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永新
(聊城大学 文学院,聊城 252059)
《尚书》作为中国最早的历史典籍,保存了先秦时期的大量史料,真实地再现了上古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等方面的情况,也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思想资料,其“稽古”“明德”“敬天”“忧患”为核心的治政思想,成为后世德政思想的源头。而其“允迪厥德”思想更成为后世政治家、思想家的治政圭臬。“允迪厥德”,语出《尚书·皋陶谟》篇:“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孔氏传释曰:“迪,蹈。厥,其也。其,古人也。言人君当信蹈行古人之德。谋广聪明,以辅谐其政。”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8页。以下所引用《尚书》内容都出自此书。意思是相信并按照先王的道德处理政务,这样就能使谋略实现,大臣之间即能团结一致,同心同德。这一思想不仅奠定了先秦儒家文化的思想基础,而且伴随着中原文化的南播,也对屈原的效法先王、任贤尚能、严明法度、关注民生的“美政”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
《尚书》主要是王朝各种文告以及君臣讨论朝政大事的记录。由于“《书》记先王之事”②[汉]司马迁撰,[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7页。而被为政者奉为圭臬,又因其“疏通知远而不诬”③[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09页。,而成为士人研习的教材,《书》教即随着《书》篇的形成和传播而产生。由于孔子对《尚书》的整理编订,特别明确提出“疏通知远,《书》教也”(《礼记·经解》)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09页。之后,使总结历史经验、宣讲道义的《书》教之旨更加明确化,《尚书》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也就更加具体化了。先秦很多典籍如《左传》《国语》《战国策》中就记载士人们争相征引《书》之文句作为其说理论证的有力论据。
屈原所生活的楚国,虽僻处荆山,由于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互通往来,中原文化也传播到了楚国,从《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载的“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嚣奉周之典籍以奔楚”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14页。的史实来看,楚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他们的言谈中。《左传》《国语》中就多处记载楚国士人引用《尚书》言事以说理的言语。如《左传》成公二年中,春秋时期楚国大臣申公巫臣劝说楚庄王时,便引用《周书》的“明德慎罚”,并对“明德”“慎罚”进行了阐释:“明德,务崇之之谓也。慎罚,务去之之谓也。”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96页。通过这样的言辞,希望楚庄王致力于道德的提倡,免受失败的惩罚,从而使楚庄王打消了讨伐陈夏氏后收纳夏姬的念头。《国语·楚语下》“左史倚相廷见申公子亹”篇也记载了春秋时期楚国史官倚相引《周书》中记载的文王勤政事迹:“文王至于日中昃,不皇暇食。惠于小民,唯政之恭”②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02页,第503-504页,第512-515页,第485-486页。,用以劝诫元老重臣申公子亹应以国事为重,不能以老自居,贪求安逸。“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篇中,白公子张劝谏暴虐拒谏的楚灵王时引用了武丁作书:“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暝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③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02页,第503-504页,第512-515页,第485-486页。以武丁求贤若渴、从谏向善的事实向灵王进谏。“昭王问于观射父”篇中,昭王问于楚国大夫观射父:“《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④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02页,第503-504页,第512-515页,第485-486页。观射父则从上古人神关系及其发展状况,以及有关鬼神降幅、巫觋降神、太祝、宗伯的任命和祭祀的来源、制度等方面进行了回答。
以上所引材料中的言说者,其身份有史官、有大夫、有县尹,引《书》之内容,从治国理政,到敬业修为,求贤纳谏,再到人神关系、巫觋降神、祭祀制度等等都有所涉猎。不仅如此,楚国还把《书》列入教材。《国语·楚语上》“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篇中,士亹问大夫申叔时如何教导太子,申叔时答曰: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之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⑤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02页,第503-504页,第512-515页,第485-486页。
认为《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等可以作为教材教育太子,其中《故志》《训典》就是《尚书》的内容。从以上所引材料可知很多楚国士人都曾受到《尚书》的影响。屈原生活在战国时期的楚国,其身份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载:“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⑥[汉]司马迁撰,[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481页。“左徒”一职是楚国特有的官员,古文献没有这一官位的记载,古今学者对此也众说纷纭: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屈原列传》中认为:“左徒盖今左右拾遗之类。”民国人王汝弼认为:“左徒之职,当即《礼记·玉藻》、《汉书·艺文志》之所谓‘左史’。”⑦王汝弼:《左徒考——屈赋发微之一》:《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学术季刊》第2期,1942年12月。新时期还出现了“令尹副职说”“太傅说”“莫敖说”“左登徒说”“巫官说”“行人说”“太仆说”等等。虽然对“左徒”各执其词,但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此官位在楚国地位较高,而且对屈原担任左徒的具体职责没有多大的争议,都认为其为楚国内政外交的一个主要负责人。作为楚国重要官员,屈原对王朝各种文告以及君臣讨论朝政大事的文献进行过一番学习和研究是必然的。而且据其作品《渔父》所言,屈原还有一个“三闾大夫”的身份。王逸《楚辞章句》注曰:“三闾大夫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⑧[汉]王逸:《楚辞章句》卷一,四部丛刊本。即监管楚国王族屈、景、昭三姓宗族子弟的教育,因此对作为教材的《尚书》的内容必有一定的把握。而通过梳理《尚书》内容以及屈原作品,我们看到屈原继承了《书》之“允迪厥德”的观点,形成了“美政”思想。
二
《尚书》“允迪厥德”之“德”,首先指先王治政立德垂范。“曰若稽古”引出的尧帝。形于外者,具有文雅风度,蓄于内者则诚实恭谨,宽厚温和;处理朝政,恭谨严明,注重任用德才兼备之人,从而使部族达到“亲九族”“睦百姓”“协万邦”的局面。虽然“父顽,母嚚,象傲”,但舜仍“克谐以孝”,面对帝尧的考验,舜“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①[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5-126页,第141页,第221页,第222页。,顺利通过并登上天子大位。禹“思日孜孜”,面对滔天洪水,“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使社会达到“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的局面。②[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5-126页,第141页,第221页,第222页。《虞书》中根据传说整理的尧、舜、禹这些古代圣贤帝王的语言和事迹,莫不反映出他们恪尽职守、勤于朝政的崇高品德。
《周书》弥漫着浓厚的道德气氛。在19篇中85次出现了“德”字。这些“德”字,大部分出于周公之口,而且多围绕“皇自敬德”、以德配天、以文王为中心阐释如何从平凡事务中显示其伟大、以期实现“祈天永命”的目的而展开的。《周书》稽古范围不仅有周文王,而且还扩大到了古代其他贤圣王,既包括成汤、文、武等伟大的历史人物,又包括殷朝中宗、高宗、祖甲等历代贤王,而且主要追述了他们的政事功绩。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高宗:“不敢荒宁,嘉靖殷邦。”祖甲:“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③[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5-126页,第141页,第221页,第222页。他们为政莫不是严肃谨慎,不敢怠堕、贪图安乐,皆能了解民众疾苦而施惠于民。周文王更是英明和德善的代表,他“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④[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5-126页,第141页,第221页,第222页。辛勤劳苦、勤政善政,求得万民安乐。
从《虞书》到《商书》《周书》,古代先贤无不“克明俊德”。而昏君桀纣则“惟不敬厥德”,任用“暋惟刑暴德之人”,“虐于民”。《尚书》之所以稽古,是为了引导后治世者“允迪厥德”以达到“谟明弼谐”之目的。
《尚书》“允迪厥德”的稽古意识,在屈原作品中得到继承和发扬,他相信古代圣王具有纯美之德,而这种圣德既体现出他们的个人修为,又体现在其为政之正。如他在《离骚》中即言:“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尧、舜,是圣德之王,《论语·泰伯》有言:“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北京:中华书局,第2487页。尧的伟大,在于则天,天无私覆;舜的伟大,在于拥有天下而不占有,所以屈原称之为“耿介”,即光大圣明。他们“既遵道而得路”(《离骚》),举贤任能,使得万事正,他们圣迹显著、茂德焕炳,远远超出世俗直薄云霄:“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哀郢》)商汤、夏禹、周文王皆畏天敬贤,严明谨慎,讲究治道无有过失:“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离骚》)屈原认为,“内厚质正兮,大人所晟”(《怀沙》)即质性敦厚,心志正直,行无过失,才会得到君子的盛赞,因此“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离骚》)正是因为大禹、商汤、文王纯美其德,才吸引了一大批贤能辅助其政,从而“能获夫神人之助,子孙蒙其福祐也。”⑥[汉]王逸:《楚辞章句》卷一,四部丛刊本。
同《尚书》稽查先王圣德的同时,批判了桀纣等昏君的荒淫无道一样,屈原在对圣王赞美的同时,也批判了历史上骄奢淫逸、昏庸无德君王的恶德败绩: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桀,夏之亡王也。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离骚》)
这里作者对放纵情欲,不顾患难,不谋后世,终于失国的太康;荒淫游戏,田猎无度,不恤民事,而最终亡国的羿;灭杀夏后相,日日淫乐,终为少康所杀的寒浞;违背天道,逆于人理,而国灭身亡的桀纣等都给予了无情的鞭挞。
屈原通过稽查历史发现:君王注重修德可使国运昌盛,而恶行败德必将使国家毁灭,因此认为实现美政理想的关键在于“依前圣以节中兮”,也就是“依前世圣人之法,节其中和”,这种观点正是继承了《尚书》“允迪厥德”思想,相信并按照先王的道德处理政务。作为楚国重臣,屈原率先垂范,修身清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以散发幽香的江离、芷草为衣,以秋天芬芳的兰花为配饰,“博采众善,以自约束也”。①[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而这种修德行为贯穿始终,即便遇到竭尽忠诚,君不纳言的情况,仍然“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披服愈洁,修德益明。即使君不知我,仍然“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整理服饰,讲求威仪。屈原“謇吾法夫前修兮”,忠信謇謇,效法前世远贤,以实现“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离骚》)的理想。
三
《尚书》“允迪厥德”之“德”,包括推行德政,其中包括任人唯贤、明德慎罚、关注民生,这些思想也成为了屈原追求“美政”的重要内容。
《尚书》稽查的圣王突出了知人善任:如尧放弃“嚚讼”的儿子,传位于有才能的虞舜;舜流放了“静言庸违”的共工、“方命圮族”的鲧,而任用了顺应五行的禹等等。汤、太甲分别任用伊尹和保衡,太戊任用伊陟、臣扈、巫咸,祖乙和武丁分别任用巫贤和甘盘等,有贤臣辅助的殷商,其统治才“多历年所”。文王之所以能治理好周朝,一方面源于他“尚克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虢叔、闳夭、散宜生、泰颠、南宫括等贤臣的辅助,相反,如果没有这些贤臣的辅佐和教导的话,文王之德也就不可能普及于民了。
《尚书》通过稽查古人尚贤授能推广德政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屈原。在他的作品中,他多方考察了古人尚贤授能的事迹。商汤、大禹、周文王“举贤才而授能”,汤为人严正虚心求贤,得到伊尹、皋陶的辅助:“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并突出强调了先王重才而不计出身地位:“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离骚》)
可是屈原所在的楚国“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惜往日》)、“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怀沙》)怀王受人蒙蔽,谗献谀者日益得意,贤才没人赏识,忠臣谏言之路被障碍壅塞,使得人人无所适从。我们在反复吟唱“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厄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惜往日》)的诗句中品味出屈原羡慕古人“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离骚》),而表露出的对明君知遇的深深的渴望,面对“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的现实而无能为力,和“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也”(《怀沙》)的深深遗憾。
《尚书》通过稽查古事发现,圣王善政的实现,不仅靠人,更要靠法。《洪范》篇中,箕子向武王传授治国大典——“洪范九畴”,不仅强调“建用皇极”,而且更强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工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康诰》篇中强调为政要“庸庸,祗祗,威威”。要任用应该受到任用的人,敬畏有声望的人,镇压有罪之人,但施刑时需要慎重,要“敬明而罚”。司刑者要仔细判断罪犯的犯罪初衷、犯罪后的态度;仔细审阅罪犯供词。要“用其义刑义杀”,凡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就一定要加以惩罚,对那些“元恶大憝”要“刑兹无赦”,对于“乃别播敷,造民大誉”,也要“兹义率杀”。为政者如果用人得当,司法严明,即有望实现国运昌盛的目的,反之国家就会走向灭亡,最终受到上天惩罚。
《尚书》德治与法治相结合的思想,也被屈原继承下来,其作品多处提到“度”“绳墨”“规矩”等字眼,充分表现出其对严明法治的重视。《九章·惜往日》有言: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
因为“草创宪度,定众难也”①[汉]王逸:《楚辞章句》卷四,四部丛刊本。,所以需要修明法治,只有修明法度才能使得国家富强昌盛。修明法度是严明法纪的前提,屈原“受命诏以昭时”(《惜往日》),“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②[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2481页。明辨已有的典文,并且制定新的法度。屈原认为,法度一旦制定就需要“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怀沙》),在处理政事时更要本着“常度未替”(《怀沙》)的态度,严格遵守。屈原在《离骚》中还列举了夏桀、商汤、大禹、周文王的事例:“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修绳墨而不颇。”从正反两方面来说明严明法纪而昌盛,违背法度而亡国的事实,以彰显法治的重要。
虽然屈原一直主张法治的重要,但是楚国的现实却是“世溷浊浊而不分兮”(《离骚》),那些旧贵族反对屈原制订宪令,屡次向楚怀王进谗言,“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怀沙》),而“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弗省察而按实兮”。(《惜往日》)楚怀王没有标准也不明察,听信谗言,渐渐疏远了屈原。屈原在诗中感慨到:“昔君与我成言兮,日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它志。”(《抽思》)新制定的法令未能实施即被扼杀了,楚国人“固时俗之流从兮”,到处充斥着违法乱纪现象:“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离骚》)他通过痛苦地吟唱“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乘氾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惜往日》),来表现其对于楚国法度不明的叹息。
尽管屈原追求法治的思想未能实现,但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追求“美政”的坚定决心永不改变。
四
《尚书》关注百姓,表现出重民与爱民的思想。据统计,今文《尚书》中“民”字共出现了199次,主要集中在《尧典》《皋陶谟》《盘庚》《洪范》《康诰》《吕刑》等篇中,从较频繁出现“民”字的现象,即可看出《尚书》对“民”的关注。
重民爱民思想,《尚书》是通过天治观念展露出来的。《尚书》之天是有意识的,“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待民如同对待病人一般。“天棐忱辞,其考我民”(《大诰》),上天为了要使人民安定才设立君王,而且“天佑下民,作之君”,君为民设,其目的在民。因此君王为政必须“恭承民命”(《盘庚下》),从“古我先后,罔不惟民之承”、“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召诰》)、“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多士》)等语言来看,君王对民众有着责任和义务。
为政者之所以顺民意,听民命,是因为“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上天决定是否赐予大命,则根据臣民的情绪而定,民众的好恶乃被拟定为上天之意,这就把“民”的地位上升到了“神”的地位。如果为君者违背民意,上天即“惟时求民主”。夏桀“惟虐于民”“洪舒于民”,上天降大命于成汤“刑殄有夏”;殷纣“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所以上天“简畀殷命”(《多方》),把大命转于周王。因此,君王不能假借天命,必须规规矩矩地体察民意,以实行天意。由此看来,真正凌驾在君王之上的不是神秘的上天,而是具体的民众了。“帝王天命,主于民心”,因此君王应时刻关注民众情绪的变化,从民意中探究为政的好坏得失,要“敬民”“引养引恬”(《梓材》),使民众安于自己的处境而不犯上作乱,以实现为政“在安民”(《皋陶谟》)的根本目的。《尚书》中圣王“用康保民”,无不表现出爱民重民的思想。帝尧“敬授民时”、虞舜心系“黎民阻饥”、大禹“安民”“稷播”;殷商三王和周文王或则“治民祗惧,不敢荒宁”;或则“旧劳于外,暨小人”;或则“旧为小人”或则“卑服田公”,这些圣王“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皆“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无逸》)。
《尚书》站在为政者的角度摆正了天、君、民三者的关系,认识到民心可以影响天意,从而决定君权的兴衰。先秦以后的民本思想都是在这一基础上生成的。屈原所言“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离骚》),皇天神明公正无私,挑选民众认为德行善美者为国君,并让贤能者辅佐,以实现其志的“重民”思想,正是对《尚书》民本观念的继承。
关心同情人民是屈原“美政”理想的根基,其诗歌《离骚》《天问》《怀沙》《惜颂》《九歌》中,多次出现“民”字。从诗歌中“民生各有所乐兮”“民好恶其不同兮”(《离骚》)“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怀沙》)来看,屈原对于民生给予了充分关注,而且诗人通过稽查历史发现:“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具有圣明之智,行盛德之事,为万民之主的君王,莫不是“相观民之计极”(《离骚》),充分了解民情,以调整治政方针。但是当时楚国国君不仅骄敖放肆,而且不忧心国事,不体察民心,对此诗人表示出深深的遗憾:“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同时也对遭遇多灾多难而陨其身的楚国人民表示出深深的同情:“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当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疎,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①诸祖耿:《战国策集注考》(增补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736页。(《战国策·中山策》),使郢都最终被秦国将领白起攻克后,诗人创作《哀郢》哀悼郢都陷落、楚怀王受辱,民众颠沛流离,期“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衍?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的诗句,就表达了对天命变化无常,而怀王不明,信用谗言,不眷顾百姓而使得人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愤慨之情。
当诗人无辜而受罚,内外交困而想远离楚国时,心系百姓的苦难和安危,使他放弃了离国走四方的想法,“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结微情以陈词今,矫以遗夫美人”(《抽思》)的诗句把诗人爱民重民之情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种以人民得失定进退的爱民思想,正是《尚书》爱民思想的延续。
考察《尚书》德政和屈原“美政”思想可以看出:相信并按照先王的道德处理政务的“允迪厥德”思想是《尚书》德政的核心,对屈原治政思想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屈原在继承《尚书》选贤用贤、明德慎罚、爱民重民的基础上,结合楚国现实进而形成了以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关注民生为内容的“美政”思想。可见,作为最早记载“先王之事”的《尚书》,其德政思想对屈原美政思想的形成起到了导源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