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雯,王世岳
(南京大学教育研究院,江苏南京 210023)
自19世纪女性进入现代大学,如何构建性别平等与学术公平的支点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从学生到教授,再到大学管理者,可以说,女性为进入高等教育领域进行了长期且艰苦的奋斗。女性学者在以相同的学历背景、职业追求入职高校后,却走上了与男性学者大相径庭的职业道路。随着我国学术职业的转型以及高等教育向“普及化”阶段的迈进,影响女性学术职业发展的因素也越来越呈现出复杂与多元的特征。在学术职业发展的阶梯中,性别歧视、玻璃天花板、家务和育儿等挑战对学术女性产生了不成比例的影响,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学术管道渗漏”①“学术管道渗漏”(the leaky pipeline)经常用于描述女性在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cience, Technology,Engineering and Mathematics,STEM)以及其他领域中高级职位的流失现象。隐喻的固化。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统计数据显示,我国本科院校专任女教师的占比为48.58%,其中具有正高级职称的仅占4.14%。[1]组织环境中性别权力的作用与文化资本积累时间的差异[2],是学术职业性别差距产生的主要原因。破除学术界制度性的性别偏见,不应局限于从理论层面解释性别是否以及如何在学术职业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应从实践层面回答如何消解性别差距,修复“学术管道”的“渗漏”。成功通行“学术管道”并走向学术阶梯顶端的女性学者,是如何冲破“围城”获得个体主体性的职业发展,从而走向自我价值实现的呢?
本研究认为,从成功女性职业发展的个体叙事出发,可以更好地理解学术界的“她”者的职业经历与职业发展。许美德(Ruth Hayhoe)教授是著名的比较教育学者,也是中国高等教育研究专家。她拥有丰富的职业生涯经历,从中学教师职业起步,到任职多国大学的学术教职;从加拿大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参赞的外交官员到香港教育学院校长的领导职位,在每一个岗位上,许美德教授都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作为国内外知名学术女性的代表之一,研究采用访谈的方式,从许美德教授个人“学术管道”的“通行”实践以及她对学术与性别关系的认识出发,探讨成功学术女性在其职业发展中所遭遇的性别议题,以期为缩小学术界的性别差距、平衡学术职业“塔尖”的性别结构,以及促进学术女性更好的职业发展提供经验性的审思。
中学教师开启了许美德职业生涯的大门,从此教师成为她的职业,更成为她的志业。2002年开始,许美德教授进入“半退休”状态,但直至今日她依然参与课程讲授、博士学位论文指导与国际学术会议等,活跃于学界一线。
笔者:您在自传中提到自己受母亲的影响很大。在您的身上能感受到很强烈的母性关怀,您早年的学生——潘乃容博士一直称呼您为“教授母亲”(mother professor),您觉得这是女性学者的天性吗?
许美德:我的母亲接受过大学教育,但没有从事职业。她抚养了八个孩子,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作为家中排行第三的女孩,我和母亲很亲近,很可能是我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在某些方面影响了我,也影响了我与学生相处的方式。博士研究生的学业完成通常需要四五年的时间,导师的作用就在于支持他们顺利通过每一段学业旅程。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孩子,也没有抚养过孩子,因此在培养博士研究生的旅途中,产生了一种类似“母子”的关系。除此以外,也可能是因为我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中国的家庭纽带,包括传统的师徒关系都十分牢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能有最好的发展。
笔者:母亲的家庭教育在您心中埋下了母性的种子,这颗种子又在中国伦理关系文化中孕育成长。在走进大学,进入您的“第二精神家园”[3]后,您作为大学教师又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践行了这份德行。在课程教学、科学研究以及博士研究生培养中,您经常提到构建“学习共同体”(learning community)。您认为大学教师这份职业的内容是什么,意义何在?
许美德:教学就是创造一个成员之间互相学习的共同体,包括我自己也能从不同知识背景的学生身上学到很多,所以教学带给我的感受是积极的。在课堂内外,我会试着去理解学生。通过教学,我创造了和学生之间的“亲属”关系,现在仍然和很多学生保持联系。
笔者:通过教学,您在学生身上投递了一种母亲般的爱,我认为这也是为什么您会构建出与学生的亲缘关系。在您的学术职业生涯中,您一直在将知识转化为行动。1989—1991年,您出任加拿大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参赞,负责文化和学术事务。这一外交工作的职责在于“积极支持教育交流和大学的发展,开拓民间交往”[4]。在此期间,您在中国各个区域建立了15所加拿大研究中心,并倡导和负责了中加大学之间的教育合作项目,搭建了中西之间的文化教育交往的桥梁。从您不同阶段的职业经历来看,大使馆文化教育参赞和其他职业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这份职业经历给您带来了什么呢?
许美德:大使馆文化教育参赞是计划之外的任职。1986年,我开始在多伦多大学任职。1988年,我收到去大使馆任职的邀约。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大学教师是我一直想要从事的工作。但是,朋友提出“作为一名外交官在北京生活可能是一种不同的学习经历”,这一想法最终改变了我的决定。我并不想以外交为职业,而是希望借此体验不同的学习经历。此外,我也希望中加以及中西之间有更好的关系。在做文化教育参赞的这段时间里,我看到了学者、艺术家、学生在促进国家关系上的作用。所以,尽管我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但依然坚持帮助不同国家的博士研究生和学者参加访学项目。外交不同于学术研究,它处理的都是当下实际的问题,需要有别于做学术的不同思维。
笔者:学术女性需要对职业机会保持开放的态度。从您的经历出发,虽然外交不同于教学研究,但同样也是一种学习实践和经历。外交和国际关系相联系,而高等教育在国际化的理论与实践中是主动的行动者,知识是世界连通的基石。学者简·奈特(Jane Knight)提出知识外交的概念。相较于男性,女性更倾向于以和平的手段来解决争端。在此背景下,女性在就任外交官员这一职业时,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能更好地促进不同国家与地区之间的友好交流呢?
许美德:是的,外交是导向积极政策的颁布与施行的,在某种方式上,女性更加强调和平导向。因为女性倾向于以更全面的方式看待问题,并辅之以协商、沟通、协作等方式来促进问题解决。而外交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平解决国家之间的争端,这是很契合的。
笔者:您很好地践行了文化行动力,将“文化中介”(culture agency)概念付诸实践。在中加两国政治关系紧张的年代,大学应该在国际交流中扮演一定的角色。放眼当下,即使被认为是有女性优势的职业,情况也不乐观。直至今日,女性参政比例依然很低。基于当前的实证研究与数据,学术女性也常被描绘为职场中的弱势群体。从政界到学界,从您的职业经历来看,性别对您的职业发展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许美德:很幸运,我没有感觉到自己因为性别而受到歧视;反而,我觉得性别在某些方面是一种优势,特别是在跨文化的场景以及与亚洲的互动当中。比如,从香港教育学院邀请我——一个外国女性来担任领导职位的决策中,可以略见一斑。作为女性,我对他们不存在很大的“威慑力”。过去国家之间的摩擦会让他们对男性有所忌惮。在当时清一色全是男性的大学校长委员会中,作为唯一的女性,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激励。
笔者:现有研究表明,学术领域是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机构。高校女性教师在学术生涯的聘任、晋升、评价等阶段都遭遇了一定的上行困境。您在多伦多大学的学术生涯可以说是晋升迅速,在两年内由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升为副教授(associate professor),又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升为正教授(f u l l professor)。从您的经历出发,如何看待学术职业阶梯与性别的关系?
许美德:回顾事业发展的阶段,我发现自己曾经反复把注意力从理论研究转向实践行动,这一点可能给我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中国传统的认识论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语境中,学者必须争取为官,以实施仁政、服务国家。关于女性和大学的关系,我认为当前的大学学术还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在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被大学所排斥,她们无法进入大学,也就无法产生影响和作出贡献。虽然我没有系统地研究过,但直觉告诉我,女性的思维方式与亚洲的思维方式有点接近。女性在理解的过程中采用的不是严格区分事实与价值的二元思维方式,而是同时注重客观和主观,建构起整合的知识形式。正是如此,女性的进入和参与,才能使学科领域在不同的要素、认知和理解上有更多的发展。女性认知方式的某些特点支持着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并有助于改变曾经在西方大学根深蒂固的知识模式。
笔者:在职业发展中,您一直坚持将知识转为行动,让理论研究落地。学术界从诞生至今,一直是男性主导的阵地;但女性不同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模式,有利于学术领域的多元发展。因此,学术界需要女性的加入和参与。据了解,您从很早的阶段就萌发了女权意识。在青年时期,您发现女性在教会中的作用不突出以及女性的权利没有得到尊重等问题,甚至引发了您对所在教会①许美德所在教会为“排外兄弟会”。的思考和批判。相比教会,高等教育学是一个社会科学领域,您如何看待高等教育领域中的女性学者?
许美德:总的来说,男性更容易在学术界立足。高等教育学一直沿用传统的学术标准和要求来对学者的研究进行评价,一切按照论文数量、期刊排名等指标来计算,是典型的“男性化”的行为方式。这也是我很不赞同乃至批判学科评估、大学排名的原因。学术贡献不仅是计算文章和引用数量,而且还在于你如何为所在的社区、为整个社会作出贡献,你如何抚养后代,你如何参与和帮助周围的地区与国家,乃至于你是否能够培养广泛处理问题的能力。女性在这些领域和技能上是领先的,但这些问题往往被边缘化,被忽视掉了。当前严格的学术组织结构和考试评价系统都倾向于为男性赋权。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一名独立承担科研项目的女学者,我必须证明自己在学术能力上不比男性学者逊色,但在生活上我却不能像他们那样可以顺理成章地享受优待。从文化层面来说,尽管中国的儒学对女性不是很友好,在儒学的礼仪体系中,女性居于从属地位,但儒家的知识观将知识与行动相联系。女权主义者曾发表一些关于中国哲学和思想的文章,论证了儒学中的一些要素对女性所给予的支持。
笔者:当前,学术场域仍然遵循“男性工作模式”。以数量为先、排名为重的学术评价模式致使女性学者处于不利地位,加上她们需要承担更多的家庭和养育职责等,学术女性往往面临更多的职业压力和瓶颈。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说,您觉得造成女性学者“高位缺席”现象的原因主要有哪些,中西方之间是否存在差别呢?
许美德:历史上,中西方女性被大学和学术机构所排斥时间上的巧合,让她们在争取权力的斗争中产生共鸣。在某些方面,中国已经做到很好了。在西方,女性一直在为获得尊重和发展而斗争,虽然在领导岗位上女性一直处于弱势,但情况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中国的性别语境,不确定是文化传统或是政治制度的关系,职业女性的思考方式和挣扎原因在东亚文化中呈现不同的状态。西方倾向于认为必须有更多的斗争和对抗。《冲向塔楼:学术界的女性》这本书提出,大学是一座学术金字塔,而学术女性需要在塔楼里“冲锋陷阵”。[5]而在东亚文化中,女性不会对这座塔发起进攻。
笔者:不同的思维模式导向中西方学术女性不同的斗争路径。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和平”与“中庸”一直是思考和解决问题的首选。您认为不会发起“进攻”的东亚学术女性,她们的晋升路径和方式是什么?
许美德:鉴于中国和东亚其他国家的文化背景,以儒家思想为例,儒教不是基督教那样的启示宗教,更像是一种德行和伦理关系哲学,旨在促进社会和谐。儒家思想强调个人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以及在实践中践行知识。所以,对于中国和其他东亚国家的女性来说,她们不会像西方女性那般“咄咄逼人”,而是倾向于安静地寻觅自己的职业发展之路。中国的学术女性必须对此进行思考。
笔者:也就是说,东方女性需要从文化背景出发,思考基于本土的职业发展道路。学术界的性别比例对女性职业发展存在显著影响,女性需要寻求学术象牙塔的变革。在大学中,职位等级越高,女性比例越低。这种“玻璃天花板”现象不仅仅是学术界的特例,在各行各业都存在这种情况。在攀登学术金字塔的道路上,由于父权制社会所形塑的男女分工以及传统的性别观念,中国的女性更多受制于家庭的角色和劳动。作为学术女性,您觉得家庭和事业之间存在冲突吗?
许美德:我很晚才结婚,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不需要平衡家庭和事业,所以我自己没有体会到学术界的性别歧视。至今我也仍然在思考女性的教育问题。19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有很多女子学校。对于男女分校还是混合教育的问题,学术界仍然还有争论。从女子学校来说,单性教育会让女性更加自信、学会自我发展,所以西方目前仍然有女子大学。这并不是说我赞成单性或者说认为教育应该将性别分开,而是这样的学校组织方式对女性来说存在一些优势,这些女学生在毕业时会获得更多的机会和独立性。
笔者:女性的职业平等问题也许还是要溯源到教育本身。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一直是女性学者绕不开的议题。您是在50岁时才选择结婚、组建家庭。其中是否有出于事业优先的考虑呢?
许美德:当我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我很难确定到50岁才结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学业和事业,我一直奔波于不同的国家和城市,当时我也有伴侣,但我并没有对感情投入太多。我对自己的学术生涯非常专注,因为我一直有两个目标。第一个目标是,我想理解正在开放的中国。成为大学教授是一个有效的路径,在中国的大学任教我需要不断地学习和思考,作好语言、学术资历等方面的准备。第二个目标更为耗时和费力,那就是我想把中国介绍给全世界。中国有非常丰富的历史、哲学、宗教、文化传统和语言等。当时的中国还较为贫穷,西方也一直不认可中国的价值。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首先我自己必须能够理解中国的文化,通过大量的阅读和思考,以及通过在中国的教学和实践,亲历中国文化本身。当我前往伦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就开始计划毕业后继续回到中国工作。所以我认为你的观点是对的,我是出于事业为先的考虑。另外,我的家人没有给我很大的压力,我感受到了生活在另一个国家的自由,我没有觉得结婚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义务。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来自我发展,而不是陷入必须管理家庭、照料孩子,同时继续从事我所热爱的职业的这种境地。
笔者:生活和事业都需要合理的提前规划,婚姻并不是一项必须要在某一年龄阶段必须完成的指标和义务。女性在职业发展的道路上需要时间和空间来促进自我的发展,以职业为“志业”的目标自然会导向自身对学术生涯的专注。那您在组建家庭之后又是如何平衡职业与生活的呢?
许美德:当我结婚后,我的丈夫已经退休了,虽然我们有着不同的背景,他来自很传统的家庭,但是他一直很支持我的教学和研究。我的很多学术著作都是在婚后撰写的,在任职香港教育学院校长期间,我的丈夫也给了我很多支持。但是如果我有非常年幼的孩子,可能情况也会有所不同。我想,家庭和事业的平衡问题永远没有最终的或者是最好的答案。
从表1可以看出,A井和B井同时钻遇了纯气层、气水同层、纯水层,说明两口井都在图1的③区范围内,适合应用几何计算法。
笔者:家庭和事业的平衡问题也许没有最好的答案,但家庭网络的支持是女性职业成功的重要激励因素。对于学术女性来说,平衡好家庭和事业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女性在从事学术研究的道路上需要克服更多的障碍与困境。前面您提到当前大学的评价制度是男性化的模式,那您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定义女性的成功?
许美德:我们当然不能只考虑更高的学位、职位或社会地位,而更应该考虑和联系实际的贡献。于我自身来说,我的学习、研究和写作是否为中国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看到如今的中国高等教育取得如此成就,而我在其中贡献了一点点努力,这就是我的成功。除了实践层面,我想还有情感层面的成功。在香港教育学院邀请我担任校长职位时,很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认为我可以提供帮助,以帮助学校进行重要的过渡。这一职位邀请让我感受到了来自中国的信任,于我来说,这就是一件很美妙和感人的事情。
许美德:在女性的职业生涯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女性需要拥有选择自己想要学习、从事的事业的自由,累积专业资质。作为女性,必须坚持自我。就我而言,我到50岁才选择结婚。我认为女性在学术界遭受歧视的主要原因是女性需要在家庭责任和学术责任之间取得平衡,而学界与社会都倾向于认为男性不需要考虑这样的问题。所以,女性在选择婚姻时必须明确如何规划家庭和职业,双薪家庭需要共同承担对于家庭的责任。
笔者:女性需要现实地看待来自学界与社会的压力。自身强大的专业素质以及家庭和学术责任的分配与平衡,是促进学术女性职业成功的有力前提。提到成功的学术女性,在您的著作《思想肖像—— 中国知名教育家的故事》①该书出版于2008年,许美德在这本书中考察了自己长期接触的11位中国教育家的职业生涯,刻画了他们的成长历程、事业发展与学术贡献。中,您介绍了中国的11 位著名教育学者,其中有谢希德、鲁洁和朱小蔓,您为何选择她们来代表中国的教育学者呢?
许美德:我和顾明远教授一起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中国教育界的学者还相当少。在选择有影响力的中国教育家时,我有两个标准。一是他们要在大学任职,是受人尊敬的教授或者学者;二是我需要和他们之间存在一些联系,因为我不想只写一本技术层面的人物传记,只是把材料放进著作中,而是希望能够与他们互相了解。
笔者:在我的印象中,这三位女性有着杰出的职业成就,同时也兼顾了家庭。在了解和访谈的基础上,您认为她们三位学术女性的职业成长道路有哪些共性?
许美德:我认为她们三位很明显的一个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有强大的家庭背景以及父母的支持,也就是家庭优势。谢希德、鲁洁和朱小蔓的父亲都是大学教授。在获得家庭支持的同时,她们也有选择的自由,有权拒绝家庭的安排。鲁洁的父亲希望她出国,她就拒绝了。而对于男性来说,即使你没有强大的家庭优势,只要你找到了正确的职业轨道,就能获得成功。比如,潘懋元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中长大,他的父母也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除了家庭层面的支持外,她们自身对学术的关注也很重要。在学术职业道路上,她们更加倾向于对学术和工作的呼唤作出关注和回应。比如,谢希德在面对政府的任命时,选择了把孩子和丈夫留在上海,自己独自去北京赴任。
笔者:在教育资源稀缺的年代,女性首先需要强大的家庭背景优势来支撑她们的职业选择。在她们的职业发展道路上,还需要个体对学术的积极关注与回应。当前,大部分大学都引进了“非升即走”(up or out)的人才政策,由于中国高校教师聘任的校方强势性,研究者初进职场便面临着“青椒困境”。从生命历程上来说,大学初任女教师的学术经历和个人生活之间往往呈现重要事件的时间重合。对于考核期的女性学者而言,为了在聘任期完成考核指标,她们的生育活动也不得不适应于这一制度,通过提前、延缓和计划生育的时间,给科研任务留出时间,案牍劳形。研究者用“生产还是生育”(publish or pregnancy)来形容在教职考核期的初任大学女性教师所面对的事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6]研究表明,高学历的女性往往会面临更大的“生育代价”。从人力资本角度计量,生育对中国女性的工资率有显著的负面影响,每生育一个子女会使女性工资率下降7.8%。[7]这一调查结果也解释了为何当前中国越来越多高学历和职场表现优秀的女性选择推迟或者放弃生育。2021 年,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计划生育法》修订草案,“开放三胎”政策被写入其中。在此背景下,您觉得女性学者应如何应对呢?
许美德:“非升即走”是从西方移植过去的政策,来源于西方大学任期审查制度。中国大学引进这个制度后,变得更加严苛。对于女性来说,确实面临着这样的困境。现在,我开始批判中国高等教育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太过于遵循西方的模式和标准,以试图证明中国大学的学术质量与西方一样。不是说中国应该建构一个完全不同的质量体系,而是说,评价体系应该基于本土文化。高等教育评估应该是“因材施教”的,而不是按照全球排名的要求。教育不是一项急功近利的工程项目,而中国的大学总是为之匆忙。
从女性自身的角度来看,作为学术共同体中的一员,你必须面对现实。面对这个问题,女性学者需要提前作好规划。一是作好时间规划,计划好生育和职业晋升的时间安排;二是作好家庭责任的规划,坚持让丈夫承担起家务劳动、孩子养育的责任;三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支持。从我的经验出发,有多个子女的女性同样能在教学和学术工作中取得杰出成就。
笔者:女性学者,作为学术社区的一员,一方面需要扮演好自己学者的角色,并在现实地看待学术职业现状的基础上,提前作好家庭事业责任的规划与权责分配,寻求和构建强大的支持网络;另一方面,也要坚守自我阵地与立场,努力提升自我专业资质,为担任更高的职位作好准备,并积极寻求学术界的变革。
笔者:2021 年3 月30 日,世界经济论坛(The World Economic Forum)发布《全球性别差距报告》,调查表明,按照目前的发展轨迹,消除全球性别差距至少还需要135.6年的时间。[8]学术是崇尚价值无涉的,因此,学术世界从来不应该有性别的偏见。作为理性共同体、科学俱乐部,您认为学术界是否会、抑或应该会提前实现性别职业之间的平等呢?
许美德:我认为有可能而且应该如此,因为学术界一直在反思、批评、研究和理解。我希望学术社区能够更快地做到这一点,但我不能确定。多数大学在任命教员时,都会认真考虑合格的候选人并作出公正的判断。与此同时,一些传统的模式仍然存在。大学需要在促进性别平等的改革问题上作出持续的努力。
笔者:数据结构显示,学术场域中的性别隔离现象正在慢慢消解。2019 年的统计数据表明,中国本科院校中女性专任教师的占比为48.58%。[9]从数据结果来说,“以学术为业”的女性已经占据了学术职业的半壁江山。学术女性“高位缺席”现象不再是无法打破的职业僵局,金字塔顶端开始出现女性的身影。然而,学术机构中仍然存在制度性的性别歧视,我们仍需正视困境。提高女性的学术话语权和学术地位,将是学术领域无法回避的长期性话题,也是促进男女平等的重要内容。您觉得政府、社会、高校乃至学术人员本身需要采取哪些措施?
许美德:从政府角度很难说,但我认为有更多进步的领导人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如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Justin Trudeau)在内阁中聘用了很多女性担任领导职务;同样,美国总统乔·拜登(Joseph Robinette Biden Jr)也有类似的尝试。政府领导人应该尽可能地尝试让合格的女性担任高级职位。同时,政府和大学在性别平等方面所制定的政策也非常重要。从学术女性自身来说,女性也必须为自己挺身而出。有些女性不想承受领导所带来的压力和麻烦。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女性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并为担任领导职位作好准备。
笔者:促进学术界的性别平等,需要从实践和政策的层面出发,政府、高校和女性自身都需要为之付出努力。您是如何看待中国的女性学术工作者的?
许美德:虽然在历史上,儒家主导的政治体系将女性排除在以科举制为核心的官员选拔体制之外,但儒学的认识论支持女性的认知方式。中国的思想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为现代学术女性的教学和领导奠定了基础。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学者、教师和项目负责人等学术职位将一直存有女性发展的空间。在当前多元文化与价值的背景下,学术界更应该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所崇尚的“和而不同”概念,促进不同性别的平等参与和协商对话。我很看好中国的前景,在科学和工程领域,中国有一批知名的女性学者,这是很好的基础。未来,我希望看到更多的女性出现在中国的政府领导、大学领导和各个领域的研究岗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