-04)[2021-04-20].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1277048506346728&wfr=spider&for=pc。。这虽然为菇民区带来了繁荣的契机,但也意味着不管在“山上”还是在“山下”,香菇生计的竞争者开始增多,同在东南山地的畲民、客家人就是他们的竞争者,并且有被列为土贡的记录(范可,2016;刘涛,2021)。而面对种植技艺外传的可能以及生计稳定的威胁,菇民们对王朝象征经济的“统治借用”,既令他们在东南山地的香菇生产当中占据“统治地位”,又让香菇生计“下山”之时,尤其是面向谷地社会的财富流动中,以“皇封专利”达到庇护性和财富敛聚的目的(7)据说1949年前,菇民外出菇山会带着“朱皇钦封龙庆景,国师讨来种香菇”的“皇封”牌子,与当地纠纷时,就拿着牌子去论理维权(甘长飞,2010:36-37)。。

因此,结合吴三公发明“惊蕈术”,以及叠加“皇封专利”的民间叙事,我们更可以明白移动的香菇生计中那些令人费解的“山寮白”、舞枪弄棍的“菇民拳”、“以父传子”“传媳不传女”的技艺传承规则,不仅是文化资本和身份认同的符号(朱冠楠,闵庆文,2021),还是一个带有行业帮会内聚性,乃至秘密社会利益的文化表征,是关乎菇民生计合法性和生计繁荣的重要保障。据传直至民国时期,叶耀廷那面面俱到的《菇业备要全书》,因为被认为是泄露菇业机密,而遭到了处罚(周裕康,2015:92)。

菇民们“借用统治的艺术”还体现在对广被尊崇的王朝象征符号的借用上。他们通过对王朝封祀神明的复刻和祠庙经济的勃兴实现了更深程度的文化合法化,这成为他们在帝国晚期实现生计繁荣的文化遗存。

尽管如今吴三公已经是公认的“香菇始祖”,但事实上在2011年之前,除了西洋祖殿供奉吴三公之外,其余大小菇神庙均是以五显大帝五兄弟塑像作为主神,而在菇民携带上菇山的香火榜上,五显大帝也是身居正神之位,其余神明皆为从祀(张寿橙,2013:76-77)。而这位传说由山魈、五通演化而来、在不少地域被当作财神供奉的五显大帝,正是在宋代因为被王朝封祀获得了大范围扩散,也是朱元璋这位“宗教改革者”罕见赋予崇高地位的民间封祀神明(韩森,2016:138-141;孔令宏,2016;万志英,2018:223)。换言之,五显大帝是近世极为重要的王朝封祀神,也是在“山下”的谷地社会中被广被尊崇的象征符号。

因此,常年在山地间移动且对谷地社会有不可割舍的经济性、政治性依存的菇民,固然会出于财富增值的目的而供奉五显大帝,但兴修祠庙化民更是明清王朝置县之后进行象征聚合的重要手段(杨庆堃,2016:140-143;孙良胜,2014:39-41)。这些善于“借用统治”的菇民,更可能通过兴修五显大帝庙,供奉“威震南天”“护国佑民”的王朝封祀神,以迎合统治,提升自身的文化合法性(8)“威震南天”“护国佑民”均是刻画在这些祠庙门楼上的醒目符号。田野调查中众多老菇民提及,五显庙在菇民区十分普遍,但“文革”期间大量拆毁,未能重建。浙江省民间信仰活动场所信息查询系统显示,龙泉市如今遗留的七座甲类五显庙,有三座位于菇民区,足见明清时期五显信仰在菇民区的繁盛。。同时,正如杜赞奇(2016:1-32)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群的关帝崇拜身上发现关帝即为战神又为财神的多重复刻那样,五显大帝久而久之也被复刻为菇神,附会了众多发明香菇的传说,成为菇民深入自然不确定性的保护神,更成为其面向外部流动、敛聚财富的财神。以至于西洋殿中的塑像,也是以吴三公五兄弟的形象一起出现的,而吴三公更是“手执龙鞭、身骑黑虎”,仿如财神赵公明(甘长飞,2010:36;陈国钧,2013:27),这显然既存有对王朝封祀神的攀附痕迹,也叠合了敛聚财富的实利需要。

如今在依然是群山环绕,但已然是“人走村空”的龙泉龙南乡、景宁英川镇、庆元百山祖等菇民区核心地带,仍然可见多座带有明清建筑风格的大型五显庙,大抵还可窥见当年香菇生计的繁茂盛景。庙记记载,这些祠庙均由三县菇帮捐资共建,每逢“大帝爷”诞辰庙会,这些素常分布在全国各山场的菇民们便会蜂拥云集,娱神娱人、交流菇业信息。其中一些大型菇神庙还成立了“三合堂”,也即三县菇帮公所,作为共同祭祀、集会、议事的场所。而三合堂的头领往往是菇行的掌柜,从清雍正到同治年间,这些菇行以福建最为密布,并且广达九江、广东等重要商埠。事实上,1924年叶耀廷所遭到的处罚,便是由三合堂做出的,罚其请戏二场,向大帝爷跪拜谢罪(周裕康,2015:92)。

明清时期是移动的香菇生计在王朝时期最为鼎盛的阶段,也是其完全生成的时期。在菇民们“借用统治的艺术”中,生计的不确定性被大大降低了,流动性则达到了王朝力量也不一定能抵达的大多数山地,并且敛聚了众多谷地社会的财富。但在民族国家时期,他们的不确定性消失了,他们面向谷地的流动性可能扩展到了其先民未曾想象的地步。

四、“创造统治的艺术”:国菇起源、遗产竞争与组织聚合型国家

一些研究指出,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构建过程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统治技术创造过程。其中不仅有民族共同体形成、国民塑造的过程,也有历史改写、“传统的发明”和文化遗产归置的过程,国家幅员的每个角落、个体国民都意识到自己是民族和国家的成员,是历史文化的担纲者,应该承担起一定的义务、负起一定的责任(王柯,2020:285;杜赞奇,2009:3;Walsh,1992:70)。而在20世纪东亚社会的压缩型现代化进程中(Chang,2014:37-62),民族国家覆盖中国这一广袤国土,主要是通过严密的组织机器和市场化机制实现的,这也使得在浙西南“全面上山”的民族国家相较王朝国家时代,拥有了更多的组织聚合特征。但正如沃勒斯坦卓越的洞察力所发现的那般,民族国家为边缘地区的社会形态获得“核心”地位提供了灵活的手段(Wallerstein,1987)。浙西南山地便是如此,在“组织上山”的过程中,移动的香菇生计向食用菌产业经济转型,并被缠绕到更广大国内国际市场当中的时候,他们迅速地利用民族国家话语推动了文化遗产化,以历史文化担纲者的姿态“发明”了颇具“核心”意味的传统,从而充满了“创造统治的艺术”。当然这一创造也充满着悖论,尤其是在遗产竞争中让民族国家组织聚合的裂变机制展现出来。

如前所述,民国时期由于日本香菇的强势崛起,被卷入全球市场体系中的龙、庆、景三县菇民损失惨重。1949年之后,随着新中国的“组织上山”,三县菇帮逐渐转型为菇民代表大会、菇民委员会,开始了以正式组织带动香菇生计的历程。但是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很快展现了定居化、清晰化的政策取向。尤其是在20世纪50—60年代,移动的香菇生计被冠上了“资本主义尾巴”“破坏社会主义”“破坏森林”“为富人享受”等帽子,“文革”期间龙泉县革委会(1958年庆元并入龙泉)更是发出了“枪毙香菇”号召,三县香菇生计与我国香菇产业一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张寿橙,2013:164-167)。相反,日本则实现了香菇业的大发展,并在20世纪70—80年代普遍推广段木接菌种栽培技术,成为全球香菇产量第一的生产大国。二战之后,韩国香菇业崛起,我国台湾地区在“高山农业”等系列战略的推动下亦成为跻身全球香菇的主产区,当代世界香菇产业的东亚秩序雏形初步形成(张寿橙,2013:335-167)。我国大陆的香菇产业,则直到1980年代才实现转机。

改革开放后,在浙西南再次“组织上山”的民族国家,开始了以市场流动性和现代科技为手段的技术治理转向。1984年庆元县委(1973年恢复县制)喊出“香菇万岁”口号,重启香菇生产,停摆已久的菇民委员会、菇民代表大会得以重新运作,香菇生计的流动性重新被释放出来,但他们很快就迎来了革命性的变容。因为段木法、代料法、电力烘干机等新技术开始被应用到香菇产业当中,三县县委顺势在全域推广这些可以定居化育菇的新技术,并成功取代了传统的“剁花法”,而随着更多品种的食用菌作物的培育和引入,三县的香菇生计迅速实现了向现代食用菌产业的转型,并造成了如今那些高山上的菇民区“人走村空”的局面。这意味着浙西南祖祖辈辈践行的移动农业的终结以及人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的终结,也意味着面向山地世界的流动性的终结,更意味香菇生计被缠绕到更为广大的国内国际贸易秩序的流动性被无限释放出来。

首先,在国内及广义的华人市场上,香菇从上层社会的“珍馐”“山珍”转变为大众“菜肴”,形成了稳定并不断扩大的食用菌消费市场,龙、庆、景三县一跃成为食用菌产业集聚地,浮现一大批行业龙头企业的同时,也面临着湖北、福建、广东等地众多食用菌行业的竞争者。其次,在国际食用菌市场上,中国香菇产业很快反转了落后的身份,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与日本激烈且不乏摩擦的贸易竞争,于2000年左右开始重新占据全球市场,如今已经成为香菇生产第一大国(王斌等,2017:26)。

显然,三县之于中国食用菌产业的价值,不仅在于在经济上代表着中国食用菌产业的集聚地,更在于文化上作为香菇可能起源地的历史文化价值。面对这一内蕴着经济但又远超经济的历史文化价值,在县域政权的组织主导下和香菇生计担纲者的参与下,通过“发明”一套香菇的民族国家话语以及一系列遗产工程,推动了这一移动农业的“文化遗产化”。使这一原本偏狭的山地,转而成为国内乃至世界食用菌产业的“核心”,而这一过程充满着“创造统治的艺术”。

冲突理论指出,外部性冲突会导致内部认同的聚集。东亚世界的菇业竞争,显然强化了华人食用菌行业的民族意识。20世纪80年代,经过日本学者的论证以及日本在世界香菇产业中的主导地位,日本几乎被公认为世界人工香菇栽培的起源地,香菇一度被称为“日本菇”(林卫国,2015)。1984年,在一场国际食用菌研讨会上,龙泉食用菌工作者张寿橙发言论证龙、庆、景三县为香菇起源地,日本香菇种植技术亦源于吴三公,引起了国际热带地区菇类学会主席、华人食用菌著名专家张树庭的关注。在详加考证后,张树庭与美国著名蕈菌学者共同署名写成《中国香菇早期栽培的历史记载》一文在英语学术世界发表,论证香菇起源于龙、庆、景三县而非日本,引起了强烈反响,据传还得到了时任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关注,并委派专家前来探察(张寿橙,2019)。

此后,香菇作为“中国菇”的话语,随着中国香菇产量成为世界第一,逐渐压倒了“日本菇”话语。而作为香菇起源地的龙、庆、景,以及作为香菇生计始祖的吴三公,让三县拥有了站上国家乃至世界食用菌文化的高位,成为中国香菇业历史担纲者的契机,但庆元县最先摸到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调子。

在多年的酝酿之后,1990—1992年间,庆元香菇节、香菇市场落地成为现实,县菇民委员会也被改组为食用菌协会,成为县属社会团体,当年以“移动的社会结构”进行自我运营的香菇生计被更多地涵容到县域政府的组织规划当中。1993年庆元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中国香菇城”工程计划,则进一步提升了食用菌产业规划的系统性。“国菇起源”的文化遗产化构建也应时而生,并最先展现了“创造统治的艺术”。

一是“国菇起源”的话语建构。尽管龙泉科研人员最先抛出了香菇起源的论说,但率先有组织地进行“国菇起源”的民族国家话语建构的是庆元。他们先后7次邀请张树庭前来庆元参访,而张于1989、1993年题写的“香菇之源”“中国香菇城”被庆元运用于食用菌经济与文化发展的各种场合,随后包括费孝通、程思远在内的国家级领导人为庆元题写“中国香菇城”“香菇之源”,各级政府对“中国香菇城”“中国香菇之乡”等铭牌的认定,则强化了这一话语的政治性。2010年,率先提出“香菇是中国国菇”这一口号的食用菌专家卯晓岚为庆元香菇博物馆题词的“香菇是国菇”,则帮助庆元进一步完善了“国菇起源”的话语体系。

二是“香菇始祖”的传统再发明。早在1993年,庆元县便重塑了西洋殿的吴三公塑像,明显祛除了五显大帝的复刻印迹,改为“右手执龙鞭,左手托香菇”的形象,有了更多的人文始祖色彩。而在传为吴三公出生地的龙岩村,一座声称建于清道光年间,后破败坍塌的吴三公祠(9)郑君.中华香菇文化第一村.中国庆元网.(2011-06-14)[2021-04-20]. http://qynews.zjol.com.cn/gynews/system/2011/06/14/013863365_03.shtml。,名义上由村民和菇民集资,实质上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重新落成(叶光锦,1993)。与此同时,一系列围绕“香菇始祖”的仪式再发明,也被铺展开来。自1993年以来,庆元县便借助主办国际、国内食用菌研讨会等名义,邀请以中、日、韩三国为主的国家和地区的食用菌研究名家不间断地举行吴三公祭拜仪式。而自2013年起,吴三公被中国食用菌协会追奉为“香菇始祖”之后,庆元县便一年公祭、两年民祭地连续主办“香菇始祖吴三公朝圣活动”,以中、日、韩三国为核心的食用菌从业者代表向吴三公的祭拜仪式,已成为食用菌行业的象征性活动。不过,日本蕈菌的权威专家中村克哉,始终拒绝承认日本香菇种植法源自中国,并且从来没有来过庆元,至死也没有祭拜过吴三公(张寿橙,2019)。

可以说,民族国家“上山”的组织聚合,不仅仅在于通过将山地人群纳入国家组织内部,凝聚山地人群的民族认同、国家观念,更展现在行政国家、官僚制组织的“上山”和延展。而改革开放后的国家政权建设具有更强、更快速的行政组织建设色彩,县作为相对中央最完整的“微观国家”,也作为离社会最近的“现实国家”(杨雪冬,2009),拥有比王朝时期完善得多的组织聚合机制。这一系列由县域组织主导的香菇生计的文化遗产化,帮助庆元县创造了一个颇具食用菌行业象征意味的民族国家“统治秩序”。申言之,其使这一居于浙西南偏狭山地的普通县域产生了代表中国站在食用菌产业的“核心”,站在全世界至少是东亚食用菌市场的“核心”的感觉效应。

然而,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县域竞争”曾经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引擎(张五常,2017:158-166),“地方性国家统合主义”是县域政府的核心组织特征(Oi,1995)。而近年来在项目制的主导之下,县域政府更是呈现了行政资源垄断、政治动员和公司化运作的“行政—政治—公司”三位一体统合治理特征(折晓叶,2014)。正是这一“上山”的县域组织,既让香菇文化的遗产化突飞猛进,又陷入了遗产竞争的态势。

自1989年张树庭为庆元题写“香菇之源”之后,同样以香菇产业为核心产业并将香菇文化视为文化遗产的龙、庆、景三县便陷入了“香菇起源”的遗产竞争,其主要体现在龙泉对庆元的挑战上。虽然吴三公被视为三地香菇始祖,但吴三公出生地和迁居地均位于庆元境内。从县域竞争的视角看来,吴三公已然被视为庆元的资源。为此,龙泉市以何澹最早记录香菇种植办法,对外宣传何澹为“香菇文化之父”,并在2009年举行塑像剪彩仪式。此外,由于不少菇神庙仅供奉五显大帝,2011年开始龙泉市还在各庙增设吴三公像和刘伯温像,其中龙南乡下田菇神庙便成为第一家。面对挑战,为了巩固自身“国菇起源”的象征地位,2013年庆元县向中国食用菌协会申请追奉吴三公为“香菇始祖”,尽管遭到了龙泉的异议,但协会最终还是予以通过(甘长飞,2021:478-482)。

而更具深意的竞争,是在双方围绕赴台菇神的“主权”争夺间展开的。作为台湾地区香菇主产区的南投县和台中市,一直以来有到大陆迎请菇神的意愿,但两地对到庆元还是龙泉迎请存在异议。2011年7月,南投县菇民率先到龙泉下田菇神庙,将吴三公分灵请至埔里受奉宫,这成为在台湾安家落户的第一尊菇菌业神明。面对似乎被“假菇神”捷足先登的局面,同年12月,庆元县专门在西洋殿取火,由吴三公后裔、所在乡党委书记、县食用菌管理局局长组成专班专程护送吴三公“金尊”赴台中圣普宫,据庆元报道台中市长亲自为神像“起轿”。

事实上,在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文化遗产项目申报和文化遗产展示的建设热潮当中,三县也开展了全方位的竞争。例如,景宁于2007年将菇民戏申报为第一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庆元将菇神庙会申报为第二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龙泉则于2009年将菇民防身术申报为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10年,庆元县迁建了一所崭新的中国庆元香菇博物馆,而龙泉企业家则于2009年开始历经10余年建设了中华香菇博物馆。

可以说,香菇生计这一移动的农业是浙西南边缘山地社会、三县交界高山上的产物,作为一个在前现代社会产生的文化形态,其拥有马林诺夫斯基意义上的有机整体特征,是一个“部分由物质、部分由人群、部分由精神构成的庞大装置”(马林诺斯基,1999:52-53)。当代,因为这片山地的食用菌经济缠绕到国内国际市场的缘故,在组织性力量的介入下,这一移动农业被进行了以民族国家话语为核心的文化遗产化改造,从而充满着“创造统治的艺术”。但这一遗产化又在“上山”的县域组织性聚合中被肢解了,这一前现代的文化形态陷入碎片化、商品化。

五、结论与讨论:一种能动的“农民商”文化形态

如果说中国也是谷物文明、谷物帝国的话,那么中国人种植食用菌的历史,虽然与绵延几千年的谷物稻作传统相比要短得多,但食用菌种植所要调动的人与自然、人与国家的关系却要复杂得多。对浙西南山地社会香菇生计的生成与文化遗产化历程的探讨就反映了这一点,颇有罗安清在讨论松茸全球化过程中的“允许缠绕”的意味(罗安清,2020:6-7)。

香菇作为一种被“半自然”驯化的菌类物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很难完全脱离自然环境,这便大大增加了种植者深入自然的不确定性;作为一种经济作物,既要面临山地世界的流动性,又要面临未知世界的财富流动性。而这些都影映在移动农业的管理技艺和叠合的神明体系中,种植者需要通过这些技艺和体系来压抑、禳解他们所面临的忽贫忽富、或生或死的不确定情境。

而本文更关心的是,作为一个可以进行移动的生计,却“不可逃避”,也是“无处可逃”的东南丘陵山地人群,在种植香菇这种对谷地社会有着不可割舍的政治性、经济性依存的作物,在面对“上山”的国家之时,会呈现什么样的文化形态。很显然,他们与斯科特笔下的我国西南山地人群做“逃避统治”的政治选择,或者其他论述中那些惶恐地内化国家、脆弱地具身化(embodiment)国家的西南地方社会都是截然不同的(Mueggler,2001:4-22;黄剑波等,2018)。在王朝国家时期,他们面对可能的“流寇”“逃民”疑义,很是灵巧地“借用”那些王化天下的象征经济、象征符号来完成自身的生计和文化合法化。而相较于那些“接受统治”的山地人群,他们则表现出了更多的精明策略,特别是在商品化的浪潮面前,甚至胆敢假托皇帝-士绅的名义声称“皇封专利”,敛聚了那些流动的财富,并达到了小资本主义式的生计繁荣。这比华南那些忽兵忽匪、又贼又民,周旋于“编户齐民”的山地人(陈春声,2013;黄志繁,2006),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充分展现了“借用统治的艺术”。

更为鲜活的技艺,也让浙西南山地更明显地区别于“接受统治的艺术”的,则是这一香菇生计在民族国家时代所展现出的“创造统治”的能动性(agency)。面对一个“上山”的组织聚合型国家,当他们实现向现代食用菌产业的转型,被更多地涵容到组织规划当中,并且面向外部世界的流动性被缠绕到更为广大的国内国际贸易秩序当中的时候,县域组织和香菇生计的担纲者,又迅速意识到自己的民族国家成员身份,发动各种专家与政治资源,推动这一已经停止移动的移动农业的文化遗产化。熟稔地构建“国菇起源”的话语体系,进行“香菇始祖”的传统再发明,创造了一种菌菇产业的“统治秩序”,产生了站在中国、乃至世界食用菌产业和文化“核心”的感觉效应。这恰如前述社会学家所指出的,对于东部山区来说,不是“文明不上山”,而是“文明半上山”。当代浙西南的香菇生计既延传了本地传统自组织关系,又呈现着政府组织影响的政治关系,甚至还渗透了因全球化影响而形成的隐蔽的“国际关系”(10)毛丹,2012.以中国农村转型为契机推动社会学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报,7月3日。,正是这些“文明半上山”,让他们拥有了“创造统治”的可能性。同时,也正如葛兆光所说的,作为一个由王朝国家蜕变来的民族国家,当代中国的国家观念,是在无边“帝国”意识当中有有限“国家”观念,在有限“国家”认知当中保存了无边“帝国”想象,依然残存着中央帝国意识(葛兆光,2011:28-29)。这些“创造统治的艺术”的山地人群也莫不是如此,这些民族国家的行动者,似乎也是内蕴着天下帝国的行动者,他们在食用菌产业中所构建的那些话语、发明的传统,不也是对“天下归心”“万邦来朝”的“天下秩序”的拟制吗?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些“借用统治”“创造统治”的山地人群、移动农业背后的文化形态?

余英时(2014:192-202)曾指出,近世中国的重要变化,在于“士商相杂”“士商合流”促成了一种充满道义的商人文化的崛起。如果说这代表着一种中国式资本主义大传统的话,那么浙西南这些既深入自然从事不确定性劳作,又需要面对外部世界财富流动性的香菇生计,代表着一股具有小传统特征的“农商相杂”“农商合流”的潜流。这种复合了农业和商业特征的小传统可能比“士商合流”出现得还要早,或者本身就潜藏在中国小农小商、亦农亦商的社会结构当中,只是在以谷物种植为取向,力主定居化、清晰化的王朝统治下被压抑了。浙西南山地人群,正是囿于那“山多田少”的生存环境,偏居在国家统治的夹缝当中,才得以唱响这种“执拗的低音”。

这种“农民商”文化形态是充满能动性的。他们当中可能没有太多“经商有道”的道义经济,充满着韦伯所说的俗众理性主义,甚至还可能被称为财神伦理(肖云泽,李向平,2015);也没有严肃的政治哲学,有的只是在这个变动不居的国家当中,如何能动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可能正是这种“农民商”文化形态参与了近世中国的商业繁荣,并且推动了改革开放后部分地域的经济先行,浙江、福建、广东,甚至包括南洋、欧美等更广大世界中的“他者中的华人”,都受到这种文化形态的辐射。

当然,这种“农民商”文化形态也深嵌在费孝通所谓的“差序格局”之中,他们会伸缩自如地调整自己的差序范围,以将各种资源纳入私我主义的逻辑当中(费孝通,2013:26-29)。以至于他们“大公无私”地以国家为蓝本想象自身之时,又很容易陷入“假公济私”的悖论之中,甚至遭遇本文化的消解和自组织的肢解,陷入重复建设、无序竞争的怪圈。县域竞争的弊病即在于此,香菇生计的县域竞争,更在于此。

不过,2014年庆元县以“浙江庆元香菇文化系统”成功申报全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19年也已经以“浙江庆元林-菇共育系统”成为我国向联合国粮农组织推荐的四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之一。这一遗产保护项目正是以系统性、活态性、动态性为主要特征,是以呼应传统小农的需要和期待为原始出发点的(Koohafkan & Altieri,2017:56-59),或许接下来我们可以问的问题是,它能给香菇生计带来新的生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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