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锋
上海亦境建筑景观有限公司 上海 200062
文旅也就是文化旅游,按照世界旅游组织(UNWTO)对狭义的文化旅游的定义,文化旅游是“人们为满足基本的文化需求而开展的活动,包括民俗旅游、古迹旅游、节庆旅游、朝圣旅游、演艺旅游等”[1]。旅游原本就是以地域差异性为诱因的,而文化旅游作为一种旅游的类别,因其具有文化导向而富于地域性、艺术性、民族性、神秘性、多样性、互动性等文化特征。
伴随着文化旅游热度的提升,文旅项目已成为近年的建设热点。文旅项目强调对旅游资源文化内涵的体验,地域性就是这种文化内涵中的最为重要的一个维度,这种文化内涵的表达就是以本土的地域性文化特征为基础,以对地域文化的挖掘与再创作为手段,以形成不同于他处的文化表达的差异性为目标。在“记得住乡愁”的语境下,以差异性为外来游客提供“他乡”的新鲜感与独特性体验,满足他们探奇求知的需要;以地域性为本土民众提供对“故乡”的自我认知,来求得他们的认同感,这两方面就成为文旅项目设计的使命。
以此认知为基础,以“在地性”作为文旅项目的设计应答就成为一种可能。首先,在宏观层面,在地性的文化观可以着眼一个区域的地方文化,提炼既有的地方文化符号作为显性的要素;也可以着眼于一个区域承载的人文信息,将其转化为可以发生联想的显性要素,两种方式都是以凸显文旅项目不同于他处的视觉形态特征为目的。其次,在中观层面,在地性的空间观可以从文旅项目所在空间的特征入手,表达项目与周边环境的融合性与差异性。每一个特定的场所都有一个特定的性格,就像它的灵魂一样,它统辖着一切,甚至造就了那里人们的性格。[2]第三,在微观层面,在地性的技术观可以通过发掘和传承当地的营造技术,从而在细节上表达文旅项目的特征。通过上述三个层面,在地性的思考就有可能转化为文旅项目的差异性和融合性的追求。
鲁迅外婆家景区位于绍兴孙端镇的安桥头村,也就是鲁迅笔下的“平桥村”。这是个自带故事的小村子,因为鲁迅先生的《社戏》和《故乡》两部文学作品中多处都讲述了他儿时的趣闻轶事。鲁迅外婆家旧址、门前的河道、儿时与阿发追逐的平桥……很多场景迄今仍有保留。
作为3A级景区的鲁迅外婆家景区与安桥头村合二为一,村民的日常生活仍在其中。因此对于景区的整体提升规划,我们将重点放在挖掘鲁迅在这里的成长故事,打造“鲁迅的童年生活”为主题的旅游IP。规划在原有的空间结构中,通过局部植入一些易于触发联想的元素,塑造一系列可供体验的场景,最终将作为鲁迅文学感知的触点和水乡童年记忆的升华。
“竹弶”是鲁迅外婆家景区整体提升项目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我们考虑如何植入“鲁迅的童年生活”这一核心IP时,最为大众熟知的两篇作品《故乡》、《从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中均有描述的一个器具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故乡》中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作为儿时冬季的一项重要娱乐。《从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也有“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的方法,但鲁迅“却不大能用”。以“弶”为载体,应该是可以形成趣味点,勾起联想并构成故事性的。而竹篾编织的生活用品在绍兴当地传承已久,竹编工艺还被列入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果能建构出一个夸张尺度的大“竹弶”,塑造出一种特殊的空间体验,这种戏剧化的效果,也恰好符合鲁迅外婆家景区提升规划以文学作品为发端,塑造旅游IP的诉求。
作为外婆家景区为数不多的几处新的建构筑物,竹弶的选址需要有一定的显示度,让外来游客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同时又能很好地服务于村民。
安桥头村滨邻河道的区域大多保留着传统江南水乡的民居建筑,而远离河道的区域则是近年来逐渐兴建的民居。在新旧民居之间有一块约1500平方米的不规则空地,场地由一排传统民居与几栋小型公共建筑形成半围合,空间界面相对松散。由于这块空地正对南北向进村主路的端部,是外来游客的必经之地,是旅游体验的空间序列中的重要节点;同时这块场地靠近村中心的位置,村民使用频率很高,平日里的停车晾晒,特殊时间的红白宴请,都在这里解决。这块空间既不属于传统乡村聚落的近人尺度的开放空间节点,又不是新的乡村规划中清晰限定的广场空间,更大程度上是早期的几条狭窄的人行支弄与后期的机动车道交汇的一个交通转换空间,因此空间性质可以被视为一个传统与当代的过渡空间。在对村民的访谈中,我们还得知场地西南的一栋小型公共建筑十多年前曾是一所小学,课间学后孩子们就是在这片场地奔跑嬉戏玩耍的,这里承载着他们的儿时记忆。本次规划中,我们为曾经的小学注入了书店的新业态。作为竹弶的选址,这里既有显示度,又有场所记忆,非常适合。于是,在这个场地上要解决的问题和注入的内容就逐渐清晰起来。正如舒尔茨所说:“创造建筑空间,就意味着把志向决定的生活形态在环境中统一起来。”[3]。我们要在这个村中心场地上形成一个具有空间凝聚力的公共场所,功能上能让游客游玩体验,能让村民纳凉休憩,能承载节庆活动聚会;心理上能激发游客的好奇心,能唤起村民的儿时记忆。
什么样的空间模式能够承载如此多的内涵?我们想到了传统园林中的“亭”,当我们置身亭子中的时候,亭子如同一把打伞为我们遮风避雨却依然能够与周边环境对话;而当我们在亭子外观望它时,它又如同一个舞台成为视觉焦点,亭中人则自然而然的成为舞台上的主角。亭的这种空间模式对于这块场所再合适不过了。
这块场地周边的建筑建造于不同历史年代,从晚清时期的合院民居到近期的“小洋楼”式样的民居,有白粉墙也有各色瓷砖琉璃瓦,一层到三层平顶坡顶各异,呈现出不同建筑风貌、形态尺度和材料色彩。与场地衔接的街巷空间,从十米宽的车行主路到不足一米的人行支弄,不同方向和尺度的道路交汇于此。场地中还有几棵已经成形的大香樟树。面对如此多而杂糅的元素,什么样形态的亭才能与这些元素和谐共处?与上述环境中的任何一种元素寻找同质关系都难以与其他元素取得协调,或许跳脱既有逻辑,植入某种新的语汇才能找到解决方案,我们尝试用柔韧曲线的空间张力来调和不同的元素。格雷格·林恩认为“柔顺的形式特征——主要是非标准的形式和拓扑几何学,它们通过变形保持形式上的完整,这种变形不会导致开裂或折断,但是通过变形他们能够有效的联结、混合、融为一体”[4]。
最终,一个由四根柱子支撑的近八百平方米“亭子”诞生了,这个“亭子”以适度夸张的尺度与柔和的形态,与新老建筑、道路街巷、香樟树并置却不冲突,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的力量感。
与砖、石、木这些传统建材相比,竹子具有天然的柔韧性,尤其当竹子被劈成竹篾后,这种特征更加凸显,并在传统竹编器具展现得淋漓尽致。竹子的这种材料特质与我们的追求在两个方面有较高的契合度:一是从材料表观对鲁迅文学作品中“竹弶”的联想,一是的在混杂环境中塑造柔顺形态的可能性。
对于竹弶的材料与色彩,浑然一体的构成使人从材料和色彩上能够很轻易的感知到竹编的特征;同时我们采用尺度上的强烈对比,大尺度的竹编结构使人至于下方时,能够感知到那种被笼罩的戏剧化的空间体验,犹如幻化成了鲁迅儿时记忆中那些觅食的鸟雀。为了让文学作品中的场景更加通俗易懂,我们还在竹弶下方放置了一组与儿童尺度相近的彩色鸟雀雕塑,这种“通感”的方式可以让儿童也能感知到竹弶的空间魅力。这些小鸟姿态各异轻松自如,完全没有要被控制的紧张感,这种从容淡定源自竹弶中心可以自由飞出的直径九米的圆孔。这种处理手法也恰好隐喻了鲁迅在《故乡》一文中所要表达的对自由的渴望。
对于竹弶的曲面形态,我们采用钢龙骨骨架外包竹篾表皮的方式实现了整体化的曲面造型,充分彰显了竹编的塑形能力。同时我们没有延续传统竹编工艺规则有序的编制逻辑,反而采用了看似无序的冰裂纹式的图案编制方式,这种自由编织的方式有效的缓解了单根小尺度竹篾在面临大尺度建筑表皮时拼接困难的问题。
当夜幕降临,竹弶的四个支点下透出暖光,我们用宽距窄距两种投光灯间隔环状布置,光线透过环状座椅的缝隙,衍射出的交叠光晕投射到了竹弶底部形成了盛放的花瓣。
会安斗笠餐厅项目位于与越南会安古城隔河相望的一座小岛上,整座岛是我们规划的一个“印象会安文化主题乐园”,乐园以表现会安古城500年前商贾云集的海上丝绸之路重镇为主题,其核心吸引物是晚间的一台大型实景演出。演出通常在晚间7点左右开始,可容纳3200名观众同时观看,相当多的观众需要在乐园中共用晚餐,因此一个几百人的大餐厅就成为必须。
乐园还原了500年前会安因码头而兴起的历史场景,很多小体量的建筑散乱地聚合在一起,具有有一定戏剧性而更像舞台布景。这一场景成为了餐厅的环境背景,而餐厅作为乐园中最大体量的建筑,面对外来游客,尤其是60%以上的国际游客,需要传达与真实功能相一致、与当代会安相匹配的信息。因此,在地性的文化表达就成为设计思考的切入点。
在越南,头戴斗笠身着奥黛的女性形象,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民族特色的着装习俗,至今的节庆、仪式中仍然保留着这一习俗,其中的竹编斗笠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因此我们选用斗笠的圆锥形象作为餐厅的基本形态,就地取材、本土编织技艺以及对多雨湿热气候的适应性是斗笠的主要特征,这些主要特征也恰如其分地成为表达地域性传统文化内涵的载体。
斗笠餐厅位于乐园中部的轴线位置,轴线东端是乐园里的核心项目室外剧场,轴线南北两侧分别是历史场景体验区与亲水体验区,北侧水面相对开敞,而南侧的仿古街区则呈现出多个小体量建筑聚合的状态,因此斗笠餐厅成为非常重要的视觉标志物,而斗笠状的圆形屋顶所具有的向心感恰好能够承载这一诉求。
圆形平面的餐厅直径达到26.9米,对于竹结构而言单跨的支撑显得薄弱,空间层次也显得比较单一。因此我们设置内外两圈柱网以增强支撑效果,内圈柱子支撑大跨的屋顶,而外圈柱子则起到斜撑的效果,因循着屋顶也自然地形成了重檐效果,两层重檐之间的缝隙自然地形成了高窗。这样圆形坡顶下的内圈柱子所围合的空间具有强烈的内聚力,形成了礼仪感非常好的集中就餐场所,而两圈柱子之间的空间尺度略低更有亲和力,视线的发散效果也更适合布置散座轻松用餐。
会安湿热的气候条件下,自然通风非常重要。餐厅设计利用斗笠遮阳通风的原理,建筑屋顶外圈大尺度的出挑可以有效遮阳,全架空的空间结合高耸的圆锥最顶部的通风孔,以及高低屋面之间的高侧窗形成了良好的拔风对流效果。我们在建筑周圈布置了小的浅水池,当傍晚时分游客在餐厅用餐时,徐徐的清风就能从水面带来凉爽气流,调整了餐厅的小环境而提高了用餐舒适度。
确定了斗笠作为形态基础,我们深入研究了斗笠的制作工艺:竹篾构成圆锥形的骨架,骨架上覆盖一层层棕榈叶或竹叶,再用坚韧的葵丝缝纫,编成之后还要涂上专用油防止渗水。我们将这种构造原理移植到建筑屋顶,同时吸收了越南当地的竹建筑的建造经验,塑造出轻巧而柔韧的骨架。首先对单根竹子进行去糖、防腐处理,以增强其防火和耐久性能;其次进行单根柱子的热弯成型;接下来对多根竹子进行绑扎形成“束竹”的梁柱,成为满足结构要求的“预制”构件;最后进行吊装和现场装配。在这样的结构骨架之上,支撑小断面竹子密集编织成的竹望板,然后逐层覆盖竹席、PVC防水膜,以及最外侧覆盖的竹叶与稻草困扎成的屋面,最终呈现了地方特色浓郁的“斗笠餐厅”。
绍兴“竹弶”与会安“斗笠餐厅”两个项目尽管具有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理区位、不同空间环境,但我们都尝试从三个不同的维度进行在地性的表达。首先是在地文化的挖掘与提炼,竹弶是我们从文学作品中找寻文化标志进行转译,而斗笠餐厅则是对生活要素进行平移与抽象,二者最终都被赋予了一定的故事性,这是文旅项目的重要支撑点。其次,我们从项目基地的空间场景中梳理出场所特征,竹弶是我们在新旧交界多元并置的环境中,追求对话与融合的结果;而斗笠餐厅则是在娱乐化场景中凸显其内聚力与独特性的表达。第三,在建构层面,我们从地方材料与生活生产技艺中找寻适当的方式,而两个项目的所在地恰好都有竹编工艺的传统,我们从传统技艺中汲取营养,用不同的方式予以表达,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个性特征。注入文化讲述故事、响应环境塑造场所、传承技艺构建特色,这就是我们以“在地性”的方式对文旅项目建设的回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