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童,邹广文
1.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210038;2.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084
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就成为世界各国共同的社会理想和实践追求。现代性标示着人类现代化实践基础上形成的区别于传统社会的总体性精神和核心价值特质。现代化是一种实践推进,现代性则反映了人类对现代社会生活的自我觉解,是对现代化实践所创构的文化世界的反思性建构。由于西方现代化的先发优势,西方现代性的意义价值系统深刻影响甚至宰制后发国家现代化道路的选择和民族现代性的建构。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由于资本逻辑的极端化发展,使得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日渐凸显,西方现代性也日益产生扭曲和变异,人们在对现代性的思索中也对“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现代化”展开了深刻反思。伴随着后发国家创造性选择适合本国国情的现代化道路和实现民族现代性价值系统的建构,现代性建构已不再单纯是“向西方认同”的过程,而是基于各民族文化传统与人类现代公共文明成果的价值创构过程。
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明确指出:“党领导人民成功走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1]“中国式现代化”以社会主义为制度基础、以面向14亿多人口为发展规模、以和平发展为实现路径、以实现共同富裕为价值目标,在多个维度上实现着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价值超越。探讨与“中国式现代化”相适应的中国现代性精神成为时代赋予的重要命题。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质就是世界格局重构、世界权力重组、世界价值重塑、世界话语重建。伴随西方现代性对世界的价值引领不断受到质疑,西方主导的不平等的现代性秩序正在发生改变,在这种趋势下,中国现代性精神向世界昭示着一种崭新的现代性图景,反映了人类现代性的公共价值取向。
中国现代性建构既是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文化结晶,也是中国人民在诸种矛盾关系中的文化选择和价值研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2]这实质上表明,中国现代性孕育历程中面临着复杂的矛盾语境,需要在对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历史文化母版、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实践再版、西方国家现代化发展翻版的文化反思中,作出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文化选择。具体表现为:审视传统文化,实现中国现代性建构的非儒化与对传统文化的转化发展;省察教条文化,实现中国现代性建构的非教条化与马克思主义真精神的实践创新;考量苏联文化,实现中国现代性建构的非苏化与对苏联现代性的借鉴超越;反思西方文化,实现中国现代性建构的非西化与对西方文明成果的扬弃。
任何民族的现代性建构都不能完全抛却、回避特定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基因,特别是对于中国这个拥有如此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民族来说,传统文化如同血脉一般渗透于中国现代性建构中,现代性选择与传统文化及其变种间的矛盾构成中国现代性建构面临的突出矛盾语境。
中国现代性建构始终与儒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处于矛盾交织当中。由于中国在中西文化的巨大势差下被迫开启现代化征程,为了完成救亡图存的民族使命,中国人在“文化归因”中将矛头直指传统文化积弊。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初始过程就成为以西方现代性否定民族传统的过程。在近代以来声势浩大的历史反思中,中国人不仅摒弃了与现代性精神不符的文化糟粕,而且也否定了历史赓续中的优秀人文精神传统,西方现代性冲击对中国传统精神信仰和价值体系产生了解构效应,使中国人陷入了民族文化价值选择的迷茫中。长期形成的民族意识也使得中国人试图以“体用文化”的辩证哲学来调和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关系,在“炮火启蒙”下觉醒的中华民族对现代文化的向往和对民族屈辱的憎恶同样强烈,在不得不向西方学习和实现文化转型中始终保持着对西方本体文化的高度警惕。不论是洋务派的“中体西用”还是维新派的“托古改制”都反映出中国在处理“传统—现代”关系时的民族主义防御意识。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和西方现代性精神价值积弊的日益暴露,汲取儒家文化智慧医治西方启蒙理性的“自反性”成为世界的一种趋向。1988年,在巴黎召开的第一届诺贝尔奖获得者国际会议上,参会者得出的共识之一就是:如果人类要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这种趋向也形成了中国现代性历史建构中民族主义的唤醒,新儒家学派假借复兴传统文化的思潮形成了一种“儒化中国”的变种,使中国现代性建构在破解了近代以来“传统—现代”二元分立的思维范式之后,又陷入了新的矛盾语境中。
“儒化中国论”打着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旗号,提出“建立一个儒教社会,将共产党变成‘儒士共同体’”[3]。“儒化中国论”实质是用孔孟之道和自由主义相结合的变种替代马克思主义,通过建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相混合的现代性精神,颠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政权。“儒化中国论”试图在政治上建立以儒学为基础的“政教合一”的儒教国,在经济上实行自由市场经济,在道德文化上曲解和攻击马克思主义;从学理机制看,“儒化中国论”从矫治诸如生态危机、信仰缺失等现代性问题入手证成儒化的合理性,又打着矫治中国现代性的名义试图置换中国现代性的文化基质,是一种复辟倒退行为。历史证明,“儒化中国论”在现代性层面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是站不住脚的。近代中国,无论是固守祖宗之法的顽固派、主张“中体西用”的洋务派还是试图利用封建上层推行变法的维新派,都不能实现救亡图存的民族解放重任,未曾改变中国现代化发展和现代性建构的“客体化”地位,也不能使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土壤上返本开新。
由于“儒化中国”的动机是否定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领导,因而它不可能发掘马克思主义文化精神对中国现代性建构的主体性效应。事实上,中国共产党人历来重视文化传承,毛泽东指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4]中国共产党的100年既实现了政治建构层面的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也在文化层面以马克思主义推动了中华民族的文化重建,利用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实现民族现代性塑造,旨在新的历史文化起点上实现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价值互释。
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既不能重复传统文化的母版,也不能凭借传统文化对现代性问题的医治效应来“儒化中国”,而应在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分析框架下,依凭优秀传统智慧实现对既有中国现代性的丰满。
一是坚定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历史根基。应力戒以“发展主义”的眼光将“传统—现代”的自然时序流变置换为“落后—先进”的价值分析框架,把现代性理解为与传统性的决裂和对落后文化的告别。要对传统文化进行甄别筛选,将与现代社会相适应、贯穿于中华文脉始终的优秀文化基质纳入中国现代性的价值体系,彰显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深厚文化底蕴。
二是对传统文化批判继承和转化创新应把握合理的价值尺度。这个价值尺度,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价值系统的契合程度。凡是有助于现代性精神塑造的传统文化,要尽可能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反之,凡是与现代社会文化发展方向相悖的传统文化,应予以批判、改造甚至革除。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应立足中国现代性的致思理路和现实需要,发掘传统文化中具有恒久性和普适度的文化资源,将其加以提炼、创造和转化,融入现代文化精神系统,结合时代发展要求不断推陈出新。
三是确认中国现代性建构的价值合理性。西方现代性刻意忽视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主张现代性建构的“非文化论”,强迫所有国家和民族只能遵从西方模式。西方现代性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无止境地开发自然,造成人与自然的矛盾;资本私有制使得少数人生命的充实必须以多数人生命的牺牲为代价,造成人与人间的矛盾;个人主义的价值逻辑造成个体生存方式的“原子化”和社会发展的分裂化,造成人与社会间的矛盾。这一系列矛盾延伸到国际关系上,形成了异族侵略和不平等国际秩序。作为现代性核心的理性发生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分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文化观、“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观、“内圣外王”的人格修养观、“和合共生”的交往价值观的确有助于解决资本现代性造成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间的矛盾,促进价值理性的回归与重塑。应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智慧融入中国现代性建构中,立足对现代性积弊的文化矫治,实现对人类现代性的价值重释,以民族文化与现代性公共文明的内在结合确认多元现代性的价值合理性。
四是把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阐释和创新纳入中国现代性精神的话语系统。马克思主义既赋予中国现代性培育的主体资格,也决定了中国现代性的根本性质。应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方向引领和思维方式指导下,按照现代性的文化与语言意义系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出符合新的实践境遇的新解释,形成传统文化现代表达的话语范式。习近平指出:“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5]要深刻洞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国道路的关系,在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厚滋养中探寻中国的现代性自信。正如2021年,习近平在福建考察时强调:“如果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国特色?如果不是中国特色,哪有我们今天这么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我们要特别重视挖掘中华五千年文明中的精华,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把其中的精华同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结合起来,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6]中国现代性精神的塑造过程,不应是现代性与中国传统文化互相否定的过程,而应成为二者同构互塑的主体建构过程。既要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使之与中国现代性精神相协调,又要在现代性精神培育的过程汲取传统文化智慧,探索形成富有历史文化底蕴的中国现代性表达方式。
马克思主义以类群价值为基础,为人类现代性建构指明了全新路向,实现对包括资本现代性的人类社会一切私人生存逻辑和价值旨趣的超越。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过程中,教条主义多次敲响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警钟。马克思主义教条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成为中国现代性建构面临的又一矛盾语境。
革命战争年代,文本教条文化与洋教条文化险些断送中国现代性革命精神的建构。在“救亡高于启蒙”的历史时期,救亡本身就孕育着启蒙精神的生长,中国最初的现代性追求只能以革命文化和革命话语来表达。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共产国际的意见和苏联经验是中国革命发展走向的根本依据,王明等人号称对马列著作十分精通,动辄不顾实际情况套用马列文本和苏联经验,致使早期的中国革命受制于文本教条和洋教条,造成了一系列脱离实际的“瞎指挥”,演化成军事上的冒险主义和政治上的宗派主义,多次险些断送中国革命。在批判文本教条主义时,毛泽东指出:“我们需要‘本本’,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7]111-112在批判把苏联经验神圣化的洋教条中指出:“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7]115正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中国革命实践中反对文本教条文化和洋教条文化,才在夺取革命胜利中书写了中国革命现代性的新篇章。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了较大成就,但愈演愈烈的经验崇拜和个人崇拜等教条文化,阻滞了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和现代性建构。一味照抄照搬苏联经验和对领袖人物的精神依赖,致使全民陷入思想僵化之中,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现代性建构带来了严重冲击。改革开放初期,“极左”思想还以新文本教条形态对中国现代性探索进行阻挠,批判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不符合马克思主义文本,指责市场经济不符合社会主义价值逻辑,一度给中国现代性建构带来文化干扰。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教条化的矛盾语境下,中国现代性建构在马克思主义“不变”的精神实质与“求变”的方法论原则有机结合中作出自己的文化选择。
从精神实质看,中国现代性建构秉承着社会主义“不变”的精神内核。习近平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而不是其他什么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不能丢,丢了就不是社会主义。”[8]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现代性理想的本质规定性,标示中国现代性同共产主义这一人类现代性最高文化理想的一致性,彰显中国现代性建构的人民价值底色。人民性既是中国现代性的价值目标,也是中国现代性文化精神的价值超越性所在。这就要求中国现代性培育需坚持真实自由平等的文化追求。资本现代性追求的自由本质上是少数资产者的自由和大多数人的不自由。中国现代性培育旨在实现对资本现代性价值的全面批判和改造,以期实现以人民现代性为基础的价值拓新。恩格斯指出:“我们没有最终目标,我们是不断发展论者,我们不打算把什么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当我们把生产资料转交到整个社会的手里时,我们就会心满意足了。”[9]由此既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反教条化的本质,又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本真的价值追求。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虽然没有设定一成不变的“模板”,但却指明了社会主义人民现代性内在的价值方位。中国现代性建构需在反教条化中把握马克思主义的“不变”内核,将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超越性付诸实践。
从方法论原则看,中国现代性建构应坚持马克思主义“求变布新”的精神。马克思恩格斯向来反对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作一成不变的教条加以崇拜,恩格斯指出:“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10]对马克思主义原典的实践要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将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文化精髓与中国现代性发展紧密结合。毛泽东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之在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4]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既是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实践理性,也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不断焕发生机的根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各种新矛盾、新情况和新问题错综复杂,我们更需要与时俱进,在不断创新中实现对中国现代性文化精神的系统构造。
自十月革命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苏联现代化成为获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社会主义国家学习的“样板”。中国现代化存在一个模仿、反思和超越苏联现代化的过程,从对“苏化”的热切期盼到对“苏化”的反思批判构成了中国现代性的又一矛盾语境,这也意味着中国的现代性建构不能是苏联等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再版”,而应是基于中国具体国情的社会主义现代性创造。
中国革命理论与实践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依赖于苏联共产党的帮助,“以苏为师”一度成为中国现代性的价值选择。苏联模式坚持共产党集中领导和社会主义公有制基本原则,按照计划经济和绝对集体本位的实践逻辑推进社会主义建设。“以苏为师”曾极大调动了人民群众建设新中国的热情,奠定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础,然而,我们在模仿中发现,苏联现代性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理想的误解日益严重,特别是苏共二十大后,赫鲁晓夫全盘否定斯大林,苏联现代性建构走入了实质性误区。中国对苏联现代性的向往逐渐冷却,代之而起的是在反思中实现中国现代性的转变和重构,形成了从“以苏为师”到“以苏为鉴”的中国现代性矛盾语境。在这一矛盾语境中,中国人苦苦探索,试图找到社会主义现代性建构的新理路。改革开放前,中国就试图摆脱现代性的“苏化”逻辑;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苏联解体后,我们从文化层面深刻反思和汲取了苏联的经验教训,在对“苏联模式”的超越中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文化选择。
第一,扬弃苏联现代性中传统集体主义的文化思维,在集体文化价值与个体文化价值间找到对接点。在俄国历史发展中,作为其农耕文明的基本建制和议事规则,村社制度的发展形成了俄罗斯民族集体主义的文化思维和推崇整体和谐的民族性格,造就了苏联现代性崇尚集体、忽视个人的文化态度。要求个体服从集体的文化理想、向往平均主义而忽视个体差异化分配的文化逻辑,导致人民生活水平普遍较低,个体文化价值长期消融于集体文化价值中而难以得到实现,超越了人民能承受的心理阈值。当个体文化价值向集体文化价值发起挑战时,戈尔巴乔夫提出了作为资本主义现代性文化变种的“新思维”,将国家现代性引向抛却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的文化歧途。由此可见,苏联现代性在集体和个体的文化选择中带有非此即彼的极端化思维逻辑。
扬弃苏联传统集体主义的文化逻辑,重建适应中国文化特点的集体主义现代性精神是中国现代性的必然选择。中国自古崇尚集体、向往大同,与追求类群价值本位的马克思主义高度契合。中国之所以能走出苏联模式,也得益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实事求是”“过犹不及”“执两用中”的文化传统,促使中国反思苏联现代性的极端主义文化倾向,在不否认集体主义基本原则的前提下,建构集体和个体间的内在张力,实现对集体主义的价值重构。一方面肯定集体对个人生存发展的基础性地位及公共利益对于私人利益的优先性,个体应自觉关怀集体利益的优先性,保持社会主义现代性的类群价值立场;另一方面,肯定个人权利的重要价值,完善集体利益与个体利益同构互塑的制度安排,提倡尊重集体又保护个体权利的制度文化,集体应充分考虑个人利益和价值实现的方式和途径,承认差异性、多样性、层次性和非同步性,支持多样主体在集体中寻求价值实现空间,谋求集体文化价值和个体文化价值有机对接的现代性精神。
第二,转变苏联现代性中命令主义的文化思维,在追求集中统一的文化气质与调动各方积极性的文化品格间找到对接点。自上而下的高度中央集权制是苏联模式的本质特征。在中央和地方关系上,要求地方无条件服从中央的行政命令;在政府和企业关系上,政府对企业进行指令性目标管理和过程监督,排斥市场价值规律;在政治和经济关系上,政治全方位干预经济;在国家治理结构上,要求群众无条件服从国家意志。这种运行模式虽然能在一定条件下调动人、财、物,但容易形成命令主义的文化思维,滋生官僚主义,导致思想僵化、积极性缺失和经济发展失衡,造成现代化建设和现代性建构的脱节。
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既借鉴了苏联模式集中统一的文化思维,又逐步实现了对苏联现代性命令主义文化思维的超越。从中央和地方关系看,中国力求上下权力的平衡。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领导集体对苏联模式下央地关系的不合理性给予高度警惕,提出“扩大地方自主权”的思想。改革开放后,中央把多重权力下放地方,允许地方结合实际特点和需要制定政策,渐次改变了高压命令主义文化态度。在政府和企业关系上,政府由命令主体转变为监管和服务主体,承认企业的经营自主权,坚持政企分开,支持国有企业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政府角色转变为国有资产的拥有者、市场秩序的监管者、社会公平的维护者。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是社会主义现代性对“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创造性回答。从国家治理主体设计看,改变“党委—政府”一元化治理结构和“命令—服从”的治理文化,追求形成党委、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公民合作共治的多元治理格局,协商民主精神成为中国政治现代性的重要内核。
集中统一领导是社会主义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政治优势,其实现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就在于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一致性,这也形成了社会主义现代性尊崇统一、追求集中的文化理想。这种文化理想的实现,需将追求集中统一性和调动各方积极性结合起来,在多重主体的利益平衡中找到价值对接点,形成“既有民主又有集中、既有纪律又有自由、既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11]的现代性文化氛围。
第三,抛却苏联现代性中冒进主义的文化思维,在社会主义阶段性发展目标与终极目的性文化理想间找到对接点。1939年,苏联提出向共产主义过渡,计划用20年时间彻底建成共产主义。这种不顾实际国情的冒进主义思维导致苏联社会主义的畸形化发展。20世纪50年代末,我国的现代化事业也受到苏联冒进主义现代性的一些影响,其主要表现为:一是认为社会主义离共产主义近在咫尺;二是认为社会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本质性拒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性诠释和实践着社会主义的本质,孕育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性价值取向。邓小平指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12]其一,社会主义是生产力尺度和生产关系尺度的统一。社会主义不仅要解放生产关系,更要发展生产力,以生产力发展速度的比较优势确证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优越性。其二,社会主义是发展的阶段性和发展的价值指向性的统一。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达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现代性的价值理想,但实现这一价值理想需要经历漫长过程,不能只注重社会主义发展的价值指向性,人为跨越社会发展阶段,更不能用政治口号干扰社会主义现代性精神的生成。
基于对社会主义本质的认识,需要科学界分社会主义发展阶段,以对社会主义不同发展阶段的目标设定涵养中国现代性文化精神。在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战略目标指引下,应培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制度理性与现代性价值,坚持社会主义的目的理性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工具理性的统一。从理性尺度上强化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以发展为核心的文化主题,坚持从“发展是党执政兴国的第一要务”“科学发展观”“新发展理念”“新发展格局”的逻辑演进中把握社会主义的发展理性。从价值尺度上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化原则,以人民现代性实现对资本现代性的价值超越。将实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想与实现共产主义最高理想紧密结合起来,把准社会主义发展阶段性的价值判断与发展终极目的性文化理想间的对接点,谱写中国现代性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新篇章。
西方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不仅是其内部现代性的建构过程,也是将自身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文化选择的现代性方案向全世界扩张的过程,西化的实质就是资本主义世界化。军事暴力、资本输出、文化同化成为西方现代性扩张输出的基本方式。马克思说:“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13]
西方殖民主义的枪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使自古以来的中西文明地位发生根本性置换。在经历了器物模仿、制度反思之后,一向习惯以文明价值考量世界的中国人将中国的失败归结为文化的失败,然而,由于中国是在炮火屈辱中追求现代文化的火种,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崇拜始终怀着复杂的矛盾心态,折射出中国现代性在对待西化问题上的矛盾语境。一方面,中国人承认西方现代性的优越性,试图在学习模仿中实现赶超;另一方面,拒斥西方的本体文化,在现代性求索中陷入“救亡”与“启蒙”中的挣扎。西方倡导的自由、平等和民主带给近代中国的是贫困、战火和分裂,这种屈辱的民族伤痛,使中国人始终处于既学习西方“器物”又反叛西方本体文化的矛盾当中,这也是资本主义文化精神始终无法扎根中国的主因。
随着西方殖民主义体系的瓦解,世界各国基于本民族文化积淀的现代性价值自觉愈发鲜明。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国家”在致力于本国现代化实践和民族现代性创构中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西方现代性主宰的世界秩序正发生历史性重构,西方现代性的优越感也随着其现代性价值积弊的暴露而逐渐被稀释,中国现代化不能成为西方现代化发展的翻版,这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在中国现代性超越“西化”语境的民族文化选择中,我们应坚持三个基本判断:
一是明确西方现代性不能代表全人类的普世出路。亨廷顿说:“普世文明的概念是西方文明的独特产物……普世主义是西方对付非西方社会的意识形态。”[14]西方现代性文化精神试图溶解和消化各民族文化,使各民族在向往“西式文化”中遵循“文化均质化”的实践范式,以西式文明的所谓“普遍性”裁剪人类各民族文明的“特殊性”,并把这种“普遍—特殊”的思维范式置换于“先进—落后”“文明—野蛮”“富强—贫贱”的价值分析框架中,进而按照进化论的线性思维去评判不同民族的文化积累,使本应平等的文明交往受制于资本逻辑和政治强权,不断延续着西方世界所营造的“中心—边缘”的价值逻辑,然而,无论从合规律性还是合目的性的角度,西方现代性都无法实现对“普世主义”的真正代言。从合规律性的角度看,现代性表征着人类历史发展的文明向度,西方现代性的建构与传播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世界的文明进程,但其自我逆转的趋势日益严重。从合目的性的角度看,西方现代性以理性为基质,宣扬人的自由、平等与民主价值,在超越了封建社会“权本逻辑”的等级枷锁后,又陷入了“资本逻辑”的价值旋涡,服从于资本增殖、政治干预和军事扩张的需要。在一国范围内,成为社会不公、种族歧视和政治极化的导火索;在国际范围内,为武力与文化帝国主义提供合理性注脚。西方现代性的核心在于理性,而西方现代性的衰败也在于资本逻辑驱使下的理性蜕变。从人与自然关系看,理性法则蜕变为工具理性。“科技万能论”激发了人对自然无休止的占有欲,生态危机本质上是人自身的生存危机。从人与人关系看,大众理性蜕变为精英理性。社会进步的成果仅由少数精英享有,大众却不断偿付着社会进步的代价,西方现代性的道义优先性和价值先定性正日益消逝。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现代性的价值优势却不断彰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的非凡成就和积淀的精神内核使世界不得不重审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论”,就连福山本人也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观点:“‘中国模式’的有效性证明,西方自由民主并非人类历史进化的终点。人类思想宝库要为中国传统留有一席之地。”[15]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是一颗试金石,中西方防控效能的巨大势差折射出中国现代性的价值优势与西方现代性的重重积弊,深层检验出了中西方治理能力和文化积淀的优劣。西方表现出的治理能力孱弱、社会阶层撕裂、防控效能低下、种族冲突频发,暴露出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危机。越来越多的事实启示我们,西方现代性已然愈来愈不适应人类文明的发展趋势。
二是要对中国现代性精神保持充分的自信。马克思主义对西方现代性的批判符合中国人既向往现代性又抵牾西方现代性的心态,找回了在民族义愤中自主探索中国现代性的信心和力量,也获得了重释现代性的理论武器,开启了中国历史上一段全新的现代性启蒙叙事。我们应依靠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力量不断确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坚定中国文化的自信力。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中,中西现代性的深层博弈在世界历史舞台上共时性展开,中国人民在价值比对中也收获了高度的民族自信。党和政府坚守“保护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价值信条,党员干部身先士卒,白衣天使冲锋在前,解放军战士保驾护航,社区工作人员昼夜奋战,14亿多中国人万众一心,充分彰显了中国国家治理的坚强领导力、高效动员力和强大凝聚力,展现了对西方现代性的多重超越。在现代性发展的基本逻辑上,表现为人本逻辑对资本逻辑的价值超越;在现代性表征的治理模式上,表现为多主体共治对自由市场治理的价值超越;在现代性凸现的价值取向上,表现为集体主义对个人主义的价值超越;在现代性追求的世界文明愿景上,表现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种族主义的价值超越。疫情防控效能的势差和中国现代性价值的彰显,为非西方国家现代性建构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三是多元现代性已成为人类必然的价值选择。西方现代性的强制性输出,导引了世界“中心—边缘”结构的不平等性,损害了许多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西方现代性逐步由被模仿和羡慕的对象转变为被警惕甚至规避的对象,后发现代化国家纷纷回溯到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源头,开出民族现代性药方,多元现代性将迎来广阔的发展前景。在这种大趋势下,中国现代性建构迎来了破解中西现代性矛盾语境的最佳历史机遇。我们既要认识中西现代性间的共通性,又要开启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中国创造。前者要求我们善于学习西方代表现代文明发展公共旨趣的成果;后者要求我们在警惕西方文化渗透中,不断稀释西方现代性的“话语红利”和完善中国现代性的话语建构。只有这两个方面辩证统一,才能不断完善中国现代性的话语体系。
从内政层面看,中国创造性地实现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有机结合,孕育了中国现代性市场精神。社会主义现代化同样需要市场逻辑的支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打破“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范式,进而创造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崭新实践样态,孕育出符合社会主义价值诉求的现代性市场精神。其一,坚持公有制是社会主义市场现代性精神孕育发展的基础。社会主义市场现代性将利益享有者由私人资本家转变为全体劳动者,把渐进性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作为现代化实现的显著特征和重要标志,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首次使多数人成为驾驭市场与财富的力量。其二,坚持政府与市场间良性互动是社会主义市场精神的价值支点。中国既注重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又强调更好发挥政府作用,以人民为中心科学调控市场运行的局限性,涵养了中国现代性市场精神的公共价值取向。其三,在发展市场经济中做好对“资本逻辑”的有效管控。在公有制基础上,中国市场经济分配的主要尺度不是“资本”而是“劳动”,我们要消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资本”与“劳动”二元对立,既发挥好资本的活力,又给予所有劳动者实现梦想和共享成果的机会,以社会主义的共同富裕实现对人类市场文明的全新建构。
从外交层面看,以开放姿态创造性地融入国际关系体系中,孕育与资本主义长期求同存异的中国现代性文化精神。中国现代性建构以开放姿态大胆吸收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一切人类文明成果,形成了中国现代性独特的外交文化:一是坚决维护中国在处理国际事务中的自主权,从不屈从外在强权压力,坚决维护本国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自觉与西方强加于中国的一切不实之词和施加的多重压力作坚决斗争。二是坚决摒弃西方“国强必霸”的现代性思维,秉承和平发展的现代性精神,积极倡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期望以“命运与共、合作共赢”的价值逻辑实现文明互联、互通、互鉴,实现对“中心—边缘”式单极现代性文明同化逻辑的超越。正如习近平在2021年博鳌亚洲论坛主旨演讲中重申的那样:“要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倡导不同文明交流互鉴,促进人类文明发展。”[16]共同价值提倡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谋求和平与合作,要在“多”中谋“一”,而不是以“一”统“多”,反对各种价值强制与文化暴力,实现了对以“普世价值”为核心的文化帝国主义范式的超越,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在智慧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滋养,展现了对人类共同命运和多样文明的实践关怀,彰显了中国现代性的崇高价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