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纯旭,邓丽萍
(1.大连医科大学 外语教研部,辽宁 大连 116044;2.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辽宁 大连 116029)
罗伯特·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编撰的《华英字典》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是一部具有开创意义的辞书,对中国近代时期新式出版业的出现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无论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还是出版史而言,马礼逊的《华英字典》都是不应被忽视的学术命题和研究内容。
近年来该字典得到学术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学者们对其展开了多方面的研究,认为《华英字典》是19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的代表作,是富含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其凭借大量例证承载文化实现了中国文化的西传;从微观的角度,认为其促进了儒学的向西传播,是《诗经》的早期英译作品,开启了《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之路;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该字典中设计并使用的汉字注音系统,在西方汉学家用罗马字母注音汉字史上起到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从翻译学的角度,该字典在中英两种语言的转换中使用了不同的翻译策略,不仅重视源语传达的准确性,也关注其文化内涵的呈现与表达,字典向西翻译中华典籍中,表现了马礼逊译介的西方文化中心化、中国文化基督化、儒学思想简单化、顺应主流诗学和疏远主流诗学等特点。
学界关于《华英字典》的研究侧重于其对中国文化的西传上,而从中西文化二元交流的视角探究,《华英字典》除了是中学西传的典范,也是19世纪西学东渐的重要作品,尤其对近代时期中国新式出版业的出现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然而学界对这一方面的研究较为稀缺,本文基于已有研究成果,透过《华英字典》宏大篇幅,力图厘清它对近代中国出版业的影响,以利于今天我们进一步研究出版业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从19世纪初叶至20世纪初的百年间,在中国本土出版了近70部各种类别的汉英、英汉双语词典,充分展现了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的相互交融。这一文化现象发端于19世纪初来华的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礼逊编纂的汉英、英汉双语字典《华英字典》。该字典不但开创了近代中西文化双向交流的新渠道,在中国近代辞书编撰形式、印刷模式、出版观念等文化进程中均留下浓墨重彩。
19世纪初,西方国家在经历了宗教改革之后,基督教新教作为一股崭新的宗教势力登上了历史舞台。伴随西方殖民主义扩张,传教士在一定程度上被殖民者利用为开路先锋。为开辟中国教区,1807年伦敦布道会传教士25岁的罗伯特·马礼逊假扮商人跟随商船抵达广州。受伦敦会指示,他来中国第一要务是把《圣经》译成中文,同时编撰一部双语字典为后续传教提供语言上的保障。马礼逊登上中国土地后便开始刻苦学习中文,1808年即着手编撰字典,他参考了大量的中国图书及本土字典,耗时十几个寒暑完成了世界上首部汉英、英汉双语字典《华英字典》(也有译为《中国语文字典》等),字典分别于1815年、1819年、1822年相继问世,1823年全部出齐,共3部6卷,全部共4000多页,40 000多词条,都采用中英文对照。字典的3部内容各自成篇,体例不同,前两部为汉英字典,第三部为英汉字典。第一部命名为《字典》,内容和单字头的排列顺序上都参照《康熙字典》编撰而成,共收字47 035个,按部首排列汉字,共分214个部首。书后设有英文索引表,由字扩词,对每个词条详加释义,仅有一小部分保留文言词语和书面用语,大量内容引用宋、元、明的白话例句甚至小说、戏曲和成语、日常口语及俚俗语等。当时的中国辞书编纂以文言为正统,马礼逊采用源自于生活的实用性白话,这是字典编撰理念的巨大进步。
第二部命名为《五车韵府》,是以清代陈荩谟所著《五车韵府》为蓝本并结合《分韵》《佩文韵府》等传统韵书编纂而成。“五车”即书多之貌,语出《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五车韵府》收常用汉字12 674个,字的释义和例证同样取自时人使用的词语、短语和俚俗语等更为贴近生活的内容。《五车韵府》对所有的汉字进行编号外,马氏还根据广东方言、叶尊孝的拉丁注音和他发明的英语注音法制作了对照表[1],以英语标音并按照字母A—Z顺序排列创造出音序检字法,书后另附表13张,列举专业查字的各种方法并予以中西比较。
字典的第三部马礼逊没有命名,是按英文字母排序的英汉字典,因此有人命名《英华字典》,内含单字、词汇、成语和句型约1万个,对每个单词先进行英文解释,再列出对应的中文词语并标注读音,对词条的释义除了文献典籍,仍大量运用格言、习惯用语等。马礼逊在这部字典的开篇撰写《英吉利国字语小引》,介绍英语26个字母,并用汉字标上读音,为学习英语的中国人提供方便,同时字典后面列出中国度量衡、历法、土地丈量法和里程计算法,竭尽所能地为学习中国语言的读者提供关于中国文化的基础知识,《英华字典》的编排体例成为后世编纂英汉辞书的典范。
《华英字典》不仅仅是一部单纯的学习语言的工具书,更是一部融汇中国语言文化的知识宝库,“每个单字头下收集了大量的与该单字头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文化信息”,释义例句涉及中国哲学宗教、典章制度、文学史学、天文地理、民俗风情、俗俚用语等广博的内容。马逊在字典最后一部分的序中感言:“自从作者为本字典搜集词汇,已经过去十三年岁月。在此期间,不断对其增补,但是中文与英文相对应的字全部搜集起来,这样的著作对一个人来说太广泛了。即使穷尽一生,要使它完美也是不可能的。”[2]马礼逊为使这部双语辞书内容丰富准确,在汉语群书中爬梳增补,力求使之成为西方人学习汉语的一个非常方便、实用的工具书,以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
《华英字典》问世后引起广泛关注,法国汉学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1788—1832)赞誉其“拥有其他字典无可比拟之优点”,至今仍被视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成果。以往学界多从其蕴含的中国文化信息加以探讨,本文则从它对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影响上剖析其宝贵的文化价值。
马礼逊来华之前因“礼仪之争”中西文化交流与对话已基本中断。马礼逊来华确立了文字传教策略,他在华的传教活动强调的是“西方宗教思想的文化内容,而不是宗教教义本身”,因此编撰《华英词典》的出发点也是服务于思想教化的考量,即为英国殖民扩张开辟道路。但作为一部体量宏大的辞典,无疑要面对近代中西方思想文化、科技文明的碰撞,因此,《华英词典》的出版缘起于宗教,实际影响却又超越了宗教立意,尤其是它的编撰理念、内容设置、出版形式以及采用的技术手段等均对19世纪早期中国出版业由传统向近代化转变具有启迪作用。
《华英字典》之前,我国辞书以官修为主,目的在于思想的规范,即“同文之治”。以《康熙字典》为例,这部确定字典系统化、规范化之作,“搜罗之备,征引之富,尤可谓集字书之大成”,编撰目的之一是教化民众,使思想文化归于正统,是“文治”内容之一,因此辞书释义例证均取自经史子集,虽具文化传承性,但其“经院式”风格限制了辞书大众化的功能。
马礼逊看到当时中国辞书的大众化不足,难以满足西方汉语学习者的要求,他在《字典》的序言中写道:“康熙曾经要求《康熙字典》应该是一部‘无意不释、无音不含’的字典,但它却忽略了口语。因此仅仅翻译《康熙字典》是不能满足欧洲学生的要求的。”[3]因此,马礼逊汲取了中国辞书传承文化的养分又不受“经院式”编纂理念的约束,以实用和启蒙的理念统领编撰原则,在语言和内容上力求普及性的特点。最典型的表现是在语言风格上打破了本土词典文言体系,开启使用白话文的先河,上万条例证的征引除了源自少数经典文献外,大量取自白话小说、戏曲、俗语等内容。马礼逊认为:“没有比简单的语言更能准确地表达新思想的了”,“一向被中国文人所忽略的俗语,并不意味是低级趣味的措辞,只是对那种仅仅适合读书人的高雅、古典、佶屈聱牙的形式而言,是一种大众化的语言。”[4]他对彼时中国图书的特点进行分析:“中国文人对于用俗语,即普通话写成的书是鄙视的,必须用深奥的、高尚的和典雅的古文写出来的书,才受到知识分子的青睐,因此只有极小一部分中国人才看得懂这种书,正如中世纪黑暗时期那样,凡是有价值的书,都必须用拉丁文写出,而不是用通俗的文字”。[5]正是本着贴近生活,以利于普通读者理解和学习的原则,字典中随处可见成语、谚语、俗语等,如:一本万利、风流倜傥、兵荒马乱;“宁为鸡头,无为牛后”“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出自小说和戏曲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等,更有一些在民间口头流传的俗语,如“人凭神力,草望春生”“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大富由天,小富由勤”等[6]。《华英字典》在版式上开创了中英文合排、自左至右横排的形式,这种范式是汉语图书形式上近代化的标志。《华英字典》所运用的“体察用者之需要”“顺时以应”的编纂理念,被中国本土书业吸取,中国民族出版业进而形成实用、教育和启蒙的出版精神,并藉此精神迅速发展,成为推动近代中国文化进步的重要力量。
晚清时期发生的西学东渐,异质文化迅速东来。在使西学分支学科的术语实现本土化转换中,即“将一种语言的具体部分转化到另外一种语言中”,汉语新创造或重新定义了大量词汇以适应这种异质文化融入而带来的变化,汉语词汇发生时代化变迁的速度远远超越了时间带来的词汇内涵的自然演进。《华英字典》新词汇新概念的植入切实丰富了汉语图书的内涵,推动了汉语词汇演进。马礼逊在《华英字典》中继续沿用前期来华天主教传教士翻译西学时已创制的词语,如地球、地平线、经度、纬度、海豚、海马等,推动了该类词语进一步融入汉语言的系统中。同时他把政治类、科学类、文化类、宗教类等西学分支学科的新术语、新概念,以“见词明义”的方法转换成汉语词汇,从而创制一批新词。如第一部《字典》中所收字目大多参照《康熙字典》,多为古字,新词尚少,但是仍然出现了奇数、双数、卵生、胎生、鞋刷、刀叉、关系等新词。至第二部《五车韵府》马礼逊开始大量使用新词汇,如:案情、被告、黑子、车床、进口、出口、新闻、唇音、精神、品质、派别等;第三部《英华字典》的内容是对英语单词的汉译,西学词汇数量最多,例如新闻、法律、公判、立方、交换、牙刷、折尺、洋参、牛油、花椰菜、霍乱、受孕等等。这些新词丰富了汉语词汇系统,成为现代汉语词汇的组成部分。
《华英字典》赋予一些词语新的意指,促进了部分汉语词汇内涵的扩展。如《五车韵府》中“方”条下的“东方”的释义为“in the eastern of the world”,由汉语中“方向”的单一内涵扩展为“世界的东部”的新意[7]。
然而对译西洋概念的汉字新语的厘定绝非易事,《华英字典》作为汉英、英汉双语辞书的创始之作,汉译部分成词率不高,有些词今天已经不再使用,如天文生(天文学家)、外肾(睾丸)等。甚至字典中常以句子翻译相关西方概念,如“矿物学”被译作“本草纲目”;“植物学家”译为“树花草之总理”;“侵蚀”译作“防微杜渐”等。尽管如此,《华英字典》出版不但成为来华西人学习汉语的工具,汉英对译的过程中所厘定的新词随即被来华西人在著述中所引用,使得一批汉字新语沿用至今。这种以本土出版的辞书带入西学词汇并开创新词的方法被后来者继承,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1822—1893)、卢公明(Justin Doolittle,1824—1880)等传教士效仿马礼逊编撰出版了系列汉英、英汉双语字典,进一步厘定大量汉字新词,把英语词汇和英美文化带入汉语系统中。增加新词之外,《华英字典》中马礼逊还借用英语语法的框架对汉语进行词性划分及语法的解释,把西方语言学的内容带入汉语言中。《华英字典》发挥图书载体作用,把来自“域外”与“本土”的知识进行调适,成为会通中西的具体文本,对于汉字概念与西方文字概念的互融及汉语词汇的演进具有开启之功。
《华英字典》带来的先进印刷技术和出版理念,对中国出版业近代化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1815年是中国印刷出版业的分水岭,之前中国本土书业印刷技术仍以雕版为主,进入澳门的外资印刷机构运用的铅活字技术也只限于印刷英文书刊。为了完成《华英词典》的印刷,1814年英国伦敦会派印刷工人汤姆斯携带印刷机器和设备从伦敦来华,建立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在中国工人的协助下,成功制作了10多万个汉字铅活字,不但圆满完成《华英字典》的印刷,对于汉语版图书印刷技术的变革更具划时代意义:1815年印刷出版的《华英字典》第一部第一卷,是中国本土首个以机械化印刷、以中英文铅活字混排、以西方最新技术装订的汉文图书,标志着中文图书开始进入汉字铅排活字印刷的时代。
《华英字典》出版的整个过程中,其编写、审校、刻字、排版、校对、印刷等生产环节都有许多本土工人参与,尤其是中文铅活字的创制,中国工人发挥了重要作用,为日后我国民族出版业近代化发展奠定了技术基础。由于印刷技术的变革、印刷能力大大提升,直接带来了图书出版的繁荣,报纸、期刊也随之发展,学术活动开始活跃,大量西方科学图书被引进并翻译出版,19世纪末叶开始中国出版业以上海为中心蓬勃发展,完成了近代化的转型。
在编纂《华英字典》的出版活动中,马礼逊把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印刷技术及出版观念带入我国,这对中国本土出版业由传统发展至近代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尚处于初级阶段,但却有着宝贵的启迪意义,这之前中国传统出版业是以手工操作雕版印刷作为主要生产业态,无论官办还是私人出版机构都是作坊式的经营,为印刷出版《华英字典》而专门创办的澳门东印度公司印刷所的印刷出版方式、编辑模式、经营模式、出书理念等都是西方现代出版模式的缩影,作为外国传教士在中国创办出版机构的开端,其现代出版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国出版业的发展。在完成字典的出版后,该印刷所没有停业,继续开展印刷出版活动,而马礼逊本人又参与了澳门、广州、马六甲等地的出版活动,确立了在华以出版传教的策略,很快西方传教士纷纷仿效,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美英等国传教士及商会团体等开始在中国创办系列出版机构。19世纪60年代清政府秉持“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态度创办第一个现代概念的出版翻译机构京师同文馆,随后各省官书局涌现。到了19世纪70年代第一家近代民营出版机构中华印务总局创办,19世纪末商务印书馆崛起,中国民族出版业发展壮大,成为推动中国近代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在清季30年的时间里,马礼逊的《五车韵府》一版再版,印刷数量不在少数,极大地满足了广大英语学习者的需求”[8]。而汉英、英汉双语词典成为之后不断涌现的中国本土出版机构的出版特色和重要产品,在品种、规模及发行量上均形成令人瞩目的繁盛出版局面,这种现象持续数十年之久,而《华英字典》是这一出版现象的嚆矢。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这部双语字典的编撰,马礼逊对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有了深刻的认识和客观的评价。19世纪西方文化界盛行史勒格尔(F.Schlegel)对语言所作的等级类型的划分:孤立语排在最低阶段(如汉语)、中间阶段是黏着语(如土耳其语)、高级阶段是屈折语(如希腊语),甚至出现“语言优劣论”“种族优劣论”的谬论,马礼逊对此论调进行批驳,“将来有一天当有更多的人了解和熟悉汉语时,汉语的优点和缺点也会受到公正的评价。至今为止欧洲的汉语崇拜者和轻视者都忽略了汉字,结果他们没有给汉字一个正确的评价”[9]。他赞赏汉字的魅力:“汉字的确是形成了一个美丽难忘的图像。隽秀的汉字书法带着栩栩如生的感觉击中大脑,这种力量和美感是拉丁文字无法得到的。”[9]
《华英字典》编撰的目的和编撰者的身份虽然尽显服务于基督教思想传播和配合贸易掠夺的属性,而另一面却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地工具”,除了成为中西方文化对话与交融的桥梁,客观上成为中国近代印刷出版业奠基者,带动了中国新式出版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