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性别政治的意识形态表征*

2022-11-23 09:27陈红梅闫天仪
关键词:两性赛博博格

陈红梅,闫天仪

(江苏师范大学 传媒与影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赛博朋克科幻电影、赛博格及性别政治意涵

(一)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与赛博格

赛博朋克科幻电影,是科幻电影的一个子类型,相比较于其他类型的科幻电影,其特征十分鲜明。赛博朋克是英文单词“Cyberpunk”的音译。“Cyberpunk”是一个组合词,其词根“Cyber-”是控制论(cybernetics)这一单词的前缀,因此,控制论是赛博朋克的支柱理论之一。朋克(punk)则是一种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简单摇滚乐,这种音乐形式在20世纪70年代流行于英美两国,被年轻人积极效仿,并逐渐成为一种强调反主流与思想解放的音乐文化。由此不难看出,赛博朋克这一词汇自诞生之初,便天然内蕴了“控制”与“反叛”两种象征的矛盾对立。

“赛博朋克是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科幻创作与当代‘身体转向’相汇聚的地方,见证了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变迁。”[1]3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身体”在科幻创作中逐渐占据重要位置,以控制论和神经机械学作为理论支柱的赛博朋克科幻作品尤甚。赛博朋克这一词汇的创造者布鲁斯·斯特林在《镜影》的前言中就说明了“赛博朋克的核心主题是技术对身体的入侵和对思维的入侵,但是赛博朋克更强调这些‘技术’的文化意义,尤其是这些技术如何重新界定‘人的本质和自我的本质’”[1]49。相较于其他的科幻电影,赛博朋克科幻电影永恒地保留着对人与技术新关系的探寻,打破了碳基与硅基边界后的人机融合体(cyborg)的存在在本体论问题层面的哲学追思,以及对西方哲学体系中二分传统的质询。

赛博朋克电影继承了此前科幻文学作品的立场,认识到控制论在影响并革新各个学术领域的思考方式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人的身体,“将人建构成信息处理系统,其疆界为信息流所界定,让身体的疆界成为一个问题”[1]3。“让身体的疆界”成为“问题”主要是指电影中常出现的赛博格人类,即cyborg,是有机生命体与无机机械的结合体。cyborg被定义为“一个人的身体性能经由机械拓展进而超越人体限制的新主体”[2]。研究赛博格的代表性作品是唐娜·哈拉维1991 年发表的《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女性主义》[3]313-386。哈拉维将赛博格看成本体,认为在高科技应用普及的时代,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赛博格。哈拉维用赛博格隐喻后现代的身份概念,提出赛博格模糊了性别二元界限的观点。

截至21世纪初,国内外单纯谈论赛博朋克电影的文献相对较少,多是以某部电影作品作为研究对象进行论述,或从后人类主义的视角研究科幻电影对人性阴暗面的批判、人类主体地位的重思和人类中心地位的瓦解[4]。而近几年,随着《攻壳机动队》《头号玩家》《阿丽塔·战斗天使》等赛博朋克电影的热映,针对赛博朋克科幻电影的研究数量也与日俱增,但总体而言,还没有形成较为系统的研究体系。

(二)性别政治及意识形态

在英文中,“性(sex)”主要指一个人出生后从身体生理上,即解剖学角度来理解的男性或者女性,“sex”所指代的性差异,是生物学上的。但性差异并非单纯指作为个体之间的某种不同存在,而是牵涉到社会、心理、文化等各个层面,于是在英语中,针对两性在社会文化中体现出来的差异,引入了“gender”一词,来代表在社会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男女两性之间出现的“在形象塑造、角色期待和行为规范等方面的各种差异”[5]。在汉语中,“性”常用来指代性活动,性别则同时指称着两性的生理差异和行为差异。但总的来说,在进行性别政治的研究时,还是应引入西方学者对于二者的区分,即以“性(sex)”代指自然的生物性别,而将社会构建的“社会性别(gender)”作为一种独特的分析范畴,来观察这一范畴在某一文化结构中与该文化结构的其他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

随着历史的发展,“政治”的概念和范围也在逐渐改变。19世纪末第一次妇女解放运动兴起后,女性要求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公民权利,包括选举权、受教育权以及家庭劳动与社会劳动价值等同,女性由此被纳入政治生活中。而女性主体被纳入政治范畴,一方面使得公私领域的划分界线逐渐模糊,另一方面,也使学者们开始注意到“政治”这一概念内涵的变化。福柯的微观权力学就将权力看作是“弥散的、无主体的、非中心化的”[6],他认为权力“不只是在宏观上表现为国家机器或阶级统治, 而且作为一种强力意志、指令性话语和普遍的感性力量, 存在和作用于人类社会的一切领域, 权力无处不在”[6]。可以说,更广义上的“政治”即为权力关系,而在现代政治话语体系中,作为权力关系的政治则体现在价值冲突、利益纠葛、公共讨论、群体协商等方面,涉及阶层、性别、种族、压迫、剥削、殖民、制约、平等、自由、民主、解放、多元等多个语词。

笔者界定的性别政治,正是由此而来,可以简单解释为关于不同性别或者相同性别的不同个体、群体之间的,如何形成压迫与解放、制约与反抗的权力斗争关系的研究。性别政治主要包含性别压迫和性别解放两个部分。性别政治主要研究这种权力斗争关系是如何被建构、又是如何被解构的。同时,性别政治也注意到性别权力关系与其他权力关系之间的相互纠葛,例如种族、阶层、地区、技术发展等因素对性别问题的介入。

本文的另一分析视角即“意识形态”。国内研究者通过对这一概念流变的梳理,认为当今意识形态的概念使用主要在以下四个领域:观念科学,精神现象,本体论哲学,政治学说[7]。人们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意识形态”一词往往是政治学说意义上的,它关注如何划分权力,并被用来界定某一政党的政治思想结构或政治倾向。而本文中所使用的“意识形态”则是作为观念的集合,是价值观、思想、概念等的总和。恩格斯对这种作为精神现象的意识形态进行了归纳,认为“意识形态是人的意识在历史上所经过的诸阶段的缩影”[8]。大众领域的意识形态则是每个社会的“共识”性想法,而某一社会中主流思想对性别气质、地位等的价值判定无疑属于大众意识形态。了解意识形态层面的性别政治手段,有助于我们理解男权制/父权制是如何运用权力将女性置于被压迫地位的。

要对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的性别政治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研究,首先应该阐明电影中的性别政治是如何运作的,是如何经由叙事和形象塑造表现的。其次,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作为极其特殊的科幻电影亚类型,其主角为具有超越传统性别秩序可能性的赛博格,相较于传统科幻电影,这一子类型电影中的性别政治表征自有其特殊性。笔者从性别政治理论出发,通过分析男权制对两性进行性别压迫的方式,以及被压迫者的革命和性别反抗活动,构建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的性别政治的实现方式。具体来说,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性别政治的意识形态表征主要体现在两性的性别气质、性角色和两性地位三个方面。

二、非自然化与非稳定化:两性性别气质的政治意识形态表征

性别气质,即主张两性气质不同的人们对男女的特质做了大量概括和区分[9],并由此形成缘于两性认知的相对概念,比如理性与浪漫、力量与美丽、主动与被动、科学与艺术、刚强与温柔等。性别气质的研究者们起初只是将其作为人类行为模式研究在生理学方面的指标,这些指标本身并不存在优劣与价值高低之分,只代表两性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的不同角色。但菲勒斯中心主义,即以男性为社会主导的父权制,却赋予了两性气质孰高孰低的价值标准。女性主义者普遍认为,在性别气质的划分中,男权制将概括出的男性气质自然而然地划分为优秀的一方,女性气质则被划分为负面的。例如男性的阳刚是积极的,带有女性气质的阴柔则是负面的,如果一名男性性格温柔或者外形瘦弱,则很可能因为其气质略显“阴柔”而受到同性的排挤或欺压。男权制通过规定人们对不同性别气质的价值观念来将男性这一性别置于强势地位,而实际上,对性别气质的划分只是证明一个人在心理和性格上所具有的倾向,并不能够藉此来判断人的价值或者性别等级。至于性别等级化的由来,戴锦华认为,两性严格、判然有别、等级分明的两性制度是基督教文明所特有的(这与基督教的创世神话息息相关),或者说,是西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的暴力过程中,借助基督教文明成为一种全球性的暴力系统。

(一)两性气质规范:早期赛博朋克科幻电影的性别气质区分

在早期的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男女两性的性别气质区分非常明显。一方面,碍于技术原因,早期科幻电影中的赛博格们通常以完全人形的外表出现,因此赛博格们直接继承了人类社会对于两性气质的规范。比如《银翼杀手》的瑞秋虽然出场时高冷尖锐,但其复制人的身份暴露之后,前来寻求帮助时就表现出弱者的姿态,而与戴克在一起时对镜梳妆的瑞秋也显现出十足的女性姿态:柔弱、美丽又纯洁。但与之相反的是,电影中另一名逃亡的复制人女性普利斯的身上却展现了赛博朋克的反叛精神,这名用于娱乐的复制人虽然同样拥有性感身材,但蓬乱的金发和夸张的妆容却令普利斯呈现出类人偶的外表,在其身上,传统的女性气质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孩童一般的懵懂与混乱。同时,普利斯也是最早出现的一名将性别表演作为手段,用以引诱男性从而达成目的的赛博格形象。这种将女性特质作为武器,从而挑战父权的赛博格形象在之后的赛博朋克电影中也多有出现。

另一方面,科幻电影依然以男性为绝对主角。根据穆尔维的理论,观众在观看电影时的快感来自于窥视癖的满足,而这种窥视分为两个阶段:窥视他人与自我窥视。穆尔维在论述自我窥视时援引了拉康的镜像理论,观众获得自我窥视的快感源于他们在电影中看到了一个超越自我的更优秀的镜像,于是将自我投射到这一镜像中,通过这种对优秀镜像的自恋而获得心理快感[10]。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依然将男性气质中的“阳刚”“强壮”放在地位更高的性别等级来判断,也使观众更倾向于认同屏幕中拥有强壮身体和浓厚男性气质的男性赛博格。

(二)两性气质融合: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性别气质区分的消失

随着赛博朋克电影的发展,两性间性别气质的鲜明对比逐渐消失。《终结者3》中,天网派出了女性终结者T-X,在历代终结者的排名里,T-X拥有近乎顶级的战力和最强的攻击性,不输给影片中任何一代男性机器人,这在当时是罕见的。可以说,《终结者》系列是在女权主义崛起、女性运动浪潮不断兴起的背景下创作出的科幻作品,不论是一路成长的人类女英雄莎拉·康纳,还是终结者T-X,都展现出女性刚强的一面。在她们身上,传统的性别气质划分已经被模糊了,这也正是现实社会中女性力量的展露在电影中的映射。而《终结者》系列之后,女战士形象在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出现得越来越多,例如《黑客帝国》的崔妮娣、《银翼杀手2049》的上司乔茜、《攻壳机动队》的草雉素子等,这些形象就是在保持了女性气质本身柔情与善良的特点的同时,也融合了原本被归属于男性气质的理性、坚毅和果决,她们甚至通常在团队作战中占据主导位置。

可以说,赛博朋克科幻世界中,发展到一定高度的科学技术水平消弭了两性身体在体力上的差异,人们从事的工作更依赖技术和智力。科学界已有实证证明,男女两性在智力发展水平上并无太大差异。1939年,英国科学家麦克米肯对苏格兰8.7万名男女儿童作IQ测验,结果是男女两性的平均得分相差无几[11]。而在学科选择上则呈现出两性不同偏好,比如男生偏好选择理科,女生偏好选择人文艺术学科等,研究者认为这更多是受到女生的生理心理特点以及所担任的社会角色的影响[12]。因而,常被置于性别气质论争上的两组概念“理性/感性”“文化/自然”,以及其各自的性别归属,比如男性气质通常被认为充满理性,女性则是浪漫感性、无逻辑的;男性更接近文化,女性则更亲近自然、远离科学技术等,这些传统的性别倾向认知并无证据表明其正确性。反而在赛博朋克科幻的世界中,高度发达的科技水平使得女性技术人员的数量大幅提高,其中不乏优秀的女性科学家形象。比如真人版《攻壳机动队》中制造草雉素子的奥莱特博士,作为科学家,其身上既存有远大的抱负和雄心,但面对素子,她又表现出一些母性的温柔和关怀,这进一步证明了所谓的两性性别气质是可以在同一个体中共存的。

许多西方学者猛烈批判所谓对女性气质的规范化;后现代女性主义者更是反对性别问题上的本质主义,强调男女两种性别特征的非自然化和非稳定化,从而否定性别气质规范这样的截然两分。赛博朋克科幻世界通过一个科技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社会,向我们呈现后人类世界打破性别气质规范的可能性。但与此同时,应注意到的是在这样一个追求掌握更高科技和强大力量来换取生活物资的赛博社会中,生存需要使得人们普遍陷入对力量的追求之中。因此,失效的仅是传统性别气质划分的影响,但阶级压迫和等级制度并没有消亡,反而十分牢固地存在于赛博朋克的世界中。

三、被打破的社会性别结构:两性性角色的政治意识形态变化

赛博朋克科幻电影《头号玩家》中有这样一个片段:一名青年女性戴着VR眼镜和传感设备在游戏中搏斗,而下一刻女青年的游戏形象突然看往一个没有物体的方位,像是有人在那里拉住她。镜头转回现实世界,女青年的儿子由于锅在着火而不停呼唤她,但忙于游戏的女青年很不耐烦地说:“去找你爸爸!”这一幕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却展现出在这个家庭中,母亲很可能会将处理家务等事情交给丈夫,自己却忙于社交和玩乐,这同传统性别分工对性角色的描述之间存在明显差异。

(一)性别迷宫的徘徊:受制于生育行为的性别分工

关于性角色,米利特做出这样的论述:“性角色对男女两性各自的行为、举止和态度做了繁复的规定。性角色将料理家务、照管婴儿之事划归女性,其他的人类成就、兴趣和抱负则为男性之责……因此,几乎一切可以明确称为人类而不是动物行为的活动都属于男性。”[13]传统的性别分工将两性分别局限在公共/私人领域中,而男权制在“领域划分”中借以实现控制和压迫另一性的手段则是贬低其在私人领域的价值。尤其是工业时代到来后,工作换取物资的场所与家庭分离,选择离家工作的男性被赋予了家庭供养人的身份,女性所承担的家务劳动和抚育后代很难体现为具体的货币形式,因而不被认为与男性工作一样具有价值。判然有别的两种劳动形式使得男性将分配生存资料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男性神话(尤其是基督教文明)中对于女性生育的描述以及对女性顺从品德的赞扬、对母性的歌颂,也试图将女性困在家庭/私人领域中,从而维护和确认男权制的社会结构。

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劳动力结构随之变化,其中最明显的改变就是许多在城镇中居住的女性纷纷走出家庭,参加到资本家与工人这一对雇佣关系之中。但此时女性并没有因为同男性一样获得报酬就被允许参与到公共生活中,这一时期的女性要面对的是双重压迫: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压迫,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如果考虑到种族因素,甚至还可能存在白种人对有色人种的压迫。同时,由于性角色的行为规定,女性需要同时负担起家务劳动和社会劳动。对于女性的这一双重困境,恩格斯在《私有制、家庭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出妇女解放的三个先决条件:第一,让一切妇女回归到公共的劳动中,使其获得经济实力,不必再依赖丈夫;第二,这必须发生在高度发达的大工业社会;第三,家务劳动社会化,找回前阶级社会中家务劳动的公共性质。同时,恩格斯也认为私有制是妇女受到压迫的根本,只有资本主义消亡,才能使妇女迎来真正的解放。恩格斯提出的妇女解放的条件也正代表着公共/私人领域之间界限的瓦解,以及性角色对两性行为制约的消失。

(二)性别迷宫的出逃:赛博格身体对生育的剥离

在当代社会,恩格斯对于妇女解放的构想已经得到初步实现,但当妇女普遍进入社会岗位,家务劳动也逐渐成为一种劳动商品时,性别压迫并没有消失,女性在就业岗位的选择上仍旧面临着性别歧视,依然体现着恩格斯对于妇女解放问题论述的重大历史和现实意义。但也有女性主义者对其观点提出批评,这些批评主要指出两个问题:首先,恩格斯虽然承认人类自身再生产(生育)的重要性,但却将其纳入对生产和再生产的分析范畴,即只考虑男性在物质经济方面对女性的剥削,而不考虑生育行为对女性身体的剥削;其次,恩格斯相信最初的母权制社会即存在一种性别分工,而在对其进行讨论的时候没有探讨其起源,仿佛女性生育、抚养后代而男性收集生存物资的性别分工是自然产生的。就第二个问题而言,女性主义者认为如果谨慎对待这种观点,将会发现无论社会怎样消灭分工,只要性行为的分工继续存在,分工总是可能重新出现[14]。

而在赛博朋克科幻电影所描绘的世界中,对出于种群繁衍延续的生育需要而走进劳动-生育迷宫(即性别分工在劳动上趋于消失、却在性行为上不断往复)的当代女性,赛博格身体可更换、拆分的特殊性则给了一条新的出路。唐娜·哈拉维指出:女性科幻小说中的赛博格怪物定义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政治可能性和政治界限;在赛博格社会中,男女两性的区分是没有意义的,男女之间的界限也将模糊。她们不必作为男性的附庸,其存在意义也不在于生育孩子。赛博格主动终结了女性的恐惧、焦虑与孤独[3]380-381。在哈拉维看来,在并不具备生育功能的赛博格身体上,男女两性的划分没有意义,不具备传统生理性征的机械身体也不具备性别,因为赛博格“需要再生,而不是新生”,身体部分的可更换性使得赛博格是可以被不断再构的,赛博格也借此对繁殖神话提出挑战。同时,新技术条件下可预见的全新的繁殖形式和机械的、可更换修补的赛博格躯体,或将影响性征和繁殖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可能带来全新形式的亲缘关系。如《阿丽塔:战斗天使》中的阿丽塔和修复她的医生伊德之间就产生了类父女的关系和亲情;《攻壳机动队》中制作素子机械义体的奥斯莱博士也对素子抱有一种类似母亲对孩子的牺牲精神,这一切证明了赛博社会的亲缘关系不一定与血缘相关,父母身份的实现或许可以同生殖行为剥离。

(三)性别迷宫的叛离:利用性别气质规范而实现的反抗

性别压迫是否会因生育必然性的弱化和性别分工的可能性改变而彻底消除呢?答案依然不容乐观。在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即使女性一定程度上从传统的性角色和性别劳动分工中解放出来,但依然存在着通过性行为而展现的压迫。这种压迫并不单纯地只在两性之间产生,而是进一步延伸到人与被塑造了性属的赛博格两种个体之间。系列作品《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中,都出现了“娱乐型”的复制人或者人工智能,她们都带有鲜明的女性特征,其功能是取悦和服务人类。影片《机械姬》中,除主角艾娃外,科学家内森还制造出专用于照顾他起居饮食、并且提供性爱服务的机器人“京子”;与艾娃不同的是,内森将京子完全视作物品。在电影中,有着东方外表的京子完全被客体化和物化,但最后,她却给了自己的制作者堪称致命的一击。由这些赛博格角色及其经历可以看出,赛博朋克科幻影视作品中虽然常常设置了为影片中男性提供性服务的女性赛博格角色,并且将其作为观众获得窥淫快感的凝视点,却也为她们安排了一条化自身性吸引力为武器来反抗的叛离之路。

这样的角色在HBO拍摄的赛博朋克科幻剧集《西部世界》中得到了更多的展现,比如剧中扮演妓女角色的机器人梅芙出人意料的觉醒与反抗。在这一点上,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虽然也无可避免地将性和性快感的获得方式当作商品出售,延续了对传统性角色中男性借交媾行为中两性分别所扮演的主、被动角色的规定而完成的将女性客体化的过程,但鉴于赛博朋克科幻自身的反抗精神,它依然提供了女性反对暴力压迫的可能性。而从赛博格身体出发,科技发展和机械身体本身的无性化可能也帮助女性赛博格逃离了因承担生育职责而产生的性别分工的迷宫,从而展现了另一种可能,即被哈拉维称为的“期望一个无性别的怪诞世界,这个空想主义梦想”[3]385。

四、后现代的微观政治:两性地位的政治意识形态变化

作为性别意识形态中的一环,两性地位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与性别气质、性角色彼此依存和连接:性别气质是按照固定的性类别界限划定的个性,性角色又为性别气质做了补充,通过性别劳动分工和性行为中两性所扮演的角色再次固化性别气质,以此在两性之间划下界线。而性别气质所划分的个性依据和人们评价性别气质时赋予其的“积极”和“消极”倾向,则是由占据统治地位的群体需求和价值观决定的,就此,性别分工引出了性地位问题。因此,在性别气质、性角色、性地位所形成的环中,“具有较高地位的人往往担当统治者的角色,这主要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鼓励,养成一种统治气质”[15],而占据统治地位(更高性地位)者则会将其性别气质重新强化为统治气质,在这个环中,两性等级制度就此形成,且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性别压迫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这也是阶级地位和阶级压迫形成的过程。

通常而言,人们认为地位问题属于政治范畴,对于赛博朋克科幻文化而言,其政治观带有后现代微观政治的烙印,故而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对性地位的抵抗也带有后现代微观政治的特点,即多元政治身份带来的阶级内部的分裂和多元压迫。微观政治是对宏大叙事、宏观政治的解构;在后现代政治图景中,政治权力带来的压迫并非只是自上而下的、发生在阶级间的压迫,而是如福柯所描述的,像一张网一样渗透在人际交往和生活的各个角落,人们处在一种多元权力的体系之中。因此,后现代微观政治有两个特点:一是阶级内部的分化,围绕经济基础形成的阶级体系不再稳固,性别、种族、年龄和性倾向等因素的参与导致了同一阶级内部的二次分裂;二是宏观政治的解构和多元权力体系带来的多元压迫,使得对权力压迫的抵抗也发生在各个“微观”角落,这是一种全方位的微观抵抗。很显然,对宏大政治理想的放弃,使得后现代微观政治不再将变革社会的努力放在阶级之间的斗争上,而是转向“此时此地的、条件许可下的临时的抵抗行为”[1]165,也因此,后现代微观政治常被左翼理论家批评为充满惰性的接受心态,因其脱离了激进的政治理想而采用了相对保守的策略,且其政治抵抗行为仅是在日常生活中局部挑战权力。也有研究者指出,后现代理论家把政治希望寄托在边缘话语和边缘性群体的身上,忽略了当前社会“精英掌权”的事实[16]。另一方面,后现代政治对宏大叙事的放弃是源于其对个人的关注和对自由与创造的追求,也就是说,后现代政治关注个性与差异,并不希望将其抹杀在阶级总体的同一性之中,从这一点来说,后现代政治与朋克政治、自由精神十分契合。当然,研究者也指出,赛博朋克对后现代环境的态度是接受,并在此基础上求生存;以及其中抵抗政治体现出的政治的双面性和抵抗的软弱性,正是赛博朋克对技术持模棱两可态度的结果[1]166。

但无可否认的是,技术的发展正是改变两性地位的重要因素。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呈现的无性化或双性合一倾向的赛博格身体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力量,它使传统的性别气质、性角色的规范性从主体内部瓦解,基于技术发展水平而来的两性力量差距的缩短也增加了其可能性;同时,即使是与现实已经有部分接轨的赛博空间,其中所呈现的虚拟数据身体的流动的、任意的性别,也增加了性别气质划分界线的不确定性。故而赛博朋克科幻电影虽然无法指向一个整体胜利的乌托邦,但却传达出女性主义者们所期望的、性别等级制度消失的可能性未来。同时,后现代政治尊重个体差异,赛博格不会要求完全粉碎两性差异,但阶级内部由多元身份引入而带来的无穷无尽的二次分裂,使得群体的联合处于不停的解散与重组之中,在此,人们的政治活动或许需要一个相对稳固的基点,而性属这一元素则很有可能在两性差异无限缩短的过程中被暂时忽略。也因此,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的两性关系将不再处于单纯的一方对另一方的统治之中,而是提出了携手合作的可能。

五、结语:性别政治格局的“逾越”之路

简单来说,赛博朋克科幻电影通过对未来世界的想象性描绘,建立了一个超现实维度的讨论空间。其中不仅充斥着科技发展对人类生存状态和主体性影响的反思,也为女性主义理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期待的辩论场。经由与赛博格这一概念对各项疆界的“逾越”之路,笔者观察到,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的性别政治表征在意识形态方面,相较于其他类型电影而言具有如下特点:首先,父权制针对男女两性所划定的性别气质规范、相应的价值评判标准失效,温柔与刚强、力量与美丽等看似对立的特质可在同一人身上共存,男女两种性别特征在赛博格身上并非稳定存在;其次,赛博格的身体具有可更换、可延展的特征,也使赛博格们将不再沉醉于繁殖神话,技术的发展能够帮助女性走出劳动-生殖的迷宫,从而逃离人类再生产过程中父权制对女性身体的剥削,有助于打破传统的社会性别分工,指导女性更自主、自为地选择生存方式;最后,赛博朋克科幻电影所带有的后现代主义微观政治烙印,使得赛博格思维更加尊重个性差异,反抗同一规范。

赛博朋克的反抗精神体现在不认同等级制度和阶级压迫上,从这个意义上讲,赛博朋克科幻电影中的两性地位是平等的,赛博格本身的性别含混和流动性,也提供了两性之间相互体验、彼此认同的可能。对于赛博朋克的世界而言,最严峻的矛盾并非在性别之间,而是在精英/掌权阶级和底层边缘人群之间。因而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多是两性为了同一目标而携手共进,相互帮助相互拯救。

故此,赛博朋克科幻电影更多地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种令女性主义者倍觉鼓舞的性别政治图景:性别规范的失效、性别差异作为偏见之源的退隐以及两性在此基础上所实现的自由发展与彼此合作。同时,这种前景的描绘也能够指导当下的女性主义者们注意到二元边界的不确定性,帮助接纳性别内的多元化身份,从而在尊重身份差异的基础上寻找同一支点,以吸纳、包容更广阔的人群参与到性别平权之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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