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骞,董晓莹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阿多诺所批判的文化工业问题一直以不同的名目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这是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具有虚假与欺骗特性。随着中国文化工业的蓬勃发展,大众文化不自知地带有的资产阶级精英文化的商品化、标准化和欺骗性等弊端,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1]大众对带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凡尔赛文学的迷狂就是资产阶级精英文化弊端的例证。尽管我国主流媒体对凡尔赛文学进行了批评,但对凡尔赛文学背后反映出的当代中国文化工业面临的问题揭露较少,应该引起警惕和进一步反思。
在法兰克福学派中,霍克海默、阿多诺、本雅明、洛文塔尔和赫马尔库塞等对大众文化进行了专门研究。其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文化工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一章中,以大众文化为切入点,阐述了启蒙逐渐倒退成神话,启蒙精神正走向自我毁灭,文化也正走向启蒙思想对立面的趋势。接着,阿多诺在《文化工业再思考》一文中再次确定研究对象是文化工业,认为它是一种“或多或少按照计划生产出来的文化产品,这种产品是为大众消费度身定做的,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消费的性质”。[2]阿多诺用文化工业取代大众文化,认为大众文化是从人民大众出发,为人民服务的。而文化工业则相反,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意识形态与社会物质基础融合的产物,是资本主义商品制度的组成部分。[3]简而言之,文化工业是按照市场需要大批量生产的文化,具有以下特征:
“文化是一种充满悖论的商品。它完全遵循交换规律,以至于它不再可以交换;文化被盲目地使用,以至于它再也不能使用了。”[4]这意味着文化丧失了原有的高雅,成为交换的商品。以流行音乐为例,阿多诺认为,现在的音乐呈现出商品化现象,与商品拜物教一样是音乐拜物教。除了先锋派音乐,现在的音乐不再具有艺术和审美价值,因为音乐创作者关心的早已不是音乐要表达什么,而是经济效益。[5]“广告宣传是使文化用品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但是,因为文化工业的产品,要不断地满足作为被允诺的商品的需要。”[6]这说明了艺术不以成为商品丧失高雅为耻,反而因能被售出而沾沾自喜。艺术家的创造性被文化工业的商品化抹杀,大众欣赏的不再是艺术而是艺术的市场价值,购买艺术的大众被奴役成为商品拜物教的教徒。
商品拜物教体现了文化工业受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控制。文化工业具有工业特色,即批量化、规格化、机械复制等,其呈现出的直接特征是虚假的同一性。所谓同一性,即按照工业生产方式批量复制生产,只强调传播,缺少独特的风格和内容。文化工业看似有个性,实际上没有了个性特征,艺术沦为非艺术。阿多诺认为,艺术应该有自律性,现在的艺术是伪个性的,千篇一律、重复的主题和手法标准化。如:现在广泛传播的流行音乐都经过文化工业事先的处理,在每一曲流行音乐中添加一些不相同的东西以展示其个性,使之与平庸音乐拉开距离,其目的是控制大众的文化审美,使其忘记这些歌曲之前是听过的。在这些流行音乐中添加不同的东西是一种营销策略,是诱惑大众购买的一种手段。[7]总之,文化工业按照精心策划出来的模式机械复制生产产品,并且将社会中各个因素都纳入到同一体系中,形成了文化工业的虚假同一性。
欺骗性体现在文化工业就是利用各种媒介诱导大众。“文化工业通过娱乐活动进行公开的欺骗……心理学的影片和妇女连载小说所喋喋不休地谈论的,进行装腔作势的空谈,以便能够更牢靠地在生活中支配人们的活动。”[8](P135)这意味着大众不得不接受文化工业产品,这些产品包含娱乐性质,使大众沉浸其中。艺术的娱乐化让艺术堕落,人们享受时以为享受的是真正的艺术,殊不知这些都是文化工业耍的把戏。更何况,文化工业不只给大众提供享乐的方法,还破坏剥夺了大众的主体意识,消除其理想。“从根本上来看,虽然消费者认为文化工业可以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但是从另外方面来看,消费者认为他被满足的这些需求,都是社会预先规定的,他永远只是被规定的需求的消费者,只是文化工业的对象。文化工业不仅说服消费者,相信它的欺骗就是对消费者需求的满足,而且它要求消费者,不管怎样都应该对它所提供的东西心满意足。”[9](P133)文化工业依靠各种媒介向大众许愿,让大众误以为可以轻松地获得这些产品,这些产品可以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这误导了大众安于享乐且满足于现状。
凡尔赛文学,是一种以“炫耀”为基础的低调话语模式,称之为“凡学”。这种话语模式先抑后赞美,假装以痛苦和不愉快的语气炫耀自己。[10]最初,凡尔赛文学的火爆是因为一位叫蒙淇淇的情感作家,其采用“说最低调的话,炫最高调的耀”的方式,事无巨细地在网络上展示她的优越生活。凡尔赛文学词语灵感来源于池田理代子在《玛格丽特》周刊上连载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而对于凡尔赛文学背后体现的豪华富丽,则来源于雨果曾发表过的诗歌《啊,凡尔赛宫曾是多么富丽堂皇!》,在这位“法国莎士比亚”眼里,凡尔赛曾是耀眼的光芒,梦境之地。[11]这种典出《凡尔赛玫瑰》植根于17世纪凡尔赛宫奢华风格的一种以淡泊的口吻、不经意地炫耀的网络文体,引来了大众的模仿。比如,关于财富的话题模仿:“好烦啊,我无法决定买法拉利还是兰博基尼。”[12]这类自问自答、正话反说且不经意间流露出“贵族”生活线索的文风在新媒体平台风靡,引发了一场凡尔赛文学热潮。
1.拜物性的“凡学”
对于凡尔赛文学传播者来说,其所表达的内容具有物化性。从内容本质上看,凡尔赛文学内容可视为一种商品,因为凡尔赛文学可以用来打造个人品牌以此推广个人作品。网络作家蒙淇淇用凡尔赛文学的手段写作,以此打造个人品牌来推广个人作品,贩卖个人的流行小说,其最成功的凡尔赛文学作品应属曾经风靡一时的《小时代》。该小说创造的人物都带有拜物性,尤其是女主角之一的顾里。文中对于顾里的描述充斥着媚俗和物化,“穿着迪奥套装拎着普拉达包包的女人”或者“回过头,看见提着路易威登包包、踩着古驰小短靴的顾里朝我们走过来……她从刚买的巨大普拉达拎包里拿出一个用高级环保纸包装好的烟熏枪鱼三明治,……从包里扯出一条橙色的爱马仕羊绒毯子”。[13](P317)作者不仅是对女性的描述是媚俗化和物化方向,对男性也是如此。比如对宫铭的描述:“他保持着足够把自己塞进所有迪奥衣服的消瘦身形。”“被普拉达和迪奥装点得发亮,被宝马宾利每天接送着,一双脚几乎不沾染地面的尘埃。”[13](P56)正如阿多诺所说的,现在资本逻辑主宰着文化工业。可以说,凡尔赛文学就是熟悉的拜金主题以及并不新鲜地欲扬先抑的修辞术。“自从自由交换结束以后,商品就失去了它的经济性质,而具有了偶像崇拜性质,这种偶像崇拜的性质一成不变地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9](P49)有人在豆瓣上创设凡尔赛文学研习小组,在微博开设凡尔赛文学课程获取流量,目的是通过流量变现;还有大规模地生产、复制和传播凡尔赛文学推文,以此增加点击量,再通过点击量变现。可见,文化工业的商品拜物教的表现就在于一切艺术商品化。
2.同一性的“凡学”
凡尔赛文学的迷狂背后体现的是人们不自觉的同化,共同奔向媚俗。正如阿多诺所说,大众文化产品完全从属于价值规律。如此俗的方式,为什么人们还趋之若鹜、纷纷效仿?阿多诺认为,是因为现代社会的生产机制对人的同化。正如《小时代》就是按照凡尔赛文学的用法,全文一语双关地明贬暗褒宣扬财富和地位,没有表现文学该有的个性。如:“尼尔(Neil)上次去巴黎玩儿回来之后,穿着这件全球只有两件的衬衣在我面前显摆了好几天,他甚至做出了重大的牺牲:他连着两天穿了这件衬衣。”[14](P226)这段话看似贬低尼尔(Neil)实则是体现这件衣服价值昂贵,其将凡尔赛文学明贬暗褒的方式运用的淋漓尽致。总之,对于凡尔赛文学来说,尽管有很多的版本和样式,被人们广泛运用于各种场景中,但并没有真正地丰富人的个性。凡尔赛文学为了取悦大众,不断创新,用各种物质化的场景作为刺激点刺激大众的感官,却使它陷入到悖论中,即陷入越创新越平庸的状态。
3.欺骗性的“凡学”
文化工业铺天盖地席卷占领了整个文化市场,作为一种反力不断肆无忌惮地公开欺骗大众,利用消费者的意识使高雅、严肃性的文化没落。阿多诺认为“消费大众是文化工业的附属品”。[9](P176)文化工业的迷惑性和欺骗性给人带来快乐,但消费者不知道这种快乐实际上被人控制着。[15]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介绍的神话故事中有三种人物,第一种是海妖塞壬,能发出魅惑众人的声音。她的诱饵是人们对过去的迷恋;[8](P29)第二种是史前神话英雄奥德修斯;第三种是水手。这三者是一种暗喻。奥德修斯作为船上的领导者,他要求水手捂住耳朵避开塞壬声音的诱惑,而他则把自己绑在柱子上来抵抗诱惑,塞壬的声音越优美,他就绑的越紧。这里奥德修斯代表着资产者,在享受权力膨胀时否认自己享乐;塞壬的歌声代表着艺术,水手则是劳动者,是被资本者堵塞了感觉的劳动者。不过,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类似塞壬歌声的艺术被产业化,劳动者没有被强制劳动,所有人都能享受文化艺术,但阿多诺认为这是“启蒙的倒退”,因为所有人都如奥德修斯一般通过束缚自己才能享受艺术。这看上去是享受艺术带来的快乐,实际上是对人的控制。
实际上,凡尔赛文学在让人享受艺术快乐的同时,实现对人的控制。《小时代》作为文化工业的消费品,带给读者感官快乐甚至是刺激和享受。如:宫铭对于杯子的迷恋,完美肉体的展现与奢侈品结合在一起诉说着资本时代里的金钱、物质以及欲望。再如:小说中对顾里和尼尔(Neil)的描述:“不得不承认,顾里那张精致得仿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标准面容(即使是喝醉了的现在)和尼尔(Neil)天生散发的那股混血儿的英伦气质(尽管他在美国念书),实在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特别是配合上他们远处高高耸立着的恒隆I和恒隆II两栋超高层建筑,看起来就像是时装广告。”[13](P59)这样的描述给人一种快乐的假象,让人沉浸在姣好的面容和纸醉金迷的快乐生活里。阿多诺认为这是文化工业的胜利,文化工业制造各种快乐来赚取利润。文化工业就是以这种方式欺骗大众,让大众感觉文化工业是能够给人带来快乐的。
文化工业的欺骗性还在于极度扭曲人类精神,让大众把痛苦当作快乐来享受。[15]原本人们享受文化工业是为了从机械劳动中解放出来以便于下一次再投入到机械劳动中,但是严格地规定了大众的反应,使大众进入到标准化、自动化的操作过程中,在闲暇时间里不断接近快乐,可以说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快乐下去。此时,大众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机会,因为文化工业隔断了思考的逻辑联系。因此,大众所有的消遣都在承受着这种无法医治的痛苦。[8](P153)《小时代》中对现代性的消费主义呐喊,让大众认为对消费欲望的追求是正常的生活。一位中学生说他在《小时代》中只看到姐妹间的友谊情深,没有看到这些品牌,并质问批判能够认出并使用这些品牌的成人,认为成人一边享受这样的生活,一边否认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16]以《小时代》为代表的凡尔赛文学的欺骗性在于把大众包裹在其打造的高消费、高物质追求意识里,大众已经习以为常,感受不到虚假,甚至扎根于整个社会的公共生活之中。
凡尔赛文学不断向大众许诺,所有许诺不过是一种幻觉,永远不能实现。凡尔赛文学没有带来升华,反而不断揭示物质欲望,正如文化工业一样既是苦行主义又毫无顾忌;既荒淫不堪又假正经。[8](P114)如:《小时代》既宣扬顾里苦行僧般学习赚钱的方法,又肆无忌惮地展现他用精明的算计掠夺对手的财富;既描绘了四个女生之间的友谊,又展现着她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凡尔赛文学的欺骗性还在于让人们一直停留在看菜单就食欲满足的阶段,正如人们通过阅读《小时代》感受虚假物质的快乐。也正如阿多诺提到的,这种文化是“无法摆脱阉割的威胁”。可见,凡尔赛文学的欺骗性不断给大众充满虚假的物质快乐,没有带来心灵上真正的快乐。只有真正满足大众审美需求东西出现,才能摆脱虚假的快乐。
进入新时代,随着各种西方文化思潮渗透到我国社会,尤其消费文化思潮的涌入,对整个社会及个人的观念与行为造成不良影响。凡尔赛文学的一度风靡,其背后是文化工业的困境,即文化工业的启蒙倒退。尽管文化工业被阿多诺认为是资本主义集权统治下的蒙骗,但阿多诺文化工业批判理论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实现文化产业的健康发展仍然具有参考价值和启示意义,尤其是对文化工业提出的尖锐批判,有利于激发大众意识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