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妹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制度性推广的普通话(公共语)是文学创作的主流,它强有力地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各方言区方言的生存空间。公共语书写并不能充分表达人们所有的审美思想,运用方言可以给文学创作带来别样的风景。与普通话相比,自然形成的方言可能更具“文学气质”。方言的气息和韵味是带着“大地”的气味——本真、自然,泥土的风味、自然的情调能让特定地域读者收获生动传神的阅读惊喜。方言写作对于过于流行、甚至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的公共语写作,是有益的补充。
方言进入文学创作,可以说是作家的一种独创,因为这关乎作家的创作的动机和对方言区的社会、文化、生活等方面的思考。方言承载着浓厚的地域文化,不仅可以传达人们的交际信息,还可以折射出方言区的民俗风情和人们的性格喜好等,这种写作方式不失为好策略,同时也彰显了作家的特殊性,而独特性是文学创作尤其珍视的品质。也许方言在现实生活中正在渐渐消损,但在文学创作里,它却因能唤起受众的审美兴趣而别具艺术魅力。
北方方言进入文学作品有很多成功的例子,老舍、冯骥才、赵树理等,他们让北京方言、天津方言、晋东南方言在文学作品中焕发出活力,同时,方言也让这些作品有了“地气”,别具一格。
老舍那些带有“京味”的小说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二马》等,“京味”不仅表现在描写了北京的人文景观,细致的北京民俗与风物,更重要的是对北京方言的运用,使其作品打上“北京”深深的烙印。他的作品里很少出现生僻字,较多地运用了北京的俗语、口语。在行文中经常出现儿化音,还有“吧唧”“大赤包”“白吃猴儿”等方言土语,把北京方言的口语成功地运用于文学创作,为文学作品增光添彩,“京味”成为他与同时期其他作家区别的重要特征。
冯骥才的小说被称为“津门小说”,《神鞭》《三寸金莲》和《阴阳八卦》等对津门文化里的风土人情描绘得可谓面面俱到。最地道的天津方言都被写在了作品里,“使用了大量的天津方言名词如‘中腰’‘中晌’‘混星子’‘麻经子’‘咬劲’‘瞎叨咕’……大量的天津方言动词,如‘耍把’‘言声’‘拣巴’‘老帮’‘懂眼’‘白唬’等等”[1]这样的方言俚语的使用让他的作品别具一格,地域色彩浓厚,让人记忆深刻。
位列“山药蛋派”之首的赵树理,他的作品则带有明显的山西方言特色,在《小二黑结婚》中对三仙姑搽粉后的外貌描写是“下了霜的驴粪蛋”,带有晋南方言特征的歇后语让读者难以忘怀。“赵树理小说中的一些词语可以说是山西特有的如:‘贴晌’‘毛连’‘黄蒸’‘河落’等分别是反映当地生产劳动、交通运输、饮食等的方言词汇。”[2]赵树理小说语言散发出浓郁的晋南“山药蛋味”,大量的乡村方言土语、成语不仅让作品生动有趣,更能让普通农民欣赏接受。可见,作品的方言特色似乎能让读者的接受度提高不少。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方言进入文学后都能获得不错的评价以及可观的读者接受度。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中高比例的吴侬软语曾令外地读者一筹莫展,“鲁迅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到此书‘惜内用苏白,北人不解’,感慨读者不识此书的好处,同时也多少有点惋惜苏白影响了它的知名度。”[3]到了上世纪80年代,还需要张爱玲用现代汉语注译《海上花列传》,才让经典重新焕发神采。金宇澄的《繁花》延续了吴语写作,让许多读者“恨”自己不是上海人。
王安忆曾在《大陆台湾小说语言比较》里写到:“由于中国书面语以北方话为主,因此北方的俗话、土话,都可较方便直接地成为文学语言,并不给阅读带来障碍。而南方的俗话、口语的小说语言化则有极大的困难。”[4]她指出了南方方言区的“失语”现象,南方方言区的作家要是借助本地方言土语表现本地域的风土人情,大量的俚语、惯用语等等词汇在书面语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字词符合此意,表情达意就更难了,在北方方言为书面语的情况下,南方方言区作者无法在创作中完美地展现自己地域的俗语,便“失去了语言”。大概正如王安忆所说“因为这些话只是在口头说,从没见过它成为文字的模样,须在心中一一翻译,终究达不到身临其境的效果。”[5]
造成阅读难度的不仅是无法用文字完美地展现方言原貌,还可能是方言的词汇及语法太过生僻。有时候,当南方方言区的作者用方言来塑造环境,讲述本地区的民俗风貌时,方言对话造就的场景和氛围不仅北方人难以看懂,甚至连本地人都难以知晓是什么意思,还需细细揣摩和查询——毕竟方言词汇的意思和用法在该方言区内是有差异的。拿闽南语来说,台湾省境内衍生的许多闽南语词汇及其用法,闽南地区的人并没有相应的使用习惯。
读者的审美经验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文本的接受效果,南方方言进入文学作品很少能像北方方言那么顺利赢得读者的心。但是当代作家中,南方方言区作家还是有把方言和文学结合得比较完美的案例,比如周立波、简媜等,总结他们作品的方言使用策略,有助于后来的南方方言区作家借鉴。以简媜《月娘照眠床》为例,分析其闽南方言特质,可以窥见闽南方言进入散文的方式技巧,以及探讨南方方言进入文学创作的启示。
简媜是当代出类拔萃的女性散文家,其散文文辞精美,细腻动人,在她那些繁多的散文精品中,最具有乡土气息和方言特色的散文集莫过于《月娘照眠床》。这本集子写了她七到十二岁的乡间记忆,她自称“牧童”,在自己家乡的田园里无忧地嬉戏和茁壮成长,表达了对故乡浓厚而真挚的情感,可谓简媜笔下最深情的田园之书、童年之书、岁月之书。
简媜是祖籍漳州的台湾省作家,闽南方言是她的母语,她在创作中总会不自觉加入方言。而且这散文集是以书写家乡为题材,家乡方言的使用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在运用方言时非常注意分寸感,文本里的闽南方言从口语转换成书面语,却不会让那些从未接触过闽南方言的读者产生“艰涩”感。
1.使用方言常用词
为了不让读者产生阅读困难,简媜减少使用过于冷僻的方言词,选取的方言词汇都是比较常见的。以集子的名字为例,“月娘照眠床”中的“月娘”和“眠床”都是闽南方言口语里常见的词汇,“月娘”就是月亮,“眠床”意指家里的床铺,用文字写下来,不仅不会让读者看不懂,还别有一番韵味和诗意。
普通话和闽南方言流播的空间与物质条件不同,面对同样的事物,不同地区的人们联想的方式不一样,隐喻词汇就不同。例如:“月亮,在普通话中有月牙、月轮、月球这些隐喻词,主要着眼于月亮的形状;闽南方言中用月娘表示月亮,充满了亲情的意味,包含着人们的尊敬、热爱的感情。”[6]相同的词在方言中引起与普通话完全不同的联想,并且传达出不同的情感。简媜在书里深情地写到:“每一颗星子都是人间早逝的婴,月娘比生娘还亲。”[7]220可见,对“月娘”这一事物倾注了满满的情愫。
2.加注解
简媜把方言运用在人们的对话以及家乡的风物描写中,那些对读者来说可能较为生僻的闽南语词汇,她都会在文后注明意思。比如她在书中写的来一记“五斤架”,文后注释——意为爆栗,让不懂闽南语的读者也能体会到这个词在对话中的俏皮。闽南方言对话也许不能让方言区外的读者一看就十分明白晓畅,但结合语境和注释细细品读后,足以让读者体会到闽南方言的可爱之处。
3.反复运用某些特有方言词
简媜精心选取体现家乡特色的方言词汇,一些比较有特色且不生僻的词汇反复出现在不同的篇目中。诸如“碗公花”(牵牛花)、“肖查某”(疯女人)、“查某囝仔”(女孩子)、“夭鬼”(饿死鬼)等等,这些闽南方言里的特有词汇常常出现。一回生、二回熟,见面几次,结合上下文语境,方言区外的读者也就理解了。再看时耳目一新,还能体会闽南方言的鲜活,闽南腔调跃然纸上。
简媜特意把闽南母语嵌入中文书写,克制且巧妙设计,她的叙述性语言基本上方言色彩没有那么强,而对话部分则是纯方言的写作。比如以下书中原文的对话:
说的是天地人序伦常的事,与正本所志相去不远,易其血肉筋骨留其神髓风采。听得我耳醉,讲得他口燥。
“嗞……”他又啜口水,定了结论,“所以古早祖公就传一句话:‘用力是师仔,用心才是师父!’”[7]216
简媜写的是阿歹伯公给童年的她讲古时的样子,在文学性的表述中夹杂口语化的方言对话,塑造了生动形象的阿歹伯公。不仅使文本语言亲切自然,增强文本感染力和情感共鸣的同时,还能使读者有陌生化的审美体验,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试想,如果对话使用普通话来代替方言会怎么样?
“不扫了,要去呷饭!”我牵着扫帚进屋去。
“啊好,你这个查某囝仔,暗时你阿爸转来,我若不叫伊给你修理到累累累,我就输你!你皮扳卡紧呢哦!”[7]174
如果用纯然的普通话写是这样的:
“不扫了,要去吃饭!”我拿着扫帚进屋去。
“好啊,你这个女孩子,晚上等你阿爸回来,我若不叫他给你修理到惨惨惨,我就输你!你皮绷得紧一点哦!”
变成纯粹的普通话后,对话仿佛没有了奇崛与拗劲,也缺失了点地方语言文化韵味。“各种方言都有自己的一些能表达出某种动作、某种含意的最精微的层次区别的词汇。”[8]98很多方言词难以在普通话中找到对应的词汇,方言所特有的表达当地人的思想情感、用词习惯,若是能在书写中展现出方言八九分魅力就算是成功的。“我若不叫伊给你修理到累累累”,这句话重复“累”三次,这是闽南方言使用者的用词习惯,重复几遍表示程度更深,结合文本语境便能体会其中微妙。如同闽南方言里的“漂亮”,我们都说“水水水”,感叹漂亮的程度很高,叠字的运用使语音和谐,语气加强。
方言提供了一种看待事物,感受世界的独特视角。从文本使用的方言可以看出对本地植物、动物、气候、生态、地貌等等都有独特的描写,这种带有地域属性的差异被作家运用到文学创作中,让作品“接了地气”。
《月娘照眠床》描写事物、风土人情时使用的名称体现了闽台地区的文化特色。集子里写了不少南方的特色植物:碗公花、含笑、桑葚、朱槿、茉草等等,这些植物都是她童年在家乡古厝里接触到的,于是成了她散文里重要的意象,得以书写故乡田园之美。
以集子里第一篇散文《碗公花》为例,“碗公花”指的是牵牛花,这名字的由来不仅是因为花的形状略像家里的碗,更多的是人们迷信摘过牵牛花的人会失手砸了家里的碗公。从老人那口口相传、代代延续,于是小孩子一看到砸坏了家里的碗,便会想到是不是因为采了会发脾气的牵牛花才造成的。牵牛花铺满了屋顶,雨一来,大大小小的“碗公”一点一点收集着雨水,待阳光出现就把雨水进贡给了天空。简媜用感性的笔调写出:“家里的‘碗公’是用来盛粥的,野地的‘碗公’竟盛了苍天的泪。”[7]7她还感叹“碗公花”强韧的生命力,即使在枯草堆里,只要有泥土便能顽强生长,这样的“碗公花”不就是作者自己的写照吗,她也是在那贫苦的生活中顽强生长为坚强而独立的女性啊。
童年往事书写细致动人、趣味性十足。同学之间的“茉草争霸大战”,和童年好友秋英一起摘桑葚,和丽花一起采“刺瓜”、通信;写阿母手里拿着三炷香对着大灶虔诚地一拜再拜,感谢“灶爷公”一年的热烈;还写了童年家里遇到发大水,一家人只好躲在房梁上的境况。她在《月娘照眠床》这篇中写了婚嫁、生子过程,月子期间进补的事物,诸如猪肝、麻油鸡、腰仔甜姜这些具有闽台特色的美食,更写到育儿必不可少的摇篮曲:“摇啊摇,惜啊惜,一暝大一尺;摇啊摇,困啊困,一暝大一寸;摇啊摇,晃啊晃,红龟包咸菜……”[7]223。及至深情款款的《银针掉地》,写满了她与上了年岁的阿嬷日常的点点滴滴,阿嬷近乎刻苦的节俭、爱护孙女的形象跃然纸上。闽南方言的对话加上南方风物意象使其文“闽南风味”愈加浓郁。
看《月娘照眠床》,能体会到简媜在捕捉已日渐消逝的故乡风土,能感受到乡村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童年的乐园美好又有诗意。正如其他论者所言:“闽南方言填充在简媜童年记忆的每个角落,也是简媜难以忘怀乡土之情的最直接的表现。方言,不仅仅是一种固有的语言文化,也是牵扯着无数思乡之人笔下最生动、最质朴的语言。”[9]正是这深刻烙印在她血液里的母语以及对故乡的拳拳深情,让我们在她的深情书写中体味到最无法忘记、最深情的“闽南风味”。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人,简媜的方言策略让她的散文增色不少。这启示南方作家创作时,巧妙加入方言,不仅能“接地气”,还能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惊喜。尽管南方方言进入文学创作可能会遇到诸多问题,但南方作家应当尝试用本地方言书写。“作家在语言的使用上,应是主动的:净化和强化民族语言。”[8]100巧妙运用方言创作,对民族语言也是有益的,正如京派作家把北京方言向全国输出,在无形中提高了民族语言的质量。南方作家也可以在创作中巧妙运用方言,使南方方言不断丰富公共语,促进民族语言质量的提升。
在创作中加入方言时可吸取《月娘照眠床》的创作经验,要注意:控制方言的比例,不要使用过于冷僻的方言词,且用方言思维来贯穿文学创作,把方言审美化运用,成为文本独特的“腔调”。
地域文化深刻地影响着文学风格的形成,尤其是身处地域色彩浓烈的地方,比如新疆、西藏、内蒙古地区,地域之于作家的影响有利有弊。自然风景、风土人情、方言土语这些都是地域所赋予作家的“文学馈赠”,如果只会反复描绘这些,滥用异域情调,便会掉入地域性的陷阱。真正伟大的作家既能吸收地域的精华,又能超脱地域的局限性。
滥用方言的作家注定会失去读者,“地方语只能有节制地使用,而且应当以大多数读者能够明白为标准。若不然,它就会失去读者,从而也就失去了接受价值。”[8]99在方言比例的控制上,不管是“蜻蜓点水”还是“浓墨重彩”都需要考虑读者的接受效果。虽说一定程度上的“阻拒感”可以提高阅读趣味,但是高比例的方言文字容易造成晦涩,读者的接受效果就不好。
苏白策略使《海上花列传》销量不佳,高比例的吴语给读者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使同时代的读者对作品的接受度降低。简媜《月娘照眠床》写的是童年往事,散文语言准确、诗意、清新,不装腔作势,把闽南方言穿插在故乡人们的对话以及田园风物描写中,没有让外地读者产生难以跨越的阅读障碍。把握好“度”,展现地域特色的同时,又能超脱地域的束缚,这样的地域书写是成功的。
语言不仅仅是内容的容器,更是存在本身,简媜的闽南方言策略,是她独特的存在方式。《月娘照眠床》主题是写自己成长里所经历过的事情,为了塑造“自己”,或者说塑造散文里的“理想文化人格”,也需要运用到人物在环境中使用的语言,方显“真实”。闽南语是她的母语,最熟悉的叙述口气便是用闽南语或者带有闽南语词汇写成的句子。看到用闽南方言写成的对话,读者会觉得十分可爱、亲切自然。运用闽南方言拨弄文字,字里行间显露出“闽南风味”,这是她这本情感随笔写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简媜同老舍、沙汀、李劼人这些作家一样,对方言的运用不再是原声原字不加修改地记录,“而是以方言来思维并贯穿整个文学叙事结构,方言经过书面语的加工却又不失原味,保留了方言原有的语法规则和思维逻辑,收拢地域声色气味化为某种独特的‘腔调’,成为不单单是字词语法排列的特定方言模式。”[10]
鲜活的方言在转变成书面语时要注意保留方言的规则和逻辑,选取那些最能代表当地风土人情的方言词汇,有机地运用在创作中,展现地域特色的同时,又能从中获取美感,传达出本地的“泥土气息”,进而成为文本独有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