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坚
(厦门市翔安区文化馆,福建 厦门 361115)
闽南红砖建筑(图1、图2、图3)作为中国传统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传承了中华文化的精髓,保持传统建筑典型的特征和相对固定的格局与形制。中轴线对称、传统木雕(图4)、石雕(图5)、砖雕(图6)等中国元素在红砖建筑中得以传承与赓续。同时,也以其独特的建筑技艺和建筑风貌,在中国传统建筑中独树一帜。在2012年11月国家文物局公布的《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中,“闽台红砖建筑”入列,厦门市翔安区大嶝岛田墘红砖聚落是该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足可见闽南红砖建筑在中国文化遗产中的重要性。闽南建筑就地取材,经历了上千年的发展,形成“红砖、赤瓦、白石基”的外貌特征,与徽派的粉墙黛瓦、陕北窑洞等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六路”“大九架”“七架二落”等严谨、规范的建筑形式及燕尾脊(图7)、马鞍脊(图8)等独特造型,与安徽马头墙、北京四合院、福建土楼等其他建筑有着明显区别。在闽南,大部分传统村落一般以具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家族聚居为主,“厝”是闽南人对家的独有的称谓,“红砖古厝”成了闽南红砖建筑、传统民居(图9)的代名词。古厝的建造,既体现了其建筑的风格多样性,又展示了其布局的规范性,在闽南语系涵盖的地区,红砖建筑大量存在,堪称中国民居的一大特色。
闽南红砖建筑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规范的营造技艺体系,如今,随着现代建筑的迅猛发展,加上土地集约利用等方面因素的影响,红砖建筑整体营造技术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影响,正处于不断弱化,甚至濒临消亡的边缘,现状令人担忧。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如何有效保护传承了上千年的传统技术,成为当前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
历史上,闽南古厝的建造经历过两个高峰期:一是清朝康乾时期,国强民富,百姓安居乐业,此时营建了一大批制作精良的红砖建筑。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至今完好保留的寥若晨星。另一高峰期是清末民初,这一时期不少“下南洋”打拼的闽南人,在海外功成名就之后不忘家乡,情系桑梓,不惜花重金回乡“起厝”。海外华侨为建造精雕细琢的闽南红砖建筑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也带来了“南洋风”。南洋经典的建筑元素融入闽南传统建筑,丰富了该时期闽南传统民居的建筑样式,成为建筑史上中外合璧的典范和闽南民居独有的特色。
追踪溯源,闽南红砖建筑聚落(图10)的最早建造者大多是历史上举族南迁福建的中原人,各族群或家族选好适合自身发展的地理位置,或依山傍水,或顺地形而建,经过数百上千年的建造、扩展而成。建筑风格与特征仍沿袭传统四合院住宅布局与多院落组合的方式,轴线对称,多层次进深,前后左右有机衔接,配置均齐。家族根据人数多寡和经济实力,选择适宜的建筑体量,有三开间或五开间,也有“大六路”建筑格局,屋面举架也按中国传统建筑梁架方式,形成“七架”“九架”“十一架”等建筑格局和体量不等的建筑规模。随着家族成员的扩充,继而往外扩建,形成“前落”“中落”“后落”等递进式的建筑风格,再大者,则在两边以扩充护厝形式,形成围合式的“三落带双边护”大厝,成为具有闽南代表性的建筑风格,可容纳上百人共同生活,一个村落往往有数座此类大型古厝。
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闽南红砖建筑用材以木、砖、石混合结构为主,在保持传统民居整体风格特征的前提下,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因而在材料应用和细节呈现上略有变化。临海地区常以养殖海蛎后弃用的条石砌墙,具有渔村特色;靠山人家用毛石、卵石垒砌装饰墙面,古朴自然;富裕家族则通体红砖铺贴,精工细作;普通家族因陋就简,采取泥土夯墙和土坯砖筑墙,拙味十足。每户人家按当地风俗习惯、个人审美情趣、综合经济实力等实际情况,都能准确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和定位,因而形成了丰富的红砖建筑类型。
古厝屋顶铺设红瓦,屋脊依金、木、水、火、土五行而建,形成燕尾脊、马鞍脊等造型,构成优美建筑曲线;砖雕、木雕、石雕、剪瓷雕(图11)、灰塑、彩绘等建筑工艺及构件花样繁多;花岗岩的坚硬特质使石雕增加了一份质朴,也更考验雕刻师傅的功力;红砖“窑后雕”配以海蛎壳烧制的白灰,构筑出其他建筑物鲜有的剪纸般图案;利用瓷器碎片制作的剪瓷雕,历经百年依旧光洁如新;木作上辅以精致的大漆描金彩绘或剔漆填彩,丰富了建筑的文化内涵;脊坠、水车堵等显眼位置的精美灰塑及彩绘,在其他建筑更是不为多见。远眺闽南古厝,红砖、赤瓦、白基、燕尾脊,规模宏大、气势恢宏,近观细部,木雕、石雕、砖雕、剪瓷、彩绘,细致入微、百看不厌,这就是闽南传统民居红砖古厝的魅力所在。
传统文化的有序传承、严格规范的建筑形制、精美绝伦的营造技艺、约定俗成的风土人情、南洋风格的有机融入,形成了完整、系统、独特的闽南红砖建筑体系。除了与其他建筑存在异曲同工之妙,还因闽南独特的文化环境、建筑材料、建筑格局、地理位置,造就了闽南红砖独一无二的营造技艺。与不少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一样,图纸或制作工艺全在匠师脑中,施工过程中以口传心授的方式,得以代代相传。
红砖建筑的材料都有其专用的称谓,其中最具特色的应该为“红料”,即砖、瓦、甓等陶土经过烧制呈赤红色的建材,它们是构成红砖建筑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闽南古厝中无所不在。最有代表性是烟炙砖(亦称颜紫砖),经手工压坯,晾干后在古老的柴窑中历经火炼,草木灰在窑中缓缓飘下,落在码叠整齐的砖缝中,窑火的高温令其呈现暗褐色或深紫色的纹路,出窑后红黑相间,堆砌后具有极强装饰感,在其他地区的建筑中极为罕见。
红砖雕是红砖古厝又一经典之笔,不光是其赤红如霞,精妙之处在于其“窑后雕”雕刻手法,有别于北京砖雕、苏派砖雕、山西砖雕、广东砖雕等在生砖坯上雕塑的“窑前雕”。在烧制完成后的红砖上进行切割或雕刻,运用篆刻的刀法,更具金石味,斑驳古拙,尽显粗犷大气的特征,这可能是源自闽南人对花岗岩石雕的钟爱和过硬的石雕技巧。用于砖雕的红砖厚度一般在一寸之内,因为“窑后雕”技艺的独特性,也带来它的局限性,即以浮雕为主,结合线雕或拼花工艺,极少有镂空或透雕等技术。在大型砖雕中,闽南砖雕还有其他砖雕派系少有的一道工序。雕刻完的红砖由于表面硬质层受到破坏,容易风化受损,聪明的闽南人在砖雕安装上墙后,在其凹处以白灰填之,既形成一定的保护作用,又将拼接的砖缝完全覆盖,形成画面完整性,红砖与白灰鲜明的色彩对比,远观犹如剪纸,饶有生趣。
剪瓷雕是闽南匠人变废为宝、极具想象力的拼贴工艺。残缺的瓷碗、菜盘、酒壶等生活器皿,在能工巧匠手中通过选料,利用钳子、铁剪等工具进行敲打、裁剪、打磨,变成屋脊、檐角上生动有趣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拙中见巧,色泽艳丽,历久不褪。
石雕在古厝中的完美应用,是闽南传统建筑中另一特色。花岗岩质地坚硬无比,在没有现代工具的年代,全凭手工打制,长达数米的镜面墙石头平整如切,在柜台脚、角牌、砛石、柱础、石窗等石构件上雕以夔龙纹、螭虎纹、围炉纹等。只有热爱花岗岩的闽南石匠,才能赋予盛产于闽南的顽石新生。
此类的营造技艺在闽南红砖建筑中比比皆是。
当今社会快速发展,闽南红砖建筑的文化生态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受到影响或破坏。不少红砖建筑在城市建设中被征拆,以及土地的集约利用,近二、三十年来,除了部分村落的祖厝、宗祠之外,少有新建的传统红砖建筑民居出现,加上地处沿海的闽南长期受台风等自然灾害影响,闽南红砖建筑的整体数量急剧下降。
闽南红砖建筑是有形的历史文化遗产,通过申报文物保护单位加以保护,以及合理修缮,将得以妥善保存。红砖建筑营造技艺是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老一辈手艺人逐渐减少、传统建筑技艺失去生存空间,不少工匠迫于生计,转行另谋出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传统的优秀文化或将销声匿迹。正如厦门市翔安区一座古厝砖雕楹联上镌刻的古训所云:“创业凭先泽,守成赖后人。”先辈们留下的宝贵财富,若在我辈手中失传,将是一大憾事。
鉴于闽南红砖建筑存在的若干问题和困境,闽南各地市政府及民间相关机构、社会力量均采取大量积极有效的应对措施,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营造技艺收集整理、非遗代表性项目设立等方面入手,在传承与保护等方面取得一定成效。现以厦门市翔安区为例,提出对策,尝试开展闽南红砖建筑保护工作。
由于大部分非遗项目的传承均以师徒口头传承的形式存在,少有较为完整的理论研究体系,闽南红砖建筑营造技艺也不例外,传承人基本也停留在营造技艺的传承,理论研究深度和完整性等方面稍显不足。近十年来,厦门市翔安区文化部门从田野调查入手,根据历史文化遗产和非遗传承与保护方面的特色,收集素材、分门别类,编辑出版《翔安文物》,记录翔安古遗址、古民居、古桥、古塔、古石碑、古石刻等珍贵文物古迹。同时,以闽南红砖建筑技艺为主线,编辑《翔安古厝》,书中收录了古民居营造布局、建筑形制、建筑材料、装饰技法、营造仪式等以非遗方面为主的营造技艺,以文字为主、图片为辅的形式,较为完整地记录闽南红砖古厝从传统民居选址、择日、动土、奠基、安门、上梁、入宅等营造流程及古民居建造中的民间信仰、禁忌等。
闽南红砖建筑营造技艺虽然已公布确认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但由于整个保护体系过于庞大,该技艺涉及门类较多、专业性强,工匠无法独自全面熟练掌握各类工艺,且当前社会的大环境无法建造大体量的新红砖建筑,不少营造技术只能在局部修复中传承,不利于项目整体传承与保护。红砖建筑营造匠人各有所长、各有专攻,在非遗保护方面不断细分,石雕、木雕、砖雕、剪瓷雕、彩绘等技艺专业属性得到强化。因此,近几年文化部门鼓励民间匠人以细项入手,以点带面,加强非遗项目保护。仅2022年,厦门市翔安区政府就公布确认了闽南红砖雕、剪瓷雕、剔漆填彩等三项非遗代表性项目。
随着城市进程化不断加快,在新农村建设或旧城改造过程中,不少精美的闽南红砖建筑被损坏或拆除,红砖建筑的整体数量也日趋减少;一些文物贩卖者铤而走险,偷盗构件,制作精美的装饰构件也在逐渐消失;红砖瓦窑关停、传统建筑材料停产、传统技艺逐渐被现代工具取代,濒临绝境;台风、地震等自然灾害的损坏,让闽南红砖生态环境的完整性和真实性遭到破坏。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何使这些传统民居重焕光彩,修缮成为当前红砖建筑营造技艺得以赓续的首选方式之一。一定数量的建筑修缮,可以让材料生产得以恢复、营造技艺得以传承、文化遗产得以保护。2020年以来,厦门市通过历史文化遗产三年集中保护修缮,抢救性修复各级不可移动文物(和文物保护单位)160余处,营造技艺在修缮中得到有效传承,闽南文化生态环境得到明显改善。
以闽南红砖建筑为载体,鼓励企业开发与红砖建筑相关的文创产品,举办民俗文化节,培育文化品牌等,促进文旅融合。将零散的民间文化以闽南红砖建筑为主线进行整合,开发伴手礼等。翔安农民画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翔安区也因农民画曾两度被文旅部(文化部)授予“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称号。通过翔安农民画作者的巧妙构思,将红砖建筑融入农民画创作中,形成“以非遗画非遗”的民俗文化精品。作品具有典型的闽南风格,其中不少在全国各类展览中入选或获奖。“风狮爷信仰习俗”是闽南特有的非遗项目,风狮爷的雕塑涉及石雕、灰塑等传统技艺,是闽南红砖建筑的组成部分。翔安区通过举办“闽南文化·风狮爷文化艺术节”,征集作品、举办展览,以不一样的形式传承红砖建筑技艺。现代闽南红砖雕文创作品脱胎于传统建筑的墙面砖雕,利用新制红砖或废弃的老砖进行雕刻,在保持传统雕刻技艺的前提下,从创作题材、作品规格等进行研究探索,结合必要的装框等后期制作,赋予闽南红砖雕新的生命,让传统砖雕离开墙面,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传承。
传统文化在现代建筑中的应用是对闽南红砖建筑另一种延续的方式。一个地域的文化要素及主要特征往往是通过建筑来体现的,离开这些文化内涵和建筑特征,建筑将变成一堆缺少风格、没有生命的钢筋混凝土,将面临“千城一面、万楼一貌”的窘境。对于城市规划和公共建筑的建设,设计者应有意识将闽南红砖建筑的精华或要素进行提升、锤炼,适当保留当地传统建筑主要特征,在造型、色彩、装饰等方面融入传统元素,形成现代建筑与传统符号的有机融合。翔安区在建的白鹭体育馆及配套场馆,在造型上、色彩上以闽南传统民居为原型,进行二次创作,将闽南古厝风格与现代建筑有机结合,这一新地标也成为传统与现代相融的典型案例。
闽南人把家亲切地称为“厝”,往往寄托几代人的思想情愫,它是留住乡愁、留住记忆的地方。不少海外游子历经千辛万苦,回乡谒祖,为的就是能再看一眼自己的祖厝,它是闽南人和海外华侨的精神寄托,也是他们的根。当前,我国把乡村振兴作为重要战略,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总抓手,其中乡村文化振兴就是要体现浓郁的当代特色文化,把传统留住,把文化留住。合理规划、保护具有代表性的传统民居聚落,是保留优秀文化传统的有效途径,在乡村文化振兴中显得尤为重要。翔安区在白鹭体育馆和跨海大桥建设过程中,尊重历史、注重保护,在规划建设中,不惜代价,调整方案,保留了具有数百年历史、具有典型闽南渔港小镇特色的刘五店老街。同时着手启动文物古迹用地规划,内厝镇在工业区建设中,规划出集中保护区,将具有价值的闽南建筑成片保护,让这些历史风貌建筑在开发建设中得到有效保护。
闽南红砖建筑及其营造技艺保护工程,涉及政府保护措施落实、扶持政策制定、经费投入力度、社会关注程度、群众思想意识等诸多方面,也是一项涉及地域广、类型多、科目杂、周期长、难度大的大型研究课题,需要全社会各方面共同努力推进。本文通过笔者多年来参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工作经历,并梳理闽南红砖建筑艺术特点、营造技艺特色和保存的困境现状,从保护、开发、利用、传承的角度出发,提出个人拙见,希望能引起社会对闽南红砖建筑的关注、重视,能有更多的人参与或从事闽南传统民居的保护与研究,让优秀的传统文化在快速发展的经济社会中得以赓续、传承、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