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旧式”与“新气象”:1929年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的东北“发现”
——以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和严独鹤《北游杂纪》为中心

2022-11-25 01:35:23
关键词:张学良东北

杨 慧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若要讨论1920年代末关内文坛的“东北”叙事,赵君豪的《东北屐痕记》和严独鹤的《北游杂纪》可谓最为值得关注的“遗珠”。1929年5月上海日报公会观察团(以下简称“观察团”)应张学良暨东北当局之邀,曾有为期旬日的东北之行,而观察团成员中身兼《申报》记者和《旅行杂志》主编的赵君豪与长期主持《新闻报·快活林》笔政的著名“鸳鸯蝴蝶派”作家严独鹤,事后分别留有记述此行(包括返程的平津之旅)的长篇游记《东北屐痕记》与《北游杂纪》。前者自1929年6月14日起连载于《申报·自由谈》,旋即整合并发表于当年7月至次年6月间的《旅行杂志》,1934年4月复有以其为主干损益而成的上海琅玕精舍版《游尘琐记》付梓。后者于1929年6月23日开始在《新闻报·快活林》连载,很快就在叙述进度上与《东北屐痕记》并驾齐驱,不过日后未见单行本行世。

观察团此行正当“东北易帜”完成不久而“中原大战”山雨欲来之际,彼时的“东北”不仅是左右政局走向的胜负手,更是侦测救亡图存之时代主题的潜望镜,日后一系列改变中国乃至世界历史走向的大事件——“中原大战”“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七七事变”等,其实都在此时埋下了伏笔。尽管担负着协调东北与中央关系的政治使命,但观察团的根本任务还是弥合因北伐而强化的南北畛域(1)有关北伐与“南北之争”关系的分析,可参见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0、213、215页。,进而建构稳固的国家认同。显然,避免内战、维护统一乃是实现民族救亡的前提和基础,而比之于国家形式上的统一,更为重要的立国之本则是民族意识的形塑。总之,随着观察团此行及其相关报道和旅行书写的问世,长期被关内特别是南方舆论界所塑造的穷兵黩武和粗野无文的“刻板印象”所遮蔽的东北,终于有机会显现自身。而正是以“旧文学”面目出现的《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最早和最为深入地向南方读者介绍了这一“新东北”的形象,并且从其“固旧式”的文化传统中发掘出防维边圉和寻求现代的“新气象”,体现了对于东北苦难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国际情势和顽强的斗争精神的体认与尊重,可谓发时代先声之作。如是观之,借由两者的“东北”叙事,“新”与“旧”的文学评判标准在此或有松动之处,而历史本相的丰富性,乃至文学与历史互相塑造的生动历程也有机会得到重新检视。

一、“中国地”与“东北人”的精神

在1929年7月19日《申报·自由谈》连载之《东北屐痕记》的“辽宁结语”篇中,赵君豪在痛陈“南满车站之附属地”的殖民化之余,还写下了自己对于沈阳的另一番观感:“入商埠区,建筑殊恢宏,徒以巨商不至,犹未臻商业繁盛时期。入城则纯我老式商店矣,经营业务于是邦者,直鲁人居十八九,温厚敦朴,要为十八世纪时代人物。间有趋时之商店,而大多数固旧式者也,商店之于顾客,招待殊殷勤,绝无沪上商人之傲慢态,一入其门,无论交易成否,入必肃立以迎,出必肃立以送,和气生财之商业格言,吾于北方之商界见之。”(2)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9日,第18版。按,“固旧式”《游尘琐记》版作“固仍旧式”(参见赵君豪:《游尘琐记》,上海:琅玕精舍,1934年,第113页),可见“固旧式”之“固”应为“固守”之义,“固旧式”即“固守旧式”。按,该词训释承山东大学邱崇博士指教,谨致谢忱。另据严独鹤《北游杂纪》所述,此处所言之“商埠地”为“我国所自辟,一切道路建筑,悉依新式,特许外人杂居者也”,而赵君豪在文中所入之“城”,乃是当地俗称“中国地”的“固有之旧式市街”,其“道途之平坦,与街市之整洁,固弗逮商埠地,顾随在表显其北方市廛之特色,与南方气象截然不同”。“商埠地”“中国地”与俗称“日本地”的“满铁之附属地”鼎足而三,共同组成了沈阳城区。与赵君豪所见略同,严独鹤也对此“北方市廛”的固旧风貌感到“饶有意味”,比如“为新嫁娘畀奁具者,咸著红衣,戴大笠”,杂以锣鼓齐鸣,喜乐盈路。时有旧式骡车驶过,男女多人,杂坐车中,男子执鞭为御,女子坐于车内,“青衫红袴,簪花傅粉,犹是旧时装束”。而沿途所见之旧式店铺“除市招外,又恒以实物为标识”,如钱铺门前俱悬“绝大之制钱一巨串”,膏药店前“则有一大膏药贴诸门首,此在南方,殆亦罕见也”(3)参见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一),《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4日,第21版。。

与以往南方人士多以此类奇闻轶事记游沈阳之“异”不同(4)参见稼青:《旅奉闻见杂录》,《时报》,1924年6月27日,第14版。,赵君豪和严独鹤的游记在感叹那些“固旧”与“罕见”之现象的同时,更有探求东北独特情势的深意存焉。在两者看来,如果说作为“日人之特殊势力圈”的“满铁之附属地”体现了东北之“危”,“安全而舒适”的“商埠地”代表了东北之“新”,那么与另外两个区域同处一城的“中国地”,恰以其“旧”抵御着这座城市因殖民化而进入现代化进程中可能带来的自身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或者说,正因其“旧”,沈阳才保留了一块传统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地”。因而,赵君豪和严独鹤的关注重心并不在于东北城市发展程度上的“落后”,而是文化乃至思想道德上的“古风”。在赵君豪和严独鹤“观察”东北之时,“上海”所代表的南方当然是其无法摆脱的前见,而在这比较视域中对于东北“古风”之“发现”则正是南北视域融合的结果。引申开来,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的东北人民,正以自然而然的“固守旧式”的状态,向来自上海这一高度发达的商业(消费)社会和半殖民地空间的客人,展现出其“温厚敦朴”而又生机盎然的面向。不过,作为来自新旧杂陈、包罗万象的“上海”又身为观察团的中坚成员,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如此“固旧式”之东北的发现,绝非出自一种怀旧的感伤,两者分别选择使用浅近的文言以及更为古雅的文字记录东北之行见闻,这一“旧形式”本身即是他们相似文学趣味和文化修养的体现。不仅如此,《北游杂纪》中一则趣事的记载,更能反映以两者为代表的考察团成员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稔熟。在由哈返沈的火车上,观察团“同人有戏拟以北游情事制成章回体小说者”,而严独鹤有感于东北文化社沈能毅此行的热情照顾以及团员程沧波险些误车的插曲,“即成一回目曰:‘沈能毅高呼开路,程沧波急喘登车’”(5)参见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六),《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8月7日,第19版。。由此观之,尽管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相比于“五四”新文化学者具有文化守成主义的倾向,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其笔下读到了对于东北之“旧”的“温情”,而这也构成了他们从东北“固旧式”中发现“新气象”的思想基础。

如果说沈阳“中国地”街景的寻常百姓使得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东北之形象有了最为直观的初步印象,那么在此行当中与观察团诸君多有交流甚至朝夕过从的东北各界精英则使他们对于东北人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乃至东北的外交处境与社会状况有了更为深刻的体认。在赵君豪的描述中,辽宁省政府委员高纪毅的“谈话”于外交危机的“委曲求全之中,寓慷慨激昂之意,盖一血性男儿也”。(6)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十九),《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日,第19版。而在前后停留沈阳的六天期间,赵君豪与本埠《新民晚报》总编辑赵雨时多有交流(7)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9日,第18版。,后复承其“伴送至平”(8)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五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8月8日,第17版。,更是“朝夕过从,几及旬日”。他不仅钦佩“赵雨时君主撰《新民晚报》,以消息敏捷,议论正大,有声于时”,更是欣赏其“性极亢爽,尤复正直,论事每求真是非”,并以生动的笔触记述了赵君形象:“其有行为卑鄙者,赵君辄大声斥之曰:是诚狗彘之不若也。然而事过境迁,赵君又和易近人,故余侪咸乐与之游,尊为长者。”(9)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四),《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7日,第21版。

不必说,时任东北最高军政长官的张学良自然是观察团诸君关注的焦点,虽然接触不多,但赵君豪和严独鹤还是在各自的笔下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张学良的形象。1929年7月初,赵君豪在介绍沈阳“东北兵工厂”的文章中,有感于这一曾在军阀混战之际“驰名于当世”的巨型军工企业,现在在张学良指示下已逐渐转向民品生产,“诚东北他日之富源”,不禁想起张恨水在北平告诉他的一段话:张学良“生平,最反对战争,而尤以内战最为痛心。张氏曾语西报记者,谓本人系一武人,主张非战,在不知者必以为怪。实则本人之反对战争,有极大之剌戟凡二,其一郭松龄倒戈之役,亲冒锋镝,效命沙场,砲火之下,死者尽属袍泽。以朝夕相处,亲如弟昆者,而相残至是,事后思量,辄为心痛。其二为郑州之役,民鲜盖藏,十室九空,举目凄凉,俨如鬼国。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孰令致之,此皆战争为之厉阶也。本人受此极大剌戟,故深主非战,而尤反对内战云云”(10)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廿一),《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4日,第19版。。

张恨水所言原文未见,但其大意曾见诸当年4月《上海画报》所刊之《服膺中山主义之张学良将军》一文,而该文配图即为张学良中山装照片(11)参见《服膺中山主义之张学良将军》,《上海画报》,1929年4月9日,第3版。,这或许就是严独鹤在《北游杂纪》中所述其在1929年5月15日,也就是观察团抵达沈阳当天的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欢迎晚宴上获赠之“中山装小影”(12)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循是以观,反对内战和拥护统一是张学良在东北“易帜”以后,试图通过其所支持的《上海画报》明确转达给南方民众的信息(13)数日后,另一版本的张学良着中山装照片也曾刊发于《北洋画报》头版,可见张氏暨东北当局的宣传意图甚为明显。参见周瑟夫摄:《留须后着中山装之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张学良》,《北洋画报》第305期,1929年4月13日,第1版。按,1929年4月南京国民政府国务会议议决文官制服“中山装”,并经国民政府明令发布。参见内政部编撰委员会编:《内政年鉴四册》,上海:商务印务馆,1936年,第F13页。可见换装、易帜与地名更改,同为南京国民政府为实现政治统一而推行的法令,因而张学良发布中山装照片的举动,又有着率先垂范、遵行中央法令的意义。此一资料承山东大学研究生王文文君见告,谨致谢忱。。沿着《上海画报》的线索,可见该报对于张氏形象多有着墨,并有意渲染其虽为“武人”,且担负东北边防重任,但却风雅博学、文治斐然的面向(14)参见丁丁:《张学良亲挽杨宇霆》,《上海画报》,1929年1月24日,第3版;丁丁:《张学良挽常荫槐联》,《上海画报》,1929年1月30日,第3版;丁丁:《张学良亲书总理碑》,《上海画报》,1929年1月27日,第3版;《张学良寿谭延闿诗》,《上海画报》,1929年3月6日,第3版;道听:《张学良挽梁启超联》,《上海画报》,1929年3月9日,第2版;道听:《两名人口中之张学良》,《上海画报》,1929年7月18日,第3版;炯炯:《张学良之读书欲》,1929年8月30日,第3版。。而这显然与其面对之“期待读者”的文化品位有关,也可理解为向南方民众示好的表现。在此基础上,该刊亦着力刻画张氏作为东北人特有的爽直性格。1929年7月3日,主编钱芥尘开始在《上海画报》上连载其副题为《北游记趣》的系列短文,起首之作就是记述张学良在欢迎观察团晚宴致辞中“反对吃饭演讲”的“趣事”,并以“互见”的笔法,借由听者从演说之初的“哑然”失笑,到闻一番“滔滔不绝”的真知灼见后“悚然惊,憬然悟”的转变,烘托出张学良率真爽朗而又外圆内方的形象(15)参见炯炯(钱芥尘):《张学良反对吃饭演说——北游记趣之一》,《上海画报》,1929年7月3日,第3版。。

赵君豪和严独鹤都非常熟悉钱芥尘主办的《上海画报》,前者曾撰文盛赞钱氏在策划和组稿方面“手段高强”(16)参见赵君豪:《上画的特点》,《上海画报》,1929年8月24日,第4版。,后者更是自称为“读《上海画报》的一个忠实同志”(17)参见严独鹤:《双料二百五》,《上海画报》,1929年8月24日,第4版。。因而,二者对于该报所塑造的张学良形象并不陌生,并有意无意地将其带入各自此行有关张学良的闻见以及事后的记述之中。比如赵君豪曾颇费笔墨地介绍了张学良功亏一篑的影印文溯阁四库全书计划,显然是在赞其文治之功(18)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一),《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4日,第21版。。而严独鹤则为读者们补充了张学良另一幅平易近人的“运动照”:“张汉卿氏喜运动,特辟球场,中西人士,辄集于此。张氏每日下午,亦恒偕其夫人,莅场击高尔夫球,以此为乐。……见客至,含笑相迎,同人固携有摄影器,与张氏谈数语,即请留影,张氏颔之。因在球场中,与其夫人并立合摄一影,意态闲逸,饶有西洋风派也。”(19)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六),《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不过,尽管受到《上海画报》所塑造张学良形象的影响,但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这位东北最高军政长官的细致观察,却有着独立的问题意识,其关注的重心在于东北强邻环伺的边境危机与因应之道。根据严独鹤的记载,在前述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的欢迎晚宴上,张学良曾有一番令举座动容的慷慨陈词,“其主要之点,在希望舆论界,对东省政治,及一切建设,为诚意之批评与指导,同时引起全国人之注意,使彻底了解东省所处地位,与实际状况,勿为秦越之视。末复论及外交上种种危机,谓本人既负边防重任,不啻为全国司东北之筦钥,顾外患已深,时用兢惕,尚求全国一致,起为后盾,方可固我疆圉,不致为人所乘”(20)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不仅如此,严独鹤随后在评价张学良东北易帜的历史功绩时,还嵌入了一则“在长春时聆某报记者演说”的外交史“轶闻”,即“日本方面,对东省易帜,阻挠甚力,且多恫吓之词,而张氏不为动。由于张雨亭时任顾问之某员,更以老辈自居,辄语含讥讽,直谓张氏少不更事,苟不听老成之言,必贻后日之悔。张氏愤甚,即冷然答之曰,予诚年少,然有一言,不能不为君告,则贵国天皇,年事似亦与予相若也。日人为之语塞”(21)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比读赵君豪在《东北屐痕记》中的相关记载,严氏所谓“在长春时聆某报记者演说”,指的是东北言论领袖、《大东日报》社长霍战一的发言,赵君豪转述的这则外交史“轶闻”在文字上虽有出入,但揭橥“司令长官张汉卿氏,为一爱国青年,应付设施,均富于革命精神,与现代潮流,未尝相左”的主旨则是相同:“尝有某日人往见张氏,谓君方在青年,处目今之地位,当感若干困苦,日人愿竭其全力,以为君助。张氏闻言,殊为不怿,某日人方欲更有所言,则张氏已拂袖而起。”(22)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七),《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0日,第18版。

虽然早在1928年8月《大公报》就以“林张会晤之轶闻”的副题报道了此事梗概,并且让我们知晓严独鹤所谓“张雨亭时任顾问之某员”原来是前日本驻华公使林权助,但是仅有寥寥数语,且依附于《邢士廉张群会谈》的正题之下,关注者应该不会太多(23)参见《邢士廉张群会谈》,《大公报》,1928年8月21日,第2版。此则材料由山东大学崔佳雯博士代为查找,特此致谢。。仅就笔者视野所及,此事再次见诸报端,或许正是从严独鹤的《北游杂纪》开始,而赵君豪的《东北屐痕记》接踵其后。姑且不论其刊载于彼时最为著名的《新》《申》二报所产生的影响,仅就写作过程而言,严独鹤和赵君豪显然是在感受到此一“轶闻”带给东北舆论界的强烈震撼之后才将其笔之于书。晚年宁恩承对“张学良一语压倒林权助”的壮举仍然记忆犹新,并为张氏的机警反诘和凛然大义击节称叹(24)参见宁恩承:《百年回首》,沈阳:东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95页。。以此推想,张学良对于日本人嚣张气焰的强硬回击,切中和表达了东北人民的痛苦与愤怒,因而这一不见于史乘的“轶闻”,其实是东北人民抗日情绪的集中体现,至于其是否可丁可卯地存在过,反倒成了不值得究问的细枝末节。

回到前述张学良“反对吃饭演讲”的“趣事”,赵君豪在《东北屐痕记》中记录了更为生动的细节,原来当晚“张汉卿氏款待殷勤,席次互有问答。余以为今夕何无演说,正迟疑间,席将散矣,乃张氏此际起立,致其演词。其言曰,鄙人生平,有一事最为反对,其事维何,即于餐时演讲是已。一人演讲,多人停箸,于心殊有未安,兹者略有陈词,故于餐后为之。张氏言至是,余侪为之辗然”(25)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二十),《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3日,第21版。。严独鹤《北游杂纪》也记载了此事,但因其文后出,故而重在评述,并为读者勾勒了一幅张学良的“标准像”:“张氏尚在少年,状貌奕奕,视昔者莅沪时略见清癯,而神采依然,态度至和蔼而诚恳,谈吐豪爽,为余侪述东省近状,并论国家大局,俱切要而有断制。席间肴馔甚丰,宴饮言笑,不以浮文缛节相拘。酒罢,张氏乃起立为简短之演说,词虽不长,而语语真挚。”(26)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

若要一言以蔽之,赵君豪和严独鹤笔下之张学良形象的核心特质,可用“豪爽真挚”概括,而这与沈阳“中国地”百姓的“温厚敦朴”、辽宁省委委员高纪毅的“慷慨激昂”,以及《新民晚报》总编辑赵雨时的“亢爽正直”,似乎构成了一个“家族相似”的“东北人”精神/气质谱系。若要再加以凝练,这一谱系又可以“亢爽肫挚”名之。进而言之,在赵君豪和严独鹤看来,以张学良为代表,东北人“亢爽肫挚”的性格和东北“诚朴”的民风(详后)离不开独特历史记忆与严峻边防危机的雕刻和塑造,并且成为一种顽强抵抗帝国主义者侵略的强大精神力量。

不难推想,当赵君豪和严独鹤置身于东北强邻环伺的具体情景之中,面对着东北官民心向统一的热忱和不屈不挠的斗志,定会在内心深处追问如此的认同和力量从何而来。事实上,面对着北伐胜利各方内争不息,甚至兵戎相见的现状,如何维系来之不易的国家统一局面,一直是两者此行关注的重心。1929年5月31日严独鹤在北平军政当局公宴上的答词有言:“希望此后打破南北界限,先使南北民族方面统一,政治亦即不难统一。”(27)参见《昨日平汉食堂之盛会》,《华北日报》,1929年6月1日,第6版。而所谓“政治亦不难统一”,说的恰是当下政治纷争不断、难以统一的困局,而“先使南北民族方面统一”,也就是塑造国人的民族—国家认同,则几乎是唯一的破局之道。同样不难理解,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东北民众无法借由个人主义意义上的权利义务关系建构自身的民族—国家认同,而只能依靠更为接近自然状态的共同体意识。赵君豪和严独鹤无疑也是在后者的层面上提出和思考东北民众的民族—国家认同问题。“民风诚朴”不仅有着“本立道生”的不可选择性,更有着“绘事后素”的无限可能性,因而在他们的笔下成为对抗军阀分裂和列强侵略,捍卫国家统一和主权完整,涵容旧学和汲取新知的力量源泉。而这样的看法在关内知识精英中其实不无代表性,上海“经济专家”徐佩琨曾在1929年夏秋之交历时“两月之久”深入东北各地“调查铁路状况”。他在当年9月《申报》的一次访谈中郑重指出,“我人久居南方,只知东北有天时地利二优点,人和一端,则毫无所知。盖东北国际环境之困难,非身历其境者,万难臆测。人民苟无强有力之团结,精干之才能,坚毅之精神,远大之志趣,在该三省几无地可以立足。现在当地政府与人民,无不励精图治,和环境奋斗,遇事辄以大无畏之精神,主持正义,如南方虚伪之恶习,狡猾之官僚气,实不多见”(28)参见《徐佩琨之东北视察谈》,《申报》,1929年9月30日,第13版。。所谓“南方虚伪之恶习,狡猾之官僚气”,正是相对于前述之东北“民风诚朴”而言,而后者在逻辑上也正是徐氏赞许之“大无畏之精神”的文化根源。

二、大学与文庙:防维边圉脉络中的东北“新建设”

显然,观察团诸君迫切希望了解张学良主政后给东北带来的切实改变,同时也正如严独鹤所言,“盼张努力建设,使东北为纯粹国人建设之东北”(29)参见《张学良对沪记者团之痛言》,《大公报》,1929年5月17日,第3版。。彼时的张学良兼任东北大学校长,因而东大的建设颇具标志性。正如宁恩承回忆,当年“东北大学是沈阳风景名胜之一,许多中外名人、游客到沈阳开会、参观访问,北陵和东北大学是必看的地方”(30)参见宁恩承:《百年回首》,第208页。。观察团诸君“未至沈垣,即耳东北大学名,知为三省储才之地”,因其到访东北大学也并非例外。参访之后,严独鹤留下了如下印象:一是学校有女生七十余人;二是“教学宗旨,完全注重一专字,校以内事,校外任何人不加干涉,校以外事,校内任何人不加参与。张汉卿氏虽居正校长名义且曾捐其私财百五十万,以供校中之建筑费,顾对于校中用人行政悉由刘君(副校长刘风竹,引者注)主持,从不过问”;三是“校中所聘教授,月俸恒在四百元以上,次之三百余元,助教之俸最少,亦可得二百数十元。故任教职者,咸安心任事,相约不复于校外更兼他职”;四是学生“因身处东省,逼近强邻,咸怵然于救国须求实学,宁暂时忍痛,闭户读书,以为日后奋发之计,而不以空言相尚,盖于春风化雨之中,寓尝胆卧薪之意”(31)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六),《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赵君豪所述与严独鹤相近,但又有若干独有的细节值得注意。一是“该校对于教授之待遇,较为隆崇,有教授住宅三十余所,每若干年可得休息一年,又尝与国内各大学交换教授,以求新知,又与欧美大学相约,于学术方面,时有相互研究之事”;二是“余侪于参观途次,值该校教授数人,均悃愊无华,未暇修饰,有一教授御青布大衫,于此一端,可知东北大学之校风矣”;三是“余侪参观甚久,天已向晚,该校学生,方在广场上作蹴球之戏,其勇敢活泼之精神,殊足钦佩”。而在参观之后,赵君豪深有感慨:“东北大学开办未及五年,而已具若斯之成绩,揆其原因,不外数端。一曰经济充裕也。东省富庶,甲于全国,经费来源既裕,自无竭厥之虞。……二曰政治稳定也。东北一隅,历次战争,均无重大影响,而其政局,亦无若何变化,办学人员,均能安心治事,不存五日京兆之心,故能日起有功,蔚为盛业。……三曰学风淳厚也。东北民风诚朴,莘莘学子多能致力于学,学校管理,亦易于设施。……该校学生颇知空言救国,于国无补,于是发愤求学,养成救国之精神”。由此“返观南中各大学,所处之地位,与东北比较则奚啻霄壤。以言经济,则时虞不给,以言政局,则迭有变迁,以言学风,则士气嚣张。呜呼!教育为国家命脉,处斯环境,纵有贤者,又奚能为?弗求有功,宁先引退,吾侪不能为办学者咎也”(32)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廿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9日,第19版。。而严独鹤在听闻前述该校“去政治化”的“教学宗旨”之后,也留下类似的感慨,“予侪目覩频年以来,国中学潮迭起,教育界恒呈骚然不宁之象,颇引为忧患”,相比之下“可知东省教育,固具有特殊精神也”(33)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十六),《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检视相关史料,张学良在1928年8月正式兼任东北大学校长之后,相继推行男女同校、南北合校、实行大学增加学院、增添系科、延聘教授、增进学术研究、发展体育运动、改进学生管理和考试制度等举措,“致使东北大学有了迅速的发展”。特别是其中的男女同校改革更是开东北风气之先,深具妇女解放的意义,当时张学良夫人于凤至“带头在政治系插班听课”,对在学女生多有鼓舞(34)参见郭民任:《张学良兼任东北大学校长的前前后后》,辽宁省政协学习宣传和文史委员会编:《辽宁文史资料精粹 经济·文化·教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41—750页。选自《辽宁文史资料》第10辑。。彼时曾任该校法学院院长的臧启芳也回忆道:“在十七十八两年间,东北大学的发展真是一日千里。就教授阵容而言,因关内各大学风气既坏而又欠薪,第一流饱学之士皆愿到东大讲学,所以无论哪个学院莫不人才济济。就学校设备而言,图书仪器格外充实不必说了,即论教授住宅每人一所小洋房,全有新式卫生设备。另装有暖器管,住起来蛮舒服的,谁不喜欢。再像各院大楼,图书馆,科学馆,学生宿舍,全都富丽堂皇,不在话下,更值得追忆的是一个能容观众八千人的铁筋洋灰新式体育场,那时全中国没有这样建筑,南京和上海两体育场也是在这以后建筑的”(35)参见臧启芳:《哲先回忆录》(四),《东北文献》(台北),第3卷第1期,1972年8月1日。。

以上种种,无不印证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东北大学的观察存留了历史的本相。进而分疏则又不难发现,二者都对该校之“新气象”赞叹不已,开女禁、揽人才、求新知、促学术、倡运动,无不体现了现代大学的追求,但又将这些成就归结于“固旧式”的结果,也就是赵君豪所言的“经济充裕”“政治稳定”和“民风诚朴”。政经之间的紧密关系自不待言,至于“民风诚朴”固然与东北长期以来孤悬关外、自成一体的特殊境遇有关,但更为主要的原因则是十几年来的政局稳定和社会进步缔造了一个与关外不同的“新东北”,主流的价值观念借此得以附丽不坠。显然,赵君豪和严独鹤在这里要完成的并不是“反封建”的启蒙叙事,须知所谓“政治稳定”何尝不是以大学的“去政治化”为代价,而禁止师生参与政治固然可以遏制学潮于未萌,却也牺牲了现代大学精神命脉之所系的自由和民主。可资比较的是,作为较为激进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追随者和知名的新文学作家,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杨晦在十余年后就对东北大学做出了与赵、严二人截然相反的评价。在这位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看来,东大成立后,使得关外学生舍远取近不再负笈关内,而东大前身沈阳高等师范学校本是国立,吸收外省学生众多,升级为大学之后改为省立,使得生源进一步本地化,失去了一个吸纳关内文化的管道。而这无疑进一步加重了“东北人思想见解以及行动的局限性与狭隘性,一切都是东北,一切都只有东北,于是在一种土少爷的自满上,自然地加上了一种病态地狂妄自大,暗中又在滋长着一种腐化堕落的病菌,外面是繁荣,里面是衰落,外面是扩张,暗中在腐烂,所以,东北之失,并不失于‘九一八’的砲火,不过,要等到‘九一八’的炮声一响,东北的架子才应声倒塌下来罢了”(36)参见杨晦:《流亡、〈流亡曲〉与我的故乡》,《文艺与社会》,上海:中兴出版社,1949年,第32—33页。原载《新军》第2卷第10期,1940年9月30日。。

此处无法在重建历史语境的基础上深入评判杨晦的论述,不过其所指认的以东北大学创立为代表的“东北特殊化”问题,至少道出了很多知识精英对于“大东北主义”的担忧。追溯起来,在沈阳高师躬耕有年、化育英才无数的吕思勉,之所以选择在1923年激流勇退,正是因为“时张作霖对中央独立,沈阳高等师范学校亦由其接收,改为东北大学”(37)参见吕思勉:《自述》,余振基编:《蒿庐问学记:吕思勉生平与学术》,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21页。1952年作,原题《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而作为代表“南方”而来的赵君豪和严独鹤自然不会忽视这一问题,但却将其纳入东北深受外患侵扰的独特情势和形塑民族—国家认同的整体视野中考虑,体现出了更多的“了解之同情”,随之也就得出了相对乐观的结论。

严独鹤在总结此次东北之行的“最大印象”时有言,“东北各地长官颇有建设的决心和发展地方的志愿,民众心理也颇安定,只是外交上的侵略,真是无孔不入”(38)参见独鹤(严独鹤):《回家以后》(一),《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6月18日,第17版。。所谓“民众心理也颇安定”,说的正是东北人民在强邻压迫之下,对于家乡的“建设”和“发展”仍有信心。不过,既然“外交上的侵略”无孔不入,那么东北的新建设就有着不同于关内的境遇和使命。用张学良晚年回忆的话来讲,为求东北生存,打破日本经济遏制,当时他是“野心勃勃”地“建设东北”(39)参见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1册,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第151页。。结合其他口述史料来看,彼时的东北也的确是到处都在积极地从事建设,“气象蓬勃,一切都很使人兴奋”(40)参见《董文琦先生访问纪录》,访问者张玉法、沈松侨,纪录沈松侨,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6年,第25页。。有关于此,学界多有论述,毋庸赘言,不过诸如哈尔滨文庙(孔庙)这样的“新建设”,恐怕不在很多研究者的讨论范围之内。然而这却是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哈埠最为深刻的印象之一,个中原委,值得探究。

1929年5月21日上午,观察团分为二组继续参访哈尔滨各处,甲组“参观特区警察管理处及特区市政府所属各机关”,乙组“参观新建筑之文庙,极乐寺、裕庆德毛织工厂及同记工厂”(41)参见《沪报界视察团之行踪》,《申报·自由谈》,1929年6月1日,第12版。。而赵君豪和严独鹤恰被分在乙组,前者在《东北屐痕记》中对当日见闻记述綦详:

哈埠财力充盈,近数年来社会事业日趋发展,而民众领袖复能竭其全力,以与官厅合作,故哈埠现状突飞猛进,远非他埠所可望其项背。最近集资六十万建一文庙,即此一事,以概其余,他可知矣。……文庙占地颇广,鸠工庀材,方在建筑之中,其正殿与配殿,均已落成,殿前石阶,雕镂精工,铺砌尚未就绪,然其庙貌巍峨,规模宏大,已可具见。……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哈埠虽非蛮貊之邦,然在孔子时代,陵谷变迁,尚不知若何景象。不图数千年而后,竟为孔子建庙,度亦为孔子所未及料也,一笑。余侪参观一周,以无可观览,遂驱车作极乐寺之游。极乐寺建于民国十四年,为朱庆澜氏所主持。朱氏彼时服官东省,鉴于哈埠开辟未久,地方设施,群趋俄化,而哈埠民众,又喜供奉山神,往往凿石为神,便尔焚香膜拜,拟之南中庙宇,则文野判然。朱氏之意,设寺供佛,虽属迷信神权,然其结果,亦足维繋人心。于是拓地若干亩,建兹极乐寺,不期年而落成,更于南中延聘高僧入寺主持,今者此庙香火甚盛,俨然名刹矣。门首有金字匾额,曰极乐世界。入寺门后,大殿巍然在望,庭前有石狮,雄伟无比。……时已亭午,诸僧鱼贯入膳堂,排班缓行,气象肃穆,此寺清规,想甚严整也。是日天气晴朗,街柳摇青,虽在初夏,而风物之美,依然春暮,余侪一行十余人,多顾而乐之。(42)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五〇),《申报·自由谈》,1929年8月2日,第19版。

显然,在赵君豪看来,倾巨资兴建的文庙,不仅是“哈埠现状突飞猛进”的表征,更是塑造民众民族—国家认同的必须。若将正在建设当中的文庙与大约四年前落成的极乐寺联系起来,则更能看出赵君豪非常认可黑省当局这些看似属于“迷信神权”的神道设教之功,由此也就更能理解其在观览当中“顾而乐之”的愉悦心情。如此畅快的“观游之乐”,在数日前游览北陵时也曾有过,并与欣赏“辽宁当局,保护古迹,无微不至”密切有关(43)赵君豪在文中写道,北陵隆恩殿“承尘之间,绘画尤称精细”,而管理者于此承尘之处“均以铁丝网张之,盖惧鸟巢穴占居,或损绘画也”。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廿四),《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7日,第21版。赵君豪在参访“无线电管理处”时还曾注意到,“该管理处既逼近故宫,倘建西式巨厦,必微嫌其不类,当时主其事者有鉴及此,乃建议当局,将所有房舍,其外表一律作宫殿式,内部布置,一仍西式”,以致“管理处之外表,与三百年前之故宫,竟尔相似,色彩调和,盎然古趣”。东省当局保护古迹之良苦用心,于此可见一斑。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廿八),《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1日,第19版。,可见赵君豪的好古之心一以贯之。而有关哈埠当局兴建孔庙之举,同组的严独鹤更是在《北游杂纪》中三致意焉:

哈埠为工商繁盛之区,……顾此中复有足以寄泰山梁木之思,启绀宇梵宫之胜,令人引起特殊之观感者,一为孔庙,一为极乐寺。

……

东省当局,年来对于宣传文化至为注意,因斥巨资,特建孔庙,今犹在兴筑中,全功告竣,为期当亦不远矣。……庙成以后,拟附设学校,借符乐育英才之旨。予侪闻言,为赞叹者久之。方今潮流异趋,文教渐废,尊孔之说,只剩残声,各地孔庙,颇多毁圮,即幸有存者,亦俱颓垣断壁,不胜零落之感。而哈埠官厅及地方人士,独于此时新建孔庙,宏规大起,崇祀千秋,孔子有灵,殆将莞尔而笑,谓斯文之未丧也。

……

极乐寺之建筑,固不甚宏壮,……以视南中著名丛林禅寺,相去远矣。顾在哈埠,即此已为难得。寺为朱庆澜官东省时所创立,寺门巨额,出张季直手笔。……(僧人)食时全堂寂然,不令稍有声息,非训练有素者,咀嚼之际,殆未能若是静默也。(44)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一),《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8月2日,第19版。

值得注意的是,当赵君豪和严独鹤动笔之际,“中东路事件”已如“霹雳一声,破空而起”,而“东省当局对于主权之必须收回,与阴谋之必须防制”,则是其莅哈时“固亦早闻此种论调矣”(45)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五),《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26日,第19版。。正因如此,赵君豪在游记中带给读者的“哈尔滨之认识”,开篇就是在“际兹中俄风云,日趋紧急”的语境中展开(46)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四十),《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3日,第19版。。忆及参访原为“东铁附属事业之一,曩由俄人主持”的文物研究所,赵君豪更是用“深致叹异”来形容,因其在观览俄人遗留之各种精密调查“北满蒙古之山川形势,人情风俗,出产物品”的“秘密文件”之后,惊叹“俄人蓄意之险,而谋我之亟”,后怕“苟非欧战爆发,帝俄覆亡,凡此种种,均俄人制我死命之工具也”(47)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四一),《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5日,第19版。。严独鹤的哈尔滨观察,也始终将中国收回哈埠市政管理权后取得的“显著之进步”,特别是“商业之复兴”放置在与帝俄(白俄)占据时期的对比中,由此肯定国人“企业之能力”(48)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四),《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25日,第19版。。因而也就更能理解,赵君豪和严独鹤为何都将创建文庙与极乐寺的正当性归结为对抗“地方设施,群趋俄化”的域外文化冲击。赵君豪有言,“哈埠地面可分为道里道外与南岗(亦名秦家岗或称上岗)三大区,所谓道里道外者,系以东省铁路为界,……道里即昔日俄国占用地,市廛栉比,大厦崇楼,为商业最繁盛之地,亦即哈埠精华所在,余侪步行道途,耳闻目击,都属俄化,街上行人,亦多俄产,其情状与海上迥异。小立移时,俨然置身异域也”(49)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四十),《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3日,第19版。。严独鹤也注意到,“哈埠在历史上既久受俄国之同化,故直至今日,依然处处呈俄罗斯色彩”,行走在道里一区,“几如身入异域,颇引起感喟”(50)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四),《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25日,第19版。。而在此“异域”的氛围当中,得见承载(体现)中华文化的文庙与佛寺,二者自然都有一番“感喟”在心,因为此等在关内寻常可见的文化符号,移植是邦的过程竟然伴随着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主权和认同的斗争。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严独鹤对于哈埠建设文庙之举的欣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庙成以后,拟附设学校,藉符乐育英才之旨”。换言之,在严独鹤看来,建庙和建校都是弘扬中华文化、建构大众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方式。在1929年5月20日的招待午宴上,东省特别区教育厅张国忱厅长在席间演说中表示,哈埠中小学可分为三类,即华校、苏联校和外侨校(白俄学校),其中“华校七十余所,苏联校三十余所,外侨校数与华校相仿,但华校学生约一万八千人,与苏联及外侨学生比,其数则相等”(51)参见《沪记者团之行踪》,《新闻报》,1929年6月1日,第12版。。在此华洋杂处而俄国文化又占优势的环境中,办好华校无疑具有远超一般关内基础教育的文化与政治意义。而就在两天前的长春晚宴上,《大东日报》社长霍占一在演讲中痛陈:“日人又在南满沿线,设立学校,华人子弟之受其教育者,据最近调查,已达三万余人,言之殊可骇叹。国人再不加之意者,若干年而后,将成何景象耶”(52)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七),《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20日,第18版。。或许正因为霍氏的警告言犹在耳,严独鹤对于哈埠的华校教育非常关注。在他看来,哈埠“中学方面,男女校均有相当之成绩,小学已四境遍设,……学龄儿童之失学者,已不多觏,且小学规定不收学费,故贫民子弟,均得入学。教育日益普及,平民知识,自日益增高,殊令人不能不加以赞叹也”。具体到其所亲见的男一中、女一中和第九小学而言,这些学校“皆具有精神”,尤其是第九小学,“校中一切布置,与学生程度,持与南方诸小学校较,殊不多让,至设备之周密,校舍之宽敞,实为南中所不及”(53)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九),《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9版(原报误作第18版)。。究其原委,则在于哈埠“教育基础之稳固,与学校经费之充裕。哈埠之任小学校长者,月俸所入可得哈洋二百元,主任教师亦可得百数十元,以视南方小学经费,支绌万状,教师所入,少者月仅一二十元,而犹积欠累累,常演索薪之怪剧,以致弦诵久辍、教育停顿者,诚相去霄壤矣”(54)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8月4日,第21版。。

经过前后两任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张焕相和张景惠的接力督导,哈尔滨文庙终在1929年秋落成,并在当年11月10日以署名张学良的碑文勒石为纪。碑记开篇即特别强调,建庙的初衷在于“哈尔滨据松花江上游,东省铁路横贯其间,欧亚商旅麇集而鹑居,列肆连廛,言庞俗杂。自政权收回后,百务聿新,当事者以学校浡兴,不可废崇祀先圣之典。于是鸠工兴事,凡历时将三载,庙成”。所谓“欧亚商旅麇集而鹑居,列肆连廛,言庞俗杂”,乃就建构民族—国家认同的复杂性而言,而之所以在1926年4月收回哈尔滨市政管理权后不久就“鸠工兴事”,实因兹事体大,刻不容缓。碑记还不满足于“挽[晚]近学子,年少气盛,其持论唯新是骛”,并对由此可能导致的“民德即离”乃至“家邦陵替”深表忧虑。不过建设孔庙绝非简单的尊孔复古,而是顺应世界现代文化潮流之举:“今欧美诸邦,类皆厌兵戎而趋文化,其究哲学者,且旁搜中国经籍,以尼山之学为能止至善,而共深其企向,盖世界大同之机兆,而孔子教之气昌矣。”(55)参见张学良:《哈尔滨文庙碑记》,毕万闻主编:《张学良文集》(一),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年,第234—236页。

将此后出之碑记与赵君豪和严独鹤二人先行有关孔庙的叙述对读,可见主客之间颇有心有灵犀之处。或可在形塑民族—国家认同意义上,将哈埠当局的建庙之举,理解为构筑“中国地”的努力。不过,张学良以孔庙建设“预流”世界现代文化,恐怕又为赵严二君所始料不及。而这样的见与不见,在前述两者对于张学良形象的建构中亦有体现。如前所述,在赵君豪和严独鹤看来,摒弃虚文浮礼的“豪爽真挚”,可谓张氏的核心性格,而如普通东北百姓一般的“温厚敦朴”又是根本所在。然而,赵君豪和严独鹤或许并不知晓,张学良“这直爽的脾气”自然离不开东北“诚朴”民风的熏陶,但也与其少年时代在奉天青年会所受西人的影响密不可分(56)参见张学良:《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第1册,第160页。。而这样的经历,似乎也隐喻着近代以降东北文化中西杂糅的特质。

三、余 论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赵君豪和严独鹤对于“固旧式”与“新气象”这一对“矛盾”的关注,确乎扣住了彼时东北文化的脉搏。在哈尔滨停留虽只匆匆三日,然闻见所及,都给严独鹤留下了具有“独到之精神”的印象(57)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九),《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8版;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31日,第19版。。而这样的评价似乎呼应了前述其认为“东省教育,固具有特殊精神”的赞誉。那么这种“独到之精神”到底是什么呢?在参观特区第九小学时,严氏在文中给出了可以“互相训释”的回答——“勃然有生气”(58)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二九),《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8版。。考究起来,此亦东北“诚朴”民风之表现,并可被纳入前述之东北人的精神与气质谱系。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所谓“勃然有生气”,其实也是东北民众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葆有自信的表现。比之于关内的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东北远离兵燹,政局稳定,虽在帝国主义压迫之下,进步却是一日千里,此乃观察团早在行前就已公诸《旅行旨趣》的共识(59)参见《旅行旨趣》,《上海之报界》,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全书第42页(原书无页码)。。然而若非身临其境和深入考察,纵使如何设身处地亦不足以感受东北民众的自信与从容。在1929年5月15日《东三省民报》发表的社论《欢迎上海记者团》中,已有东北之进步在“国中可以首屈一指”的宣示(60)参见《欢迎上海记者团》,《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15日,第2版。,而这不过是该报客岁国庆社论中的豪言——“今日东北,政治上之地位,则德国之普鲁士也,经济上之地位,则美洲之新大陆也……是以就今日国庆论,就大局言之无可庆者,所可庆者乃将来之新东北也”的继续(61)参见《十七年来人民对于国庆意义的变迁》,《东三省民报》,1928年10月10日,第2版。。不仅如此,1929年5月29日,就在观察团离开东北不久尚在北平停留之际,该报更在社论中直言,“十七年之纷乱,关内已无一片干净土,……至于东北十几年来,纷乱甚少,虽称之为世外桃源,亦无多让”(62)参见《欢迎华北运动诸君》,《东三省民报》,1929年5月29日,第2版。。

这些锋芒毕露的社论,似乎很好地诠释了东北人喜怒必形色的率直性格,而这又与这块如旭日东升的“新大陆”较少历史的负累密不可分。与之相比,对于东北史地有着精深研究的金毓黻持论更加平和,视野也更为开阔,其在1929年5月15日代张学良所作的《东北大学年鉴叙》中写道,“踰榆关以东,方数千里之地,总称之曰东三省。生斯地者,多以武功显名,论者遂谓无学问文章之士。此殊不然,以余所知,若辽阳之张浩、义州之耶律楚材,皆以科第勋名,著于金、元二代。他若熊岳王遵古、庭筠、曼庆祖孙父子,尤以学问文章见称于大定、明昌之间,特以族望不明,称引者希,遂致为武功所掩耳”。尤有要者,“海通以还,三省处于边陬,日与外族相见,语其进化之程,反视内地为尤速。庠序之设,三十年于兹矣”。(63)参见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第2280页。另见张学良:《叙》,东北大学年鉴委员会编:《东北大学年鉴》,东北大学,1929年,全书第8页(原书无页码)。这篇以东北最高首长口吻写作的序文,言简意赅地勾勒出了东北文化的基因图谱,即远溯金元时期,东北就是汉族文化和游牧民族文化融合共生之地,近代以降更是与以日、俄、欧美等外国文化发生密切接触,深得挪用和借鉴之助,因而形成了一种以中原文化为主,以少数民族文化和外国文化为辅的多元共生的文化样态。按照金毓黻的逻辑,既然很多“学问文章之士”成长于这样一种多元共生的文化,那么这种文化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的独特资产,值得尊重和珍视。

而在另一位东北史地研究专家卞宗孟看来,东北因其独特的资源禀赋和历史经纬,实为最适宜“新文化”发展之区。首先,“自生活状况言之”,东北为“沃与瘠俱不过甚,而又未尽开辟之地”,人民“概富于努力之念,而又无生活极端之压迫,故最适于文化之发展”。其次,“就文化感受性及发展力之大小言之”,东北虽“较诸内部为固有文化较低之区域”,然其“偏见恶习”亦不如关内之深,发展“新文化之障碍”自然较小,“譬之植物,则方在葫孽(萌蘖),尚未花实,极适于培养”。再次,“就历史上之趋势言之”,中国文化发展之大势已由中原及于东北,“况再就‘东北’自身之历史观之”,“东北之在中国,恒处于优势地位——辽金满清其尤著也”,特别是得益于汉人移入,“凡百措施,已呈勃兴之状态,迄于今日已臻文化进展时期”。最后,“由人民气性观察之”,“东北人民多由直鲁移来”,“其自尊的不羁的冲动的特性,反合于近代人之特质也。况百数十年来,来此开辟,从事劳力生活,受环境影响,当然富于个人主义及自由思想。其气性实有易于发展文化之可能在”。归根结底,提倡发展东北“新文化”的必要性有二,“在消极方面,为以文化自卫,在积极方面,为以文化救国。盖卫东北即所以救中国也”(64)参见卞宗孟:《释“东北”与“满蒙”》,《同泽半月刊》第1卷第6期,1927年12月25日。。

金毓黻和卞宗孟的上述言论值得重视,因为尽管历史上曾以弓马得天下,近代以来经济社会军事更是突飞猛进,但是东北在文化上却一直存在短板,也让很多知识精英对于乡邦文化颇不自信,如今通过金、卞二君的阐释,东北文化获得了更为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更为深刻的现实意义,并且在更为宽广的世界视野和更为进步的现代价值中得到了重新评价,进而成为建设中国现代文化的重要力量,这对于确立东北知识精英的文化自信功莫大焉。1931年5月,由东北文化社在东北政务委员会授权和支持下编纂的《东北年鉴》付梓,旨在为“奋发经营,保我疆圉,杜其觊觎,戢彼野心”提供宣传和借镜(65)参见《创刊叙言》,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沈阳:东北文化社,1931年,全书第11页(原书此页无页码)。。而作为这部权威东北志书的开篇之作,《东北释名》在借鉴金毓黻和卞宗孟研究的基础上,将东北“独具之精神”概括为“富于‘启发性’与‘涵受性’”,并对东北文化的特质做出了权威解读:

强邻狙伺,近在肘腋,旧日藩封,沦于眉睫,抚揽兴衰,行当自念,此应乘时启发者一。文物之兴,比较稍晚,若不急起直追,无以荷艰巨而应世变,此应乘时启发者二。田野不辟,货财未治,怀宝迷邦,人将代谋,此应乘时启发者三。有此三端,非大瀹新知不足以有所建树,非集思广益不足以宏济时艰,非揽聚众长不足以固我边徼,非知己知彼不足以保其存在,此即所谓“涵受性”者是也。(66)参见《东北释名》,东北文化社年鉴编印处编纂:《民国二十年 东北年鉴》第1册,内页第2页。按,文后注释标明上引观点来自其金毓黻的《东北释名》和卞宗孟的《释东北》两文。参见上书,内页第3页。

大体而言,所谓“启发性”可以理解为开拓性和创新性,“涵受性”则是指包容性和开放性,而这种奋发图强、开拓进取的精神无疑又是因应边疆危机的产物。在此还有必要补充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东三省民报》副刊《学艺》自1929年5月24日起连载潘光旦“译意”的《自然淘汰与中华民族性》,而该书最为重要论据之一恰是“闯关东”而来的东北人民经历了种种严苛的自然淘汰,因而成为保存优良中华民族性的“生命线”(67)关于此的初步探讨,可参见拙文《“东北与南开”——再论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的写作》,《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可见彼时的东省知识精英已经开始利用西方人种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来建构东北文化的自我认同,此亦可与前引张学良以孔庙“预流”世界现代文化的论述相映生辉。

综观观察团此次东北之行,占据最多时间并在游记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事情就是各类“公宴”,这当然是东北各界礼遇观察团的一种表示,不过其更为重要的作用则是宾主之间藉此增进了解,深入交流。赵君豪在《东北屐痕记》中就以“辽宁省府宴会璅记”的副题专文叙述了其于“辽宁省府宴会之所闻,有不得不促国人之加以注意者焉”。而这样的发现,不过是此行的一个缩影:“余侪到辽而后,游观之余,日有酬酢,尊前聚语,感喟良多。叹外侮之日亟,悲国势之凌夷,耳闻目击,罄竹难书。”(68)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二),《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5日,第18版。严独鹤也曾以“各方面之宴会”的副题专文记述了在哈期间的酬酢,“予侪在哈,先后仅三日耳,顾宴会之多,几于不暇应接,樽酒言欢,深感主人情意,而盛筵既设,主宾接坐,亦往往藉是以互证见闻,交换意见,其所得有在于实地考察之外者,分别纪之,非徒餔啜也”(69)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二),《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8月3日,第21版。。其中5月21日中午哈埠报界同业招待的新世纪饭店之宴,更是让严独鹤印象深刻:“宾主间皆脱略形迹,恣意饮啖,并彼此讨论新闻记者应取之方针,及报业应如何发展之计划,握手一堂,各抒己见,情意欢洽,固不同寻常酬酢也。”(70)参见独鹤(严独鹤):《北游杂纪》(三十三),《新闻报·快活林》,1929年8月4日,第21版。而即便是在此次东北之行中停留最久的辽宁观览,对于观察团来说还是“为时至暂,团体旅行,又缺乏行动自由之便,走马看花而已,恶足以言精密”(71)参见赵君豪:《东北屐痕记》(卅六),《申报·自由谈》,1929年7月19日,第18版。。

就此而言,与“走马观花”的参访相比,宴饮酬酢以及与当地各界精英的深入交流,反倒是观察团诸君了解东北情势,特别是感受风土人情更为重要的方式。换言之,赵君豪和严独鹤等人对于东北的直接印象,很大程度来自其所观察和过从的东北人。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东北印象当然未必准确,但却不无今日所言之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也就是说,通过观察、倾听和交谈,赵君豪和严独鹤更愿意理解东北社会建构自身意义和价值系统的资源与方式,在其看似“固旧式”的文化传统中发现了朝气蓬勃的“新气象”。而正如去岁《大公报》的一篇社论所言,与东北的“隔膜”,正是彼时南京“中央政府”的执政能力短板之一(72)参见《中央与东北》,《大公报》,1928年10月30日,第1版。,由此也深刻揭示出前述北伐胜利之后留下的“南北”畛域之别。相比之下,赵君豪和严独鹤的东北游记难能可贵地写出了近代以降东北苦难的历史命运、独特的国际情势和顽强的斗争精神,这或许正是二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贡献。

尤有要者,面对着一个充满自信的“新东北”,作为对于大众文化有着深刻理解的著名报人和作家,赵君豪与严独鹤自然而然地以南方“新文化”的经验与局限为参照系,揭示出东北“新文化”艰难曲折的成长道路、防维边圉的历史重负,及其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之独特文化资产的重要意义。换言之,藉此“南”与“北”、“新”与“旧”的深入对话,“东北”已经成为体现中华民族抵御外侮、救亡图存之奋斗历程的重要符码。如此得时代先声之作,委实不无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的价值,而其文体竟以“旧文学”的面目出之,可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合法性存乎对于文学之“现代”的探求,而非对于文体之“新旧”的分疏。来自《东北屐痕记》和《北游杂纪》的例证,或可为学界已然固化的研究范式打开一个缺口,这是另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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