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啜江湖寂：金庸小说中的茶文化解码

陈宏波

一啜江湖寂：金庸小说中的茶文化解码

陈宏波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公共事务学院，合肥 230026）

金庸小说中部部有茶，且种类繁多，但在武侠世界中，茶属于边缘意象，历来不被金学研究者重视。本文基于文化结构论，使用文本分析法从器物、制度和观念三个层面对金庸小说中的茶文化进行解码。研究发现，在器物层面上，金庸小说里的茶器随着小说年代设定的变化而变化，并直指饮茶人的身份地位；在制度层面上，金庸小说里的茶道礼仪深得和、敬、清、寂的茶道精髓；在观念层面上，金庸在借传统茶文化观以含蓄地书人叙事的同时，也尝试拓宽其在武侠世界这个特殊场域中的内涵。

金庸；武侠小说；茶文化；文化结构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先生以其超凡的才思、强大的心力，创造性地融会各种传统文化资源[1]，编织了一个奇异、热闹而又富有民族特色的独立武侠世界，以至于“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面对这样一部素材异常丰富的作品，作为研究人员，我们该如何着手呢？对此，著名学者米勒有言：“要解构一篇作品就必须运用一种策略逆转，准确地抓住那些不被看重的细节，这些东西常常是也必须是那些持有极正统观念的阐释者所忽视的。”对此，纵观中外金学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相较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江湖门派、让人趋之若鹜的武林秘籍、摄人心魄的神兵利器、催人泪下的恩怨情仇，茶这种边缘意象历来就不被研究者们重视。

但如果我们从茶的角度去重读金庸小说就可以发现另外一个事实：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都提到了茶。据不完全统计，在这15部小说中，出现的茶至少有十余种之多，茶场景更是随处可见。这一方面自然与金庸先生爱茶有关。但作为一个自觉的小说文本创作者，无论其再钟爱某样事物，除非能将该事物毫无违和感地融入小说中，否则宁可弃而不用。换言之，金庸小说里的茶须与主旨契合。对此，本文拟结合文化结构论，从器物、制度和观念三个层面对金庸小说文本中的茶文化进行解码，一方面拓宽人们对茶的认识，另一方面为理解金庸小说提供新的视角。

1　金庸小说里的“一茶一器物”

文化的器物层由人类加工自然创制的各种器物构成，是整个文化创造的基础[2]。自从茶被人们当作饮品以来，无论是煎煮，还是冲泡，最终都以流质或液体形式呈现，需要有适合的器具盛装，于是茶器应此而生。金庸在他的武侠世界里投放了各式各样的茶器，并呈现出如下两个特点：其一，茶器随着小说年代设定的变化而变化。金庸全集的时间跨度很大，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越女剑》），最晚则到了清代（《鹿鼎记》）。在这样大的时间跨度里写茶器，自然要依据时代背景做相应调整，否则难免要犯史实性的错误。因此，活动于明末的焦宛儿用紫砂壶为袁承志沏新焙的狮峰龙井，生活在元末的赵敏郡主请张无忌喝茶用的则是天青色的瓷杯，毕竟紫砂做成壶是明武宗正德年间以后的事情。其二，茶器随着茶人的身份地位的变化而变化。《倚天屠龙记》中，赵敏的真实身份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女儿，因此我们一点也不会惊讶于她用天青色的瓷杯招待明教一行。而在《天龙八部》中，作为一介平头百姓，乔峰的养父乔三槐将一把破茶壶用了几十年。

当然，金庸小说里的茶文化所依凭的器物绝不仅仅止于狭义上的茶器。除此之外，茶人手植的茶树、随处可见的茶楼等都是茶文化得以在武侠世界里延展的基础。

2　金庸小说里的茶树栽培学与茶道礼仪

文化的制度层由人类在社会实践中建立的各种社会规范、社会组织构成[2]。具体到茶文化，从茶树栽培到茶水饮用都有其章法、礼仪，倘若不得要领，只怕要像《天龙八部》里的王夫人或宗赞王子那样闹笑话。前者将茶树种在阳光烈照之处，再大力施上浓肥；后者在西夏王宫用茶时“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地塞在口中”[3]P1894-1895，完全一副粗俗形象。那么，在金庸看来，正确的方式应该是怎样的呢？且看以下三例：

他（段誉）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3]P479-480

几人离开冯衡的墓穴之后，便来到一片竹林，随后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4]P733

（令狐冲）缓步走进竹林，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5]P555

第一例出自《天龙八部》，通过对比段誉和王夫人栽种茶花的方法揭示了茶花喜光怕晒、喜湿怕涝的习性，更说明了茶花种植要遵循其生长习性的科学道理。第二例引自《射雕英雄传》，描写的是桃花岛上的茶室。才情横溢的黄药师通过竹林、荷堤、精舍构筑了一片“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的净土，令置身其间的人顿生“白云满地江湖阔，著我逍遥自在行”之感。第三例摘于《笑傲江湖》，同样是在竹林精舍请客喝茶，与前者一样，都具有环境清雅的特点，但此处绿竹翁递茶、令狐冲接茶的细节描写，突出了茶室中主客和睦、互尊互敬的饮茶氛围。可以说，二者都深得和、敬、清、寂的茶道精髓[6]。

3　金庸小说对传统茶文化观的化用与创新

文化的观念层由人类社会实践和意识活动中长期氤氲化育出来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等构成[2]。作为一种融入民族文化血脉的饮品，国人对茶总能生发出一些共同的文化认同。深谙此道的金庸先生一方面利用了附着在茶上的价值观念，在小说中通过使用茶意象来含蓄地书人叙事。譬如，《倚天屠龙记》中的赵敏在绿柳山庄以新鲜的龙井茶招待张无忌和明教群豪；《天龙八部》中的燕子坞男仆奉给段誉、鸠摩智等人碧螺春等，均体现了“茶作为礼仪之饮”这一观念。再如，《天龙八部》中关于乔峰的养父乔三槐有这样一段描述：

“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3]P731

《天龙八部》中关于乔峰养父的介绍少之又少，而在这少之又少的描述中，这把茶壶占了小半。金庸先生这样安排自有其道理：其一，“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寥寥数言，便勾勒出了一个勤俭节约的父亲形象；其二，乔峰看到这把破茶壶时胸间暖意陡生，这是因为在国人的文化观念中，喝茶常常被视作家庭生活的亲情仪式。无论贫穷与富贵，在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喝茶畅谈，美好生活莫过于此。因此，当乔峰看到这把破茶壶时，很容易就回忆起小时候温暖、宁静、安逸的家庭生活。

当然，除了沿用茶意象所蕴含的一般意义，在武侠世界这个特殊的场域中，金庸先生也尝试拓宽茶的内涵，直至与武侠文化相关联。略摘数例试看：

（张无忌）便提起茶壶，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7]P546

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十分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如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4]P1204

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胡斐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说过的……[8]P584

以上三个案例分别出自《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和《飞狐外传》。前者讲的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用茶水解穴，中者讲的是黄蓉用茶杯摆阵退瑛姑，后者讲的是程灵素用茶水给胡斐传递信息。正是因为这种妙用，使得茶作为饮品的内涵被大大拓宽了，茶的武侠味不断彰显。

4　余论

武侠小说常常会给人一种侠客嗜酒如命的印象，但通过解码金庸小说里的茶文化，可以发现茶与武侠存在很高的关联性，这种关联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其一，茶的奉献性与武侠精神相似。在金庸小说中，武侠精神的最高准则可以用郭靖的八个字来概括，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金庸又在《侠客行》中写道：千古垂名有何欢，世人谁知帝王难。对很多侠客而言，为国为民从能力上来说并不困难，但它往往要以牺牲个人自由为前提，因此追求个性解放的侠客固然敬重郭靖，却也不会选择重走郭靖的人生路。但这并不能否定他们是侠客。从更一般的意义上来说，在江湖这样一个独立的武侠世界中，无论自身武功高低，倘若人人能遵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时刻以锄强扶弱、扶危济困为己任，也不枉称之为侠义之世了。如同侠客一样，茶的一生同样也讲求奉献，它向自然索取甚少，满足的却是社会各个阶层的饮用需求。其二，茶的属性和功效与侠客的生存状态相似。侠在江湖飘，需时刻让头脑保持清醒。正如古龙所说，高手相争，靠的是冷静与智慧，速度与机智，喝酒的人力气或许会大些，但反应一定会慢，而高手相争，一招可判输赢，慢，就是死。与使人麻痹的酒不同，茶可谓是提神醒脑之良药，其功效正如诗僧皎然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所说的那样：“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茶是侠客们安身立命的不二之选。正因如此，在金庸小说中，一些交叉路口常常开有茶肆、茶铺或茶坊，供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士消费。《笑傲江湖》衡山的茶馆更是只卖茶而不卖酒。此外，侠客的生存状态除了漂泊以外，也具有隐逸性。譬如周伯通、段誉、杨过、张无忌、韦小宝等侠客，最后都因厌倦江湖纷扰过上了隐居避世的生活。而茶属阴性、寒性，味偏苦而回味隽永，有益于身体健康，颇为适合侠客隐逸的特性，二者能够有机地统一起来。因此，侠客好酒也好茶。

[1] 朱宁嘉.金庸武侠小说对文化传承的创意[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3(5):29-34.

[2] 冯之浚.文化与人生[J].科学学研究,2007(3):385-397.

[3] 金庸.天龙八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4] 金庸.射雕英雄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5] 金庸.笑傲江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6] 李红.和敬清寂 茶禅一味——论日本茶道[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3(2):132-136.

[7] 金庸.倚天屠龙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8] 金庸.飞狐外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S571.1

A

1006-5768（2022）02-086-004

2021-12-10

陈宏波（1990—），男，福建泉州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公共事务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茶文化与区域发展。E-mail：yz0708@mail.ustc.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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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千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