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中的科举民俗叙事及意义

2022-11-24 16:44◎兰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贡院儒林外史科举

◎兰 婷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116081)

一、科举民俗多样的叙述视角

(一)零视角叙事

《儒林外史》主要以零视角为主,既可以俯瞰复杂的士人群体生活,又可以窥探各类人物隐秘的意识活动,从容地把握儒林人士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在这里,叙述者不仅可以随情节的需要和发展任意叙述者可以毫无限制的深入任何人物的内心,对任何人物的思想、感情、细微的意识都可以提供信息[1]。在这一视角的科举民俗叙事中,读者可以俯瞰科举民俗活动的场景,清晰地观察各类人物的行为和心理活动。如在第三回跑报求赏这一习俗叙事中,读者可以看到报录人进入范进家中以后范母“不知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2]的恐惧与慌张;邻居“都来了,挤着看”的好奇;范进对于自己中举“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3]的不信和看到自己真的中举“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4]以及不省人事又疯掉的癫狂;范母和范进娘子对于范进中举发疯的惊慌与无助,胡老爹“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5]的巴结,打范进之前的喝酒壮胆以及打完范进的恐惧“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地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6]。全知全能视角不遗余力地观察了报录人、邻居、范进及范进母亲、妻子、胡屠户的言行和心理,充分满足了读者对于乡村中有人中举这一事件所引起的波澜的好奇。

在十回入赘这一习俗叙事中,叙述者采用全知全能叙事模式客观细致叙述了蘧公孙和鲁小姐的婚礼,先是宏观角度“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7]渲染出富贵荣华,热闹喜庆的婚庆氛围,继而描写了蘧公孙进鲁宅后重隆的礼仪,同时叙述者借着蘧公孙的眼睛看到鲁家住的不过是旧旧的三间厅古老的房子,然后叙述者又从俯瞰角度观察老鼠掉下前后的短暂时间内发生的闹剧:“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8]”读者不只可以观察到管家、副末的反应,甚至将老鼠掉进汤里慌张也尽收眼底,有意制造出一种滑稽幽默的戏剧氛围,增强了讽刺的艺术效果,后文继而叙述乡下小使闯祸的全过程,将乡下小使得行为轨迹及心理变化描写的极富层次感为这对佳人的婚礼再添一出闹剧,使得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极具讽刺意味。

(二)内视角叙事

内视角在《儒林外史》的民俗叙事中也会被时不时地运用,它采用故事内人物的眼光来叙述。《儒林外史》中叙述者有时藏在这些人物背后,以他们的视角切入,表达自己对事件的看法。在第二回中,采用固定式内视角叙事,以夏总甲的眼光为读者提供了三个信息,一为周进是一位年近六十未中过学但却可以教出中学的学生的先生,暗示出周进有一定能力但聘金不高,二为学子考试成功后有游街和谢师的风光,三为父母对后代可以年少登科的期望。这不仅满足了薛家集的人家对于周进的好奇,同时读者可以观察到村民对于科举考试的重视。此外,从夏总甲的叙述中读者可以观察到周进在顾老相公谢师时点的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从侧面衬托出周进虽已花甲之年并且科举考试从未成功的人生经历,反映出他依旧期望可以像梁灏那样在晚年成为状元的心理,为后文周进撞号板埋下伏笔;而“落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9]反映出顾老相公期望儿子可以早年登科的愿望,同一部戏曲不同身份人物地听到的内容也不同,可见《儒林外史》的叙事技巧之高超。

《儒林外史》有时也会采用不定式内视角叙事,以不同人物的眼光和话语去看去评价人或事件,营造出一种客观的氛围。在第四十四迁葬习俗叙事中,将眼光限制在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余大几位真儒身上,反映出真儒对于迁葬习俗的态度。首先,叙述者隐藏在迟衡山背后对迁葬行为先表达看法“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10],然后又借迟衡山之口继续论述《葬书》与郭璞的不可信,笑俗人的愚昧无知,继而引出武正字对施御史家奇事的详细叙述,在这一转述中可以看到社会上层部分官员迷信风水以致身体受伤,财产受损的荒唐滑稽;也可以看到武正对于风水先生招摇撞骗,竞相牟利的不屑及对施御史兄弟愚蠢行为的嘲讽。然后转用另外两位真儒士迟衡山、杜少卿的眼光去观察评论这件事,认为“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11]对于民间过度迷信风水,企图通过迁葬来使得自己家族成员获得科举成功这一民俗带有批评的感情色彩。

二、科举民俗牵动空间变化

“空间即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场所,同时也是人物活动的地点,对小说的叙事具有重大影响”[12]。《儒林外史》中关于科举民俗的空间主要是私人住宅,寺庙、贡院、祠堂、妓院等,为读者展现了多种多样的科举民俗场景,体现了科举对于百姓生活的广泛影响。

(一)私人住宅

私人住宅具有安全性、私密性的特点,所以一些比较隐私的情节多在私人住宅中发生。首先是说媒情节,在古人观念中男女婚事是最为私密的,如第十回陈和甫为鲁编修说媒情节中陈和甫拜见娄公子是在娄府的大厅,大厅是家中会见客人的半开放场所,而杨和甫要转达鲁编修的话时,被让到更为私密的书房里,并且他还将椅子“移近跟前”,最后他才详细转达鲁编修与蘧家联姻的愿望;其次是扶乩情节,第十七回陈和甫为王惠和荀玫扶乩是在他们两个的住处,并且扶乩过程中长班、家人都站在了房间外面,不仅使得扶乩行为更具有神秘性,而且扶乩的结果的隐私性也受到保护同时,私人住宅也与主人的人际交往有着密切关系。私人住宅象征的是主人的权力、地位、财富,这些直接影响了主人的人际交往。如作者用三个“大”形容杜少卿府邸的宽敞繁华,三个“三”形容杜府的房屋之多,富贵豪华,正是这所繁华的府邸吸引了无数来杜府打秋风的人。而杜少卿搬入简朴的南京河房中,脱离了这座象征着世俗名利的府邸,此时与杜少卿交往的是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等真儒士群体。

(二)贡院

贡院是科举考试的重要场所,也是科举建筑民俗的代表之一。除了乡试、会试,官方其他的考试程序也在贡院中展开,如开考前请神监场、祭旗的仪式以填榜时拜榜等,这就使得贡院兼具了实用性和神圣性。首先,贡院作为科举考试场所,阶级身份和贫富差距被淡化,为考生提供了一个相对平等的场所,促使不同阶层,不同地方的人员来到贡院参加科举考试。其次,对于国家和个人来说,贡院是庄严且神秘的,围绕贡院产生地请神、祭旗等仪式,带有了很强的神圣色彩。因此,第四十二回中汤家兄弟在下三流的妓院讲科场就极具戏剧性。对于汤家兄弟来说,他们所讲述的贡院是记忆空间,与现实有一定的距离感,并且作为贵公子的他们也要和普通人一样面对严格的科举考试,在科场成功才算是正果,就像后文中写到了南京之后,二人在寓所看见“河对面一带的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13],作者借用赶考者所住的建筑空间的相似来表现科举制度前群众的相对平等。但是有一部分人一生都会被科场排除在外,这就包括妓女。妓女多是底层出身,没有接受过教育,对于科举考试的相关仪式和内容基本不了解。汤家兄弟为妓女讲述的并非是考试的内容,因为他们对此也是一塌糊涂,所以选择讲述的内容为只要参加科举考试就可以知道的科考前的请神仪式。并且妓女和普通人一样有着鬼神观念和因果报应的思想,在接受起来更为容易。低俗的妓院与庄严的贡院和公堂形成鲜明的对比,增强了小说对于汤家公子这类不学无术、荒淫无度的蛆虫的讽刺。

(三)寺庙

寺庙、庵、道观等原本是庄严的宗教性质的场所,但《儒林外史》中的寺庙带有浓重的世俗色彩,与科举民俗活动有着密切关系。它具有使用成本低且离家近,方便人群聚集的优点,人们讨论事情,摆酒贺学甚至办学堂都可以在寺庙中举行,作为开放场合的寺庙为科举教学以及科举成功的庆祝活动提供了一个较为宽敞且廉价的场所。如薛家集的人把观音庵做学堂,周进就在这里教书,权勿用把土地庙做学馆在里面训了几个蒙童;薛家集的人讨论请教书先生,以及第七回中约会分子为荀玫贺学在观音庵里进行,第十七回匡秀才中了相公以后,乐清县的人也是为他在庵里摆酒贺学;观音庵里还供奉着成功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社会上层人物的周进的长生牌。供奉神灵的庵成为乡村贫苦学子学习和庆祝科举成功的场所,可以看到科举成功所带来的利益以远比佛教与道教吸引力大得多。此外,第七回中,观音庵则作为宴饮场所及经营扶乩算命的场所而出现,观音庵的这两重用途使荀玫这一宴席中的庆贺对象和算命的陈和甫结下渊源,为此后陈和甫拜帖求见荀玫埋线。

三、科举民俗描写的叙事功能

(一)塑造人物形象

《儒林外史》中众多人物都参与了关于科举的民俗活动,从对待科举民俗的态度来划分,可以分为两类人物。一类是以迟衡山、杜少卿等真儒士为代表的较为客观对待科举民俗活动的群体,他们反对过分夸大迁葬风水等对于科考的影响。另一类则是大多数热衷于科举民俗活动的人物,如汤家兄弟、施御史。作者通过构建不同的科举民俗场景,塑造出不同阶层人士在科举制度阴影下扭曲的人格。其中有对于科举不懈追求的名门望族,正所谓“科举兴,则族兴”如五河县姓彭的人家因为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就受到了全县人的奉承;“科举哀,则族哀”如虞华轩,其祖父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是真的大家,但是因为虞未曾在科场成功,“无奈他有着一肚子学问,五河县的人总不许他开口”[14]虞家父母入节孝祠也是十分清冷。因此科举促使名门望族也对科考功名十分执着,如汤家兄弟纵其父战功显赫,可承一品封荫,也无法完全包办科举,面对着科场失意的窘迫。也有对于科举坚守的士绅阶层,士绅集团是处于名门望族和普通百姓之间的阶层,张仲礼认为“士绅阶层的地位是通过功名、学品、学衔和官职的取得而获得的”。[15]他们没有显赫的功名和泼天的富贵,但是家境殷实并且在地方享有一定特权比如鲁编修,他因无公子就把鲁小姐当作儿子,教她作八股文章,并且招赘蘧公孙也是盼其“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16],李给谏也是看中了匡超人在科举方面的才能所以将外甥女嫁给他,让他作上门女婿。还有对科举有着几乎病态的追求的底层士人,如范进、周进、荀玫是比较幸运的极少数,他们在成功之前基本靠教书维持生计,过着沉重而压抑的生活,周进逛贡院时如疯了一般地撞号板,范进考完乡试家里已经饿了两三天,荀玫参加乡试的资费是集上人为他凑的钱。由此可见,民俗活动场景为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提供了一定的空间。

(二)反映社会现实

科举民俗是世俗生活的一方面体现,从科举民俗叙事可以看到科举文化与民俗活动和民俗信仰的融合,这种融合促进了民众对科举的接受。首先科举神信仰、功名崇拜与阴骘果报理念相融合,民间更倾向于道德化的评判立场去解释科举的成败,如第七回和尚为荀玫贺学时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17]。官方的科场程也受到影响,在开考前,人间会迎接科举神出入贡院,也允许恩鬼和怨鬼入场寻恩或报仇,如第四十二回汤家兄弟讲述的科场请神仪式和因为犯下淫行不得善终的严世兄。其次,科举的兴盛促进了风水民俗的繁荣。科举时代,风水葬术迎合了传统的孝道与世俗的科举祈愿,在逐步完善自身理论的情况下成为丧葬民俗的重要内容,在民间社会大行其道。第四十五回余敷在为主家选坟地时,特意强调此地可以出个状元,第四十四回风水先生以不迁葬太夫人,施御史二房就不能做官为由骗得施御史二房好几百两银子。科举文化与民间信仰融合也使得科举更具有神圣的性质,促进了民众对于科举的广泛接受,直到现在部分地区还保留着贺学、游街、谢师等习俗,这正是科举文化与民俗活动融合的结果。

四、结语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对于反映明清时期的世风民俗具有一定意义。对其中有许多与科举相关的民俗叙事的分析,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这部作品对不同的叙事视角以及叙事空间的把握,更让我们看到科举民俗活动是科举制度及文化民间传统观念相融合的产物,被群众更广泛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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