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少数族裔的边缘生存
——《僵尸》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2022-11-25 08:50徐玲玲
今古文创 2022年44期
关键词:族裔种族僵尸

◎徐玲玲

(江苏省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1)

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僵尸》(Zombie)创作于1995年,是根据密尔沃基食人者及连环杀手杰弗里·达默(Jeffrey Dahmer)的经历改编,他在1978年至1991年期间杀死了17名年轻人,对他们的尸体进行性虐待,甚至有时吃掉他们的内脏,并保存他们被切断的躯干。案件震惊世人,杰弗里的生长经历和心路历程引起了欧茨的兴趣,并将其改编成小说《僵尸》。小说多用符号&、大写字母和涂鸦,戏剧化地表现连环杀人犯的精神错乱和可怕的意识,是欧茨在写作风格上的一次大胆而又新颖的尝试,引起来国内外广大学者的关注和研究。菲奥伦佐·尤利亚(2013)和森井美保(2009)从小说与现实的对照角度来分析该小说与真实事件关联和改编的意义;李伟(2013)则从文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多角度去揭露欧茨的写作目的——揭示社会黑暗面,呼吁现实变革;刘玉红(2016)利用身体认知诗学去考察文中暴力权欲和心理现实之间的联系。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主人公昆丁对完美僵尸的设想、美国少数族裔的居住空间以及政府社会的无能等方面揭露了被主流社会遗忘的少数族裔的生活状况,对少数族裔应有权利的漠视和不尊重仍然广泛存在于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为此,本文将结合后殖民主义理论去分析该书中美国社会中的少数族裔(minority)是如何被主流社会边缘化并成为不可言说且无从言说的隐形人。后殖民话语体系代表人物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强调了东方“他者”的从属性和边缘性,而霍米·巴巴将后殖民批评进一步转向美国社会内部的少数族裔。此处少数族裔并非简单等同于那些在多民族国家中所占人口比重较少的民族,而更多地是指在社会、经济和政治上不占据话语权的准殖民地的群体,如居住在贫民窟的体力劳动者、黑人、流浪汉或吸毒人员等,他们由于身体或文化的特征,从而区别于社会中的其他人,并且受到有偶差异且不公正的待遇。

一、昆丁理想中的僵尸:现代版的奴隶

由于1915年至1934年期间美国对海地的军事占领,僵尸进入了美国的大众文化想象。在占领的后期,一系列关于僵尸的耸人听闻游记出现满足了北美人仇外的心态。可以说,从一开始,在美国人心中,僵尸就跟种族入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模拟与人:殖民话语的矛盾性》一文中,霍米·巴巴认为殖民者“以种族根源将被殖民者塑造为堕落的族群”,借助“模拟”自身来达到改造他者的欲望,并藉此对他们进行管理及教育。而《僵尸》一书中的男主人公昆丁则是利用僵尸这一殖民想象来改造少数族裔。

(一)作为无脑者的理想僵尸。小说的开篇和结尾都反复强调了昆丁对他理想中的僵尸的设想,理想的僵尸标本是“一个的健康男性”(22)①,对他“百依百顺”(41),并将“永远属于我”(146)。尽管他渴望伴侣,但昆丁的语言表明,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性奴隶——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昆丁声称他理想中的僵尸是这样的:

一个真正的僵尸只会同意,不会反对。他不会思考什么,没有记忆,没有恐惧。(146)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在反人类的精神病治疗史中找到方法,切除脑叶白质,制造奴隶僵尸。同时昆丁将他猎物对象们改名为“兔子手套”“葡萄干眼睛”和“大个子”,这一改名行为宣告了他对猎物的占有权。很显然昆丁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恋尸癖,因为他所渴望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尸体,而是没有思维意识的人体。他认为承认少数族裔的人权是一种威胁,并抗拒任何旨在保护卑贱群体的法律。昆丁的对理想僵尸的设想让人不禁联想到两百多年前的美国奴隶制时代,当时南方白人奴隶主将持续、残酷的规训手段强加于黑人奴隶肉体上,不断地操练和驯服他们,使黑人奴隶顺从自己。昆丁对待他的僵尸就像白人奴隶主对待他的黑人奴隶一样,当做是他的个人财产,随意处置他们。昆丁想回到一个更古老的社会组织——美国的奴役制度。因此,他采取非法手段,如幽禁和谋杀他所认为的危险障碍。

(二)作为社会失语者的理想僵尸。除了是一个愚蠢的性对象,昆丁的理想僵尸还可以被认定为社会指定的“外群体”一部分,比如吸毒者和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他认为:“对僵尸来说,一个更安全的样本应该是来自外地的人。搭车旅行者、流浪汉或吸毒者,要么是市中心的黑人。一个没人在乎的人。那种永远不该出生的人”(23)。他解释说,对他来说,从这些种群中捕获并“制造僵尸”更容易,因为他认为,这些群体中的一员的消失不太可能引起公众的注意或关注。因为他们大多数是社会地位卑微,几乎被主流社会遗忘的有色人种,正如昆丁所言,他从未听到过关于黑人“无名氏”或他的任何非白人受害者的涟漪,或任何话语。文本曾多次强调他开着后窗贴着美国国旗的福特货车,很显然,美国国旗代表他幻想自己捍卫白人的主体身份。快速变迁的人口结构和经济结构,激起了部分白人的排外情绪和不断滋长的焦虑,以昆丁为代表的白人群体将经济低迷,社会贫富差距加大归结为与自己肤色、种族、信仰不同的人,认为是这些人抢走了自己的机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社会问题推到无辜的人群身上,并向他们寻求报复。昆丁的心灵扭曲并非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他是美国种族文化的一个缩影,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体现了白人男性至上的主流文化信仰,他拒绝承认少数族裔的人权和法律。他号称自己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实际上他戴着有色眼镜却不自知。

二、被隔离的他者

人物的居住环境承载了人物的身份信息来源和社会含义,种族隔离制度的终结并不代表族裔问题的弥散,尽管《1968年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8)正式宣布住房领域的种族歧视为非法,几十年后白人种族者对少数族裔仍然存在刻板印象,他们往往将少数族裔的居住地与污染和衰败联系在一起。殖民主义者往往采用所谓“西方化”的规范——城市规划、土地改革、法律和警察来对被殖民区域进行隔离。《僵尸》描绘了住宅区如何继续以种族为基础进行严格的隔离。在小说中,白人和非白人很少住在同一个社区。当他们这样做时,就会被视为社会混乱和衰退的迹象。例如,昆丁祖母在描述二战期间她所在的老社区不断变化的种族构成时说,“二战结束后,大学岗开始变了。有色人种开始住进来,白人开始往外移居”(86),说明了白人对战争带来的社会变化的抵制,对有色人种的不容忍。受家庭氛围影响,昆丁仇视少数族裔并将其作为僵尸目标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而现如今白人继续利用社区隔离这一空间实践,成功地将少数族裔驱逐到自己的生活空间之外。昆丁居住在爷爷奶奶的旧家里做管理员,这是一个于1892年奠基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宽大而气派,至今还很结实。他说服爸爸,说有必要维护这处房产,其实这一举动暗藏了他的黑暗目的:用旧地窖和蓄水池来幽禁他制作的僵尸。同时这处房产有双重意味,一是代表着物理空间,昆丁将自己困在有限又受限的环境中与世隔绝;二是代表着对过去世界的留恋,他固守传统,抵制外界变化的堡垒。昆丁在日记里写到:“阁楼里像我做过的一些梦,原本坚固的形体开始融化。&没有保护。&不受控制。这里不像地窖,地窖在地下,安全”(16)。在昆丁看来,坚实牢固的旧地窖和蓄水池是隔绝少数族裔的绝佳场所,而阁楼象征这古老的奴役制度,他的屋子象征着旧时社会的权力秩序,当时他们仅凭自己的出身或肤色就可以高人一等,而现在随着社会变迁,他们只能被迫放弃这种特权,他们将这种改变简单粗暴地怪罪于少数族裔的入侵,而不是从社会经济因素上去寻找原因。

殖民者往往将自己的偏执妄想和暴力转向少数族裔群体,在昆丁假象中,少数族裔的空间是个无法无天、残酷无情的地方,这里不适用“正常”社会的惯例。例如,当他进入城镇的黑人区时,他被一群“黑鬼团伙”抢劫和殴打,人们不愿意帮助他。他回忆说,他“刚刚看到一个巡逻的警察经过十字路口,可没人来救我,也许街上有人看见了,但他们要么理都不理,走开了,要么站在那里看着白人挨揍”(50)。他把攻击他的人不断向他索要钱包的声音比作“一些黑人音乐”(50)。昆丁将非白人视为暴力掠食者的看法使他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轻易地说服自己,由于他的猎物已经被认为是“非人类”和野蛮人,他需要采用暴力以保护自己。

对非白人族裔者的空间隔离无处不在,甚至在感化中心中少数族裔者和白人之间也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小说中写道:感化中心里百分之九十一是黑人或西班牙裔,白人被集中关在一起。我和两个因为吸毒被羁押的白人在一起(7)。这里的空间承载的不光是地理学中的物质意义,它象征了在资本主义国家中的社会关系和阶层构建,白人的统治方式已经不是以往的暴力专制,而是采用现代性的隐形操控,少数族裔的生活空间成为当代美国社会重大问题的符码,指向了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和边缘化。

三、政府官员:制度化种族主义的化身

马丁·路德·金诞辰近百年后,美国的黑人境遇仍面临很多困难。在《僵尸》中,在案件侦察过程中,对于警方而言“受过良好教育、言谈有礼的中年白人男性必然是位守法公民”几乎是一种思维定式,所以昆丁根本就不曾进入警方怀疑范围。与此相对应的是主流白人对非白人的充满种族歧视的刻板印象——小偷、骗子、抢劫犯、没有公德的性变态等等。这种差异性的对待不同种族群体体现了执法中的双重标准,由此可见美国司法制度对黑种人的偏见,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小说中,昆丁18岁时便被控猥亵一名智障的12岁男孩,由于一些“友好”的干预,他被判缓刑。这里“友好的干预”指的是昆丁律师通过暗箱操作以及法官心知肚明的方法将昆丁对黑人的种族侵害行为偷换概念,变成不正当的性交易。在犯案期间,昆丁仍在服药,并定期向玩忽职守的假释官、医生和团体治疗师报告情况。缓刑监督官觉得每隔数周或者数月的检查过于“操劳”(110),便推迟了对昆丁的造访。即便出于职责,缓刑监督官不得不去检查昆丁的住所,他也只预留了十分钟走马观花敷衍了事,对藏有受害者遗骸的瓶子视而不见,甚至称赞他的表现“堪称模范”(110),夸他的住宅“很干净,很整齐”(112)。而心理治疗师E_博士总是无精打采地给昆丁做心理咨询记录,有一次甚至没发现昆丁坐在他对面睡着了。执法者、律师和心理治疗师们对种族的歧视和对本族人的维护导致了他们对白人以及少数族裔提供服务水平之间的明显差异,同时,出于资产阶级排他性,无能的政府官员们共同维护本种族利益,间接地成为了昆丁的帮凶。隐晦而广泛存在的歧视和社会潜规则在一定程度上鼓励包庇了种族主义者的行动,从而诞生无数个被无能的法庭机构和权力家庭所庇护的暴力变态。杜波依斯(Du Bois)关于准殖民地的概念在几十年后的美国仍然适用:“在有组织和被统治的国家中,有一些人处于准殖民状态:在大城市的贫民窟中定居的劳工;像美国黑人这样的群体,他们在法律和习俗上受到身体上和精神上的隔离。”

四、结语

跟传统的善恶有报结尾不同,《僵尸》在平淡的叙述中戛然而止,昆丁依然逍遥法外,听到新闻广播员透露那男孩可能还活着时,他甚至很生气。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昆丁的母亲打来的电话,大概是问他能不能回家吃圣诞晚餐。看似平静的生活下血色汹涌,令人不寒而栗。可想而知,昆丁依然逍遥法外的结局也表明美国的这些社会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也映射出欧茨对美国社会毒瘤的关切。“我希望世界是更美好的地方,但如果我忽视我身边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能算是诚实的作家(Graham, 406)”, 这句话阐述了欧茨作为社会作家和批评家的责任,她想记下真实世界中真实的人和事。《僵尸》一书并不是夸大其词的小说,像昆丁这样貌似遵纪守法的“老实人”其实就隐藏在美国平民身边,它揭露了美国社会的病态以及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现象,解构了口口声声宣称种族平等的官方叙事。仅仅把被排斥的少数族裔者纳入主流社会,还不足以将一个不公平的社会转变为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真正的种族平等,任重而道远,不仅需要法律制度上的改变,也需要所有民众思想的变革和整个社会的努力。

注释:

①引自《僵尸》,由201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下文引用均出于该版本,直接在引文后标明页码,以后不再逐一标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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