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寒暄语的语用身份建构研究

于 亮，邹善军

(大连理工大学外语教育中心，辽宁 大连 116620)

“身份”一般指某人的性别、年龄、出身等社会属性，或职位、资格等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地位或位置，以及同乡、朋友、同学等个体在社区里与其他人的成员关系[1]。

历来的研究认为，由于敬体、简体等不同语体和日语特有的“待遇表现”(敬语表达)的存在，大多数的日语寒暄语交际双方有着较为稳定的身份定位，使用寒暄语要考虑人际关系的上下和亲疏，也就是所谓的交际双方的社会身份[2]。

语用身份是交际者社会身份的语用化，被交际者作为语用资源和潜在语境的一部分。由于交际者并不是在会话的某一特定进程中同时建构多种身份，因此用于当下交际的动态在线身份才构成语用身份[1]，使用日语寒暄语进行交际的双方也会建构相应的语用身份，此身份被用来作为语用资源的一部分以促成其交际目的的实现。说话主体通过寒暄语为自己进行身份建构，而听话客体也可以通过回应来影响说话主体的身份定位[3]。

国内外学者对于英语和汉语中“语用身份建构”的研究较为丰富，而日语“身份”研究多停留在日语本体的“待遇表现”(敬语表达)和“男女用语”“内、外关系”“角色语”等内容上，多是考察交际者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而忽略了实际交际中的“交际属性”(即语用身份)。同时，对于特定身份的建构如何影响到语境中语言意义生成和理解的研究仍告阙如。

笔者通过选取日本影视作品中的寒暄片断，实证考察双方交际时建构的语用身份及交际时的语用意义，指导日语学习者正确理解寒暄语的含义与交际双方的身份建构意图，减少跨文化交际的冲突和摩擦[4]。

一、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

本研究重点考察日常会话中的寒暄语。利用自建的日语视频语料库采集研究对象，共获得“用餐前后的寒暄语”253例、“慰劳表现”系列364例、“进出家门时的寒暄”124例、“感谢时的寒暄”303例、“庆吊时的寒暄”41例。

反复观看截取的视频，给每个视频加注“语境”“语用意义”“交际双方语用身份”等立体语境标签，剖析其语用功能及交际双方的语用身份建构。

二、日语寒暄语的语用身份考察

依据陈新仁[5]提出的语用学视角下身份研究的5个关键问题进行日语寒暄语的分析考察。

1.身份的语用意义观：特定身份的建构会影响语境中寒暄语语用意义的生成和理解

日语中存在着很多表达方式相同、所含意义不同的“多义寒暄语”，而现有的字典、教科书、论文中鲜有明确的说明，给日语学习者造成了很大的学习困难。身份是话语意义的一部分，影响着对话语的解读。多义寒暄语之所以有多重含义，是不同语境、不同语用身份的交际者等因素共同促成的，需要将交际者选择、建构的身份视为一种解读资源，从身份角度解读话语的意义。也就是明确寒暄的交际者在不同交际场景下建构何种语用身份、执行哪些语用功能、蕴含哪些语用意义。下面以“ごちそうさま”系列寒暄语为例进行论证。

“ごちそうさま”最为人熟知的用法是在饭后立即使用，交际者建构“家庭用餐者”的身份，其语用功能是“饭后礼节性的寒暄”，语用意义通常翻译成“我吃好了”。其他语用意义如下：

例1：(男女主人公在饭店用餐，点的面条刚刚上桌，男子接到上司电话需要马上离开)

女：(笑)食べときますよ。私。(我会帮你吃掉的。)

男：じゃ、頼むわ。ごめんね。(那就拜托你了。抱歉啊。)

(起身准备离开饭店)

女：(赶紧拿起点菜单对男子说)ごちそうさまです。(你请客呦！)

男：あっ、もちろん。(掏钱付账。)

——《续·倒数第二次恋爱》第2集

与常见用法不同，当看到男子要离开时，女子即时建构了“被款待者/受恩惠者”的语用身份，此时的语用功能是“逼迫对方请客”，语用意义可以理解为“你请客！/你掏钱！”。

“ごちそうさま”的说话主体在建构“被款待者/受恩惠者”身份时，不同语境下还具有“感谢”“道别”等语用功能，例如：在已知对方请客(或者为自己提供饮食)时表示感谢，与以前款待过自己的人再次见面时表示感谢，在别人家做客承蒙款待后，道别时表示感谢。

例2：(男子在店内就餐，因与邻桌顾客发生不愉快准备提前离开)

男：(一边掏钱一边对老板说)マスター、ごちそうさま。お勘定、ここ置くわね。(老板，结账，钱我放这儿了。)

老板：はいよ。(好的。)

邻桌客人：もう帰っちゃうの？(这就要回去了？)

(……与邻座顾客继续争论)

男：(走到饭店门口，回头对老板说)マスター、ごちそうさま。(老板，谢谢啦，再见！)

老板：お休み。(再见，晚安。)

——《深夜食堂2》第1集

有较多的视频翻译者习惯性地认为例2中的“ごちそうさま”仍然是“我吃好了”的含义，这种脱离语境的理解是不够恰当的。例2的语境是说话主体因与邻桌顾客发生了不愉快准备提前离开，从邻桌客人的话也能看出，说话主体并没有真正的“吃好了”，而是“不想吃了”，由于就餐地点是在需要付费的餐饮店，所以说话主体首先建构了“消费者”的语用身份，具有“提醒店员(老板)结账”的语用功能，表达“请结账”的语用意义，只有付完餐费才能“不想吃了，离开饭店”。离开饭店前说话主体又建构了“受恩惠者”的语用身份，表达“感谢你做的饭菜”“再见”的语用意义，同例1一样，也具有“感谢”“道别”的语用功能。

除上述例子以外，“ごちそうさま”系列寒暄语还会建构“取笑者”的身份，当看到对方二人“秀恩爱”，或者听到对方津津乐道地讲自己和恋人的事情时，揶揄对方或者开对方玩笑时使用[6]，可以理解为“那你(们)真是太幸福了！/那真是恭喜你(们)”。

2.身份的交际效用观：使用寒暄语进行特定身份的建构会影响交际需求的满足

语言顺应论认为使用语言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进行选择的过程[7]，顺应性意味着语言选择以策略为参照，以满足交际需要为目的。当交际需求确定后，交际者为了实现交际目的会付出各种努力，包括建构合适的语用身份。此时建构的身份作为一种施为资源或行事资源有助于推进交际目的的实现。通过寒暄语建构合适的身份能够促进交际需要的满足。

例3：(男子1在家门口遇到了男子2，男子2因生活琐事与养父、男子1闹矛盾而离家出走，最终后悔又回到了养父家，在门口不知如何寒暄)

男1：何？(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进来？)

男2：「ごめんください」か「ただいま」か迷っちゃって。(我不知道该说“冒昧打扰”还是说“我回来了”。)

男1：(凝望对方)お帰り！(你回来了！/欢迎回家！)

(两人拥抱在一起，回到家中)

——《我家的故事》第9集

“ごめんください”是到别人家拜访时使用的，建构的是“临时拜访者”的语用身份，而“ただいま”则是回到家里或者共同居住地时使用的，建构的是“家里人”的身份。男子2意识到自己是养子，而且还一度离家出走，想要抛弃这个家，所以这次回来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寒暄，归根结底就是不知如何建构合适的语用身份。而男子1希望男子2回来，希望家庭和睦，大家和好如初。为了这个交际目的，使用了“ただいま”的一般回复语“お帰り”进行寒暄，为自己建构了“外出归家者的欢迎者”身份，企图影响或者帮助男子2建构语用身份。同时，为了达到交际目的，交际者还会通过眼神、表情、动作等副语言信息进行语用努力，如对话中的“凝望”“拥抱”等。最终两人一起回到家中，说明男子2建构了“家里人”的身份，男子1的交际目的顺利达到。

例4：(出嫁的女子带着孩子回到乡下娘家)

外祖母：(在玄关迎接)ああ、よく来たね。純一郎、また大きくなって。(你们终于来了！纯一郎又长大了！)

纯一郎：お邪魔しま～す。(打扰了。)

外祖母：はい、どうぞ。(请进！)

女子：お邪魔しま～す。(打扰了。)

外祖母：何？葉月は。自分の家に帰って、そんな挨拶して！(叶月，你说什么呢？回到自己家里却说什么打扰了！)

——《纳豆西施》第1集

回到娘家的女子为了实现“不管娘家事”的交际目的，没有基于自己和母亲的社会身份而使用“ただいま”(我回来了)，却选择了“お邪魔します”(打扰了)，将自己即时建构成“临时拜访者”的语用身份，表明自己已经不是这家人了。在“内、外”意识强烈的日本文化中，这种身份建构充分体现了交际者心理、情绪的变化以及明显的交际目的，所以母亲对于女儿建构的语用身份很不满，不予以接受，交际没有成功。

3.身份的认同作用观：使用寒暄语建构特定身份会影响人际意义的表达和理解

以韩礼德[8]为代表的功能语法学家提出了人际意义的概念，主要指人们如何通过语言表达来与他人交往，用语言来建立和维护人际关系、来影响他人的行为或观点。同时，还强调语言不仅可以用来传递信息，也被人们用来表达其身份、地位、态度和动机，与他人建立并维持社会关系。可以将交际者使用寒暄语而选择、建构的身份看作一种体现认同取向的人际资源，使用寒暄语建构特定的语用身份也可以达到亲近或疏远交际对方的目的。

例5(a)：(早晨刚到公司的员工跟已经在公司的同事打招呼)

男：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跟同事点头)(早上好！)

女：お疲れ様です。(点头)(早上好/从家到公司辛苦啦！)

——《是你教会了我重要的一切》第2集

例5(b)：(女子下班时跟同事道别)

女：お先に失礼します。(我先走了！)

全体同事：お疲れ。(辛苦啦！)

女：(对全体同事)お疲れ様です。(大家辛苦了！)

部长：気をつけてな。(路上注意安全。)

女：(对部长)お疲れ様でした。(谢谢，您也辛苦啦！)

——《打工仔买房记》第2集

例5(c)：(在公司见到来洽谈合作的外部公司员工)

男1：お疲れ様です。(您特意过来辛苦啦！)

男2：どうも、お世話になっております。(一直承蒙您关照。)

——《派遣员的品格》第6集

如例5所示，在职场语境下，同事之间在走廊里相遇，上班时的第一次问候、下班时的道别、甚至对于不同公司的人表达慰劳之意的“お疲れ”系列寒暄语的使用频率都比较高[9]。交际者将自己建构成“共同为工作努力的人”“情绪分享者”“情绪体谅者”的语用身份，表达“您工作了一上午/工作了一天辛苦了吧”“您坐了1个小时电车来公司一定很累吧”等关怀之意，不管对方是否真的觉得“辛苦”，这些身份建构都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同公司的同事之间使用会让彼此有强烈的归属感，对不同公司的人使用会让对方感到温暖，有助于交际的顺利开展。

身份除了有亲近对方的“纳己”作用，还能达到疏远对方的“排他”人际效果。

例6：(男子晚上下班后回家在门口遇见邻居)

邻居：お帰りなさい、誠治君。(你回来了！诚治。)

诚治：あっ、どうも。(轻微点头)(啊，您好！)

(回到家里，对母亲)ただいま。(我回来了！)

——《打工仔买房记》第2集

邻居使用了“进出家门的寒暄”想要拉近彼此的关系，可是诚治却没有回应“ただいま”，依然维持着“邻居”的语用身份，心理上并不想亲近对方，期望达到敬而远之的效果，与回到家中对母亲使用的“ただいま”形成了鲜明对比。

4.身份的动态选择观：建构特定身份会影响特定寒暄语的选择

日语寒暄语因其不同于其他语言的高度定型性而被认为是一种特定话语，在不同语境因素的影响下，交际者根据交际需要动态选择建构身份，可将使用日语寒暄语交际时建构的特定语用身份视为一种阐释资源，用来解释特定话语特征的形成原因。

例如日语中的“慰劳表现”，虽然都含有“体察对方的辛苦”之意，但语用身份不同，选择的表达方式也不同。当人们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于“服务享受者”，对于提供服务的交际对方，如向外卖送餐员、快递员、执勤的交警表达感谢时，普遍使用“ご苦労”系列进行寒暄[10]。

例7(a)：(外卖送餐)

店员：すいません。長寿庵ですけど。出前、こちらでよかったですか。(打扰了，我是长寿庵的，是您这里点的外卖吧？)

男子：ご苦労さん。(辛苦了！)

——《HUNTER——赚取赏金的女人们》

第5集

例7(b)：(快递员送包裹)

快递员：代引き、送料、合わせて2 500円になります。(收到钱)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货到付款，加邮费一共2 500日元。谢谢您！)

收货人：ご苦労さま。(谢谢，辛苦啦！)

——《和恶魔契约的女人》第2集

例7(c)：(警察执行公务)

远山：ああ、駐在さん。(啊，警察先生！)

警察：(拿出搜索走丢孩子的传单)これを表にでも貼っといてください。(请把这个贴在外面。)

(……继续介绍案件)

では、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那就拜托啦！)

远山：ご苦労様でした。(您辛苦了！)

——《即使如此也要活下去》第2集

与例7相反，当人们为自己建构“服务提供者”身份时，尤其是需要客人同时付出时间、精力的行业，如公共交通、正骨医院、理发店等，当服务结束时，多使用“お疲れ”系列进行寒暄。

例8(a)：(机场地勤人员对下飞机的客人说)

机场地勤人员：(90度鞠躬)お疲れ様でございました。(您乘机辛苦了！)

乘客：(点头致意)

——《大空港2013》

例8(b)：(正骨师按摩结束后对客人说)

正骨师：(点头)はい、お疲れ様です。(打开窗帘)(您辛苦啦！)

客人：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

——《最完美的离婚》第1集

除了“慰劳表现”，比较典型的还有“进入家门时”和“拜访别人时”的特定寒暄。如例3、例4所示，“内、外”意识强烈的日本人对于这两种寒暄语有着严格的心理区分，交际者根据交际需要动态选择建构身份，进而动态选择使用特定的寒暄语。

5.身份的交际得体观：建构特定身份会影响寒暄语使用的合适性和得体性

通常来说，特定的语境要建构特定的语用身份，即身份选择默认性，而错位的身份建构不利于交际的顺利进行，反而会带来消极的交际效果。将使用日语寒暄语交际时建构的特定语用身份视为一种评价资源，考察特定交际情境中的寒暄语是否合适、得体、正当。

例9：(女子在家附近的商店遇见邻居)

旁白：これ、綿来かごめ。大体手ぶら。人の話は聞いていない。大事な話ほど聞いていない。(这位是绵来笼目，平时基本空手出门，根本不听别人说话，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认真听。)

邻居：かごめさん？お久しぶりです。(笼目小姐？好久不见了！)

女子：(点头致意)

邻居：息子が受験に失敗しちゃって。(我家儿子考试失败了……)

女子：(微笑，90度鞠躬)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恭喜了！)

邻居：(震惊)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第4集

邻居向女子诉苦，提到自己儿子考试失败的事情，其意图是希望得到安慰或者理解，但是由于女子性格的原因，没有认真听取对方的话语，错误地使用“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建构了“喜悦分享者”身份，这种身份显然是不得体、不合适的，邻居听了之后很震惊，无言以对，可以说双方交际失败。

例10：(女子被前夫劝说不要随意开始下一场婚姻)

女子：言われなくても分かってます。仕事相手のプロポーズなんて受けませ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不会接受有工作往来的人的求婚。)

前夫：ありがとう。(凝望女子)(谢谢。)

女子：ありがとう？お礼言われる覚えがないんだけど。(谢谢？我不记得你需要向我道谢。)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第5集

前夫对女子余情未了，所以当女子宣布不考虑再婚时，前夫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恩惠，建构了“受恩惠者”的语用身份，表示感谢。女子却认为这种身份有失正当，自己不结婚的决定并不是施恩给前夫，不需要感谢，前夫建构的语用身份不合适、不得体，交际意图没有顺利达到。

三、结 语

交际者在进入社会互动语境时，通常拥有多重社会身份，但当进行特定时刻的交际互动时，尤其是发出或理解寒暄语等特定话语时，发话人通常只选择一种身份与当前的交际对方发生关联。此时，其他的社会身份依然存在，只是处于“隐身”状态，只有被选中的那个才会转化成即时的“语用身份”。

笔者从“语用意义的生成和理解”“交际需求的满足”“人际意义的表达和理解”“特定语言方式的选择”“特定语言使用的合适性和得体性”5个角度，通过影视作品片断考察日语寒暄语的语用身份建构。寒暄语建构的语用身份充分体现了“主观性与目的性”“动态性与可变性”“交际依赖性与临时性”“资源性”等特征。使用寒暄语交际时不仅要考虑交际双方的社会身份，更要注重建构合适、得体的即时语用身份，从而促使交际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