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婷婷
在德布雷的媒介学中,“媒介圈”(Mediasphere,另译“媒介域”)的概念十分重要。“媒介圈”是一个概括性的词语,它指的是具有时间和空间特性的传承和运输的技术社会领域。[1]德布雷指出当B因为A而突然发生,这时A就成为B的中介,B通过A的调停斡旋而产生影响。[2]不同媒介圈意味着不同的时空组合,即不同主导媒介中介出不同的社会现实。德布雷指出,媒介中性能最优的是中央媒介,即承载着最大信息量,传播面最广,使用成本最低,所占容积最小的媒介。因此,音节文字让位于字母文字,而字母文字本身取代了表意文字,莎草卷纸文字取代了泥板文字,印刷本代替手抄本,视听文化代替了印刷本,而数字媒体最终战胜了模拟载体。[3]德布雷的媒介圈概念有历史主义的架构,根据不同时代的中央媒介,德布雷将人类文明的“媒介圈”又分为“话语圈”“图文圈”“视频圈”等几种主要形式。[4]一个新的载体不会取缔先前的载体,但是却可以为其增加新的可能性。同样的,一种新的媒介圈不会消除以往的媒介圈。它在技术上、经济上按照自己的条件来调整遗忘的范畴,经过长期对场地和功能的协调,最终使每一个媒介圈都能够相互交错、相互融合,但不是杂乱无章的。[5]
互联网高速发展至今,数字技术已然渗透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发展的底层架构。按照延森的说法,数字技术是一种元技术,它不仅具有复制先前所有交流媒介的特征,并且可以将所有(包括之前的面对面交往和以复制扩散为特征的大众媒介)重新整合,并在一个统一的软硬件物理平台上展开,从而拥有人际传播中互动与多元化的交流模式的复杂特征。[6]其不可谓不是当下性能最高之媒介,正如德布雷预判的视频圈的中心媒介电子技术也许早就被比特二进制即数字技术所颠覆,一个基于数字技术的“数字圈”正在浮现,新的社会关系和文明形态或将被数字技术中介出来。在此背景下,从媒介视角出发探究新闻被数字技术中介出何种新的形态、作为中介的“新闻”又解蔽出何种社会图景正当其时。
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9.34亿,占网民整体的 90.5%。[7]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短视频已经成为内容供给与用户之间的新型连接, 从短视频这一具体媒介切入窥见技术对新闻的解蔽具有可行性。短视频通常指十几秒到5分钟左右的视频,其媒介特性可从“短”与“视频”两部分来理解。
首先是短视频的“短”,一方面指的是时长短,单个时长短减轻了读者的心理负担。同时,移动互联网技术解蔽出了新场景,用户可以在任意碎片闲暇时间刷短视频。另一方面,短视频内容轻量,因承载体量有限,短视频的内容通常截取事件最精彩的部分,同时生产者在剪辑手法上也会巧用心理学知识,将整个视频最吸人眼球的片段前置,且短视频类型丰富带给读者新鲜感。在此种不断刺激用户感官和情感阈值的方式下,“不过瘾”的失落持续激发用户继续观赏的欲望以期寻求新的刺激。由此,不断刷短视频成了用户的惯性行为。短视频“短”的特性造就了其“常”且“长”的传播效果。
其次是短视频的“视频”即视觉化特性,这一特性塑造了短视频真实性、情感化的特点。从“有图有真相”到“有视频有真相”,相对于大众传媒时代,视频营造了一种透明幻象,用户似乎通过多元生产主体发布的短视频可以直接看到未经修饰的外在世界。同时,短视频声画一体,且常常被配有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特效等剪辑技巧,直接的、具有冲突性和戏剧性的画面能够唤起人们的情感共鸣。
再次是短视频依托平台传播从而受平台架构。一则,由于短视频基于社交平台,因此天然地具备了社交互动属性。二则,短视频嵌入平台算法下以数据为基础的消费主义逻辑评价体系中,在算法逻辑下,播放量、转发量、点赞数、评论数等数据“热度”影响了短视频内容生产本身,视频生产者在选题、剪辑叙事、标题写作上会迎合冲突、夸张、猎奇等方式,以谋求更多的算法推送,追求热搜榜上有名。
概而言之,英尼斯指出一种媒介有一种偏向。[8]短视频则有着明显的空间偏向,即其时长短、内容轻量、具有真实性和情感性,依托社交平台从而得以广泛传播,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媒介是生产人工世界的装置,它开启了我们新的经验和实践方式,而没有这一装置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不可通达的。[9]媒介技术的革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试图创造新的速度,与此同时也就创造出了千变万化的时空组合。空间被看作是各种生产关系或社会关系汇集并再生产的场所。[10]在空间上,短视频及短视频平台的出现解蔽了新的信息生产与传播空间,打通了现实空间和网络空间,且在此空间中生成了新的生产关系。具体而言,短视频的低生产门槛使得普通个人、自媒体、商业化组织账号、专业媒体账号等都具有视频生产能力,依托内容的新、快、奇等特点,普通个体的视频在算法加持下可以登上热搜,成为议程设置者。当下多元生产主体并存于新闻生产场域,打破了传统职业媒体垄断的新闻生产权力格局。
在速度上,在大众传媒时代,新闻组织化地定时生产,其生产速度与工业革命以后的现代世界相适配从而营造了共时感,于是新闻叙事代替了文学叙事、宗教叙事从而成为公众建构常识经验和感知真世界的一股主要力量。[11]而现在移动互联网随时随地连接的特点极大地缩小了新闻与事实之间的时距,事件当事人、目击者可以实时在网上发布视频乃至直播。而传统媒体生产新闻需要把关,由于存在事件发生和报道产出之间的时差,传统媒体议程设置和舆论引导的优势大打折扣。且越来越多的用户意识到新闻报道是被“制作”出来的,新闻的客观性在短视频透明性的对比下几乎幻灭,不少新闻媒体的立场被用户质疑。短视频等新媒体的速度和移动互联网时代相匹配,传统新闻机构基于垄断信息传播而拥有的真相定义权、社会图景建构权已然消逝。
新闻之“新”为事实之新。短视频拍摄、上传等操作门槛极低,多元用户广泛,可以说最新的事实永远掌握在用户手上。且事实是否成为被大多数人看见的“新闻”不再仅由传统媒体把关,各类热搜榜、算法推荐、用户自身偏好介入其中。当职业记者和公众都在以新闻的形式传递信息的时候,他们也一同在界定什么是新闻,一同实践对新闻的理解,因此新传播形态下新闻业发生的剧变,并非作为信息流动的新闻传播活动的改变,而是作为 “元传播”( Meta-communication) 的新闻生产、使用和解读的改变。[12]一句话,当下作为文本的“新闻”(News)在元传播层面已然发生了变化,新闻不再仅是传统职业机构组织化生产的报道,其内涵与外延被打开,多元新闻生产者和消费者共同界定着什么是“新闻”。借用鲍曼的“液态”的概念,新传播环境下的“新闻”概念可谓“液化”为资讯(Information), 即多种媒介上传播的人类社会新近发生的有价值的信息。[13]
短视频对新闻业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为了巩固话语权与公信力,不少专业媒体进入短视频新闻生产场域。据艾瑞咨询2020年《中国资讯短视频市场洞察白皮书》,资讯短视频是移动互联网背景下资讯类内容与短视频形式结合的必然产物。[14]2016年,伴随独立资讯短视频平台梨视频的成立以及传统媒体对短视频内容形式的初步探索,资讯短视频受到越来越多媒体和内容生产方的关注。近年来,伴随抖音等短视频平台的成熟发展以及微博、微信等社交平台对短视频内容的开放和重视,资讯短视频平台加速发展,内容生态日益丰富。当前,诸多主流媒体已建立旗下独立的资讯短视频品牌,如人民视频、央视频、我们视频、澎湃视频、四川观察等,在多个网络渠道分发优质资讯短视频内容。李良荣指出,短视频将成为未来新闻发布的主要方式。[15]
短视频已成为内容与人、人与人之间的主要连接形式,把握其叙事价值和传播逻辑至关重要。一个不符合大众传媒时代新闻价值判断的选题,或许会因短视频的“赋能”而登上热搜榜,反推传统媒体对其进行报道,改变了议程设置的次序。换而言之,短视频等新技术解蔽出了超越传统新闻价值的价值维度,短视频的媒介特性是生产者内容生产的重要审视维度。
短视频内容承载量有限,从而叙事需精简。因无法将事件来龙去脉的视频、音频完整地展示,生产者只能选取最具有冲击力的画面、最核心的录音,其余信息例如时间地点、事件背景则用字幕来表达,以期在有限的时长中涵盖最多的信息增量。目前,“字幕+现场画面视频+采访音频+背景音乐+特效+栏目包装”已经成为大多资讯短视频的标配。其中,现场视频是最核心的要素。除核心视频之外,为了使得新闻视频化,生产者还会寻找事件相关的空镜,例如事发地的风景视频,以及使用静态的图片剪辑为动态移动的方式来垫补缺失视频的画面,将新闻视频化。用户随时随地“刷”到视频比阅读文字报道的可能性更高,因而用文字、动图、空镜组成的“伪视频”比纯文本更具传播力。短视频具有情感化的特征,资讯短视频也遵循其逻辑,在内容选择上关注能够拨动社会情绪的议题,在剪辑时会前置最具有冲击力的画面与录音,以最快速度引起用户共鸣。
短视频的生产主体多元、广场式观看、社交化传播等特点塑造了内容的多元。资讯短视频将视角下沉至普通人生活的吉光片羽,拓展到触及人们心灵的温暖、有趣的小事中,例如人民视频制作的《老师用两人站一凳一招化解学生矛盾》《江西阿姨用五谷晒出超大福字》《教授爷爷唱少年萌翻众人》《当国宝做引体向上失败》四则短视频,因其温暖、有趣不仅获得了用户的认可,播放量均超500万次,登上了微博热搜,还被《人民日报》转发获得了官方认可。概括而言,“流量逻辑”及其背后的情感体验、在场观看等逻辑涌现,新闻的“价值”衡量逐渐超越了“信息逻辑”这个单一尺度,信息量不大但有情感价值的选题可以在短视频时代频频登上热搜榜。短视频离不开平台的架构,在广场式传播平台中,短视频还是人们的社交语言,对视频的认同与转发,更多在于情感共鸣。
传统的新闻价值即时新性、重要性、显著性、接近性、趣味性,在资讯类短视频流行的当下其内涵与外延发生变化,增加了可视化等维度,且新闻价值不同维度在当下被考虑的比重与大众传媒时代也有所不同,接近性与趣味性高的选题被更多地纳入多元生产主体的考量之中。
德布雷指出,信息或者任何知识必经中介才能呈现。任何一个知识环境都由一个中央媒介构成[16],新的媒介圈会使感知改变,概念也随之改变,知识世界进而发生变化。[17]作为“中介”的新闻,是勾连人与事实世界最新变动情况的特殊信息,是勾连人与人之关系的特殊信息。[18]那么,在数字圈下,资讯短视频如何中介了人与社会呢?
将新闻视作一种知识源自杜威,杜威筹办《思想新闻》,将新闻视为“一种组织化知识”,以作“调和或舒缓社会分化之弊的本源手段”[19]。在过了近五十年之后,帕克于 1940 年写下了《作为一种知识的新闻 :知识社会学里的一个章节》一文,帕克认为杜威作为“组织化知识”的新闻知识观充满乌托邦色彩。彼时,“实践知识”的概念尚未提出,帕克借用心理学家詹姆斯“熟识知识”(Acquaintance Knowledge)的概念,提出新闻“不是物理科学那样的系统性知识”,而是仅仅作为一种变动的、短暂的、孤立的事件的“熟识知识”。帕克认为作为“熟识知识” 的新闻在内容上虽然很接近杜威批评的“有消息无思想”,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新闻无法完成杜威所期待的民主功能。帕克指出新闻作为“熟识知识”,它的价值在于能够激发读者的复述、对话和讨论,乃至形成民主不可或缺的公共意见。[20]当下,资讯类短视频在提供新鲜信息、促进公众讨论方面皆有新的表现。
资讯短视频的生产主体多元、内容视角下沉等特点让更多普通人、平凡事“被看见”,广泛的新鲜资讯被唤醒,短视频的低使用门槛让更多用户可以“围观”热点视频。这是一种视觉“赋权”,在观看与被看之中,用户之间相互连接从而积累更多的社会资本。同时,人们以一种“我看见了”的姿态参与讨论,公众的主体性凸显,从而进一步关注事件后续与对相关机构进行监督与审视。
从历时性上来看,用户会在围观与讨论中反思自我,且会将热点短视频及围绕其形成的讨论视作在类似场景中进行决策和行动的“想象资源”,也会成为个体期待公权力进行舆情处理和事件处理的“范例”或“规则”,进而在全社会形成一种关于社会公共事务和价值观认知的新的实践模式,短视频对社会的建构在历时性上得以完成。
麦克卢汉指出媒介有冷热媒介之分。热媒介只延伸一种感觉,具有“高清晰度”,并不留下那么多空白让接受者去填补或完成,要求的参与度低;冷媒介要求的参与度高,要求接受者完成的信息多。[21]在此界定下,资讯类短视频不可谓不是热媒介,其时长短、内容简单且冲击力强,无须用户进行深度思考便能一目了然。麦克卢汉进一步指出,媒介是人的延伸,延伸意味着截除。自从印刷术发明以来,人体器官功能相继实现机械化。这样的社会经验太猛烈、刺激性太强,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无法实现这样的经验。技术延伸了一种器官,其他种类的感官“截除”“关闭”感知或寻求感官平衡的机制。[22]中枢神经系统延伸和暴露以后,我们必须使其麻木,否则我们必死无疑。因此这个焦虑和电力媒介的时代又是无意识和冷漠的时代。[23]短视频这一强声画媒介,高强度地延伸了人们的视觉与听觉,为了缓解这样的刺激寻求感官平衡,在某种程度上人们的中枢神经被截除,即用户处于一种不假思索地接受短视频内容的被动状态,“有视频”成为人们认知事实与真相的思维路径,“无须深思”逐步替代了“深思熟虑”,思维简化为非此即彼的二元分法。久而久之人们将有受影响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的风险,成为技术的伺服系统。[24]
大量资讯短视频提供的是碎片化的事实。多元生产主体的涌现打破了传统媒体真相定义者的角色,但是新秩序和新机制却未能建立起来。不同大众传媒时代人们认为媒体报道的是真相,如今个人可依据自己看到的事实碎片拼凑出自己认定的“真相”,个体对社会事件的理解便趋于多样化和情感化,真相或者说共识由此成为一种悬置,后真相时代大抵如是。
在数字圈中,短视频解蔽出了资讯类短视频这一新新闻形态,其提供了相较于大众传媒时代更广泛、多元、新鲜的信息,塑造了易得、碎片、轻量的知识环境,中介出了“视频”成为事实的代名词、公众的主体性凸显但思维简化的趋势、民众广泛参与社会热点讨论但共识弥散的社会图景。
在此种媒介环境下,专业媒体若要重建自身合法性,应转变居高临下的把关人思维、说教思维,用新媒体思维应对新媒介环境变迁,只有了解新媒体在根本上中介了新的生产关系,其才能从定位、生产机制、传播语态等方方面面做出应对,从而在重新凝聚社会共识方面做出贡献。对个人而言,媒介素养的培育迫在眉睫,短视频等新媒介中介出了民主与平等的更多场景与可能性,只有人们的媒介素养提升了方不致其沦为幻象。
注释:
[1][3][4] [法]雷吉斯·德布雷.媒介学引论[M].刘文玲,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
[2][5][16][17] [法]雷吉斯·德布雷.普通媒介学教程[M].陈卫星,王杨,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
[6] [丹麦]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M].刘君,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7]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R/OL].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官网,(2022-02-25).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2202/t20220225_71727.htm.
[8] [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3.
[9]黄旦.听音闻道识媒介——写在“媒介道说”译丛出版之际[J].新闻记者,2019(9):46-50+22.
[10]胡翼青.透视“种草带货”:基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角[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57(5):29-36.
[11]胡翼青.再论后真相:基于时间和速度的视角[J].新闻记者,2018(8):23-29.
[12]潘忠党.新媒体与新闻专业主义:且行、且思考、且建构:在云南大学新闻学院的演讲[EB/OL].墨读书会微信公众号“我读”,(2016-06-26).https://mp.weixin.qq.com/s/kXkVIycH0_chuwiuUJ465w.
[13]王向军,李晨曦.资讯类短视频的传播策略研究——以“梨视频”为例[J].声屏世界,2019(12):84-88.
[14]艾瑞咨询.中国资讯短视频市场洞察白皮书[R/OL].艾瑞网,(2020-10-08).https://report.iresearch.cn/report_pdf.aspx?id=3669.
[15]李良荣.短视频将成为未来新闻发布的主要方式[J].青年记者,2018(30):4.
[18]杨保军.再论作为“中介”的新闻[J].新闻记者,2020(8):3-11.
[19] Schudson, M. The“Lippmann-Dewey Debate”and the Invention of Walter Lippmann as an Anti-Democrat[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08(2):1-20.
[20] Park, E. R. 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 A chapter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J].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40,45(5):669- 686.
[21][22][23][24]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