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文明的道德困境及其超越
——共产主义新文明形态的伦理精神图景

2022-11-25 22:35:47高广旭
理论探讨 2022年3期
关键词: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资本

◎高广旭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南京211189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时代精神的表征是在对资本文明的批判性考察中实现的。“个人受抽象统治”的时代课题决定,揭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以及资本主义精神生活的根本困境,始终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塑造和引导时代精神的基本内容。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思想在揭示资本“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限度的同时,也始终在探索超越资本文明的新文明精神生活的可能路径。有鉴于此,本文以资本文明与现代性道德生活的关系为切入点,在系统考察马克思关于资本文明作用重要论述的基础上,系统梳理资本文明的精神文化特征及其道德生活困境,提出深入和全面阐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思想及其当代价值,既需要追问和反思资本文明以资本逻辑塑造的现代性道德图景的基本结构,也需要对共产主义思想语境中道德生活的合理形态作出建构性叙述,为探讨超越资本文明的人类精神生活的可能形式作出前提性思考。

一、“资本文明”及其精神文化特征

众所周知,交换价值至上的资本逻辑极大地提高了现代社会生产力,创造了庞大的物质财富。正如马克思所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277资本在创造庞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了现代人对自然的普遍占有和现代人之间的普遍社会联系和交往关系。可以说,资本构成了一种推动现代社会文明进步的力量,马克思将之称为“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2]。

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的文明成果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是资本创造的结果,或者说,只有在资本构造的价值体系内,才能获得自身作为文明存在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资产阶级社会的文明实际上就是资本所创造的文明形态即“资本文明”。值得关注的是,资本文明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史的重要阶段,不仅具有推动物质财富创造的意义,而且具有塑造精神文化的特征。

关于资本文明的精神文化特征,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资本文明之所以率先在西方而非在世界其他地域产生,其根本原因是资本文明植根于西方理性主义文化传统,并在近代启蒙运动刻画出的新教伦理的文化图谱中获得了自身的精神定位[3]。近代资本主义精神本质上的构成要素是“职业理念上的理性的生活样式”和“基督教的禁欲精神”[3]。马克思·舍勒在《资本主义的未来》中也对资本主义作出精神文化的定位。舍勒认为,把握资本主义的本质不能仅仅局限在政治的和经济的结构角度,更应该关注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精神结构对于人的心灵体验及其秩序的影响。因为资本主义虽然是一种物质生产方式和分配方式,但究其本质而言,资本主义是一种由资产者的价值观念构建的精神文化制度。“资本主义首先不是财产分配的经济制度,而是整个生活和文化的制度。这一制度源于特定的生物心理类型的人(即资产者)的目的设定和价值评价,并由其传统传承”[4]。

韦伯和舍勒对于资本主义精神文化特征的阐释,虽然有其片面之处,即只关注资本主义社会与人的宗教信仰和心理结构的关系,而忽视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实际上在于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方式,忽视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考察资本主义本质的历史唯物主义向度,但精神文化的阐释视角对于纠正第二国际所谓正统马克思主义,只关注资本主义的经济特征,并将资本主义的精神文化特征还原为经济形式的附属物的做法有着重要的理论启示意义。

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本质的历史唯物主义考察,既不是把资本主义的一切特征全部物质化或经济化,也不是把资本主义描述成一种纯粹的精神文化制度,而是将资本主义看作一种资本文明形态的整体,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总体上把握资本主义究竟是什么。换言之,资本主义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实际上是一种整体的文明形态,这种文明形态既蕴含着资本创造的物质文明,也蕴含着资本创造的精神文明。更重要的是,这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共同组建在资本逻辑构筑的资本文明体系中。

在资本文明体系中,物质文明首先在现象上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社会财富以货币这一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加以衡量,并由于商品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相比的量的和形式的“优越性”从而呈现出一种无止境增长的幻象。与此同时,物质文明以财富形式无止境增长的幻象终究只是幻象,关于这种幻象的破产,我们暂且不详述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及其利润率下降必然趋势的论述,而是从另一个层面,即精神文明的角度探讨物质文明幻象的破产及其引发的资本主义精神文化危机。

如果说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优势”在于“庞大的商品堆积”,那么资本主义的精神文明“优势”则在于“庞大商品堆积”所营造的“物化”思维方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商品的价值形式何以造成思维方式和社会意识的物化特征?这是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商品拜物教的意识形态本质所发起的深刻追问和反思。

在卢卡奇看来,“商品形式成为社会的基本形式”是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前资本主义社会最重要的特征。在商品形式所构筑的生产体系中,不仅一切自然存在物被看作商品生产的材料,就连人本身即人的劳动也成为商品价值形式的物质承担者。更为重要的是,商品形式所内蕴的形式合理性和可计算性原则必然超越生产领域,普遍渗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社会关系和社会意识之中。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形式既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也“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并按照自己的形象来改造这些方面”[5]148。商品形式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在于商品形式所内蕴的交换价值形式坚持的是一种“形式相同性原则”以及“可计算性原则”,它不仅在客观上打破了劳动对象的质性差异,而且在主观上深刻改变了劳动者的心理和思维。正是后者使得商品形式的“物化现象”渗透到人们的精神层面,形成“物化意识”。所谓“物化意识”,就是人们已经在不自觉中将形式同一性原则和可计算性原则看作商品的固有性质,不仅不力求超越这种形式,相反,而是力求加强对这种形式的科学理解,使之成为永久性的东西。结果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5]159。

沉浸入人的意识里的物化结构导致人们的思维方式的形式化和可计算化,这不仅体现在当代社会科学如法学、经济学等领域的普遍量化的研究趋势,使得现代社会科学再也无法把握“现实的总体”,而且在最为深层的意义上表现为当代哲学研究的经验化和形式化趋向,即放弃了对活生生的现实进行总体把握的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提出:“只有当哲学通过对问题的完全另外一种提法,通过专注于可认识事物、被认识事物的具体的、物质的总体来突破这种陷入支离破碎的形式主义限制时,才是可能的。”[5]179

卢卡奇从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角度对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阐释,深刻影响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研究。正是在卢卡奇所坚持的总体性辩证法的哲学方法论基础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阿道尔诺、马尔库塞等人发展出资本主义文化批判的新路向。在《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一书中,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基于对荷马史诗的分析,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理性启蒙的精神根源,揭示了启蒙理性在祛除宗教蒙昧的同时,自身也蕴含着非否定性的因素,“启蒙倒退成神话”[6]。这是对“启蒙辩证法”的揭露,更是在根基处对资本主义理性精神的固有矛盾和危机的指认。

启蒙理性的自我异化导致精英文化的衰落和世俗文化的兴起,既印证了卢卡奇关于商品形式的物化结构对于现代社会意识结构普遍沉浸的反思,也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矛盾和精神危机呈现出新的特征。这意味着韦伯眼中的理性、审慎、节制的传统资本主义精神的衰落,反对理智、挥霍浪费、欲望膨胀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的兴起。正如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一书中所言:“传承自19世纪的性格建构强调自律、先劳动后享受和约束,仍然和技术经济结构相关;但它和文化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文化领域,此种资产阶级价值观被彻底抛弃——悖谬的是,这部分是由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本身的运作造成的。”[7]

基于以上梳理,我们看到,如果说韦伯和舍勒的资本主义精神研究仍然没有摆脱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桎梏,只是从宗教和文化心理层面直觉到资本主义所蕴含的精神文化向度,那么卢卡奇所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则立足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在研究方法上注重将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理论根基。由此,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文化精神危机的分析也更为透彻和深入。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理论本身也存在巨大的理论风险,这就是由于过分注重对资本主义文化意识领域的“主观”批判,忽略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固有危机的“客观”剖析,从而也使得其后期的理论研究走向交往理性建构和社会心理分析,对于历史唯物主义把握资本主义精神的辩证总体性方法有所遗忘甚至遮蔽。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精神危机分析的关键在于: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性视角,通过物质生产方式的批判揭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表层嵌入与深层断裂并存的本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之所以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就在于它始终在一种辩证总体性视角下,既不是将资本主义看作一个经验事实,也不是看作一种抽象形式,而是看作资本逻辑及其商品形式对现代社会生活的总体性物化结构的塑造。资本主义对于马克思而言,既是一种物质生产方式,也是一种精神文化的生产方式。资本主义作为一个总体性的物化结构,在以物质生产生成物化精神生活的同时,也必然由于物质生产的矛盾和危机产生物化精神生活的矛盾和危机。

综上,资本文明在创造现代社会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现代社会的精神文明,然而,这种文明形态的内在矛盾和危机决定了人类文明形态必然实现自身的革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8]可见,作为“史前时期”资本文明是人类社会生产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的结果,也必然随着这种“对抗形式”的消失而终结。透过对资本文明精神特征的分析,我们看到,社会生产过程的“对抗形式”对文明形态的消解作用,总是表现为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和精神危机,而资本文明的道德生活图景及其困境是透视这一矛盾和危机的缩影。

二、资本文明的道德生活图景及其困境

道德既是人类最为重要的文化生活样式之一,也是人类文明最为重要的精神载体之一。不同的文明形态总是呈现出不同的道德文化样式,不同的道德文化样式也总是不同文明形态的表征方式。如果说农耕文明的道德生活图景是一种公社制的生产方式所形成的人身依附关系的必然结果,那么当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通过原始资本积累打破农场主和农民对于土地的依赖,形成建立在自由劳动基础上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经济生活结构,进而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的时候,人类社会的道德生活图景也就随着资本文明的兴起而发生根本变化。

首先,资本文明重构了人类道德生活与经济生活的关系,经济生活不再是道德生活的附属条件,而是构成与道德生活并立存在的人类生活形式。资本文明对农耕文明物质生产方式的变革,推动了经济生活从道德生活中脱离出来,成为现代社会人类的基本生活方式。这种脱离对于理解现代社会的道德生活图景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道德生活被从社会生活的总体中抽离出来,成为只关涉人类价值选择的规范性标尺,同时,经济生活被看作只与人们的生活事实相关的经验存在状态。

于是,事实与价值的二分不仅在生活图景的现实形态上,而且在道德哲学理论和经济学理论的理论想象中,构成资本文明所营造的独特生活图景。在现实生活形态上,人们处于一种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相分离的二元生活结构之中。一方面,人们在公共活动和公共场域中遵守社会共同的价值规范;另一方面,人们在私人生活和私人场域中按照自身的道德原则进行自我规范。

古今道德生活与经济生活关系的这一变化需要反思的问题在于: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界限实际上只有在工具理性主导的思维模式中才是清晰的,资本文明对经济生产方式及其生活方式的非道德化剥离,导致的是资本文明中人类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双重异化。公共生活或道德生活变成抽象的伪善形式,私人生活或经济生活变成了没有真正道德约束的名利场。更为重要的是,公共生活往往以公共性的名义侵犯私人生活,私人生活也往往以公共性的名义侵吞公共性的利益。

其次,资本文明重构了人类道德生活与政治生活的关系,道德生活不再是政治生活的合法性基础,而成为私人生活的内在性法则。在前资本文明的社会形式中,人类政治生活的合法性总需要道德的支撑。这不仅体现在古希腊城邦政治对城邦公民德性的要求、古罗马时代对国家公民的法律和道德约束,也体现在中国先秦诸子对“仁政”“德政”的推崇,然而,资本文明对于道德生活与经济生活关系的重构,不仅直接导致了现代社会道德价值选择与经济利益选择的矛盾,而且间接导致了道德生活与政治生活的矛盾。

当现代社会生活将道德生活从社会生活总体中分离出来,道德生活与经济生活的二元并立便使得传统伦理美德蕴含的善与正义的统一被瓦解。道德生活中的善不再意味着一定是正义的,因为它被看作独立于经济生活之外的“绝对命令”,经济生活中的正义也不再意味着一定是善的,因为它被看作与道德生活无关的“权宜之计”。结果是善与正义的分离成为资本文明所导致的现代社会道德与政治分离的标志。政治不再追求善,而只追求正义,道德也不再追求正义,而只追求善。结果是现代社会的政治生活只关注是否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而不追问自身的政治决策是否符合道德的善。道德生活只关注人的行为是否遵循内在性的善法,而不关注也无法关注道德标准的制定是否增进整个社会的福祉。由此,现代政治生活与道德生活的紧张和冲突遍布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一幅良知与正义的冲突与博弈并存的精神图景。

最后,资本文明重构了人类社会存在与自然存在的关系,自然不再是人类的无机身体,而变成交换价值增殖的工具。在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农耕文明时代,自然界人类物质生活资料的来源,劳动生产的根本目的是通过改造自然界以获得满足生存需要的使用价值。这种生产活动不仅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以自然界为自身的界限,而且在生产目的上也以使用价值为自身的界限。因此,农耕文明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表面上呈现的是人在与自然的不断抗争中获取生存的资料和发展的条件,自然是阻碍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瓶颈,而在深层上则呈现为人必须按照自然规律生存,只有尊重自然,才能在自然中生存发展,人与自然的共存实际上是一种和谐共生的生态关系。换言之,以获取使用价值的生产活动决定了,农耕文明中的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所谓“无机身体”,是指自然就是人得以存在的前提和基础,是人之为人的组成部分,尽管它不直接是人的血肉。资本文明的诞生彻底改变了人与自然的上述关系。

资本文明是以资本为创造力量并推动社会发展的文明形式,而资本的本性就是其自身作为交换价值的不断增殖。也就是说,资本对于资本文明的创造和推动,是以交换价值的自我增殖为前提的创造和推动。在这个意义上,资本文明中的生产目的显然与农耕文明时代的生产目的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在表面上体现为二者价值形式即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差别,在深层次则体现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的根本差异。

与使用价值视域中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关系不同,交换价值视域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陷入了对立和冲突之中。正如前文所言,交换价值关注的重心不是产品的质料而是产品作为商品的形式,这决定了人对自然的改造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资本实现自身交换价值的需要。问题的关键在于,前者的需要是有限度的,而后者的需要是无限度的。由此,自然以及改造自然的人均成为资本的工具,人的“无机身体”和“有机身体”为资本的力量所控制。生态环境与社会发展陷入矛盾境地,人类社会在资本的力量推动下发展,只能无限度地攫取自然界的资源、能源,而自然界的资源、能源又是有限的,现代社会的生态伦理问题由此突显出来。

资本文明生成的上述道德生活图景及其困境表明:以资本的力量推动人类社会发展,只能使现代社会的道德难题以更抽象和隐秘的形式存在,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获得解决。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道德难题,必须超越资本文明,在新文明形态的意义上设想人类道德新生活的图景。

三、共产主义新文明形态的伦理精神图景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新文明形态的诞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它内在于对资本文明形态诸多社会生活矛盾的超越。因此,新文明形态道德生活图景的理论构想,既蕴含着对于资本文明道德生活图景的批判性继承,也蕴含着在伦理精神革命的意义上对于新的道德生活图景的开启。如果说资本文明的终结既意味着阶级对抗形式的人类文明的终结,也意味着阶级社会中道德诸多矛盾和困境的超越和解决,那么新文明形态的开启便意味着对资产阶级社会这一“史前时期”最后一种社会形态及其道德图景的内在超越。

马克思对于文明形态的探讨从来不是脱离“史前时期”抽象地探讨“人类历史”,而是始终强调“史前时期”为“人类历史”的诞生创造物质条件。同样,我们基于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观点探讨新文明形态的道德生活图景,也不是脱离道德的“史前时期”图景,抽象地设想真正“人类历史”开始后的新文明形态的道德生活图景,而是从资本文明形态生成的道德悖论和问题出发,考察新文明形态的生成究竟何以为重新理解和认识人类道德的存在方式开辟了新的思想道路。

从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观点来看,道德生活之所以一直以来被看作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是因为“至今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而这种对立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形式。但是,不管阶级对立具有什么样的形式,社会上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却是过去各个世纪所共有的事实”[1]292。因而,包括道德在内的一切社会意识形式,实际上都是阶级社会一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如果仅仅从特定阶级社会本身出发,其所秉持的社会意识形式是绝对的和永恒的,但是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看,每一种社会意识形式不过只具有相对的真理性而并不具有永恒的真理性。

基于对社会意识形式的上述历史唯物主义考察,我们似乎得出了马克思主义的伦理观点否认超越阶级社会存在道德等社会意识形式的结论。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拒斥的是脱离现实社会生活的抽象道德意识,而不是拒斥道德意识本身。从这个层面来看,马克思主义的伦理观点为设想一种超越阶级社会的道德存在方式提供了可能。这种可能性就表现通过变革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交往方式,将道德作为社会意识形式的绝对形态还原为人类现实生活本身所内蕴的相对形态,实现对资本阶级社会道德存在方式及其困境的克服。

超越阶级社会的社会生产方式不再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的剥削和压迫的工具,而是通过生产资料的全民所有,实现资产阶级社会的财产私有制向共产主义社会的个人所有制的变革。这种变革意味着生产活动不是资本完成自身交换价值增殖的工具,而是人的自由个性的充分展现,是人之为人的潜能的充分实现。由此,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经济生活与道德生活的分裂状态将被弥合,生产活动作为人的自由自觉的类本质的实现,就是人的道德生活,而道德生活所追求的善和幸福,不在社会的和人的生产活动之外,就蕴含在人的基于自由个性所从事的社会生产活动之中。

在这样一种社会情境或生活方式中,人的经济生活与道德生活均完成了自身存在形态的根本变革。经济生活不再以商品经济的形式出场,因为社会生产活动的完成不再借助商品及其交换价值这一中介形式而是从人的现实需要和人的个性发展的角度,自行调节着生产活动的形式。经济生活的变革意味人的自由平等关系不再需要借助对抽象物的依赖,而是在自由劳动中结成的自由平等的联合体。进而,阶级的对立关系随之被消灭,道德生活的存在形态由绝对的、永恒的抽象意识,沉降为人的具体的、真实的自由个性的自我实现,这意味着包括资本文明在内的“史前时期”道德生活和经济生活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共产主义在新文明形态意义上开创了人类道德生活的可能形式,一幅不同于资本文明的伦理精神图景被描绘出来。

众所周知,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既具有对人类自由解放理想的价值指引意义,也是一种将自由解放的价值指引沉降为人类现实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实践活动。或者说,理想性的价值理念和现实的实践活动,二者在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思想中是内在统一的总体性关系。

这种总体性关系不仅体现在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9]81,而且体现在共产主义作为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294,更体现在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超越“必然王国”的真正的“自由王国”[10]。在那里,“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11]。在此三重意义上,共产主义是在新文明形态的意义上提出了超越资本文明及其道德生活困境的思想路径。

首先,共产主义实现了人与自然矛盾关系辩证和解,为现代社会解决人与生态环境之间的伦理难题提供了超越性的解决视野。共产主义的价值理念既不是启蒙运动所倡导的抽象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古代社会的素朴自然中心主义,而是强调近代以来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加剧,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恶果。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交换价值的生产和实现为根本旨趣,自然从“人的无机的身体”变成资本实现自身利润的“奴隶”。满足人类物质生活资料需要的生产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就是人对劳动产品使用价值的需要。而以交换价值为根本目的的生产是无限度的,因为交换价值的生产是一种追求物的形式属性而非物的内容属性的活动,更为重要的是,交换价值将始终以资本的形式完成自身的生产和再生产,完成对自然的掠夺和再掠夺。

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扬弃,就是对这种无止境地奴役和掠夺自然的生产方式的扬弃。而这种扬弃本不是一种回到前现代农业生产的历史倒退,而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超越。在共产主义社会中联合起来的共同生产者,消除了资本力量的控制,能够以“消耗最小的力量”“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与自然发生物质的变换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强调共产主义既是人道主义的真正完成,也是自然主义的真正实现,因为它既是对人类通过劳动确证自身“类存在”本性的尊重,也是对自然作为人类无机身体的肯定。

其次,共产主义是一个消灭了阶级对立和人与人的关系实现真正平等自由的社会形态。平等和自由已经不再是一种道德观念和社会意识,而是人与人的共同生活关系。这为审视现代社会的公平正义问题,揭露资产阶级平等自由道德观念的幻象,提供了超越性的价值理念指导。

众所周知,资产阶级社会倡导的基本价值观念是人与人的关系的平等和自由,然而,资产阶级社会平等自由观念下掩盖的不仅是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不平等,而且也掩盖了工人不得不作为“雇佣劳动”而生存的不自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不仅造成了阶级对立,而且也造成了工人阶级内部的竞争。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要废除永恒真理,它要废除宗教、道德,而不是加以革新,所以共产主义是同至今的全部历史发展相矛盾的。”[1]292

因为尽管历史上阶级对立的形式存在差异,但是阶级对立都相同地表现为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更重要的是,这种剥削总是被统治阶级以相应的社会意识形态掩盖起来,所以“只有当阶级对立完全消失的时候”,这些社会意识才会完全消失。换言之,阶级社会与道德意识的依存关系,实际上构成了共产主义道德思想的一个张力性内涵,道德意识只具有相对的合理性而没有绝对的永恒性。阶级社会的瓦解既意味着阶级道德意识的消弭,也意味着道德意识的幻象转变为具体而真实的社会关系。

最后,共产主义既不是一个此岸世界的必然王国,也不是一个彼岸世界的自由王国,而是在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关系的张力中给予超越现代社会道德困境以伦理希望。对于马克思而言,共产主义不仅仅是生产方式革新意义上的新经济文明形态,而且是蕴含着人类理想生活样式革新的新精神文明形态。当然,这种新精神文明形态不是抽象的理论空想,而是贯彻在具体的改变现存世界的“现实运动”中。换言之,共产主义是一个融合了“必然王国”的物质生活元素以及“自由王国”的理想价值元素的“现实运动”。这一“现实运动”既具有改变“物质变换”方式的现实性,即创造一个新的“必然王国”,也具有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超越性,即生成一个属人的“自由王国”。

如果说共产主义的“必然王国”向度是马克思伦理思想的形而下的生存论意蕴,那么共产主义的“自由王国”向度则是马克思伦理思想的形而上的审美意蕴。正如青年马克思将人的劳动这一对象性活动看作“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9]58,在作为“自由王国”的共产主义社会中,拥有充分多的自由时间的人,将按照“美的规律”去生活和创造。“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分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2]。

颇具审美色彩的以上论述蕴含着共产主义崇高的审美旨趣。人只有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才能按照美的规律来生活,而人只有按照美的规律来生活,人作为人才将拥有丰盈而充实的精神生活,进而资产阶级社会的道德悖论将在感性的、美的生活的意义上获得解决。共产主义的伦理意义在于:通过重构物质生产方式重建现代精神生活的现实生活基础,在人的物质生活和感性生活相统一的意义上为人类描绘一幅超越资本文明的伦理精神图景。

作为超越资本文明的新文明形态,共产主义首先意味着对资本逻辑主导的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既通过改变财富生产和分配的逻辑,彻底改变个人的价值实现形式和人与人的关系,也通过改变生产活动的交换价值指向,重塑使用价值的根本旨归,彻底改变自然的社会意义和人在自然中的位置。

在资本文明的社会形态中,一方面,劳动被看作社会财富的来源,资本通过雇佣和剥削劳动创造社会财富,并且在此基础上将社会财富作为进一步资本积累的基础。这是社会财富分配所遵循的经济逻辑。另一方面,社会财富分配还遵循资产阶级的政治逻辑,即基于个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法理论,构筑社会财富分配的所谓程序正义。

在共产主义社会塑造的新文明形态中,随着社会财富分配的经济逻辑被瓦解,社会财富分配的政治逻辑也将被破除。人们的政治生活目的不再是为了追求抽象的自由、平等和正义,而是面向人作为政治存在原初具有的善,即共同体生活。共同体生活不意味重新回到古代社会城邦政治和小国寡民,而是在资本文明所创造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普通交往的基础上,打破民族、国家、宗教和文化的差异,在世界历史和世界交往的意义上生成的人类共同体。

在这种共同体中,社会财富的分配是平等优先还是权利优先的政治哲学基本问题已被超越,取而代之的是社会财富在生产关系解放的前提下从资本逻辑解放出来,不再是统治人的抽象力量,而是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物质条件,因而新文明形态中的共同体生活超越了资本文明所导致的道德生活与政治生活或善与正义的矛盾。在自由人的联合体或共同体中,社会财富的分配不只是一种抽象的程序正义或形式正义,因为社会财富是构成人的自由个性实现的真实条件,所以社会调节产品分配和消费的财富使用逻辑是实质正义或内容正义,这种正义本身就是善的。在这个意义上,新的文明形态的诞生也蕴含着一种新的道德政治文明的诞生。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终结不仅从根本上改变道德生活与政治生活的关系,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道德生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正如前文所言,农耕文明的生产方式既决定其对于自然环境的依赖,也决定其对于自然环境的道德敬畏和伦理关怀。自然环境一直以来都被赋予深厚的道德意蕴,也深刻影响着人类行为的规范和社会秩序的构建,然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创造的资本文明在变革农耕文明社会秩序的同时,也变革了其对于自然环境的道德定位。

启蒙运动以来,高扬的理性和知识就是力量的信念,在揭开自然事物的神秘面纱的同时,也祛除了其对于人类的道德意义。科学技术对于自然的认识和改造被看作自然本身的自我呈现,加之资本的力量与科学技术的不断融合,自然这一人类自诞生以来便将其作为心灵皈依和伦理载体的精神家园,变成了“异己力量的玩物”(马克思语)。结果是自然环境的危机与道德生活的危机一并形成。

马克思对资本文明必然终结命运的分析和新文明形态的设想,为解决道德生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打开了新的视界。通过瓦解资本逻辑的无限度生产方式,以满足需要为目的的新生产方式彻底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不再是资本逐利的工具,而是人获取生活生产资料的来源,人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自然驾驭者,而是自然本身的一部分。当然,这不是说人与自然的关系回到了古代农耕文明的素朴统一,而是强调人与自然的裂痕在新的社会形态中实现了重新的统一。

这种统一一方面是建立在个人劳动重新回归到自由自觉的对象性活动的前提上,自然构成个人在劳动中确证自身类存在的积极对象;另一方面,更是建立在社会生产重新回归到构造人类共同生活的条件这一原初语境的基础上,自然构成人类在共同生产中共同生活的有机元素。当自然作为个人存在的“积极对象”和社会存在“有机元素”的意义和价值被构建起来时,自然对于人类道德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也将被重新建构起来,这也正是共产主义作为新文明形态所内蕴的生态伦理意义之所在。

综上,资本文明的终结与新文明形态的诞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共产主义社会不仅是新的物质文明形态,也是包括道德在内的新的精神生活形态,它为人类的道德存在方式提供了新可能性。新的生产方式既推动新的交往方式和思维方式的生成,也意味着新的精神生活理念广泛参与到经济生活、政治生活、自然生活等生活图景的重构之中。进而,只有在作为伦理共同体的共产主义社会中,资本文明语境下人类道德生活困境及其理论表征,如义利问题、德福问题、群己问题等,才能获得根本解决。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中的新文明形态构想真实而具体地描绘了一幅新的道德文明、政治文明和生态文明有机统一的伦理精神图景。

猜你喜欢
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资本
黄龙飞: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哲学评论(2021年2期)2021-08-22 01:56:10
资本策局变
商周刊(2018年18期)2018-09-21 09:14:42
第一资本观
商周刊(2017年25期)2017-04-25 08:12:18
VR 资本之路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共产主义思想麒当代启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学习月刊(2015年4期)2015-07-09 03:51:48
“零资本”下的资本维持原则
商事法论集(2015年2期)2015-06-27 01:18:54
“五形态论”与共产主义学说
探索(2013年1期)2013-04-17 03:3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