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
——论休闲学的两条可能路径

2022-11-23 16:00李哲罕
关键词:工具理性支配劳动

李哲罕

[提要]现时代状况是伴随着韦伯意义上的合理化趋势扩展而同时表现出来的在物质上的极度丰富与在精神上的极度贫乏。在此情势下,休闲活动的外在形式性与内在本真性两者俱丧。所谓外在形式性的丢失就是指劳动(工作)与休闲的二分状况,休闲活动在客观上被劳动(工作)所排斥;而内在本真性的丢失则是指休闲活动被消费行为化或商品化,休闲活动在主观上的自由变得不可能。针对此二问题,我们就需要在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这两个方向上做一定的展开。出于恢复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的考虑,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这二者不仅是缺一不可的,而且实则是统一的。

对休闲活动进行研究,自然是具有极强的实践面向的,而这就指明是要在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的语境中进行考察。正是因为现代社会与古典社会之间存在着一个明显的断裂(也即所谓的“古今之争”),所以这里就并不太需要言必称古希腊或者调用其他什么古典资源了。就像庞学铨所说的:“现代意义的休闲则是与18世纪末工业化的出现直接相关的”[1](P.3),正是在那个时代,以及自那个时代开始,社会现实及其变化带来了一系列新状况,而这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就其现代形式而言,该现象必须被追溯到‘漫长的十九世纪’,从18世纪后半叶延续至20世纪初。……有关自由时间/休闲的最早‘话语’,可以追溯到为工作与非工作的这种新型时空排列的制度化所卷入的骚动、恐慌、冲突、承诺和乌托邦。”[2](P.136-137)为了应对这些新状况,出现了我们所了解的一些早期休闲学研究著作,诸如1899年凡勃伦发表的《有闲阶级论——关于制度的经济研究》和1900年西美尔发表的《货币哲学》等等。不过与那些早期休闲学研究具有极强的反思与批判维度不同,现代休闲学研究只是在各种实证方面取得了长足发展,而具有反思与批判维度的休闲学研究则不止是停滞不前,甚至大有倒退之迹象。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社会科学实证化在各个学科都大行其道的结果。在目下的休闲学研究领域,实证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在北美学界处于主流位置,而且愈来愈有占据支配地位的迹象,但是社会批判的传统,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哲学社会学,在欧洲大陆依然还残留有一定的影响力。[1](P.10)那种实证研究倾向的只是“是其所是”,而缺乏一种能够产生规范性的反思与批判的维度,因此,只能认为其反映了,甚至是稳固化了那些成问题的事物。如果借助马克思、韦伯到批判理论这条进路,我们可以尝试从中找到一条潜藏的线索,以将休闲活动的讨论导入到一个反思与批判的位置,进而探求其规范性意涵。

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对一个人来说的重要性毋庸赘言,它涉及的不仅仅是在消极意义上人自身的恢复,也还有在积极意义上人自身的实现,可惜它在现代社会是处在被抑制甚至是被支配的地位。我们无意在此对人自身的实现设定任何实质性的内容,这在现代社会语境下也是难以做到的,而只是要将其仅仅视为关于实现免于支配的“第三种自由”的一种形式要件,或一种机制。在下文将会涉及的问题是,现时代状况是伴随着韦伯意义上的合理化趋势扩展而同时表现出来的物质上的极度丰富与精神上的极度贫乏。在此背景下,休闲活动的外在形式性和内在本真性两者俱丧。所谓外在形式性的丢失就是陷入劳动(工作)与休闲的二分状况,休闲活动在客观上被劳动(工作)所排斥;而内在本真性的丢失则是陷入到休闲活动被消费行为化或商品化,休闲活动在主观上的自由变得不可能。那么,这里所同时指向的是社会建制与社会心理两个层面上存在着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在客观与主观两方面存在的问题,而这就必须要有针对性地从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这两种批判入手来加以解决。从最为宽泛的意义上说,现代社会批判并不必然包括审美批判,而审美批判则必然是现代社会批判的一种。为讨论的必要,在此有必要将两者加以适当的限定与区分,以使得现代社会批判针对社会建制,而审美批判针对社会心理。

一、现代社会批判

首先,就第一个层面加以展开,休闲活动在外在形式性上的问题,直白而言,就是体现在人们没有充分的时间进行休闲活动。或者按照一些通俗的说法就是,我们不清楚工作与生活的界限到底处在哪里,因为工作总是侵入和占据我们的生活,抑制了生活(以及休闲活动)。在现代社会,劳动(工作)支配了大部分人的整个人生,即使非常有限的非劳动(工作)时间也只是用于消极意义上人自身的恢复,而无法展开在积极意义上人自身的实现。这是一种社会结构上的不正义所导致的问题。简单地说,休闲活动的字面意思正是我们在劳动(工作)之余所做的活动,休闲活动所暗含的一个重要性就在于对抗或抵制那种劳动(工作)对我们进行支配的状况。这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罗杰克强调持续的变化是现代性的主要特征,它会让人类关系变得混乱和凌乱。他肯定在现代性语境中一种结构性的持续附属于休闲,也就是界限,即自由和控制之间界限的观念。”[1](P.6)如果大部分人的整个人生都是被劳动(工作)所支配的,那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进行休闲活动了,遑论通过休闲活动进而有所作为了。

劳动(工作)在有闲阶级看来自然是负面的,这就像凡勃仑所说的:“摒绝劳动不仅是体面的,值得称赞的,而且成为保持身份的、礼俗上的一个必要条件。……这种习惯势力终于使劳动在社会的眼光中不止是不光彩的,而且对一个高贵的、生而自由的人来说,简直在道义上是不允许的,是同高洁的生活不相容的。”[3](P.34-35)不过在新教的——特别是加尔文宗的——世界观下,或者在现代劳动观下,这种观点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变,似乎劳动也成为了一种义务或者美德,[4](P.52-69)成为了人之为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认识到现代社会的主导原则就是劳动(工作),或者说现代社会是围绕劳动(工作)组织起来的,而这背后所潜藏的正是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这涉及时空关系,也涉及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凡勃伦或韦伯对现代社会相关现象进行社会心理的还原分析的进路无疑是正确的,但却是不够彻底的。我们需要理解社会心理终究是第二性而非第一性的,重要的是进行更进一步的社会-经济分析,对社会结构加以审视,而这就需要借助马克思(以及也部分地包括韦伯)的经典的哲学社会学理论了。按照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分析,第一层面的意思是,在现代社会中,劳动(工作)与休闲之间是相互对应的关系,也即劳动(工作)被认为是属于一种非自由的对象化的、异化的、不自由的状态,而休闲则是自由的。从这个角度出发,返回古希腊时代的“闲暇”,似乎也可以找到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阶级对立问题。当然,在现代社会这方面的问题因为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的扩张而以其更为高级、更为彻底和更为严重的形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得到表现,而这也正是马克思提出的“人体解剖”与“猴体解剖”之间的关系问题。但是上述的观点只是非常基本的意思,如果我们顺着马克思的思路还可以进一步得出一个观点:劳动(工作)也可能是(甚至应该是)非对象化的、自我指涉性的、自由的,而休闲也可能是被支配的。劳动(工作)、休闲、自由(以及不自由)三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在现实状态中和在理想状态中都呈现为一副非常复杂的、辩证的图景。[5]简言之,被支配的劳动(工作),以及被支配的休闲,都并不是人类的自由活动,都是需要挣脱或者克服的。

如果我们在这里只是单纯处理休闲活动的外在形式上的问题,那么,直接的问题就是要确保人们在劳动(工作)之外或之余还具有进行休闲活动的各种客观的前提条件或保障,诸如时间、精力、经济等等。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我们发现‘工人阶级’问题,以及休闲实际存在的程度问题,其实是工作时间问题。从理想的角度看,大量人口群体需要在休闲及其用途相关事宜上进行特殊考虑。当前工业体系的发展剥夺了工人在其工作中寻求愉悦的爱好,以及锻炼想象力或创造力的任何可能。”[1](P.328)似乎,这个问题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机器或人工智能等取代人等之类的情况,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就会迎刃而解。不过,与上述设想相反,现代社会的人们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工作时间并未得到减少,甚至有更进一步恶化的趋势。诸如我们经常讨论的“996”“内卷”或者“过劳死”之类的社会问题。这背后的根源乃是,现代社会的时空维度在很大程度上被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的扩展所压缩,而其所追求的目标是没有止境的,这从而使得各种节奏都大大加快了,人们被更多地卷入各种事物之中,需要应付更多的工作量,而缺乏停下来进行休闲活动的机会。甚至像在下文将要讨论的,休闲活动也成为被支配的领域,使人无处逃匿。简言之,正是因为现代社会中最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在各个领域普遍意义上的推进。产生这个问题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社会生产力不足导致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与支配,不过依旧可以使用马克思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关系的角度来加以分析的,在一种不正义的社会结构下,大部分人越劳动(工作)就越使得自身陷入不自由的状态之中。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韦伯意义上的现代社会中工具理性的合理化进程使得我们日渐处于一种被支配而无力自拔的状态,韦伯将这种状态称为“铁笼”。[4](P.147-190)

那么,重要的就是必须认识到现代社会被工具理性所支配下的社会结构不正义的问题,以及进而解决这个问题的迫切性。哈贝马斯借助了一种韦伯式的分析,认为这里主要体现的问题是现代社会(或所谓的晚期资本主义)中以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与官僚制度(政治系统)为两大代表的工具理性“殖民化”或侵入生活世界的问题。[6](P.11)或者按照尼古拉斯·卢曼更为复杂的社会理论的认识则是不同系统的内部理性侵入其他系统的问题。[7](P.112)在哈贝马斯所提供的视角下,这就需要通过交往理性或交往行动来对抗或抵制工具理性不断越过资本主义经济与官僚制度范围而对其他领域的“殖民化”或侵入。在这里由交往理性或交往行动所支撑起的民主法治的社会福利国家框架下,(民主的)权力的逻辑介入资本的逻辑,以防止后者漫无边际的扩张。具体展开而言,就是需要通过建立健全社会福利国家的各种制度,诸如限制最高工作时间制度、保障最低工资制度、累进税制度、劳动保险制度等等,以充分确保每一个人都在客观上具有充分的时间可以不用从事劳动(工作),以及进而可以从事休闲活动。此外,作为交往行动的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本身也是具有产生积极的意义以对抗或抵制工具理性的潜能的。

二、审美批判

其次,就第二个层面加以展开,休闲活动的内在本真性上的问题,直白而言,就是即使人们进行休闲活动,这种休闲活动也只是在表面上看似自由的,而在背后仍然是被工具理性所支配的。休闲产业的蓬勃发展趋势从第三产业在全球经济比重的日益提高中就可以明显看到,而这背后的强大推动力其实正是工具理性或资本逻辑。不过实存的、可以解释的现象,并不代表就是合理的、不需要反思与批判的现象。全球休闲产业的这般繁荣景象,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背离休闲活动的内在本真性的,毕竟休闲产业的发展目的是赚钱,而非真的是让人去休闲。这里与上文所说的现代社会的主导原则就是劳动(工作),或者说现代社会是围绕劳动(工作)组织起来的这一说法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说劳动(工作)和休闲活动在现代社会其实是(非常成问题地)共享了同一套逻辑。所以目下休闲学研究中也才会出现各种关于“挑战”“危机”或“出路”的讨论。[2][8][9][10]休闲学研究必须要引入一种反思与批判的理论立场才可以解决这些所谓的“挑战”“危机”或“出路”。那么这种反思与批判的理论立场所针对的就是现代休闲学研究中的实证化发展趋势。我们可以在现代休闲学研究中的实证化发展趋势与工具理性扩展这两者之间发现一种隐匿的、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合谋。上文所涉及的那种偏向实证社会科学的休闲学研究其本身也是存在两方面的问题的:第一、它们不仅说明了,而且也支持或巩固化了工具理性在休闲领域的扩展;第二、那种毫无规范性维度的研究大量充斥智识界,进一步加剧了智识界被工具理性支配的问题。

那么,这里就涉及在西方休闲学理论中经常被提及的所谓“休闲悖论”问题:一方面,外在条件的极大丰富使得休闲活动在表面上看似是可以进行充分自由选择的活动;而同时在另一方面,休闲活动也被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所支配而日益消费行为化或商品化,换言之,是非自由的。[11](P.13-30)在卡尔·斯普拉克伦的著作中,他就讨论了最早作为对现代社会的叛逆者(也即所谓的反-建制者)形象出现的黑色金属音乐(Black Metal)竟然后来非常反讽地被“招安”为全球唱片产业之一部分。[11](P.115-137)当然,更为常见的例子就是我们可以看到在旅游、餐饮、体育、影视、游戏等各个领域无处不在的消费行为化或商品化,我们貌似是在这些领域中自由选择去从事休闲活动,但背后实则是被支配的。这种支配潜藏在诸如各种广告等为代表的社会符号中,[12]通过遮蔽许多本真性的事物从而在更为深层次的结构上放大和利用了行动者的各种欲望。依照葛兰西提出的“(文化)霸权”理论,休闲活动所表达出来的那种社会心理其实是被统治阶级有意或无意地塑造出来的,是通过非强制的方式对全社会施加影响的。[13](P.40)当然,更进一步而言,休闲活动或许也像凡勃仑在《有闲阶级论》里面的论述一样,涉及所谓的社会身份或身份认同的问题。社会结构与社会心理之间的相互作用是非常微妙的,这可以在凯特·福克斯的《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看出一些端倪。[14](P.15)消费主义——诸如我们所非常熟悉的奢侈品产业——就会利用中下阶级对上层阶级(有闲阶级)的模仿心理。展开而言,这里涉及的不仅是社会阶级的问题,而且还会有性别(及性取向)、宗教信仰、族裔或代际等更多方面的问题。上述这些方面的问题被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卷入其中,加剧了社会的碎片化或撕裂,而非和谐的多元共存。这也就像有论者所指出的:“其他形式休闲的后果不仅可能导致剥削和伤害,而且还可能强化社会和思想意识层面上的不平等。”[1](P.99)在一种被扭曲的形式中,休闲活动只会加剧社会不正义,而非实现社会正义。

在被工具理性敉平了实质性差别的普遍均质化的情况下,现代社会自然是变得日益无趣。面对这种无趣,就需要抗争。最近流行的“躺平”这种说法也算是以一种消极意义的方式所做的抗争。在一定程度上,这和上文所谓的休闲学研究初兴的“漫长的十九世纪”有关,我们所陷入的危机状况正相类似于卡夫卡(以及同一时代的另一位奥匈帝国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作品中所描述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无力与空虚,而且也包括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所描绘的男主角汉斯·卡斯托普离开山上疗养院的那种虚无主义的氛围,去战场以获得自我的救赎(抑或毁灭)。[15](P.42)当然,这也可以联系到之后马尔库塞的“大拒绝”理论。[16](P.13)现代社会的休闲活动在本质上是存在论的,[17]也即是处在自由与虚无之间的,那么,不论是引入海德格尔,抑或之后的受海德格尔影响的本雅明与阿多诺的思想资源,都是可以在审美批判的角度上来加以理解的。在一种现代性-虚无主义的状况下,也即在所谓的无根的在世之在的情况下,不再有自然、逻各斯或上帝等事物作为对个人生活和意义的保证,个人自由的实现方式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关乎个体主观(或主体)的审美判断力。只有通过自我的选择,才能实现个体的自由。这事关乎对日常平庸生活的超越,而正是在这种超越中才有可能寻得些许的意义。那么,从一种个体主观(或主体)角度出发的审美批判,正是个人从内在本真性方面挣脱被支配所做的努力。与此同时,从审美批判的角度出发,我们也可以尝试将更为激进的后现代理论也纳入其中,因为它们也同样是在处理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存在论危机。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其实是有这方面超越性维度的,[17]而前提则是要摒弃掉资本逻辑或工具理性的支配。

结语

我们必须要理解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及休闲学理论在现代社会中所具有的重要的、严肃的,乃至是解放性的价值。现代社会批判试图在社会建制上提供一种客观的规范保障,而审美批判则试图在社会心理上提供一种主观的乌托邦潜能。换言之,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尝试从外在与内在两个方面挽救休闲活动,甚至是挽救休闲学理论。这两种批判所共同指向的就是工具理性的不加限制的扩展,那么,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也就此可以被视为统一的。这两种批判其实正分别指向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与判断力批判——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第二与第三批判——所要解决的问题:“我应该做什么”和“我可以期望什么”。当然,将现代社会批判与审美批判统一起来显然是对康德思想的一种“创造性误读”,不过这种“创造性误读”对我们理解和解决现代社会休闲活动中存在的问题,以一种真正的休闲活动为基础以及进而确保那些从事这样休闲活动的人可以克服现代社会的问题、获得所谓人之为人层面上的意义实现,还是具有非常的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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