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
(长春师范大学 池田大作文化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拙文草就之时,席卷世界的新冠肺炎疫情阴霾仍未散去。作为一项突发的非传统安全危机,世界各国本应以非零和的态度携手应对,同舟共济,战胜疫情。但由于战略认知偏差、意识形态歧视以及经济面临危机等方面的影响,国际安全秩序受到了严重冲击,甚至有爆发军事冲突的危险。在此背景下,为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维护世界和平与稳定,学术界对当代著名的和平主义活动家池田大作先生的世界和平思想进行思考与研究遂显得尤为必要。
鉴于池田大作先生在中日友好事业中作出的伟大贡献以及在人文社会科学中取得的瞩目成就,几十年来,国内学界长期坚持对池田大作相关著作及其思想体系的研究。客观上,国内池田大作研究涵盖了较多领域,相关研究成果也较为丰富。但这些研究大多着眼于池田大作思想的内涵、基础以及实践方式等方面,鲜见从东亚文化共同体的角度出发,对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东亚传统文化的关联性进行比较研究的成果。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作者认为,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作为植根于东亚文化基础之上的思想体系,在其形成过程中必然要受到东亚传统思想文化的熏陶与影响,池田大作和平思想存在着与中国传统和合思想相似的思想元素,它是和合思想熏陶与影响的具体体现。而池田大作思想与和合思想的哲学基础以及价值观念上存在着的显而易见的差异,也正是池田大作思想有别于传统东亚思想,并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重要因素之一。作者窃以为,通过对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传统和合思想进行比较研究,对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池田大作和平思想,进而探寻东方文化的智慧将会多有裨益。拙文抛砖引玉,拟提出几点浅见,不当之处还望方家学者不吝斧正。
池田大作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他之所以能够享誉中国乃至世界各国,其中最主要、最直接且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毕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世界和平理论,身体力行地推进世界和平事业。池田大作和平思想的形成首先与其战争经历有关,他在二战中度过少年时代,切身体验了战争的恐怖与悲惨。他的和平思想,可以说是在这时期“锻造”出来的。在经历了兄长阵亡以及邻居罹难的悲痛之后,池田大作对狂妄至极的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所造成的这场灾难,表示出强烈的愤怒。池田在其著作《人间革命》中写道:“没有比战争更残酷!没有比战争更悲惨!……没有比被愚蠢的统治者牵着鼻子走的国民更可怜!”池田还在其诗歌《黎明的八月十五日》中痛斥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帝国主义尤为“虚荣傲慢”和“骄横跋扈”。
池田大作和平思想的另外一个渊源就是创价系统内部的师承关系。作为创价学会的卓越继承人,池田大作深受创价学会创始人牧口常三郎及户田城圣的影响。回溯创价学会的早期发展历史,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牧口及户田二位先生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抗争史。具体而言,二战时期,牧口、户田先生因坚决反对日本法西斯主义而先后招致牢狱之灾。特别是牧口先生直至离世都未同日本帝国主义妥协,而户田先生也是直至战争结束后方得以获释。出狱后,他立即积极进行创价学会的重建工作,并通过一系列活动宣扬日莲佛法,以慰藉战后初期日本人民脆弱的心灵。另一方面,鉴于广岛、长崎之惨祸,户田先生还号召创价学会的有志青年务必要为反对核武器事业而倾注全力。综上,牧口先生为反战事业献身的榜样作用与户田先生为追求和平孜孜不倦的精神指引都对池田大作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
无论是战争经历抑或师门熏陶,这些都是池田大作和平思想形成的外在条件。作为一种体系化的和平思想,池田大作深厚的佛教哲学积淀构成了其理论依据。池田大作的日莲宗信仰人尽皆知,“池田大作对人类和平的祈求及相关思考,大多数站在‘以佛法为基调而行动的立场上’展开的”[1]。首先,关于当今世界局势的发展,池田大作运用佛教的“诸行无常”论提出了自己的认识。他指出,二十世纪是战争与革命的世纪,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的世纪。而世界也将会以“成住坏空”的规律由毁灭走上重建的道路[2]。根据上述判断,池田大作主张唯有摒除暴力,主张和平的佛法才是21 世纪持续和平的思想源泉。可以说,日本佛教,特别是日莲宗的哲学思想是池田大作构建其和平思想的重要基石。
池田先生对于战争本质与和平内涵提出了明确的定义。在同汤因比的对话中,池田明确表示,战争的根本因素是经济因素[3]24。战争的本质,就是对经济利益的暴力争夺。而所谓和平,就是摒弃暴力,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不互相以暴力恐怖相威胁,而是相互衷心信赖,相互爱护的一种状态[4]。对战争与和平的认识决定了池田大作对于和平途径的具体选择。池田大作认为,一种不影响经济发展而又杜绝战争和战争准备的发展模式,显然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方向[3]。这一方向也是通向世界和平的必然道路。在推进世界和平的具体路径方面,池田尤其强调人的作用。出于佛法“个体本位”思想的启发,池田认为要解决当今种种社会问题,除从根本上改革人性以外,别无他法。池田大作还参考佛教“心为法本”的思想,提出了人内心的和平是世界和平保障的观念。
池田大作和平思想的另外一大内容就是主张文明间的对话,建立人类信赖关系。众所周知,池田先生追求和平事业的一大实践活动就是同世界各地不同文化背景的著名政要、学者、文化名人进行文明对话。这一实践活动是一种颇具佛教色彩的行为。据佛典记载,释尊是“以欢喜待人,不颦眉蹙额,春风满面,主动对话的人”,而且在释尊的对话活动下,曾成功化解了多次战争危机。因此,池田先生认为于当今世界实现和平的一大方式也是要积极谋求对话。《华严经》中有“诸供养中,法供养最”的论述,意即要以佛法去化解人们生活的烦恼,从而帮助人们建立“正见”。池田先生主张以对话活动,加强文明间的信赖关系,也是“法供养”的意义所在。
众所周知,“和谐”思想是东亚文化中特有的文化因素。深受东方文化影响的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中亦可见到“和谐”思想的影子。同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和平思想发展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其中之集大成者乃于“和合文化”。中国当代哲学家张立文教授曾指出,和合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亦是被各家各派所认同的普遍原则[5]。据考证,和、合二字均现于甲骨文与金文中,和的初义是声音相应和谐,合的本义是上下唇的合拢。在《尚书》中,和是指对社会、人际关系诸多冲突的处理;合指相合、符合。由此,和合之义方现。不过,直到春秋时期,和合二字才真正得以连用并举。《国语·郑语》载有“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意即商契能和合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教”,使百姓安定和谐地相处与生活。
纵观中国传统和合思想的发展,起步于先秦诸子,整合于两汉魏晋,迭起于唐宋明之际,而衍化于今。历经数千年变革,和合思想广布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诸如探究自然运动规律与生命形态的五行说、阴阳观、气物论、形神观;探寻人类认识世界方法的致知论;塑造社会伦理形态的中庸之道及维护政治社会稳定的大一统论;等等。和合文化有几大特征值得注意。第一,和合则万物生,认为和合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状态。正如《周易·彖传》所载,“保合太和,乃利贞”。这就是肯定了和合之价值。第二,和合是矛盾辩证运动的结果。《老子》明确提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三,重视人在实现天下和合中的作用。如庄子提出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人生理想。《礼记》也提出了“天下大同”的人生理想。这些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反映了通过天人和合一体来构建美好社会的理念。第四,佛教“顿悟”思想也是中国和合思想的重要内容。佛教主张,顿悟是实现本心和自心冥和无间,也就是实现人自身和合的唯一途径。
由上不难看出,在池田大作的和平思想中,与中国传统和合思想有着深刻的渊源。第一,在关于世界的认识上,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和合思想一致认为,和平才是人类社会最好的状态,也是人类社会本应有的状态。第二,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和合思想都提倡对人类的爱。无论儒家的仁者爱人、民本思想,还是墨家的“兼爱”“非攻”等都反映了和合文化对于人类的爱。同时,池田大作的和平思想也是以对人的关爱为前提的。第三,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和合思想均强调人在实现和平或者和合中的作用。同和合文化强调君子修身立德一样,池田大作认为人心的和平才是世界和平的基础与保障。第四,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和合思想都主张通过对话解决纷争。池田大作尤其赞赏墨子游说诸国放弃战争的活动,而池田先生也用毕生精力加强文明间的对话。第五,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和合思想都不仅仅局限于倡导人类的和平,而是主张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以墨家为例,墨家反对过度剥夺自然,主张“俭节则昌,淫逸则亡”[6]。池田大作也反对人类对物质的无限制追求,他认为人类无节制的物质欲望不仅仅伤害人类的生存环境,当人类的欲望无限膨胀,也势必成为和平的隐忧[7]。第六,在前述几点的基础上,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和合文化均主张实现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三个维度的和谐状态。
在关于“和”的价值方面,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具有一定的趋同特质,但不能据此就认为二者是完全一致的。
首先,二者存在哲学根基的区别。如前所述,池田大作和平思想直接来源于日莲宗佛教信仰。虽然在佛家典籍中也强调和合观念,但更多是与“因缘”连用,即所谓的“因缘和合”。具体而言,因缘是世界万物的起因,没有“因缘”就不存在任何事物。反观中国传统和合文化,虽然在南北朝以后中国和合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部分佛教观念,但儒道思想中的“阴阳和合”仍是中国和合文化的根基。中国传统和合文化认为,世界的阴阳运动是无条件的,也是真实存在的,而和合则是阴阳运动的最高级形态。
其次,哲学根基上的差异影响了两种思想对和平与战争的定义。按照佛教的因缘论学说,佛教从根本上杜绝一切杀生行为。也因此,池田大作主张要坚决摒弃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肯定论”,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乃至对于“爱国心”支配下的“正义”战争,池田大作同样表示出了反感,他指出,“现在不可能有什么保卫正义的战争,就是说战争本身已消灭了正义”[3]235。与池田大作对战争做出根本否定的态度不同,中国传统和合文化认为实现和合并非一蹴而就式的直线运动,从纵的角度来说,它要经历冲突—和合—再冲突—再和合乃至无穷的运动;从横的角度来说,它是此彼俱冲突—此和合彼冲突—彼和合此冲突—彼此俱和合的过程[5]。也就是说,中国传统和合文化肯定具有积极意义的、上升式的斗争运动。正如墨家所主张的“非攻”思想,其理念是指反对非正义的侵略战争,崇尚正义的战争[8]。一言蔽之,池田先生是一位完全意义上的和平主义者,而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对战争的态度则是有条件地取舍。
再次,在“爱人”方面,池田大作强调立足于尊重生命价值基础上的无条件的“人类爱”。池田先生曾这样表述他对于“人类爱”的理解,“如果在现代寻求相当于过去本来意义上的爱国心这个理念的话,我想那一定就把全世界看成‘我的祖国’的人类爱、世界爱”[9]。而在中国传统和合思想中,以墨家为例,墨子主张“兼相爱,交相利”,爱人应建立在互利互惠的基础之上。再以儒家为例,孔子所主张的“仁”与“爱人”是为了家庭社会伦理秩序而建构的,与池田的无限爱不同,儒家的爱以“孝悌”为核心,而后推之于人,“这就使得他对人人之间心性本意的仁爱的强调变得隐晦了”[10]。此外,孔子虽强调忠恕的价值,但他又提出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行为规范。毫无疑问,这与池田大作所提倡的“人类爱”是有所区别的。
最后,虽然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均强调人在实践、实现“和”的过程中的独特作用,但二者对于人的价值认识存在本质的区别。在中国传统和合思想中,总体而言,和合文化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伦理秩序紧密关联。而在这种秩序下,个体是单元的一部分而不是真正的自我,个人存在的价值严重缺失。而池田大作思想则建立在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现代性价值观念基础之上,对个体的尊重,对个人多元化发展的鼓励都让池田大作思想带有明显的个人主义色彩。在池田大作对于生命尊严、女性价值以及幸福观念等问题的看法中不乏对现代人权观念的强调。他还将21 世纪命名为“人权的世纪”。而对于个体的尊重也正是池田大作和平思想与中国传统和合思想之间最大的差异所在。
20 世纪末,哈佛大学塞缪尔·亨廷顿教授系统地提出了“文明冲突论”。该学说引发了各界对于人类文明危机的大讨论。时至今日,人类文明的危机并未因技术的飞跃发展而稍稍有所改善,大国博弈的加剧、民族宗教的冲突、环境疫病危机的反复等问题如脱缰野马般要将人类文明拖入无底深渊。中国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方案为人类文明危机的解决指明了一条崭新的方向。而池田大作思想,特别是其和平思想对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促进和推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中国传统和合文化在新的历史背景下的一大飞跃,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池田大作和平思想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它们将人类危机的解决指向了四个共同的基本面,即人类和谐共存、倡导全球正义、重视全球治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11]。在此,借用和合学家张立文教授的著述对此进一步加以解释,分别为“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和生原理”,“和而不同”之“和处原理”,“己欲立而立人”的“和立原理”,“己欲达而达人”的“和达原理”,“ 泛爱众”之“和爱原理”[12]。
在非传统安全和全球性挑战压力持续增大的当前,世界真正走向和平共融之路无疑道阻且艰。我们知道,在池田先生和平思想及其实践中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倡言中日率先友好以推进东亚和平。中日邦交正常化40 年之际,池田大作先生再次撰文指出:“1968 年我呼吁中日外交关系正常化,当时在日本连提到与中国友好往来的可能性几乎都是不可想象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年的形势比现在更严峻。但我相信,若跟邻国没有友好的关系,日本就不会有未来。与中国关系稳定、融洽,对亚洲和世界沿着和平之路前进也至关重要。”[13]他重申了中日友好对东亚乃至世界和平的重要性。我们在此谨希望,热爱和平的中日两国有识之士团结携手,共同维护世界和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希望通过相关研究,进一步发掘古老的东方和平智慧,借此为解决人类文明危机发挥其应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