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时代的国家认同演进趋势刍议

2022-11-23 15:25
关键词:建构数字化国家

李 剑

[厦门大学,厦门 361005]

“数字化”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令人瞩目的特征。(1)张成福、谢侃侃:《数字化时代的政府转型与数字政府》,《行政论坛》2020年第6期。日新月异的数字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全面而深刻,从生活、工作到交往,从经济、政治到文化,几乎人类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每个角落都镌刻了“数字化”的印记,名为“数字社会”的全新社会形态也隐隐浮现。“数字化”成为人们思考诸多重大社会政治议题时无法回避的参照系。如果说国家认同天然是“一种具有高度的可变性和社会建构性的心理取向”,(2)周平:《“亨廷顿之忧”发出了一个严重的警示》,《思想战线》2017年第5期。且以特定的社会存在及由此形成的社会关系为基底,(3)林尚立:《现代国家认同建构的政治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8期。那么深入理解数字化时代与数字社会的运行逻辑,自然是捕捉其间国家认同律动的前提。

一、国家认同建构的社会基础

作为个体或群体对国家在情感态度上的认可、支持、归属与忠诚等心理特征及相应行为表现,国家认同是“保障国家长治久安的基本要素,也是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不可或缺的心理基础”。(4)彭斌:《理解国家认同——关于国家认同的构成要素、困境与实现机制的思考》,《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7期。国家认同的塑造与维系是每个现代国家面临的艰巨挑战,大多数国家内具的多元文化及族群构造、外在的全球化力量渗透等种种因素都令许多国家的国家认同建设之路坎坷崎岖,以至于“国家认同危机”不仅困扰许多发展中国家,也在一些发达社会屡现征兆,国家认同亦因此成为长盛不衰的议题。

从根本上,国家认同的建构包括两个层面的问题。其一是个体国家意识的塑造和强化,或曰国家认同主体的建构,即个体对自身国民身份有所确信,对所属国家共同体有情感锚定,国民身份在“我是谁”的答案序列中占据牢固的位置,个体国家认同的强度、来源、内在逻辑、表现特征等问题均由此而衍生。其二则是国家共同体内涵的明晰与巩固,即国家认同之“同”的集体性建构,作为整体的国民对界定国家共同体的文化、历史、价值、制度要素有普遍性的共识,“我们是谁”有较清晰的界限。就此而言,国家认同建构的目标指向了集体心灵和精神一体性、同质性的塑造,从而使得国家有着强大内聚力,“多元而一体”。

国家本身无疑是国家认同形成过程最重要的因素。国家主导的意识形态教育与宣传、政治仪式展示、公民权利保障体系的构建、国家制度体系的优化等等都是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途径。但是,作为认同的“主体”,无论是出于理性还是感性,个人或群体对其认同的对象及内容天然有一定的自主性或选择性,并非完全受外在的教育、灌输或角色安排左右,所以“离开了公民的理性和主体性,国家认同的形成也就无由谈起”。(5)郭忠华:《动态匹配·多元认同·双向建构——再论公民身份与国家认同的关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无论国家主导的认同培育,还是个人国家认同的形成,都无法脱离特定社会形态和人的存在方式,“国家认同的形成并非国家单独建构的产物……国家认同的形成是国家建构、社会塑造和个体自主三方互动的结果”。(6)肖滨:《公民认同国家的逻辑进路与现实图景——兼答对“匹配论”的若干质疑”》,《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盖尔纳便曾提到,现代民族主义根植于现代工业社会结构的内在特性,是对高度流动性、异质性工业社会的政治超越,是工业文明对同质性要求的产物,“陌生人之间要持续、经常和直接的进行交流, 共享一种标准的习惯用语和必要时书面形式传递的精确意思”。“在工业社会中, 国家和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文化需要借用国家的力量来构建政治的屋顶,文化与国家现在必须联系在一起。”(7)[英]厄内斯特·盖尔纳 :《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第45、96页。就此而言,在个体、社会与国家三方的互动关系中,社会存在方式变迁既是国家认同形成的基础性动力,也塑造了认同形成的生态。社会存在是对人具体的生产、生活、交往等诸多现实内容的一般性概括,故其对国家认同的影响经由这些现实内容得以呈现。其中,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三个重要层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信息传播

现代国家认同构建与信息传播技术的发展息息相关。安德森将小说和报纸的兴起看作“共同体想象”得以形成的关键。戴维·莫利也指出:“如果没有考虑到传播技术的作用,就不能很好地理解民族国家认同的建构和出现。”(8)[英]戴维·莫利:《电视、受众与文化研究》,史安斌等译,北京: 新华出版社, 2005年,第315页。大众传媒以水银泻地般的力量将国家形象深入社会的每个角落,将小我与国家“大我”心灵相通,在国家认同建构的功效上,“再精致的政治宣传也比不上大众媒体的能力,因为它可以有效地把民族象征融入每个人的生活之中”。(9)[英]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38页。

(二)利益分配

被认同的对象能够满足社会成员的某种需求是认同形成的基本条件。(10)周光辉:《全球化时代发展中国家的国家认同危机及其治理》,《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物质利益是社会成员多样化需求中最基础性的部分,与国家认同的关系也最为直接,各民族对于国家共同体的认可“取决于他们对自己的共同利益的关注程度,取决于他们共同需求的强度以及与环境的关系。只有那些被他们视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的或至少是有用的东西,才能将他们紧密团结,以抵御那些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分离力量的影响”。(11)石亚洲、张方译:《多民族国家建构国家认同的关键维度与政策路径》,《中央民族大学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 4 期。在一个利益分配不均、分化严重的社会里,稳固的国家认同更难确立。特别是对那些基本利益需求无法满足或关键利益受损的群体而言,作为国家共同体成员的意义感、成就感受挫,势必动摇其国家认同的心理根基。普遍性的社会福利体系建设、各种“社会保护机制”的实施也因此具有了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意义。

(三)社会整合

“命运共同体”意识是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目标。所谓共同体意识不仅意指个体融于大我,也意味着成员之间的交流、信任、团结。“在共同体中,我们能够互相依靠对方。如果我们跌倒了,其他人会帮助我们重新站立起来。”(12)[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页。国家认同建构在多族群、多文化社会往往更为棘手,其根源在于语言、文化、宗教价值观、风俗习惯等差异很自然地会在人群间形成交流障碍与整合壁垒,进而难以达成普遍性的身份认同共识。故此,社会认同、社会资本是影响国家认同的重要因素,恰如威默所言,跨区域、跨族群的社会整合能大大弱化离心倾向,“最终使得公民将自身与国家在情感上相连,将之想象为一个休戚与共的共同体”。(13)[瑞士]安德烈亚斯·威默:《国家建构:聚合与崩溃》,叶江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页。

二、互联网与国家认同

21世纪以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数字技术突飞猛进,其影响无远弗届:移动网络连接技术日趋成熟并得到广泛应用,社交媒体成为人们社交、获取新闻以及参政的重要媒介;信息流转的规模和速度前所未有,分割于不同空间的人类个体与群体越来越高度互联,高频互动;(14)戴长征、鲍静:《数字政府治理——基于社会形态演变进程的考察》,《中国行政管理》2017年第9期。云计算、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贯穿着生产、管理、销售、服务等经济运行的每个环节,智能制造成了企业乃至国家经济竞争力的关键。数字化技术已不仅仅是附着于既有社会运行逻辑的增量性因素,而是一种对现存社会形态的颠覆性力量。这一系列系统性、深层次变革被标识为“数字化”。

同所有技术驱动的社会变迁进程一样,数字化不仅激起了浪漫的希冀,也会引发新的困惑和忧虑,如所谓隐私保护、信息真实性、数字不平等、数字资本主义、新技术巨头的监管等等不胜枚举。(15)参见樊鹏等:《新技术革命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在国家认同问题上,则以“互联网时代的国家认同危机”命题为先声。

作为数字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互联网从一开始便示人以某种“去界化”和“解放”的力量:“互联网承诺向全世界任何有电脑的人传播信息和知识,不分国界和地理障碍,这似乎是革命性的。”(16)[美]威廉 马格努森:《区块链与大众之治》,高奇琦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4页。去中心化权力结构、去边界化的空间特质,加上信息的广泛流动、交流的即时迅捷等等,都是网络空间的独有特征,也使之在逻辑上会成为国家认同的巨大威胁。

国家主导力的弱化。尽管国家认同的形成是国家、个体与社会复杂互动的产物,但不可否认具体的国家政权向来都是国家认同建构的主角。国家政权的认同建构是一种典型的自上而下、中心扩散式的行动,信息管控是其核心运作机制,即通过对个体信息渠道的管理、历史文化象征的征用,借由宣传、教育等途径,使自己对认同内容的界定成为唯一正当的政治认同取向,将正当性与个体的生存意义紧密贴合,使自身成为个体意义的核心成分。然而,网络的弥散化信息传播结构意味着“没有中心,因此也没有中央权威”,(17)[美]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59页。国家很难完全管控个体的信息来源,也就难以把控基于信息的认同方向。在卡斯特看来,网络社会的崛起激发了社会成员的自主、自立、自主选择的自我意识,人们已经不再仅仅被动地注意自己在社会生活中属于哪一个层面、处于何种位置,而是对社会的存在状况、资源配置和发展态势提出自己的评价与要求,“不再是个体被社会认同,而是被网络联系起来的个体怎样评价 、认可和接受社会”。(18)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权力结构变迁》,《江淮论坛》2011年第 5 期。胡泳也指出,社会个体从互联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控制能力,“互联网体现出与过去的传播媒介所不同的特性,使得国家权力失去了对信息强有力的控制权,从而使得技术系统的垄断局面被打破……网络国家正在发挥着日益凸显的作用,有些组织在获得民众的认同方面甚至超过了国家机关,进而有可能消解掉国家权力的正当性”。(19)胡泳、王俊秀、段永朝:《后工业时代:意义互联网的兴起》,《文化纵横》2013年第6期。

共同体价值的弱化。无论是来自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传统,还是某种特定的政治信念,共同体价值都是集体自我意识的基础和国家认同的核心。互联网使得信息传播打破了国家、地域的限制,也将更加丰富多样、甚至相互冲突的价值观与文化引入了网络社会空间中。在这种交融与冲突中,许多固有的信念与价值观会被刷新、被重组,文化传统被重新审视,从而使得将人们凝聚在一起、构成国家认同基石的集体核心价值面临解体风险。这种忧虑在许多发展中国家尤为常见,人们担心强势的西方信息价值观念在虚拟空间中的广泛传播,会极大影响了后发国家国民的价值观念体系。(20)王成兵、吴玉军:《虚拟社会与认同危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异域的政治理念和制度形态甚至有可能变成了后发国家民众权衡所处国家的标尺,“使后发展国家苦心培养起来的集体主义信念和爱国主义信仰几近崩溃”。(21)陈联俊:《网络社会中国家意识的消解与重构》,《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3期。事实上,发达国家也未能逃脱互联网的这种力量的威胁,福山便注意到:“正当西方社会的经济从工业化时代向信息化时代过渡之时,却出现了这样一些负面的社会趋势;这些趋势说明,西方社会中使人们团结在一起的那种社会联系和普遍价值观念正在变弱。”(22)[美]弗朗西斯·福山:《大分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刘榜离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5页。

身份认同的裂变。从心理学的角度,认同需求根源于人对自身生存意义的探求,现实世界中人的多种认同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国家认同是人多重社会认同中的一种。对国家而言,理想的认同结构应是在共同体认同拱顶下,不同层次认同的有机链接和相互支撑,其原理有如儒家所说“家、国、天下”。卡斯特指出,网络社会经历了社会认同结构的剧烈转变,其显著表现是以区域、民族、宗教、意识形态为中心的规划式认同或抗拒性认同的兴起,互联网和手机通信等新媒体则为这些认同形成提供了技术条件,“伴随着技术革命、资本主义转型、国家主义让位,我们在过去的25年里经历了集体认同强烈表达的漫天烽火。这些集体认同为了捍卫文化的特殊性,为了保卫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加以控制,而对全球和世界主义提出了挑战”。(23)[美]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第2页。对国家来说,如民族认同等具有浓厚政治属性的认同勃兴是最大威胁,因为其流向冲击着既有国家认同的拱顶。

所有这些“忧虑”主要还是立足于互联网的技术及媒介属性。若从其技术性而论,互联网固然可以为个体所用,自然也能为国家所驯服,并将之作为国家认同建设的重要工具和途径。从媒介环境角度观之,互联网天然便嵌入在特定的国家政治、法律、文化框架中,其“去界性”并非漫无边际,诚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国家域名和本地语言在网络世界里构建起了新的国家边界形式;国家特征被紧密嵌入互联网内容之中,尤其体现在国内新闻的线上消费。(24)卢嘉、刘新传:《互联网与国家认同:媒介生态学视角下基于全球33个国家的实证研究》,《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4期。更进一步说,对于国家认同的社会生态而言,早期的互联网发展更多还只是一个开创出有别于现实世界的“虚拟”或曰“线上”空间,其社会意义主要体现为新信息传播与交流方式的出现。数字化对国家认同社会生态的塑造及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仍有待于数字化逻辑的展开。

三、数字化深入与国家认同新生态

数字化是逐步递进而非一蹴而就的进程,数字革命“第一个阶段是传播方式的变革,第二个阶段是生活方式的变革, 第三个阶段是生产方式的变革”。(25)陈刚:《思想、理论与方法——创意传播管理的发展》,《广告大观(理论版)》2017年第4期。而今,数字化的步伐显然已经超越了信息传播方式变革的阶段,数字技术同社会生活深度融合、不可分割。这种融合同时意味着,国家认同的社会生态,无论是在信息传播,还是社会整合、利益配置层面都经历着根本性变革。这些根本性变革既回荡着进步的福音,也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旋律。

借助移动互联技术、数据储存应用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迅疾进入新媒体时代。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终端,成为信息传播的主要渠道,Facebook、微博、微信为代表的社交媒体将信息发送的即时性发挥到极致,信息丰富到了“过剩”的地步。用户主动参与信息的生产、互动和分享则是新媒体时代信息传播的主要特征,“它使用户能够从以前的被动角色转变为主动角色,不再仅仅是传统媒体的接收者,而是可以自我选择接收什么信息、如何接收信息以及何时接收信息”。(26)胡泳:《数字位移——重新思考数字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5页。“人人都是自媒体”是信息传播新逻辑的生动表述。

新兴网络技术的影响还波及了现实的社会关系。社会学家巴里·威尔曼以“网络化个人主义(Networked Individualism)”概念来描述新媒体时代社会交往关系的基本特征,并将之称为当代的“新型社会操作系统”。网络化个人主义理论勾勒出一个人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和选择权,个人主义更加彰显的社会关系,社会交往是以社会网络的形式呈现,每个人都处于多元社会网络中,是自己社会网络的中心。(27)逯义峰、杨伯溆:《新媒介即新社区:网络化个人主义理论探析》,《新闻界》2016年第3期。

尽管新型社交媒体进一步提升了个体的参与性,为社会交往和互动提供了更便利的条件,但社会关系似乎并未因此变得更加紧密,反以网络群体极化和新部落主义的形象表现出更为碎片化的结构。

“群体极化”意指“经过协商之后,人们极有可能朝着群体成员最初倾向的方向发展出一个更为极端的观点”。(28)[美]凯斯·桑斯坦:《标签——社交媒体时代的众生喧哗》,陈硕、孙竞超译,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21年,第94页。桑斯坦认为,在信息传播系统走向完全个人化的同时,人们相互之间观点、情感、经验的隔离趋势却越来越显著,信息的“超载与泛滥”使得人们很自然地萌发了“信息选择”和“过滤”的需求,信息过滤进而带来所谓“回声壁”的效应,丰富的信息变为“成见”的佐证,而非新视野的源泉。网络成了“群体极化”的助推器。陈福平的研究也发现,由于社交网络所具有的用户中心特性,使得人们能够通过重构网络的链接关系,缓解孤立的压力并实现自身舆论环境的再造,在社交网络的技术、媒介和社会网络三重特性的相互作用下,使用者会选择观点的隔离并转而链接同质群体,这一建构过程最终导致网络群体极化的产生。(29)陈福平:《观点与链接:在线社交网络中的群体政治极化》,《社会》2017年第4期。随着基于大数据及算法技术的信息智能推送机制的出现,“公众只注意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通讯领域”的信息茧房现象会趋于加剧,用户信息接收与观念表达更加极端化。(30)马立明、万婧:《智能推送、政治极化与民粹主义:基于传播学的一种解释路径》,《理论与改革》2020年第4期。

法国社会学家马菲索里(Maffesoli)以“新部落主义”一词作为现代人生活形式的隐喻。与民族学意义上相对稳定的传统部落不同,新部落以流动性、分散性以及结合的偶然性和解体的任意性为主要特征,在不确定而流动的生活中追寻归属,在“共同体的绿洲”探索生活的意义,是新部落形成的动力。(31)田林楠:《从朝圣者到游牧民:流动时代的新部落主义——定位社交媒体的发生环境与接收背景》,《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依托互联网技术发展起来的互联网社群成为现代新部落的“实体化呈现”,社交媒体的出现则让新部落主义的趋势更为具体可见。

除了新型信息传播机制及与之相伴的社会互动机制外,社会分化与不平等近来成为数字化引发的新关注点。蔡昉指出:“技术变革既不会以同等程度渗透到所有领域,由此导致均衡发展,也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经济增长成果的均等分享。”(32)蔡昉:《经济学如何迎接新技术革命?》,《劳动经济研究》2019年第2期。互联网发展之初,接入机会、运用能力等“数字鸿沟”是数字化与不平等问题的最初形式,随着数字化渗入现实的社会经济结构,所谓的“数字化不平等”已不仅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分化和不平等形式,而是“一方面再现了线下社会分层,另一方面以强化或重塑的形式对社会分层起作用”。(33)赵万里、谢榕:《数字化不平等与社会分层:信息沟通技术的社会不平等效应探析》,《科学与社会》2020年第1期。

丹·希勒将资本逻辑与数字化逻辑相结合的经济形态命名为“数字资本主义”。(34)[美]丹·希勒:《数字资本主义》,杨立平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以“数字”为核心资源、以数字“平台”为活动场域的“数字资本主义”使得生产与消费界限逐渐模糊,资本对劳动的剥削更加隐蔽,尽管数字资本主义可以使社会实现资源的高效利用,但它也仍然会扩大现有“数字鸿沟”,加剧全球不平等,隐藏剥削,造成劳动异化、数字拜物教的出现与生活的殖民化等问题。(35)陈文旭、徐天意:《数字资本主义及其批判》,《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1期。斯尔尼塞克的“平台资本主义”一说深化了数字化进程中社会经济运行逻辑的反思,平台资本主义被视为资本主义在数字经济时代的新发展,其本质是一种垄断资本主义。在平台资本主义视角下,互联网平台最不利的影响是造成了不同领域的垄断和剥削,在平台权力的垄断与排他性下,平台媒介成为资本主义剥削的重要技术基础设施,成为加剧不平等的重要力量。(36)[英]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一些国内研究也提出,以新一代信息技术为代表的新科技革命颠覆了传统的生产方式,新技术应用将对传统就业方式带来巨大冲击,劳动者内部阶层发生分化,低端劳动者“边缘化”和高端劳动者“核心化”同时发生,并由此带来“就业空心化”的不断加深。(37)刘伟杰、周绍冬:《新科技革命与劳动阶层分化》,《财经科学》2018年第10期。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可能引致的“机器换人”,并令大多数社会成员沦为“无用阶层”等社会性风险,更直接地给未来的国家治理提出挑战。(38)吴文芳、刘洁:《智能时代,如何以制度设计应对主体性危机?》,《社会科学报》,2021年10月3日第3版。

四、国家认同新镜像及其数字化逻辑

迄今为止,关于互联网或数字化是强化或弱化国家认同的思考未有定论。可以观察到的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在不同国家和社会中,国家认同“形态”均出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新表象。

(一)个人主义的国家认同

顾名思义,个人主义的国家认同意味着“个人主义与国族主义的混合体”。(39)余亮:《小粉红的系谱、生态与中国青年的未来》,《文化纵横》2021年第10期。青年一代的“粉丝爱国主义”、文化与日用品消费中的“国潮现象”便是其例。个体化确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个体主义的强化也本就是数字化时代信息传播逻辑的产物。互联网与新媒体赋予了个体在信息传播进程中前所未有的能动性、自主性,国家和精英在认同建构中的权威性、主导性不仅在流失,其认同建构行为时时也要经受新个体的检视与评判。抽象的个人主义从本质上隐含着对共同体生活的疑虑与疏远的气质,国家认同看似将在个人主义的浪潮中摇摇欲坠,但在“网络民族主义”“粉丝爱国主义”“国潮”等现象中,一方面是个性化色彩浓厚、自主化特征明显,另一方面个体性不仅没有成为国家认同的对立物,反而主动地将“国家”转化为个体生活意义中核心组成部分,似乎还将之作为自身“个性”的彰显方式。

(二)离散化国家认同结构

国家认同离散化结构所指代是这样一种状态:虽然大部分共同体成员的国家意识看似并未消解,甚至可能有高涨之势,但以整体观之,“同”的内涵和政治共识却陷入稀释、裂解、争议甚至相互对立。困扰许多西方社会的身份政治、政治极化、民粹主义现象堪称国家认同离散化的重要表现。

对现代国家而言,国民身份是建构普遍性国家认同的关键环节,即以政治性、法律性的标签为基础,并辅以种种面向国民的权利供给,推动国民集体性认同的形成和巩固。换言之,一元性的身份政治就是国家认同建构题中应有之义。但盛行于当下的身份政治强调的是基于文化、族群、性别等多元差异的正当性,是一种强调特殊性的认同形式,“不仅使国家迷失了方向,更成为一种撕裂国家和消解国家认同的恶”。(40)林红:《身份政治与国家认同——经济全球化时代美国的困境及其应对》,《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4期。

与身份政治伴生的政治极化乃至“国家极化”更直接呈现出国家认同的离散化困境,它将现代国家中一般而常见的政治价值争议上升为不可调和、无法兼容的对立关系,对立各方热衷于以各自的立场来界定“国家”的意义,回答“我们是谁”的问题,并将这种答案定为不可置疑的政治正确,“以建构国家认同、促进政治共识为宗旨的民主政治”自然便蜕变为了“依赖少数族群塑造认同、寻找归属的部落政治”。(41)庞金友、洪丹丹:《大变局时代的身份政治与西方民主政治危机》,《行政论坛》2019年第6期。

国家认同的多样化表象,固然是不同社会历史、经济、文化、政治差异及现实矛盾的投射,数字化逻辑的痕迹也鲜明可见。更准确地说,是现实生活逻辑和数字技术逻辑交汇与碰撞的产物。

例如,以青年为主体的“网络民族主义”、“粉丝爱国主义”发端于个体真实的生活体验,是国家发展凯歌行进旋律在个体心灵的回响,自有其毋庸置疑的现实基础与合理性,新的社交媒体成为其情感自发性流露与行动的组织平台,表达方式有极强的“娱乐化、戏谑化、参与表演式”(42)吴志远:《从“趣缘迷群”到“爱豆政治”:青少年网络民族主义的行动逻辑》,《青年研究》2019年第3期。网络亚文化风格。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寻求认同是人生活的必需,那么在数字化生活中,国家成为“孤独地在一起”的个体向往的港湾,也是顺理成章的选择。这种“朴素”的爱国主义表达也有易于受困数字化互动的圈层化、将他者标签化等倾向,从而阻断了许多有意义的交流和共识建构的隐患。如“阿中哥哥”、“向爱豆一样爱国”修辞这般将国家“偶像化”的方式也因其情绪化色彩浓厚似乎缺乏可持续性。对于这种现实逻辑与技术逻辑交互的产物,人们不无忧虑地问道:当这些在数字世界里热情洋溢的个体投身于活生生的现实,经有国家强盛与个人幸福经验而形成的国家认同情感是否会受到生活水平与经验变化的冲击?(43)余亮:《小粉红的系谱、生态与中国青年的未来》,《文化纵横》2021年第10期。

而就西方世界身份政治、政治极化、民粹主义等问题而论,数字化时代的信息传播逻辑、社会互动逻辑、利益配置逻辑的汇流对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网络化个人主义”与“新部落主义”便昭示出一个秉持不同信念、价值观的人群自行其是、相互隔离的“圈层化”乃至“极化”的社会关系。庞金友等指出:“网络政治的碎片化、部落化对政治共识和国家认同构成直接挑战……自媒体时代,受五花八门、形态各异却拥有惊人的同质化力量的社交平台的蚕食、抢夺和挤压,传统的公共话语、大众空间与社会根基岌岌可危,个性话语、小众空间与私人领地却喧嚣尘上。”(44)庞金友、洪丹丹:《大变局时代的身份政治与西方民主政治危机》,《行政论坛》2019年第6期。国家认同本应是一种对多元的超越与升华,是一种凝聚性的力量,“圈层化”现象却倾向于撕裂共识,作为认同对象的国家更像是抽象的符号,失却其实质性内涵和确定意义。许多人同时也注意到,21世纪以来西方世界经济不平等、社会贫富分化的加剧与国家认同离散化现象的直接或间接关联,无怪乎在福山为美国的国家认同困境开出的药方中,就业机会、福利水平和分配政策等经济议题成了重要的药引。(45)[美]弗朗西斯·福山:《信念式国民身份——应对身份政治带来的民主危机》,甄成、张淦译,《国外社会科学前沿》2019年第11期。从这个角度看,如果现实的利益分化与分配公平问题一如研究者所预言的那般不断加剧,并且无法得到有效的政治应对,很可能将是数字化时代国家认同的重要变数。

作为一场正在进行的变革,数字化尚未全部彰显其对于人类生活的全部含义。诸多对其积极或消极意义的思考预示这场变革势必复杂而深远。就此而言,本文尚无能力更详尽而清晰地揭示数字化时代国家认同的本相与逻辑,但所欲强调的是,作为人类经验与意义来源的“认同”,显然无法来自技术变革的直接锻造。技术固然提供了认同构建的工具,人“社会动物”的本质却相当程度决定了认同的真正源泉扎根于技术变革引发的生活方式、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经济生产等社会存在方式变化中。故此,厘清数字化对国家认同的复杂影响,或是探索应对国家认同种种困境的良方、国家认同建构的有效路径,都有赖于对数字化时代更全面而精细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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