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梅喜《魔术师》中的景观书写与国家身份建构

2022-11-24 10:06刘略昌
关键词:魔术师海滩新西兰

郭 欣, 刘略昌

(1.安阳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2.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3.上海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3)

玛格丽特·梅喜(Margaret Mahy, 1936—2012)是新西兰儿童文学作家中最璀璨的明星,同时也是最杰出的世界儿童文学作家之一。梅喜一生共出版了200多部作品,荣获多项国内外大奖,如国际安徒生文学奖、英国卡耐基奖章、新西兰杰出功绩勋章和新西兰总理文学成就奖等。自20世纪60年代起,梅喜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诗歌、非虚构文学、影视剧本等,然而,她的早期作品因缺乏新西兰元素而受到了当地出版社的冷遇,对此,梅喜道出了其中的缘由:一方面,“童年阅读的几乎都是英国作家的作品……尽管我非常熟悉新西兰,但却总有一种疏离感”;[1]另一方面,“我的书由英国插画师插图,由美国出版公司出版,由澳大利亚印刷公司印刷”,[1]“美国市场①尤其担心那些他们不太熟悉的习语和地方习俗,美国公众不会理解或接受这些习俗”。[2]647因此,欧洲文学传统的影响和对海外市场的考量使得梅喜的早期作品“谁也看不出是在新西兰写的”。[1]

直至20世纪80年代,当她开始创作青少年小说时,其作品才逐渐融入更多的新西兰元素。《魔术师》(TheTricksters, 1987)是梅喜第一部展示新西兰地方景观的青少年小说,小说取景于梅喜居住的利特尔顿港(Littleton Harbor),讲述了发生在19世纪和20世纪两个时代、两个家庭的故事。在新西兰学者汤姆·菲茨吉本(Tom Fitzgibbon)看来:“《魔术师》是自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的《在海湾》(AttheBay, 1921)之后对新西兰海景、海岸和环山最温暖、最生动的再现。”[2]361创作完成《魔术师》之后,梅喜坦言:“找到了我的路之后(书写新西兰),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它,而是充满信心地深入下去。”[1]

《魔术师》一经出版就受到评论家的广泛关注。露丝·P.范戈尔德(Ruth P.Feingold)[3]和克莱尔·布拉德福德(Clare Bradford)[4]从后殖民主义批评的角度出发,探讨梅喜景观表征中的殖民主义隐喻;萝丝·罗弗尔·史密斯(Rose Lovell-Smith)[5]探讨了梅喜对海滩和房屋的哥特式书写,指出梅喜对欧洲文化与波利尼西亚文化传统的继承;阿德里安娜·E.加文(Adrienne E.Gavin)[6]和克里斯汀·威尔基·斯蒂布斯(Christine Wilkie-Stibbs)[7]分别借助《魔术师》中的景观书写,论证了梅喜内在景观与外在景观书写的错位与融合。以上三类研究视角虽然从不同侧面扩大了该小说的研究领域,但小说中的景观书写与新西兰国家身份的建构之关系却很少受到学界关注。鉴于此,本文主要讨论梅喜小说中的景观表征对新西兰国家身份建构的意义。

“景观”概念最早出现在17世纪的绘画艺术创作和批评中,步入19世纪,“景观”被引入自然地理学领域,20世纪后,这一术语逐渐被视为一种社会文化载体而进入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者的视野。R.J.约翰斯顿(R.J.Johnston)在《人文地理学词典》中用了近2 000字解释了“景观”一词,涉及了“景观”的定义、渊源、应用领域和理论研究,他认为,“景观”是指“一个地区的外貌,产生外貌的物质组合以及这个地区本身”。[8]麦克塞尔(Mikesell)同样从自然的角度定义了景观:“景观”主要指一个地区的外貌,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土地或领土的一个部分”。[9]然而,到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出现了景观解释的一些新方向……明确地把社会理论和文化理论应用于景观解释中,对形成景观的社会文化和政治过程以及在这些过程中景观所起的作用给予了更多的关注”。[8]以最新的“景观”研究成果为参照框架,本文以梅喜的《魔术师》为例,从海滩(beach)、度假屋(the holiday house)、植被(vegetation)三个方面解读梅喜借助小说中的景观表征对新西兰历史的追溯和对新西兰多元文化的书写,以此探究梅喜对新西兰多元文化传统的传承以及对新西兰国家身份的建构。

一、海滩:地理、历史和文化的表征

《魔术师》讲述了富有创造力的17岁少女哈莉·汉密尔顿(Harry Hamilton)和家人在新西兰海边的度假屋庆祝圣诞节和新年期间遭遇鬼魂的故事。度假屋被称为卡尼瓦尔之家(Canival’s Hide),是爱德华·卡尼瓦尔(Edvard Carnival)在19世纪建造的房屋,爱德华杀死其儿子泰迪·卡尼瓦尔(Teddy Carnival)后返回了英国。主人公哈莉意外地把泰迪的灵魂变成了奇异的魔术师三兄弟:奥维德(Ovid)、哈德菲尔德(Hadfield)和费利克斯(Felix)。魔术师三兄弟加入了汉密尔顿一家,这个家庭原本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哈莉爱上了其中富有同情心的费利克斯,哈莉的爱情使费利克斯拥有了比奥维德和哈德菲尔德更强大的力量。为了报复哈莉,奥维德唆使哈莉的姐姐克里斯托(Christo)在众人面前朗读哈莉私下创作的一部充满对权力和性渴望的奇幻小说。作为回应,哈莉说出了汉密尔顿家庭的秘密——父亲杰克(Jack)和克里斯托的朋友有染,并育有一子。随后,魔术师三兄弟消失了,留下汉密尔顿一家去修补他们破裂的家庭关系。《魔术师》中,梅喜将历史与现实、幻想与纪实交织在一起,削弱了它们之间的清晰界限,使这部小说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

《魔术师》富有魔幻色彩的故事情节主要在海滩发生。大海是新西兰重要的地理景观,也暗示着与世界、过去和神话的联系。[6]S.马修曼(S.Matthewman)在《不只是沙子》一文中指出,“海滩,作为逃离、休闲和新身份形成的场所,并不是空洞的空间,而是充满了意义”,[10]海滩不仅与度假、划船、冲浪等娱乐活动相连,还是“可以被调用和再造从而表达意义和价值的象征符号”。[11]15陈榕在《〈我的安东妮亚〉中内布拉斯加边疆景观的国家维度》一文中也提到“景观和人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它影响着置身其中的人类,也记录着人类对其进行塑造的历史。我们将自己书写进了景观,景观也定义着我们的属性”。[12]《魔术师》中的海滩是魔术师三兄弟最初出现的地方,也是整个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那么,梅喜是如何描写海滩景观的?想要传达何种意义和价值?

对于新西兰人来说,在仲夏的海滩度过圣诞节和新年是当地的文化传统。梅喜在小说开篇就指出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主人公一家将在新西兰的海滩庆祝圣诞节,并向读者说明“从12月份开始,新西兰海边的阳光明媚,那里是仲夏”。[13]1汉密尔顿一家抵达度假屋后,孩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游泳,圣诞节前夕,孩子们激动地要“漂亮的衣服……让海滩遍布美妙神奇的人,让夕阳洒在他们身上,面朝大海,背靠小山,让今年的圣诞节充满奇幻色彩”。[13]171“许多评论人士指出,海滩对白人移民的自我理解至关重要”,[3]南半球国家的海滩圣诞节不仅代表了移民对其民族文化传统的继承,也展现了他们对欧洲传统所做的改变。此外,对新西兰人来说,海滩还记录着新西兰历史上那些令人痛苦的暴力、冲突、劫掠和战争。白人远渡重洋,在新西兰海滩登陆,“海滩是白人和土著毛利人最初相遇的地方,他们在海滩交谈、交易、战斗;独木舟和船只时常遭到攻击或失事,船员或乘客获救或溺水而亡”。[5]梅喜在描绘海滩圣诞聚会欢快热闹的场景的同时,也展现了海滩暴力的一面。《魔术师》中的主人公哈莉在海滩上受到了哈德菲尔德的侵犯;哈德菲尔德与费利克斯在海滩的打斗都体现了这一点。另外,海滩上仅有的建筑物——船棚和古老的小屋意象也可以视作是对历史的隐喻。

梅喜在《魔术师》中多次提到船棚(帆船、独木舟)和小屋。梅喜撰写《魔术师》的时代,正是新西兰“毛利文化复兴”的时代,在人口恢复和城市化不断深入的背景下,受过教育并生活在城市中的毛利人越来越多。据统计,“在1945年至1976年间,毛利人口从主要生活在农村(百分之七十四)转变为居住在城镇(百分之七十七)……于是战后的新西兰经历了又一轮的文化碰撞”,[14]203由于经济地位和社会身份的日益提升,这些毛利人“要求他们‘原住民’的地位得到承认”。[14]245在他们的游说下,新西兰政府制定了“融合”的目标,“将毛利人和白种人的要素相结合(而非融合)以组成一个国家,其中毛利人的文化仍保留其特色”。[14]204然而,实际的发展进程却相当缓慢,“如果说到20世纪80年代末,毛利人的主张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那么,白人的适应过程却不是,后一个过程才刚刚开始”。[15]在梅喜20世纪80年代的青少年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过程的开端。

海滩上的船棚停放着哈莉兄妹的帆船和独木舟,划船是他们最喜欢的运动之一。帆船和独木舟是《魔术师》中的重要意象,凝聚了新西兰历史和文化的记忆。克里斯汀·威尔基·斯蒂布斯(Christine Wilkie-Stibbs)指出:“梅喜的写作受到了祖先通过陆地精神与宇宙联系的影响,也受到了航海和移民历史的影响,第一批波利尼西亚定居者被认为是乘独木舟到达的,这是公认的他们来到新西兰的方式。”[7]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正如史密斯在《新西兰史》中所言:“学者们现在承认毛利人的祖先是航行前来新西兰的……人们很可能是乘坐着一系列的独木舟到达这里的,他们一起构成了最初发挥关键作用的人群。”[14]13《魔术师》中,梅喜在描写魔术师三兄弟的出现时,将其描述为乘着独木舟而来的“带着礼物”[13]105的“智者”,[13]94以此映射新西兰的波利尼西亚传统文化。此外,毛利神话中关于祖先裴吉阿(Paikkea)跨坐鲸鱼之背抵达新西兰的意象也出现在《魔术师》中,梅喜将停靠在海滩的独木舟比作“一条蓝色的长鱼,船桨伸在笨重的鱼鳍里,搁浅在海中”。[13]96梅喜在小说中融入毛利传说显示了她对波利尼西亚文化的了解,事实上,这与她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梅喜幼时居住的瓦卡坦(Whakatane)聚集着大量的毛利人,毛利神话和传说故事在当地广为流传。泰莎·杜德尔(Tessa Duder)在为梅喜写作的传记中写道:“尽管她是英国移民的后代,但是当听到毛利人在唱歌和诵经时,她感觉那些声音是她的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因为她童年时听过那些声音。”[2]127

另外,古老的毛利小屋(whare)是海滩上另一个重要的意象,“whare”是《魔术师》中唯一出现的毛利语。汉密尔顿一家通常使用“whare”指称这个小屋,特别是在魔术师三兄弟出现后,“whare”一词每次在文中出现几乎都与魔术师三兄弟有关。可见,独木舟和古老的小屋意象在唤起新西兰的远古记忆和地方精神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将这些凝聚着特定历史文化语境的意象引入小说,展现这片土地、这个国家的历史是对新西兰文化基因中波利尼西亚传统的记忆和认同,这种艺术处理体现了梅喜对新西兰历史文化的情感和精神观念。

二、度假屋:英国文学传统烛照下的新西兰景观

如果说海滩景观展现了梅喜对新西兰波利尼西亚文化传统的广泛了解,那么度假屋则体现了她受英国文学传统的深刻影响。度假屋是《魔术师》另一半故事情节发生的场所,它被设定在新西兰班克斯半岛(Banks Pensinsula)的利特尔顿港,那里是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市附近的一座坍塌的死火山,周围有风景宜人的港口和水湾,也是梅喜长期居住的地方。在《魔术师》中,度假屋承载着卡尼瓦尔和汉密尔顿这两个家庭的秘密和记忆,梅喜通过度假屋将两个时代、两个家庭联系起来。

度假屋在故事开篇就被汉密尔顿一家认为是古老的、神秘的、易闹鬼的,度假屋的客厅保留着原主人卡尼瓦尔一家的照片,他们把度假屋的原主人泰迪称为“可能出现的鬼魂”。[13]4神秘、闹鬼的房子折射出英国文学中的哥特式主题,体现了梅喜受英国文学传统的影响。梅喜在一次演讲中道出了她对英国文化的态度以及受英国文学的影响:“我的家人是欧洲人,不是波利尼西亚人,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欧洲文化,更确切地说是英国文化,视为世界文明的最高形式……我尚未成年时,也就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新西兰大部分的图书来自英国,只有非常少的一些来自美国。”[16]童年的阅读经历无疑对梅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在她书写度假屋时也有所表现。度假屋的内外景观无不弥漫着哥特式元素:“任何想要寻找卡尼瓦尔之家的游客都可以从山顶上的一条鹅卵石路走下来,这条路蜿蜒穿过已经布满羊迹的农田。来访者必须打开一扇五栅门,然后小心地关上,再往前走一点,就会看到那条皱巴巴的路。接着,在白杨树和白桦树的夏季大绿花束中,那座倾斜的、绿色的铁屋顶像魔术师的招牌一样拔地而起……屋前是一片荒废的草坪……威猛如狮的西北风吹过,所有的东西都在它的力量下摇摆、低头、晃动、挣扎、鞭打、前行。”[13]3-4屋内光线昏暗,墙上的壁纸、照片流露出卡尼瓦尔家庭的记忆。屋顶有一个阁楼,是主人公哈莉居住和写作的场所,“多年来,每到晚上,这座房子就会对她发出呻吟和嘀咕,房子的建造者爱德华的形象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13]12

梅喜对度假屋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营造了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体现了她从英国文学中汲取的养分。英国哥特小说创作通常以古堡、荒野、地牢、修道院或废墟为故事背景,笼罩着黑暗、阴森、恐怖的气氛,这些作品常伴有鬼魂或其他神秘和超自然因素,充斥着暴力、冲突、仇杀、乱伦、强奸等情节。显然,《魔术师》具有哥特小说的诸多成分:人鬼难辨的魔术师三兄弟、不可告人的家族秘密、荒凉偏僻的度假屋……然而,梅喜的创作又与传统的哥特小说有所不同,这与她的写作经历不无关系。如前文所述,20世纪70年代以前,梅喜的作品主要在英、美出版,由于受到童年阅读和海外市场的影响,梅喜极少在作品中书写自己的国家,为此,她受到了同时代新西兰批评家的指责,这些批评家认为,梅喜的作品“缺少独特的新西兰风味”[2]361“没有充分地融入当地的景观和文化”,[4]梅喜“是一位毫不关心祖国的作家”,③质问她“为什么她不为新西兰儿童写新西兰的故事?”[2]361

这些批评促使梅喜对自我写作进行反思,她说:“我没有心烦意乱,也没有觉得受到侮辱。作品能够被出版,我很高兴。然而,这确实让我产生了自我怀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新西兰人。”[2]297步入20世纪80年代后,由于“越来越多的新西兰作家感受到讲述他们自己国家的故事的必要性,而且以听本土声音为乐的读者不再想当然地认为本土出版的图书一定是劣质的”,[1]梅喜也开始有意识地偏向新西兰传统,使作品具有一些民族主义的色彩。因此,创作于80年代后期的《魔术师》没有照搬英国文学传统中的哥特式建筑形象,而是做了一些改写,塑造了一个具有新西兰地方特色的空间载体。

汉密尔顿一家向英国客人安东尼介绍度假屋时指出,“这里确实有可能有鬼魂……‘这房子有90年的历史了——’他停了下来,带着歉意地看着安东尼。‘你知道,对这个地方来说,这已经很老了’”。[13]4在代表着英国和英国文化的安东尼面前,作者借助度假屋的历史点明新西兰人与英国人对“古建筑”认识上的不同,同时也暗示了新西兰这个拥有短暂历史的国家与英国的差异。另外,虽然度假屋地处远离城市、荒山环绕的偏僻之地,但却位于风景如画的海湾;虽然度假屋在汉密尔顿家人眼中是易闹鬼的,但是他们总是戏谑地谈及,欢快地在此度过圣诞节和新年;虽然房子也有哥特式风格的阁楼,但它的屋顶却是带有“规则、僵硬波纹的铁屋顶”;[13]16这种典型的新西兰样式,阁楼内堆放的露营装备、圣诞饰物也都暗示着与新西兰的地域和环境的密切联系。

除此之外,度假屋与毛利会堂(marae)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在前殖民时代,会堂是奥特亚罗瓦(Aotearoa)②日常生活的中心,是部落成员聚在一起吃住的地方,所有人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会堂提供了一种与祖先保持联系的方式”。④实际上,会堂是毛利族部落成员参与文化仪式的聚集地,是部落成员为权力、威望、地位互相竞争的场所。在这里,毛利族的演讲、语言、价值和社交礼仪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尽管殖民者的到来对毛利传统文化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但是会堂经受住了西方文明的冲击,当前依然是毛利文化身份的核心。在《魔术师》中,梅喜把汉密尔顿一家刻画成热情好客的新西兰人。圣诞节前夕,他们热情地邀请了来自英国的游客、查理的朋友、克里斯托尔的闺蜜及其私生女齐聚一堂。此外,他们还欣然接纳了来路不明的魔术师三兄弟,并把他们安顿在自家小屋。度假屋成为家庭社交场所,汉密尔顿一家时常向客人介绍房屋原主人一家的图像和家庭故事。另外,主人公姐妹在度假屋为家庭地位和权力而明争暗斗的情节也得到了体现。最后,小说以在度假屋进行公开演讲的形式揭开了汉密尔顿一家极力掩藏的秘密,进而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梅喜由此显示了她对度假屋的本土化改写以及在此根基上对新西兰国家身份的书写。

三、植被:多元文化的冲突与共存

《魔术师》中,植被是人物在海滩与度假屋之间往返的必经之地,梅喜对植被的描写贯穿文本始终。汉密尔顿一家每天在布满新西兰原生灌木丛、新西兰山毛榉、欧洲蕨、欧洲倒挂金钟等植被的小路上行走,在爱德华种植的果园中穿梭,在开满金雀花的山坡上奔跑。作者对海滩与度假屋之间植被的书写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有意为之。根据米切尔(Mitchell)的观念:景观不仅仅是一个供观看的物体或者供阅读的文本,而是一个过程,社会和主体性身份通过这个过程形成。[11]1《魔术师》中的植被也不例外,它们并不是纯粹的美学背景和人物活动的环境,而是同海滩景观与度假屋景观一道被作者赋予了一定的意义和价值。

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在《国家的文化基础:等级制度、契约与共和国》(TheCulturalFoundationsofNations:Hierarchy,CovenantandRepublic)中指出,“国家形成的一个关键过程是领土化——共同体成员在那里居住……与那里的风景共同形成民族景观”。[17]在《民族的神话和记忆》中,史密斯对民族景观进行了深层次的阐释,他认为,“民族景观是文化共同体的特性、历史和命运的内在组成部分,需要定期纪念,并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民族景观分为历史景观和自然景观,历史景观之所以成为景观是因为它被自然化了;而自然景观也被历史化了,被赋予了历史意义”。[18]如果说海滩上的船屋和小木屋以及度假屋展现的是历史景观的话,那么海滩与度假屋之间的植被展示的则是自然景观。早在20世纪初,以卡尔·索尔(Carl Sauer)为代表的伯克利学派就主张将自然景观与人类文化联系起来进行考察。索尔在1925年发表了《景观形态学》一文,强调人类在景观形成过程中的能动作用,认为“文化是动因,自然环境是媒介,文化景观是结果”。[19]依据索尔和史密斯的观点审视梅喜的《魔术师》,我们可以发现,《魔术师》对自然景观的描写,尤其是对海滩与度假屋之间植被的细致入微的描述隐藏着作者对新西兰历史、文化以及国家身份的态度。

综观全文,笔者发现,梅喜笔下的植被经常是原住物种和外来物种的共存,是两种不同的、相互对立的物种,在同一个地点汇集:“原生灌木在沟壑中暗地里生长;荒凉的山脊上点缀着金雀花的金色斑点。它们互相奔向对方,形成了一个全新的乡村景观(不漂亮,但荒凉、美好、永恒)。”[13]19金雀花原产于欧洲,19世纪欧洲移民将它们带到新西兰,用作树篱植物。这种带有侵略性的植物,几乎可以在任何地质条件下生长、蔓延,甚至可以在海拔1 500米的高地存活,被引进新西兰后,它们迅速传播,开始侵占土地。由于金雀花与当地其他植物竞争激烈,阻碍幼树的生长,阻碍人类和牲畜的穿行,因而金雀花在新西兰被视为有害植物。

小说中,金雀花侵略性的一面被展示出来,它们遍布山脊,然而,面对金雀花的入侵,原生灌木也在暗地里生长。它们的相遇,暗藏着一股暴力、冲突的力量。土地争端是新西兰历史上的一个中心问题,“欧洲人带来了一种‘不用则废’的特殊思想观念……殖民者认为,只有最有效地使用土地的人(他们的同类)才最有资格对土地所有权提出要求:欧洲‘文明’的价值增加了”,[14]60因此,开发、发展和改善土地的美学托词,使欧洲殖民者占有土地合法化,也使帝国扩张自然化。然而,“对毛利人来说,土地指的是与祖传的所有权(tipuna)、身份和通过神力(mana)获得的神圣力量有着内在联系的小块土地”,[7]毛利人对土地的所有权和神圣力量的看重远远超过其带来的物质财富和经济价值。欧洲人和毛利人的土地观迥然不同,这种认知差异造成新西兰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为争夺土地所有权而争斗不断。透过金雀花和原生灌木对土地的争夺,梅喜表达了新西兰历史上不同时代定居者的土地之争。然而,原住物种和外来物种并存于同一景观之中,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生机的地域风貌。在此,自然景观被赋予了历史文化意义:金雀花和原生灌木丛之间既有冲突也有共生,这反映了欧洲文化和毛利文化经历了不断的冲突与融合后,开始构筑崭新而又独特的新西兰文化。

类似的景观在《魔术师》中多次出现,例如“越过果园和原生灌木丛,他们终于来到港口”[13]19“风在灌木丛中回旋,在果园中咆哮,最后袭击了度假屋,把门窗拍打得咯咯作响,还带来了海风的咸味”[13]46“哈莉向山上走去,穿过原生树林,走进爱德华的果园”[13]57“她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走到外面,在吊床上躺了一会儿,音乐声响遍了夏草的种子,无人照料的果园和原生灌木丛,甚至响遍了沙滩和大海”[13]119“她跑上山毛榉树和倒挂金钟之间的小路,穿过果园,越过游廊,在门厅里犹豫了一下,噔噔噔地穿过客厅,进了厨房”。[13]186不难看出,爱德华种植的果园也是作者精心建构的意象。作为英国移民大军中的一员,爱德华远渡重洋来到新西兰,在远方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帝国是他最初的殖民动机。因此,他不辞辛劳,开垦荒地、建造房屋、栽种树木,建立定居点,他想“把这里建成一座伊甸园”。[13]33小说中,果园记载了爱德华的殖民动机和殖民行为,也见证了新西兰的历史变迁,揭示了19世纪英国殖民者对当地土地的掠夺和占有,以及将新西兰建设成为田园牧歌式家园的愿景。然而,果园最终“杂草丛生”“无人照管”,被“废弃”,成为与原生灌木丛共存的自然景观。

此外,梅喜对新西兰亚麻与欧洲黄羽扇豆意象的描写更加凸显了她的深意,梅喜将它们与海滩上的小屋联系起来,深入揭示它们内在的文化和精神层面的内涵:“好像沙子和海草不知怎么变成了有用的形状,有一个小木屋,由新西兰亚麻和野生的黄羽扇豆支撑着。”[13]19梅喜让原住物种和外来物种共同支撑这个古老的毛利小屋,凸显了这两种植物蕴含的历史文化价值,可见,“景观在文学作品中作为一种地理要素的同时,也是主观体验的一种表述方式。作者运用艺术想象和修辞手法对各种地理事物进行加工和修饰,赋予它们一定的象征意义,传达出人物或者作者的地理感知,以及他们对人之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看法和态度”。[20]梅喜以植被为表征和媒介,把社会和文化构建自然化,表达了多元文化在新西兰国家身份建构中的意义与作用。

《魔术师》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这一时期正是白人移民重新思考他们与毛利土地关系的时期”,[21]梅喜的创作反映了这一时代主题。从《魔术师》对海滩与度假屋之间植被的精致描绘可见,作者力图呈现原住物种与自然物种共存的视觉意象,从而展现其承载的历史文化意义,将自然景观历史化,将自然植被视为欧洲文化与毛利文化冲突与交融的象征,视为新西兰历史的见证,视为新西兰国家身份的再现,从而唤起新西兰“文化的独特性,并赋予了一种民族认同感”。[22]由此可见,自然景观并不只是客观地理现象的再现,它在国家和民族身份的建构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文化意义。梅喜对海滩与度假屋之间的植被书写表明了“新西兰文化并非英国文化的嫡传,而是欧洲文化与毛利文化之间、传统观念与开拓精神之间、理想主义与现实环境之间婚姻的产儿。她越来越摆脱宗主国的影响,也越来越具备作为独立文化实体的个性”。[23]

余 论

梅喜是一位擅长在写作中融合欧洲文学和毛利文学传统的作家。在首届玛格丽特·梅喜奖(the Storylines Margaret Mahy Medal)的颁奖典礼上,梅喜发表了题为“惊奇时刻”(Surprising Moments)的演讲,在演讲中她谈及了《魔术师》的创作灵感,表示灵感来自英格兰的新西兰之家的大理石墙面。她说:“我偷偷地斜视着那面闪闪发亮的墙壁,那是一种大理石墙面。我看见一群黑色的倒影站在反射面的另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几乎和我们自己一模一样。”[24]20这个场景使梅喜联想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虚构生物词典》(ADictionaryofImaginaryBeings)、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AdventuresinWonderland)以及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道林格雷的画像》(ThePictureofDorianGrey)中的镜像,也使梅喜有了使用镜像技法创作《魔术师》的念头。返回新西兰利特尔顿港后,梅喜看到每天出现在眼前的大海,它的表面同样如镜般明亮,于是梅喜决定书写熟悉的家乡景观,结合当地的部落神话和民间故事,[24]20完成了《魔术师》这篇青少年小说。通过对小说中的海滩、度假屋和植被景观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梅喜不仅对欧洲文化和毛利文化有着深入的了解,而且在小说中有意识地塑造了新西兰多元文化国家的身份。

彼得·亨特说:“复杂的历史嵌入景观不仅充实了故事的肌理,景观本身也为故事提供了副文本:地方的意义。”[25]梅喜在《魔术师》中借助多元文化的景观书写追溯了新西兰的历史,塑造了新西兰兼具欧洲文化与波利尼西亚文化传统的国家身份,“为新西兰人提供了一种宝贵的国家认同感”。[6]小说结尾,主人公哈莉与周围的景观融为一体:虽然她没有戴眼镜,但是“她看到了所有的东西……每一片草叶,每一粒沙子,海滩上的每一个波浪……那些她以前见过很多次的东西,现在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让她知道了它们的存在”,[13]263这幅和谐美好的画面暗示了主人公哈莉对周围景观精神意蕴的认同。哈莉是《魔术师》中的作家,梅喜透过哈莉诠释了她本人对新西兰国家身份的理解与认同,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新西兰要有展现地方特色和地方习语的故事来帮助儿童成为新西兰人”,[2]113作家们要秉承“为自己和孩子们发现自己的国家”[1]的时代使命。

注释:

①梅喜作品的海外出版主要由美国富兰克林·沃茨出版社(The Franklin Watts Publishing House)主导,美国市场是梅喜作品海外出版市场的缩影,其情形在某种层面可以反映海外市场的状况。

②奥特亚罗瓦(Aotearoa)是新西兰在毛利语中的叫法,该词经常出现在新西兰口头流传的故事中。

③Kathryn Walls. Home truths and fantasy worlds, inNewZealandReviewofBooks, Issue 100, 2012,详见https://nzbooks.org.nz/2012/comment/home-truths-and-fantasy-worlds-kathryn-walls/.

④Ngarangi Haerewa. Māori Culture: What is a Marae? inCultureTrip, Vol.18, 2020,详见https://theculturetrip.com/pacific/new-zealand/articles/maori-culture-what-is-a-mar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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