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进玉,孙晓晨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人口的跨国流动日趋频繁。传统跨国移民研究模式是以男性视角或无性别视角为主,缺乏对女性移民群体的应有关注,并且简单地将女性视为依附者,认为女性在其中处于被动、边缘的位置[1]。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际移民女性化趋势愈发明显。一方面,女性移民人数所占比例越来越高,到21世纪初,这一比例已高达49.6%[2];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女性从依附者转变为独立移民,成为家庭迁移就业的主体。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劳动力市场内在结构变化以及国际化趋势的连锁效应,女性得以进入更广泛的就业领域,在一些行业中真正撑起了半边天[3]。越来越多的女性移民在新环境之中摆脱压迫和歧视,获得自由、平等的机遇和新发展,女性国际移民以及相关问题也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
目前,学界对华人女性跨国移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东南亚、欧洲等华人传统迁入地,重点关注跨国婚姻、女性劳工、随迁女性等群体的关系网络、家庭地位、权利等问题,对跨国女性从商群体的研究并不多见。目前,对跨国女性从商群体的研究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有以下几种。弱势理论认为,女性从事商业经营有追求独立和个人理想的意图,但更多是一种被迫的生计选择,面临着性别、移民等多重弱势[4]。混合嵌入理论认为,女性从商群体作为行动者有其自身主体性,能够巧妙地利用性别特质和主观能动性,通过在迁出地与迁入地的宏观、中观、微观三个社会层面的嵌入来开展跨国商业活动,从而实现自身的生存与发展[5][6]。还有一些学者从劳动力市场理论、移民聚集地理论、社会网络理论等视角出发,探讨女性移民中经商群体的产生背景、角色担当以及所面临的诸多问题[7][8][9]。
总体来看,学者关于跨国女性从商群体的研究缺乏综合视角。有些学者看到了跨国女性从商群体被动、边缘的一面,有些看到了其积极、强势的一面。诚然,女性在从事商业活动过程中面临着移民身份和性别的双重劣势,甚至从商的决定都是一种被迫的生计选择,但是,作为行动主体的女性也能根据外部环境以及自身实际情况采取策略以求得生存与发展。因此,在对跨国女性从商群体进行分析时,既要考虑到其被动的一面,也要看到其主动的一面。另外,对跨国女性从商群体的相关研究过多关注女性本身,对其所属家庭特别是女性与男性的关系甚少涉及。然而,在目前的商业活动中,没有哪个行业只有女性而没有男性,或者只有男性而没有女性。脱离男性来谈女性,或反之,都不能对商人群体有相对准确的把握。因此,在对跨国女性从商群体进行研究时,要考虑到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女性与所属家庭的互动等因素。
本文以活跃于中俄边境的山西女商为研究对象,对当今跨国女性移民群体的多重角色及其主体性成长展开探讨。在研究伊始,主要以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作为宏观理论视角。结构化理论主要探讨的是作为行动者的个人与外在客观环境的关系。吉登斯认为,外在的结构不仅对人的行动具有制约作用,而且是行动得以进行的前提和中介,它使行动成为可能;行动者的行动既维持着结构,又改变着结构[10](124)。山西女商虽然面临着移民身份与性别的双重劣势,甚至还在以依附者的身份外出迁移,但是,在市场内外的活动中,山西女商能够充分发挥个人能动性,不断地改造和利用外在结构的各种规则和资源开展跨国商贸活动,从而实现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在具体分析女商的主体性成长时,聚焦整体观视域下女性与家庭、市场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女性在不同发展阶段扮演角色的考察,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女性是如何实现从家庭妇女到老板娘再到女老板的蜕变,以及这一主体性建构的意义所在。
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中俄关系恢复正常化,两国之间的人口流动与商贸往来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中国商人将中国生产的皮衣、羽绒服、鞋类等各种生活日用品源源不断地运往俄罗斯进行商贸活动。两国物价的巨大差异与市场信息的不对称,使这些商人在短期内积累起巨额财富, “罐头换飞机,挣了一个亿” 等神奇的商业故事在中俄跨国市场中迅速传播开来,也吸引了更多中国商人搭上开往俄罗斯的淘金列车。
这批以满洲里口岸为大本营,穿梭于中俄两国开展跨国商贸活动的商人中,有一部分来自晋西北的乡土社会,其迁移与就业经历与 “巴黎的温州人”[11]“纽约唐人街”[12]以及 “北京浙江人”[13]“新化数码人”[14]等商业迁移群体相似,形成了 “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一群人来到某个地方从事相同职业” 的移民现象。具体来说,这些从事跨国商贸活动的山西商人主要从事汽配、汽修及相关行业,由家庭成员、亲戚、同乡、朋友等关系组合而成的关系网络是该商人群体迁移就业的重要社会资源,依托家庭作坊式经营和 “同乡同业” 的策略[15](144),他们迅速在中国的满洲里口岸与俄罗斯后贝加尔斯克口岸的汽配、汽修市场中站稳脚跟。到21世纪初,以满洲里为大本营,穿梭于中俄两国之间的山西商人已有700多人,他们控制了满洲里对俄汽配市场约3/4的份额,还在后贝加尔斯克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控制了当地汽配市场约1/3的份额。
20世纪90年代初的汽配行业是男性的天下。随着在中俄跨国市场中站稳脚跟,这些山西男性将家眷陆续带到满洲里口岸和后贝加尔斯克口岸。于是,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到这一迁移与就业的链条中,并在其中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从给别人打工、做销售到独自在市场中摆摊,再到拥有自己的店铺。到2010年,当地山西商人中的男女人数几乎持平,由女性独立经营的轮胎店、汽车用品店、汽车美容店等各类店铺随处可见。不仅如此,山西女商还积极涉足其他行业,如俄罗斯食品零售、木材加工等。她们搭建起自己的跨国商业网络,实现了从农家女到跨国女老板的蜕变。
探讨女性商人这一特定群体的迁移与就业,必然要将其置于一定的社会结构与文化氛围之中。从宏观层面而言,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中国经济社会转型期,户籍制度的松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工业化进程加快,推动一批批农民离开乡土,进入城市寻找谋生之路。同时,中俄关系正常化以及两国经济互补的客观现实为随后在两国边境地区形成的跨国商贸活动提供了基础和条件。从中观层面来说,中俄跨国贸易所带来的高额利润与迁出地社会 “人多地贫”①本文的访谈对象全部来自山西省吕梁市临县,出于人类学田野伦理要求,对受访者进行了匿名处理,下同。历史上,地处晋北的临县一直是山西人口向外迁移的重要地区之一。当地自然环境较差,自然灾害频发,农业生产回报率低,人稠地狭,人地矛盾较重。进入现代以来,临县在20世纪90年代是山西省有名的劳务输出大县,有 “50万外出大军” 的说法。的现实困境构成移民的强大拉力与推力。历史上,明清晋商凭借转运与销售,主导中俄贸易之路长达5个多世纪之久,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对俄商贸传统与移民记忆是推动商人群体再度北上淘金的群体惯性和文化传统。从个体层面来说,女性移民与男性移民存在很大差异。本文选取较有代表性的12名山西女商,尝试通过她们的故事来分析山西女性商人的迁移动机与群体构成(见表1)。
表1:受访女性基本情况
续表
大多数女性是以已婚身份外出迁移的,她们又可按年龄分为年轻已婚女性和中老年已婚女性两个类型。
年轻的已婚女性绝大多数在婚后不久便随丈夫外出迁移,年龄在20—35岁之间。从家庭背景来看,她们大多出生于农村的多子女家庭,父母以务农为业,家庭条件相对贫苦。
在遇到丈夫前,我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灰暗的。我是临县安业乡一个山上村子里的,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是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我三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一人承担起一家人的生活,靠着种田艰难度日。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我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再大一些,我跟着同村长辈来到县城打工赚钱。①访谈对象:LBX;访谈时间:2021年6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三道街LBX店铺。
由于家里人口较多,父母负担重,她们绝大多数人不得不早早中断学业,分担家务或外出打工,这导致她们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大多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外出务工的经历使她们较早地与社会接触,进而萌生出改变自身命运及其家庭困境的想法。
初中毕业后,我就跟随同乡一起到北京动物园附近的服装市场打工。每天下班后,吃着四菜一汤,住着集体公寓,每月工资按时足额发放,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日子过得非常自由、快乐。不过,我过了20岁后,我娘就催我回家结婚,一个劲给我安排相亲。那时候,我是一千个不愿意。我想的是,怎么也要在城里找个人,哪怕修车子修手表也行,两人能有份事业干。②访谈对象:LLN;访谈时间:2021年6月5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LN店铺。
在调查中发现,来自晋西北乡土社会的女性结婚年龄普遍较小,往往很早就在亲朋好友的安排下去相亲。过早步入婚姻生活并不是她们的主观意愿,早已见识过外面生活的她们也不甘于此。于是,她们尽可能争取婚姻主动权,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以LLN为例,她虽然听从母亲的话回家相亲,但也提出了自己的择偶要求,如有文化、见过世面、在城里打工等等。经过几次相亲,LLN结识了现在的丈夫。谈起婚姻,LLN这样说: “除了爱情因素外,经济因素也是着重考虑的成分,自己的幸福生活都是丈夫给的,婚姻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事情的发展也如LLN设想的那样,婚后就跟随已在俄罗斯打拼三年多的丈夫远赴后贝加尔斯克口岸。夫妻俩在集贸市场中开了一家汽配店,过上了吃喝不愁的生活。随后,LLN将弟弟、妹妹也带到后贝加尔斯克口岸做起了小生意。
需要说明的是,山西男性商人群体的择偶观念也为山西女性外出迁移与就业创造了机会。调查发现,90%以上的山西男性商人选择回家乡寻找结婚对象。一方面,这是因为在异国他乡打拼的男性社交圈并不大,可供选择的婚恋范围十分有限。另一方面,他们认为与同乡结婚,彼此文化背景、生活习惯一致,沟通起来相对容易,可以避免因观念、习俗不同而产生摩擦。
中老年女性是山西女商群体又一重要组成部分,她们是以第一代山西商人的妻子或第二、第三代山西商人的母亲身份外出迁移的,年纪相对较大,一般在40岁以上。
我21岁结的婚,和丈夫有4个孩子。丈夫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走南闯北做买卖,我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庄稼。1993年,丈夫与大伯来满洲里(口岸)创业,觉得这边生意好,就打算留在这边。转过年,我就带着4个孩子也过来了。来这边,一是为了能帮着看看店,二呢这边是城市,生活好,对孩子成长也好。①访谈对象:LQE;访谈时间:2021年5月6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QE家。
从个人经历来看,多数中老年女性在离乡之前都有过 “男工女耕” 的经历。当丈夫外出务工,作为妻子或母亲的她们承担农活,照顾老人,抚养子女。她们外出迁移的根本目的便是实现家庭团聚,并且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以未婚身份迁移就业的山西女性人数相对较少,她们一般年纪较小,文化程度较低,通常由亲戚、朋友介绍到熟人店里来工作。
在传统乡土社会中,年轻的未婚女性到遥远且陌生的城市打工,会被认为是危险且不安分的表现,甚至还要遭村里人说闲话,这些姑娘也因此对外出打工的机会倍加珍惜,在工作中非常勤奋。一位67岁的跨国男性商人这样说:
DSL算是我的侄女,她是我们这边第一个来后贝加尔斯克(口岸)打工的人(女员工)。她18岁就跟着来我店里干活,像装卸、送货等力气活肯定是不能让姑娘干的,就让她跟着我妻子一起做销售。没想着她能干出点啥,结果,这姑娘还挺厉害的,硬生生啃下了俄语,销售业绩一直在店里名列前茅,比那几个愣头小伙子强多了,好几个俄罗斯客户点名让她来当导购。②访谈对象:DYD;访谈时间:2021年5月13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一道街DYD公司。
柔美的形象和细腻的心思,使得年轻的未婚女性在销售、记账等工作中脱颖而出。她们优秀的工作能力也增添了男性商人聘用女员工的信心,此后又有不少未婚女性陆陆续续从家乡来到后贝加尔斯克市场打工。
受传统思想观念影响,外出打工通常被认为是暂时行为,女性终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返回家乡结婚生子。为了改变 “既定的命运” ,这部分外出的未婚女性通常会在打工后不久便与外地的同乡结婚,以便留在外地继续生活。DSL便是这样的例子,来到俄罗斯两年后,在老板的撮合下,她与同在店里打工的同乡LZH结婚。婚后,夫妻俩开了一家汽配店,实现了摆脱黄土地的人生目标。
通过对山西女商群体的调查发现,无论原生家庭还是个人经历,除了少数未婚女性以独立身份外出迁移外,绝大多数女性仍是以依附者的身份外出迁移的。几乎所有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踏上异国他乡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扮演着多重角色,不仅是妻子、母亲、女儿,还是一个 “挣钱的人” 。在适应迁入地生活的过程中,这些山西女性经历了从家庭主妇到老板娘再到女老板的身份和角色转换。
在中国乡土社会中,女性从幼年起就被灌输要承担一系列传统家庭责任的观念,如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洗衣做饭、赡养老人等。在山西男性孤身外出闯荡的阶段,诸如买菜、做饭、洗衣等家务劳动是由男性自己或生活在一起的几位男性轮流承担的。待到夫妻团聚后,妻子会心甘情愿地接过 “本应属于妻子” 的家务活,让丈夫尽快 “解放” 出来,从而全身心投入商业经营中。
我是1999年来的,我丈夫与他表哥及同乡刚从四叔家里独立出来,三个人手头也没多少钱,决定合伙一起开店,他们在二道街国旅附近租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店,取名叫 “成功汽车配件门市” 。店里除了门,周围摆满了批来的、赊来的大小配件,中间只留了1.8米的过道,白天走人,晚上1.8米的三合板一铺、布帘儿一搭,就成了简易的卧室。我来了之后,我丈夫跟我睡一屋,他们睡另一屋,平时给他们做饭、洗衣、搞搞后勤,当时也没有你我之分,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做。①访谈对象:LBX;访谈时间:2021年6月8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三道街LBX店铺。
已婚女性大多是孤身一人跟随丈夫外出迁移的,自身并没有多少可资利用的关系网络与社会资源,在迁入地的早期仍需依附于丈夫。在这一阶段,已婚女性自然而然地承担起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她们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工作与否,而是家庭的团聚与发展。
从后续的女性个人成长来看,尽管绝大多数女性以依附者的身份外出,但是年轻一些的已婚女性习惯于走出家门参加工作,并能以较快的速度适应新环境,她们埋头苦干,孜孜不倦,很快就成为丈夫在事业上的左膀右臂,并在未来的某个阶段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女老板。而中老年女性在外出迁移之前并没有外出工作的经历,文化水平偏低,有一部分人甚至是文盲,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因为在劳动力市场中没有年龄优势,她们只能留在家中承担起洗衣做饭、照料孩子的劳动,即便是发展情况稍好一些的中老年女性,其后续发展与角色转变也大多止步于做一名老板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西女性不再只是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她们中的一些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老板娘。
大多数女性最先接触的工作是记账。在山西商人经营的店铺中,记账并不是一项独立的工作,其功能仅限于方便老板清楚地掌握店铺的日常财务情况,一般是由老板本人来做。这一商人群体是以销售廉价的中国商品为主,低附加值的生意并不需要投入过多的人力资本,因此绝大多数采取家庭手工作坊式经营方式,即由兄弟或夫妻合伙开店,丈夫或兄弟做老板,妻子或另一个兄弟做会计兼出纳,再雇佣几个老乡当小工,这种经营方式也使得家庭生活与店铺生意的界限并不清晰。加之传统社会中的妇女一直有记录家庭日常开支的习惯,于是,记账工作从丈夫转移到妻子手里的同时,其性质也从店内工作变成了屋内家务,不仅成了家庭事务的一部分,也被认成是女性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女性接触到的第二项工作是销售。她们往往能凭借自身所具有的温柔、美丽、容易沟通等优势,在销售工作中展露头角。
我男人脾气比较急躁,碰上爽快的客户,往往一拍即合,这生意就做成了,但遇到磨叽的客户,很容易和人家谈崩。但凡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我陪着客户挑选商品。②访谈对象:LLN;访谈时间:2021年6月7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LN店铺。
调查发现,在夫妻两个人都在店里的情况下,一般由丈夫负责招待顾客。如果碰到难以应付的客户或丈夫遇事外出时,妻子的销售能力一点不逊色于丈夫。当然,在实际工作中,很多女性往往身兼数职,除了在记账和销售方面被委以重任外,她们还参与看守库房、装卸货物等日常工作,50%的女性都有外出取货、看守仓库的经历,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是在男性劳动力不足的时候才会发生。
结合商人群体自身实际情况来看,女性参与店铺经营并不是其主体性成长的结果,而更多是出于店铺经营的实际情况的考量。例如,一对年轻的夫妇在自立门户初期,早已将积蓄用于租店、店内装饰、组织货源等方面,现实的家庭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他们再去雇佣更多的员工,妻子不得不分担一部分工作。换句话说,家庭经济因素导致的店内男性劳动力不足是推动女性从幕后走向前台的根本原因。同时,受 “男主外,女主内” 传统观念以及店铺经营家庭化的影响,男性往往承担着谈合作、进货、送货等抛头露面的工作,女性则负责记账、销售等店里的工作。除了老板娘的角色,她们还要承担全部的家务劳动,白天在店里卖配件,晚上回去洗衣做饭,即便是那些早已作为独立劳动力的女性在步入婚姻生活后也要 “双肩挑” 。
不管怎样,从幕后走向前台给女性带来的影响是积极且深远的。在参与店铺经营的过程中,女性获得了更多接触社会的机会。逐渐地,她们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客户群体,还积攒了数量可观、可自由支配的 “私房钱” ,这让她们变得更加自信、有底气。她们还将自己的家人、亲戚、朋友从家乡带出来,这不仅为家族生意补充了劳动力,还催生了以女性为主导的迁移链条。
随着女性更加深入地参与到市场经营中来,她们越发对自身的处境感到不满。在调查中发现,不少女性在与丈夫共事时都遇到了 “意见得不到尊重” “丈夫一个人说了算” “自己在工作中的贡献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等问题。于是,越来越多的女性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选择 “另立门户” 以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LHL是1993年跟随丈夫来满洲里口岸投奔公婆的。刚来的前两年,她与丈夫、大哥一家、二哥一家、小妹共十几口在公公家店铺打工。LHL与几个妯娌不仅要给全家人做饭、收拾家,还要在店里帮忙、接待顾客。随着对俄市场的火热,家族生意越做越好。1997年,几个兄弟纷纷独立出来自立门户。经过两年的发展,LHL与丈夫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但LHL与丈夫在经营上的分歧也越来越多。随着满洲里口岸的汽车配件市场需求日渐丰富,她想自己开一家新店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由于整个家族仍是公公说了算,是典型的大家长制家庭,女人没有做主的先例,LHL的想法还没正式提出就被否决了。经过几番周折,LHL的店铺终于在多数人的怀疑声中隆重开业了。
从这个个案可以看出,与丈夫在经营中的分歧是女性想要 “另立门户” 的主要原因。当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20世纪90年代中期,满洲里市场中的绝大多数汽配店都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货品全有全的好处,但也有弊端,具体到某一个配件,可挑选的品牌、型号十分短缺。凭借着做销售积累下来的市场经验,LHL果断决定更换经营策略,投资汽车精品,不能总卖便宜货。
当时,我们家人都不太看好我做轮胎代理的事情,因为没有先例,风险太大。我呢,就是要做给大伙看,自己能行。我去天津锦湖轮胎厂申请做满洲里的总代理。成为代理的第一天,我就卖出二三十条轮胎。一年下来,足足赚了5万块钱。第二年,我就跟着他们几个男的来后贝加尔斯克这边开了轮胎店,这边市场上卖轮胎数我最早了。①访谈对象:LHL;访谈时间:2021年6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HL店铺。
LHL选择 “自立门户” 出来做老板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山西女商群体的普遍发展趋势,活跃在满洲里口岸与后贝加尔斯克口岸的山西女商大都是在家族生意扩张时期抓住机会另开新店、独立经营的,从而实现了主体性成长。女性选择 “自立门户” 做老板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首先,对任何一个选择到异国他乡打拼的人来说,都要面临语言、风俗、环境等诸多差异带来的不便。DSL这样讲述了初来后贝加尔斯克时所面临的困难。
刚来这里(后贝加尔斯克口岸)的时候,住在租来的砖瓦房,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房子被煤熏得又黑又脏。俄罗斯人一进店,我就发懵,不懂他们叽哩咕噜说什么。②访谈对象:DSL;访谈时间:2021年5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DSL店铺。
其次,选择自己独立出来做老板,女性就不得不对店铺经营的各项事务都做到心中有数,既要学习进货、摆放商品、账务管理,还要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汽配市场中应对各方竞争,面对由性别偏见带来的各种不便。
最开始的那几年,出去进货,有的老板看我是个女的,以为不识货,故意把其他型号的配件卖给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店里来了客人,看到就自己一个女的在,也会说找家里的男主人来谈生意。①访谈对象:DSL;访谈时间:2021年5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DSL店铺。
一些女性为了方便在市场中行走,会给自己取一个男性化的名字,LHL便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阿华” 。此外,独立开店的女老板普遍认为,孩子是最大的牵挂,自己平日生意比较忙,对孩子照顾不周,忽视了孩子的成长,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孩子已长大了,与孩子因沟通不畅产生的隔阂与冲突令她们十分难过。
“自立门户” 的女性当然也收获了生意成功的喜悦和对自身价值的肯定。越来越多的女性以自己的名义开设店铺,并且在具体经营活动中获得主动权。例如,女性对挂饰、把套、座套等装饰品生意比较擅长,于是开始做起汽车饰品生意。再如,相对于其他汽车零部件来说,轮胎在形制、品牌、型号等方面相对统一,整个市场对女性商人相对友好,一部分女性也像LHL一样开了轮胎店。随着由女性开设的轮胎店、汽车美容店、车上用品店数量的不断增多,这些行业逐渐变成了女性商人的优势行业,改变了过去汽配行业由男性一统天下的格局,进而推动群体劳动分工的进一步分化:从过去的 “男主外,女主内” 到 “夫妻搭档,干活不累” ,再到 “自立门户,各自经营” 。同时,她们利用自身拥有的跨国商业网络,还做起木材加工、俄罗斯食品专卖、玉石专卖等生意,推动了行业横向发展以及其他行业的形成。作为 “掌舵人” ,她们掌握着生意的日常运营、组织货源、店员聘用等决定权,建立了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商业经营网络及人际关系圈。例如,LHL当了老板后,不仅将家人从家乡带了出来,还介绍他们到朋友的店铺打工,先后有40多人,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L姐或L姨,平时遇到什么困难也都愿意找她拿主意。
女性从一出生就受到来自家庭与社会关于性别角色传统观念的影响,待到结婚后,她们会自然而然地承担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责任,为了家庭不辞辛劳。迁移与就业为女性打开了一道通向新世界的大门,她们的个体意识逐步觉醒,认识到自身的价值。很多女性来到中俄边境后,穿着打扮有了明显的变化。在访谈中,LHL这样讲:
俄罗斯女性自由、奔放的一面对我触动很大,过去自己穿着比较保守,也不会化妆,来到这里看到俄罗斯女性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与朋友结伴逛街、购物,这让我觉得咱们女性就该这样活着。②访谈对象:LHL;访谈时间:2021年6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HL店铺。
在调查中也发现,LHL平日穿着打扮很时髦,焗染着黄色头发,佩戴黄金、白金、紫金首饰,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村姑娘。外在形象是内心状态的折射,她们靓丽的穿着打扮反映了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摆脱传统思想观念的束缚,深入、广泛地参与到市场竞争中来,女性的自我价值得以展现,特别是那些拥有了自己事业的女性,她们在市场中的表现丝毫不逊色于男性。她们不但建构起以自我为中心的商业网络,推动了女性优势行业的发展,还以更加自信的形象不断地转化着自己的身份。她们在店里与俄罗斯客户说俄语,在市场中与其他中国商人说汉语普通话,回到家里与家人说山西老家话。
在成长的过程中,山西女商学会了 “抱团取暖” 。调查发现,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山西女商群体组建了 “女子互助会” ,通过举办活动,相互倾诉情感、舒缓心情。
有个老乡脾气特别火暴,爱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一开始他老婆不好意思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出来丢面子。但她丈夫不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下手狠,没办法,她只能向自己的姐妹求助,每次丈夫喝多了,就带着孩子去姐妹家住,几个姐妹也轮番去教育她丈夫,要是再犯,就离婚。①访谈对象:LLN;访谈时间:2021年6月5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LN店铺。
无论是谁,当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来到陌生之地时,都会面临生活和心理上的种种困难与不适。山西女商在面对工作和家庭中的各种问题而无法与家人诉说时,由女性组建的互助会能为她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帮助。
绝大多数女性在迁居初期以家庭幸福为追求,安心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全心全意承担起抚养子女与照顾家庭的责任。随着女性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实现了经济独立,其家庭内部关系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夫妻关系、生育和教养观念上。
女性的主体性成长对夫妻关系的影响集中表现在家务劳动和家庭财权两个方面。过去,家务劳动一般由妻子独自承担,丈夫很少主动分担。随着女性更多地参与到经营活动中,她们在家庭事务中的投入也随之减少,在调查中就曾听到诸如 “妻子自从开了店,也不按时做饭了” , “平日很少开火,都是买着吃” 等一些男性的抱怨。不过,一部分男性开始分担接送孩子、洗衣服等家务劳动。在家庭财权方面,受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山西男性常常 “独揽大权” ,随着女性的主体性成长,她们开始寻求在家中拥有发言权,希望丈夫能够考虑自己的想法,一起商量着做决定。
受多子多福、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等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山西商人家庭希望多生孩子,尤其生育男孩的愿望十分强烈。随着山西商人在地化程度加深,其传统生育观念也受到巨大冲击。很多在后贝加尔斯克生活好多年的商人逐渐意识到 “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 。例如,WQP生了一个女儿,她曾一度觉得对不起丈夫,决心再生一个儿子,不过,WQP丈夫却不以为意, “生男孩高兴,生女孩幸运,老了有个知冷知热的‘小棉袄’”②访谈对象:WQP;访谈时间:2021年6月12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WQP家。。在子女的养育方式与教育投入方面,山西商人努力做到平等与公平,让女儿与儿子享受同等的条件。同时,受俄罗斯文化影响,他们对孩子的培养不再是一味要求学业好,而是注重培养孩子的动手能力与兴趣爱好,如给孩子报兴趣班培养特长,送孩子去参加夏令营锻炼体魄等。
大批山西女性的到来及其主体性成长给山西商人群体乃至迁出地、迁入地社会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具体表现在推动移民群体发展及其适应、推动中俄两国三地之间的人群互动与商贸往来。
随着大批女性的到来,原来清一色的男性天下发生了变化,绝大多数成年男性可以与妻子生活在一起,渐次形成了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一方面,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中国家庭结构由过去的联合家庭或扩大家庭向核心家庭转变,已婚女性与丈夫团聚后大多以经营自己的核心家庭为重心,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在迁入地扎下根来。同时,未婚女性的到来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该群体内单身男性的择偶问题,有利于群体的稳定。另一方面,由于山西商人的经济活动与社会网络深度嵌入,个体之间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可谓 “拔出来,根连着根” 。加之,商人群体采取的家庭经营方式也使得家庭生活与店铺生意紧密联系在一起。上述种种都给女性提供了一个机会,即家庭中的调解者,而且这一功能延伸到家庭外,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我们两家在老家就离着不远,我嫁到这里还是隔壁嫂子给介绍的。那次是因为什么来着,好像是一个客户本来说好要来家里拿货,结果走错了,去了隔壁买货。我男人喝了点酒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拿着这个事去找大哥,两人为此吵了好大一架,好几个人都没拉住。因为这个事搞得我跟嫂子之间来往也很不得劲,俩大男人为此好几个月不说话,真是气死人。多大点事,后来我去找嫂子说开了,我跟大哥道了歉,本身就是个小事,再影响两家人多不好。①访谈对象:LCH;访谈时间:2021年6月11日;访谈地点:满洲里二道街LCH家。
倘若矛盾或冲突影响到店铺的日常生意,并且超过了各自家庭承受的范围,作为家庭生活协调者的女性往往能站在整个群体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用女人之间的友谊来调节或化解矛盾。
女性商人还成为山西临县、内蒙古满洲里、俄罗斯后贝加尔斯克两国三地之间的新纽带。首先,女性商人会不时地给家乡亲人汇款,这些数额不等的汇款不仅对改善亲人的生活起到了积极作用,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传统乡土社会对女性外出劳动的偏见,她们的榜样作用成为更多农家女冲破传统观念束缚外出创业的动力。其次,已在迁入地站稳脚跟的女性商人成为全新迁移链的发起者,她们的家人、亲戚、朋友顺着她们的脚印向外迁移,外出谋生的人群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迁出地农村劳动力过剩的问题。再者,女商对促进家乡发展也起到积极作用。例如,LHL在事业有成之后,不忘造福乡梓,将俄罗斯的食品、木材等源源不断地运销到山西,在她的介绍与鼓励下,越来越多的家乡女性来到中俄边境经商打工。
本文通过调查活跃在中俄边境的山西女性商人从家庭妇女到老板娘再到女老板的成长历程,探讨了当今跨国女性从商群体的多重角色与主体性建构问题。从山西女性商人的成长经历可以看出,女性移民仍存在以依附者身份外出迁移的问题,实现家庭团聚、帮助自身及家庭脱贫、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等仍是大多数女性外出迁移的主要动机。来到异国他乡后,女性同样要承受作为移民的一切劣势——学历低、职业技能低、外语讲不好等等。作为行动者的女性并没有被上述种种困难击倒,她们根据自身现实情况与外部环境,寻找和利用各种有利于生存的资源与机遇开展活动。在商业经营中,凭借着天然的性别优势,女性不仅在销售、记账等工作岗位上扮演重要角色,也在不损害丈夫 “一家之主” 的威严下适时建立起自己的商业网络和优势行业。随着在地化程度加深与家族生意的扩展,这些女性最终走向了 “自立门户” 之路,成为名副其实的女老板,当了家、作了主。女性的主体性成长推动其个体意识的觉醒,提高其在家庭和移民群体中的地位,她们在迁出地与迁入地之间、两国三地之间的人群互动与商贸往来方面起到了纽带作用。不过,女性商人所面临的生存环境仍不如男性,社会的性别偏见、人身安全的威胁等现实问题不容忽视。况且,对女性地位与价值的评价并非取决于其经济生活参与度,而是建立在所在群体延续至今的观念与意识基础之上。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女性并没有完全卸下 “双肩挑” 的重担,她们在家务劳动上的付出仍明显多于男性。相信随着社会整体环境的改善,以及整个商人群体在地化程度的加深,山西女商所面临的这些问题终将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