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 嫕(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
中文语境的“学科”“科学”存在语词上的巧合,相关辨析容易缺失。高校的学科建设始终是为了更好地促进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创新实践、社会服务、国际交流等工作,使得社会分工中的各类岗位均有德才兼备之人胜任。与此同时,学科建设者们另有对“人之普遍意识结构”“人之可能性”的追问及反思,这类指向科学哲学的讨论使得古典学术成就与现代社会公共议题具有了对话的基础,学科之分、之变有了统合、固化的内核。
从拉丁文词源看,学科(disciplina)与科学(scientia)都有知识的意思,从后人具体使用的习惯看,前者更偏重传授知识、教学,后者侧重学问系统。学科的提出在于明确分科,比如研究“分科的学史和分科的历史”,可以提出中国设计学科史,可以提出区分于中国数学史的中国设计史,此类工作已经开展多年;而科学的提出在于建立整体研究的逻辑与相对标准化的提问、回答、验证、推翻、新的提问等实验实践方式,设计科学即人造物科学,人造物科学必然需要借鉴科学部落的全部成果,确立范式,其基础理论建设工作任重道远。长远来看,学科形态终将发生变化,变化中的探讨本身也是变化的一部分,讨论的目的是助力设计学往合乎学科发展特质与科学发展规律的方向演进,思考设计教育与个人基本素养之间的关系。当设计的意识成为普遍意识,设计的专业价值、学科价值才能够得到普遍认可。跳出学科视角是一个趋势,但前提是守住学科的内涵,内涵由科学观赋予,“基石”与“底色”铺就,学科的社会效应方可显现。本文所说的变与未变,如摘要所言,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系列提问,是在学科观与科学观的关系思考网络中相伴产生的。
2022年6月19日,笔者参加了由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主办的线上会议“新文科、交叉学科视阈下的视觉艺术研究——2022全国美术与书法、设计学学科建设及人才培养学术论坛”。在设置主办方为每位发言人设计的虚拟背景的时候,笔者作为学科建设的一线工作者、学科变迁的亲历者,同时也是曾经的受教者,对这个背景产生了联想:书法和印刷字体放在一起,背景logo、颜色、纹样、字体、版式的选择与组合都让人展开很多想象。个人、共同体;教育、艺术、科学、技术;历史、理论、实践都在这一页图像上得以集中呈现。笔者习惯使用真实背景,第一次用虚拟背景,且第一次使用就有专属背景(标有自己的姓名),觉得很有意思,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些“微观体感”的感觉本身就很新、很交叉。论坛被定性为“学术论坛”,似乎也在为即将合并为一个一级学科的原5个一级学科之“学”进行“名”与“实”的强调。就这一问题,笔者建议保留原门类名称“艺术学”。从专业型博士培养看,未来,专业学位要有主动捆绑“学”的意识,否则可能出现专业型博士的学位论文只是体量上大于专业型硕士论文。我们可以反复读一读艺术学“升门”的发起者之一张道一的系列著述,其体系之严谨,逻辑之清晰,早已解答了很多当下的疑惑。张先生新作《雪花是谁设计的》让笔者更坚定地想探究学科观、科学观的同构问题。
从新版目录中“设计”“设计学”相关的分类看,学科必然发生变化,相关研究、讨论甚至直接批评已经很多,本文不再对各家提出的建议版本展开论证,毕竟最终公布的版本只有一个,任何一个版本都不可能同时满足所有人的要求,甚至可能未曾在目录制定团队内部达成共识。本文认为此次调整其实是一个阶段变化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完全从无到有的开始。“四新”概念正式提出后,设计学的跨界性质被不断放大,完全相异的专业和研究方向共享相同的评优评先资源,艺术院校的设计学和综合类大学、工科院校的设计学之间存在竞争亦为事实,种种争议也促生了新版的出台。因此,对“应该如何”的争论可以走向对“本来如何”“可以如何”的思辨,帮助从事设计教育工作的一线教师思考“洞察新版”“驾驭新版”的基本着眼点,帮助学生规划自我,帮助用人单位明白“所用何人”。
再跨一步,将学科放置于全球设计研究、设计教育的背景看,相关探讨会更具普遍性。中外学科建设的历史、分类、路径、目标、价值大不相同,提取共性与特性,中国设计学正在面对的可以概括为以下几变:首先是人类新生活形态、新造物语境带来的“思维之变”,新思维不等于新学科,以交叉学科的设置为例,是强调交叉学科思维的培养,而不是建立一个“交叉的”学科;其次是新文科、交叉学科等新提法带来的“结构之变”,即学科内部将产生诸多有机体,与学科外部产生各种对接,PBL教学法普及,贯穿事业、产业、职业、专业,社会议题、产学研项目成为推进学科发展的重要力量;第三,新提问、新增长点等新思考带来的“目标之变”,即“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将不再局限于学科内部,而会置于“大美育”的育人格局中,置于中国高等教育的宏观目标中,对设计学与其他学科共处而形成的育人合力进行提问与回答;第四,新分类、新评价体系可能促生的“内涵之变”,以往学科内评估数据因为交叉数据、共享数据的激增,使得评价的重要指标发生变化,而学术与专业之争,也将促使更多人思考“何为学术”“何为专业”;最后,新人、新生态孵化过程中的“成效之变”,这是上述一系列变化带来的结果,中国设计究竟是越走越宽,越来越能显现其在民生国计中的重要性,还是越走越窄,被动回应三段式分类 (理论、实践、交叉),使艺术设计最后坍缩为 “画皮”,取决于“设计共同体”对前述几变的理解,而不取决于分类的方式。从概念史的角度看,所有的概念都在发展,都有被补充的可能,变化到来之时,便是词与物、名与实重新被论证的时候。学界需要从观念上重新审视学科,在基础理论建设中重新定义学科。
仅以学科立场看学科,论题必然指向已经学科化的各学科的独立建设,必然会强调学科领域与领地。我们尚未完全看清变化带来的更深刻的影响,但“学科之未变”同样值得强调。
学科能够存在,本身也是因为相关学科、相异学科的存在,有了边界才有了学科。所有学科的目的,无一不是去探讨人的可能性,拓展人的可能性才有可能拓展世界的可能性。如果不提升人的认知能力、共情能力,一切围绕人、远离人产生的衍生概念都难以得到真正地推行。艺术教育就是让人成为人,让人能够把握“美丽与尊严”这组关系,真正尊重自然界、尊重生态。这是蔡元培定义“美感”的时候特别强调的:“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1912)。无论是“五育”并举还是美感教育,教育强调“完全之人物”(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1906)“总体的智慧”“普遍之人格”(梁启超,《为学与做人》,1922),这与近5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教育主张一致。
从这一点看,以陈之佛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意义上最早的设计师,便形成了这样的美感、智慧与人格,他们今天仍然会是设计学学科理想的教育家、理论家、实业家。“取益在广求”,陈之佛在图案、工艺美术、绘画、制图、理论研究、实业研究、科学研究(透视学、解剖学)等各方面均有建树,以一己之力实践了跨学科理念,拓展了人的可能性,这是难以企及的“非典型”成就,但却确立了典型设计学人应有的面貌:个人理论与实践工作贯通体与用、文与理,呈现学科集群的优势。如果我们花些时间明确学科观与科学观的互动方式,对复杂思维、理论思维、科学思维有足够认识,在人才培养过程中便能够超越概念、发展概念,而不会伤及学科根本。但在教学中确实需要不断强调“艺术设计”“设计艺术”所指与能指,以减少“工程设计”“设计工程”带来的工具理性冲击。
以笔者所在的南京艺术学院为例。从学科历史看,南艺设计学学科的建立可以追溯至1920年上海美术学校创办的工艺图案科,1950年代晚期开始接受陈之佛的教育理念,之后由张道一继续拓展,学科重视对人的研究、对中国问题研究。后继者在承传与创新两个维度,围绕中国设计语言、中国设计学话语体系,继续坚持南艺学派的主张,积极推进设计共同体建设。中国设计问题研究也是全国设计学学科建设的主导思想,南艺的特色在于通过国家级、省部级重大项目,建有一支支理论与实践能够对话、也能够互相启发的团队。我们坚持设计学是实践的学科,理论是对实践经验的归纳和总结,理论和实践可以在某些维度分离,这样便于理论的专深性,实践的先锋性。我们不强调理论指导实践,但强调理论的重要性、必要性。事实上,南艺设计学现有理论老师本科阶段就读的都是实践专业,将继续在教学、研究中融合设计思维与理论思维。
要言之,我们未变之处就是有自己的“学”“术”传统,有自己的人情态度,学科目录中的设计属性如何变,不会影响我们的科学观。那我们的科学观是什么呢?笔者个人理解,其实就是南艺的校训——蔡元培亲题的“闳约深美”。反映的是求实求美的研究精神,或者说是融合了艺术哲学观的科学哲学观。体验广,眼界宽,同时专门知识精深,人的博大、总体、系统的思维模式、行为模式才能形成,人的心灵才可能不惑、不忧、不惧,以微知著、知意、知情,弥合知识生产与社会生产的差异空间。上海美专创办者刘海粟后又加上了“不息变动”作为办学理念,恰好对应了学科之变与未变两个主题词。不息变动,对应的是设计实践机制;闳约深美,对应的是设计研究体系。本文期待的同构,也蕴育于前辈远见,有待更完整地实践与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