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佳,殷学明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严羽是中国历史上最出众的文学理论家之一,其著作《沧浪诗话》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据关键性地位。“以禅喻诗”虽承袭前人品评诗歌的习惯,但严羽将其完善发展,赋予了它更为独特的涵义,在“以禅喻诗”的理论依托下,严羽提出了“别材、别趣说”“妙悟说”等一系列对当时与后世都颇具意义的诗歌创作理论。严羽无愧为“以禅喻诗”的集大成者,他是第一位明确提出将“以禅喻诗”作为一种理论意识并加以运用的文论家。值得注意的是,后世尤其是明清时期,如钱谦益、刘克庄、冯班等文论家,都对严羽“以禅喻诗”理论提出了质疑。本着看问题要一分为二的原则,既要承认其缺陷和错误,也要认可其文学价值。因此,有必要对严羽“以禅喻诗”理论进行一番梳理以更好地理解诗禅关系和把握诗学的奥秘,从而更好地将这一理论应用于文学审美与创作当中。
中华文明自产生以来一直以其独有的源远流长、流风余韵的诗歌兴味使得今人昂然不能忘怀。史书记载,在东汉时期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其中禅宗因其观照主观心灵力求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的特色与中国古代诗歌追求情景交融、言外之意,境外之旨的特色相契合,逐渐发展起来,几乎压倒了其他佛教派别而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由此一个新的诗歌类别也顺势而出:禅诗,这一特点也为严羽“以禅喻诗”理论的合理性提供了可能。同时,严羽所处的地域、时代及其生活经历等也对该理论的形成具有鲜明的影响。本部分力图从严羽自身生平经历、诗禅相似性、诗禅思想的影响以及宋代诗坛弊端四个方面入手来追溯“以禅喻诗”理论。
对于严羽,论及其著作的文章不在少数,但对于其生平、经历等的研究少之又少,如若想真正揭开严羽的面纱,就要尽可能多的寻求严羽本人留下的有关于其生活经历的文字,好在《严沧浪先生吟卷》中有很多关于其生活经历的自叙。《梦中作》一诗写道:“少小尚奇节,无意缚圭组。远游江海间,登高屡怀古。”[1]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严羽在“少小”之际便有“远游”经历,这样就符合学术界一致认同的严羽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游历中度过的观点。离家求学的他,对未来充满期待与憧憬,幻想着前路到处都会布满鲜花和绚丽的色彩,但心中同时生发出的还有淡淡的乡愁,他带着心中的向往,感受到了未来的召唤,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一艘小船伴随着他,铺开了他的人生画卷。
第一,严羽自幼生活在优雅恬静、令人感到心旷神怡一的福建邵武山区。正是这个时代以及家乡的物质与人文条件造就了这位特殊的文学思想家,使他成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文论家之一。闽北地区,郁郁葱葱,绿水秀川,环绕其间,绵延数百里。山,充满生机;水,孕育灵动。黄清老、黄镇成等诗人都曾在诗作中咏叹福建邵武山区的壮美景色。这被众多文人儒士称赞的地方几乎陪伴了严羽一生,见证了他的成长成才。
第二,师承经历,是指引严羽人生道路方向、促成其学术思想形成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在把严羽造就为思想家的诸位教师当中,必须提及的便是在文学艺术领域造诣颇深的学者包杨。包杨向来以喜欢谈禅为世人所知,在青年时期求学于在宋代以“心学”研究著称的陆九渊门下,严羽在不断学习增进的过程中,在包杨对其主观精神的刺激之下,使得他在阐明自己主张、见解时也开始展现出强烈的主观色彩,开始注重由内而外的鉴赏诗歌,注重诗歌所表达的内在情感。三年的学习,无疑在严羽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对后来严羽注意到诗与禅的关系来说也是奠定基础理论体系的三年。
通过对严羽自幼生长环境及其师承经历的分析,有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严羽、更好地理解他所提出的“以禅喻诗”理论。
“禅”最早产生于古印度,是印度古代人所发明的一种修行办法。中国禅宗源于南北朝时期来华的印度僧人菩提达摩,禅本身就可以理解为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禅归于宗教,诗归于文学,文学要依靠内容来表达,宗教要依靠形式来弘扬,这就为诗与禅的融合在理论上提供了可能。《尚书·尧典》云:“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2]1可见诗歌自发轫之初起,其作用便是通过抒情言志来影响社会人生,加之诗歌所具有的文约义丰、格律严整的特点,与禅注重启发诱导和象喻的直观体验又与诗歌追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特点相契合,用诗歌来阐释宗教观点便成为许多僧人的对于宗教美学形式的理性选择。禅之所以可以超越其他宗教,如广泛地渗入到诗歌领域,追根到底是由于其与诗有着不可忽视的相通之处。
首先,诗与禅都不仅仅局限于字面义,用文字是无法将其意义完全阐释清楚的。禅宗主张其思想要靠学禅者自身的体悟,认为人非理性的、感性的直觉体悟和想象联想是飘忽不定的,若语言文字指向性过于明确,便会被理性和历史等外在桎梏束缚进而陷入语言的牢笼当中。同样,中国古诗不同于西方叙事诗,其注重的是“吟咏性情”的抒情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一首诗会被少不更事或饱经世故的人读出不一样的感觉,那么要想掌握诗歌鉴赏与创作的方法也只能像学习禅机那样依靠“悟”。诗与禅都苦于文字表达的不足,这也就严羽借禅来论诗提供了可能性。
其次,诗悟与禅悟在“悟入”的方式与规律上也具有相似性。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写道:“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而就而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3]235表明要进入“悟”的境界,必须要艰苦奋斗、不断追求,才有可能触碰真理。《沧浪诗话·诗辨》开篇就强调工夫必须从上而下做,不可以从下而上做,这样乃是从“头顶”上做起,称作“宗门之极处”“直截事物根源”“顿悟之门”,称作“单刀直入事物的本质”,短短一句话中就有“向上一路”“顿门”等诸多佛教用语,由此也可以看出禅悟与诗悟的相通性。
最后,学禅要求“参”,学诗要求“识”,无论是对学禅者还是学诗者来说,这都是要求他们冲破语言文字的局限与束缚,领悟文字之外的“境”。“悟”正是诗与禅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之间能够互渗相融的关键枢纽[4]65。所以严羽提出“以禅喻诗”,推崇“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5]12是合理且具有实际意义的。
每一种理论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理论家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的拓展与深入。周必大云:“自唐以来,禅学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间。”[6]530禅学之所以能像周必大先生所说日益兴盛,一方面是由于禅学思想中“重视本心”“随心而动”“恬静淡泊”的禅理,是文人儒士们度过人生低谷期,摒除心理焦虑的“良药”。在那几经波折的生活中,尤其是身处贬谪境遇之中时,禅宗的这些思想可以帮助他们度过那饱经沧桑的岁月,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同时使他们的抒情言志之作富有冲淡怡然、酣畅淋漓的审美情趣。另一方面,唐代宽松的文化政策,使得禅学获得了十足的发展,诗人与诗僧结交,在当时成为一种时尚。
“所谓的诗禅,本来是以禅入诗,以诗喻禅;而实际上乃是诗歌王国实现儒、佛、道三教合一的产物。”[7]187魏晋南北朝时,谢灵运等山水田园诗人作诗,虽未涉及谈禅,却于写花鸟、绘山水的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禅家所说的清净虚空之境。至唐,禅宗发展到鼎盛时期,以禅入诗逐渐成为一种风气,王维因其诸多诗作具有禅意而被人称为“诗佛”,甚至李白、杜甫的诗作中也偶尔透露出禅意。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认为李、杜诗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各具其妙。到至宋代,诗话类作品逐渐完善,禅语又被引入诗话当中,于是“以禅喻诗”渐成风气,《沧浪诗话》就是代表。
宋代诗史表明,由于“理学”的阻挠,“兴”式美学传统被断绝,诗歌创作不再“触物生情”,转变为抽象而僵化的推理和讨论,因而诗歌失去了其余味曲包的无尽的诗意美。由于诗歌情“意”内容与形式“法”度的接合存在根本困难,形式“法”度大多占据了诗歌创作的主导地位;因此,江西诗学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摆脱无视现实生活,一味沉浸于形式技巧的“唯心主义”“形式主义”的恶名[8]57。严羽意识到江西诗派这一弊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发展,世界已经发生变化,人们的思想观念也随之发生改变,在理学文化盛行的时代,如何恢复诗学领域中已经破碎的“兴”式美学传统是严羽亟待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通过对江西诗派作家创作过程以及作品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的深入推敲,在诗友们及相关理论依据的启发下,严羽从包杨心学和禅学当中汲取了一些思想资源,提出以“悟”为理论核心,以“兴趣”为诗本体的一系列诗学范畴、命题,试图从根本上解决江西诗学情“意”与“法”度之间的矛盾冲突[8]57。
总之,严羽作《沧浪诗话》并提出“以禅喻诗”这一诗论,离不开其自身天赋与人生阅历以及其所处时代的诗坛现状,同时与诗与禅所具有的相似性以及诗禅思想尤其是唐宋诗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以禅喻诗”是严羽《沧浪诗话》中最显著的特色,正如严羽所说“喻”之一字,诸多佛教禅宗词语被严羽借用来形象类比诗歌的方方面面,那么理解这些佛教禅宗词语便成为理解“以禅喻诗”思想的重中之重。为了更好地理解与掌握严羽“以禅喻诗”思想的内涵,本部分将对《沧浪诗话》中出现频率较高、较为关键的佛禅词语进行阐释。
诗魔:魔,梵文,全称为魔罗,译为障碍、杀者、夺命,指那种引起烦恼、恐惧、追名逐利、夺人性命的邪恶鬼神。严羽借此来写妨碍人审美创作感情自然流露的事物,强调学诗的人必须要有见识,具备“金刚眼”,如若入门不正、立志不高,便会有“诗魔”侵入肺腑,导致学无所获。
工夫:原意是指在佛法修行过程当中所花费的时间、精力以及学到的本领,后被禅宗引申为“参禅”意。严羽借参禅修习过程来比喻学诗必须要下工夫,只有肯下工夫才能参悟诗之内蕴,评定诗之高下好坏。
乘:梵文,原意为交通工具,有载物、运载之意,后被禅宗引申为将修行者承载至彼岸,分为大小乘、一乘、二乘等,盛行于中国的佛教以大乘为主。《沧浪诗话》中借乘之大小高下来喻指诗歌的好坏优劣。
参:指参禅,在学禅过程中参透真理,从佛经或公案中参究佛教的真谛。严羽由“参”创制出“熟参”一词,来比喻学诗应像参透禅理那样领悟到诗歌的真谛。
头头是道:原意指道无处不在,亦指开悟以后的境界,心境融合,表里如一。“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5]131此句为严羽论述学诗三重境界的最终境界,学诗与人生体验相同,初学时停滞于冗长繁琐的语言文字,终极境界臻于心领神会的透彻之悟、理事无碍的化境。
羚羊挂角:传说羚羊在夜宿时,为防止祸患,将角挂于树上,脚不着地,使有歹念者无迹可寻,后多用来比喻诗歌意境超脱,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仰仗于灵光一现,无法进行理性地阐释。
通过以上的阐释,可以看出佛禅思相对严羽影响之深刻,《沧浪诗话》中大量借用了佛禅词语,有的使用了本义,有的使用了拓展义,且以拓展义居多,还有的是通过阐释禅境来启发学诗者达到“超脱”之境。
“以禅喻诗”是严羽《沧浪诗话》中最具特色的论诗方法,但究竟如何理解“以禅喻诗”,历代文论家众说纷纭。郭绍虞先生认为,“以禅喻诗”可阐释为双层含义:“以禅论诗,其说与以前一般的诗禅说相同;‘以禅喻诗’才是沧浪的特见。‘以禅论诗’是就禅理与诗理相同点而言的;以禅喻诗,又是就禅法与诗法相类之而比拟的。”[9]275由《沧浪诗话》可以看出“以禅喻诗”主要从是从诗法与诗品两个层面进行论述的。诗法:“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5]7即诗的方法与规律;诗品:“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5]7即诗歌的形式特征,尤指诗歌的形式美,读《沧浪诗话》由此成为诗歌创作与鉴赏者提升审美趣味和感悟能力的有效途径。据此,要论述“以禅喻诗”的二重含义可以从以下两个途径:一、从诗歌的创作过程来看,学诗者“熟参”前人优秀作品后,进而悟出诗歌创作过程中所要遵循的“诗法”;二、从诗歌的鉴赏过程来看,将禅的参悟与诗歌的鉴赏相结合,从而获得一种独特的具有生命体验的审美诗性体验。
“妙悟”作为一种审美直观体味,能够将人所获得的审美诗意体验(鉴赏)与外在表现形式(创作)密切结合。总之,无论是从创作过程还是从鉴赏过程来看,严羽都充分意识到了诗歌的本质特征:审美与含蓄的结合。
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喻诗”,对后世论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对其评价也是褒贬不一。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对“以禅喻诗”理论的评价得到学术界的一致认可:“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在学诗时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语言文字。”[3]642《沧浪诗话》“以禅喻诗”有其特定的时代意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能够为学诗者提供一些学习借鉴。
严羽“以禅喻诗”对明清及近代的古典诗学产生的影响是不能忽视的,无论是褒奖还是批驳他的人,都无法回避严羽提出诗学理论。严羽诗论对明清及近代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清代以王士祯为代表的“神韵说”和近代以王国维为代表的“境界说”当中。
“神韵说”是清代王士祯提出的一种中国古代的论诗方法,该理论强调诗歌必须具备情韵,具有诗味,诗的内容要含蓄朦胧,似有寄托,又难于实指,注重诗歌语言的含蓄熨帖与意境的幽深高远。“严沧浪诗话借禅喻诗,归于妙悟。”[10]371“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10]371从这些写文字当中,可以发现王士祯对严羽“妙悟”说的传承发展。王士祯认为“悟”是一切,只要具备了“悟”便可以把握住诗歌的艺术特性,此观点虽过于绝对,也与“妙悟”说有出入,但也映射出了严羽诗学的影子。
“境界说”是近代王国维提出的一种论诗方法。该理论强调“境界”的重要性,王国维阐释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第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倡的“境界”说,与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提倡的“以禅喻诗”在处理主观与客观的关系上具有相通之处。第二,王国维还将自己的“境界”说与严羽的“兴趣”说比较,并认为其理论是对严羽理论的发展,严羽的“兴趣”说只是对宋以前诗歌的“风貌”进行了总结,其所提出的“境界”说才触及到词论的根底,这也直接表明王国维深受严羽的影响。
任何文论自其提出以来便会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相应的影响,是具有时代意义的,“以禅喻诗”亦是如此。在当今时代,当面临诗歌理论困境时,学者往往也会试图从古代资源寻求灵感以解决当下困境。
“以禅喻诗”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其根据诗禅相通性所提出的“妙悟”说、“兴趣”说、“别材”“别趣”等诗歌理论,对于当下以抒情、注重内心体验为特色的诗歌创作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不仅对当代诗人的诗歌创作提供了理论指导,而且对读者从多层次多角度度深入理解诗歌也具有启发意义。当然,“以禅喻诗”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其作为一种批评方法所带来的。在当下这个物质飞速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超脱的心境成为奢求,禅宗所推崇的与世无争、深远玄妙的境界成为人们追求的最高境界,诸多具有禅学风格的现代诗也应运而生,要想悟出诗中诗意,严羽“以禅喻诗”的理论是无法回避的。“悟”是一个过程,重要的是要体会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流泪与欢笑。以现代诗人席慕容所作《禅意》为代表,“天 这样蓝/树 这样绿/生活 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宁和美丽”诗歌中处处透露着禅意,其间境界与严羽所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5]26相契合。
“以禅喻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当中最具影响性的学说之一,无论在哪个时代,对诗歌的创作与鉴赏都具有一定的指导借鉴意义,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