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旗
一
1957年,毛泽东提出了“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为了贯彻这一教育方针,劳动被称之为“劳动课”,与语文、数学诸学科并列,从此排在了中小学课程表上。
1958年,我考入宾川初级中学。那年是我国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的第一年。这一年5月,毛泽东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全国城乡掀起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宾川一中无偿地划拨到了数百亩土地,成立了校办农场。其中,大罗城村西南公路两边,连片的水田40亩种棉花;大山后村西北、官统村东山脚下的山地300多亩,种花生、栽红薯。劳动课每周两节,都是连排在某一天的下午,没有教材,没有教学计划,没有专职任课教师,都是学校临时安排,由班主任或班干部带领着,到校办农场劳动半天。这些田地离学校都不太远,步行半个小时即到。至于学校接上级指令,时不时停课,全校师生背起行李,下乡支农,一连劳动三四天,乃至十天半月,大大地超越了学校课程表安排的时限。所谓“劳动课”,其实就是劳动,或者说劳动锻炼。
宾川的“大跃进”运动波澜壮阔,海稍水库、花桥水库、杨公箐水库、乌龙坝水库一举上马,全县青壮年劳力全都上了水利工地。“大战红五月”,除留下两个班管理校办农场,宾川一中师生800多人,奔赴牛井公社彩凤管理区“大协作”支农。白天给棉花追肥、喷药,晚上挑灯夜战,打井抗旱。我们班就住在北山坡生产队,按原来的学习小组分组劳动,在田间地头开会学习、评工记分。
宾川的山川田野成了我们接受劳动教育的大课堂,南至乔甸坝,北至金沙江畔的钟英乡,东至太和乡,西至大营区白荡坪乡。春耕夏锄,秋收秋种,别开生面的一堂堂劳动课,涉及农业生产劳动的方方面面。不分时间,不论场合,哪里有困难就奔赴哪里;哪里需要人就调去哪里支援。不止生产劳动,还有防洪抗旱、抢险抗灾、扑灭山火等等。宾川一中800多名师生成了中共宾川县委指挥下一支特别能战斗的突击队。
在牛井公社彩凤管理区奋战了十几天。一天傍晚,收工回到驻地北山坡,紧急集合的哨音骤起,通知立即开饭,说接到了县委的指令,饭后全校师生立即整装出发,赶到一个叫周能村的山村住宿,明天要奔赴一个叫“平川”的山区坝子去栽秧。平川为什么要这几百师生翻山越岭赶去支援栽秧?平川栽秧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当时谁也没有想过。多年以后,一次和一位平川籍的同事闲聊,无意间才让我破解了这个“谜”一样的问题。
这位姓杨的外语教师与我同事多年,就是平川人。一次聊天,说到他小孙女个性执拗,杨老师说,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任何人都把他哄不去,只认母亲。1958年,一岁多的他被母亲带着去修海稍水库,而像这样带着孩子上工地的,一个村就有五六个,只好把几个孩子集中起来,每人轮流照管他们一天。他不要别人带领,犟得很,这让母亲十分为难。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年为何急如星火地调宾川一中师生赶往平川栽秧,原来是拖儿带女的妇女们都上了水库工地!那时,提倡共产主义大协作,打破社界、乡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不讲条件,不计报酬,“无偿调拨物资劳力”。全县组织11000民工投入海稍水库建设,“人海战术”,大兵团作战,这里就有非受益区平川、古底和大营几个乡镇的数千民工。
那天傍晚,出发不久,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冒雨急行军十七八里,连夜赶到周能村。平川路程遥远。那时,尚未通公路,当地人的说法是:“三十五里坡,四十五里箐,平路二十里,问都不消问。”第二天,我们背着行李,跋山涉水,走了一整天。早饭吃了一勺糊皮豆,我又俯身灌了一饱山箐水,一路拉肚子。一个初出远门的14岁的少年,面对饥饿、腹泻和疲惫的挑战,背着行李,翻山越岭,步行了七八十里,那该焕发出怎样一种顽强的精神才行!
即便出身农民家庭,我们这些初中学生谁也没有栽过秧。突然一下子,我们就都站在了秧田里,栽秧来了。
栽秧这摊活计,在农村,一般都是妇女们干的。我们虽没干过,可自小看在眼里。母亲、大妈、婶婶、孃孃们,一脚踏进秧田,间距一米左右散开,随手扯过一把稻秧,左手抓握一束,弯腰躬下身去,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分出三两根(多了少了都不行),右手飞快地接过去一插,一丛秧苗神抖抖地就立在秧田水中了。插一行,退一步;再插一行,再退一步。就这样倒退着,一步一步往后移。插秧下去,水“哗”地轻轻一响。插秧的老手们,动作娴熟,如飞针走线,在一片“哗哗哗”的水声中,一片秧苗很快就插好了,宛如给大地绣了一块绿毯。
这活计看似轻巧,可那个累啊!曲背弯腰了小半天,一气插完手中的那束秧,伸手再去抓取稻秧的片刻,稍稍伸直一下腰,握着稻秧,又连忙俯下身去,接着插起秧来。大家暗地里互相较劲,比赛着呐!谁要是落后,就会被包围在秧田中央,非常尴尬。晴天,头顶炎炎烈日;雨天,头戴篾帽,身披蓑衣。泥一脚,水一脚,抢节令啊!看似这不咋样的两下子,那不是你一时半会就能把握的,秧苗行距株距的稀密,秧根栽插的深浅,都是讲究有度的。捏住了稻秧根,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须并力协调,使力的轻重,得有个分寸。否则,插下去的秧根卷曲,或是插深了,秧苗发育不好;插浅了,风一吹,秧根就漂起来了,白费了力气。
我们挽起衣袖裤腿,赤脚站在秧田的泥水里,带我们下田的生产队妇女队长,简单地示范了一下。我们按她教的把式练起来,就栽起秧来了。在这个叫“平川”的山区坝子里,我平生头一回学习了栽秧。
让一群没栽过秧的初中学生来栽秧,一窝蜂,一哄而上,秧行疏密不匀,秧苗栽得东倒西歪,栽插质量可想而知。
1958年,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村村寨寨办起了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我们下乡劳动,到哪里劳动就吃哪里的食堂。由于生产有差距,生活水平不一样,各村各寨的食堂、饭菜花样质地也不一样。无论到哪里,主食都吃不到净大米饭,都掺了这样那样的杂粮。掺蚕豆、麦面、包谷面、红薯面,还算好的了,差别在掺得多与掺得少。后来缺粮,主食变成了包谷饭掺菜叶,掺苤蓝叶、甜菜叶,掺得最多的是牛皮菜叶,还有掺蚕豆叶的。男同学每餐1斤2两,女同学1斤,哪里吃得饱!副食多为一道汤菜,吃的都是棉籽油(宾川是产棉区),菜汤上漂着成块状的黑色油星。一学期难得打两三次牙祭,难见荤腥。
二
平川栽秧结束,回学校上课没几天,我们又被派往力角公社张家庄生产队薅秧。
那天,我们四五个男同学背着行李一路走,走到江干甸尾村已是晌午饭后。同行的杨鸿同学就是这个村的,招呼我们到他家喝点水,歇一歇。谁知我们一进家门,他爸爸就悄悄地淘了米,把饭煮上了。铜锣锅煮的净白米饭,腊肉炒了青菜腌菜,让我们几个饱餐了一顿。我们有多少时候没吃到这样的饭菜了啊!当时,无异于款待贵宾的盛宴,而且,那可是人家仅有的保命口粮,天大的人情!更何况为此还要承担风险。自从办了公共食堂,谁家私藏粮食、生火冒炊烟,被人闻到(为此生产队成立了“闻香组”,夜里出动侦查),被人揭发,不但要追查没收,还要开大会批判斗争。
栽秧、薅秧都是基本农活,庄稼人手上的功夫。稻秧中的稗子和杂草与稻秧争肥、争水、争生存空间,影响稻秧生长,影响收成。薅秧,就是尽可能地把它们从稻秧中薅除干净。杂草,一眼就能认出来,而稗子和稻秧外形极为相似,没有经验,要把它们在稻秧中区别开来就不容易。分不清,错拔了秧苗,就是过失。我们农民子弟常常有一种优越感,鄙视他人“五谷不分”,讥笑城里人“麦子、韭菜分不清”。可是,如果我们不是亲自下田来薅秧,可能一辈子也分不清稻秧和稗子。
在稻秧的整个生长过程中,薅除稗子和杂草的工作庄稼人其实从未间断过,直至稗子抽穗了,趁它籽粒没有成熟,还要及早把稗穗打掉。稗子繁殖能力强,根系比稻秧庞大,扎根比稻秧深,争养分相当霸道,是恶性杂草。一季水稻,如果薅除三遍,水肥充足,那么秧苗即使栽插稀密不匀,仍然拔节分蘖得好,抽穗齐整,扬花、灌浆正常,仍然穗长粒大,可以获得好收成。
我们一开始下田薅秧,见了杂草弯腰就拔,或者使劲把它踩踏深埋在泥地里,稗子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来。但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怕人家笑话,你又不是城里人,怎么连稗子都认不得?这实在有失面子。于是薅秧时,总是慢腾腾地左顾右盼,半天也挪不开脚。稗子明明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没有拔,这就被在一起薅秧大妈看出来了。大妈并没有笑话我们,她指着一棵稗子,让我们看。她说,稗子与稻秧相比,叶片要绿得深一些,与主干相连的部位是光滑的。她指着稻秧说,你们看叶片与主干相连的部位,那里有一小撮白毛的就是稻秧。还有,你们用手一模,一比较,也可以区别出来,稗子杆硬扎一些,秧苗杆软和一点。听大妈这一讲说,我们眼睛一亮,居然一眼就能分清夹杂在稻秧丛中的稗子了。长在稻秧丛中的稗子叫“夹窝稗”,因稗子根系发达,根子比稻秧扎得深,拔除它们十分费劲。
在张家庄生产队薅秧,我们也去出了几个晚上的夜工。白天薅秧,眼前尚有稗子薅除遗漏,未能拔除,晚上薅秧你说怎么整?在星光闪烁的朦胧夜色中,人挨个横列并排站在秧田里,用脚踩一踩,再踏一踏,就这样一路往前走。这坵田走完了,就算是薅过秧了,接着再往下一坵田里走。直闹腾到深夜十一二点才收工。第二天报喜,一夜薅秧几十亩!这种有违常理的事情,类似“皇帝的新衣”,没人敢说什么。
三
1958年9月,新学年开学,此前停办的高中恢复招生,为“文化大革命”前高一班;初中招生,比上一学年翻了一番,初一由原来的4个班增为8个班。这时学校名称改为“宾川县完全中学”,接着平川中学恢复招生,成为宾川二中,于是学校又改名为“宾川县第一中学”。开学不久,全校师生奉令投入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
9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学校隆重召开了“扶钢铁元帅升帐”誓师大会。会后,高、初中近900名师生,各年级各班,依次以连、排、班编制,第二天就出发了。上书“宾川第一中学钢铁营”字样的一面大红旗飘扬在队伍前头。那个年代,同学之间年龄悬殊三五岁极为平常。上初中,不少人已是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一部分出身好的,还是县人武部组建的基干民兵,届时军代表要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他们的肩上,不仅要背行李,还要扛着一支枪。爬到“三十五里坡”半坡,其时年仅13岁的段金禄同学,实在爬不上去了。个大力壮的班长时茂炽见了,一把抓过他的行李,架在自己肩上。就这样,他背着两人的行李,扛着枪,和大家一起,爬上“三十五里坡”,翻越海拔2900多米的松坪哨垭口,走出“四十五里箐”,再走平路二十里,到了平川。
全校师生在平川完小住宿了一夜,第二天,又翻过两道山梁,中午时分才到达钟英。行程两天半。
钟英乡,地处金沙江南岸,东南高,西北低,是个狭长的山间小坝子,四面山峦起伏,森林植被稠密,坡高路陡,涧深流急。
钟英村西,十几个用土基和石块刚砌成的炼铁炉,似碉堡状,兀自矗立在一块空地上。炼铁炉旁,一个个巨大的树桩触目惊心,尚未干枯的树枝、木屑狼藉四散。时逢全民大战钢铁,村西北的牯子山发现了赤铁矿,这里原本一大片树林子,椿树、栎树、黄连树被先期上马的工人、农民一举砍伐殆尽,垒建起15个炼铁炉,计划日产铁10吨,成了人欢马叫、热火朝天的炼铁工地。
高三年级师生分布在菜园厂附近的深山里伐木烧炭,食宿在自己用松枝树叶搭建的帐篷里。其余各年级师生分别住宿距钟英炼铁厂一里地左右的和尚庄和杨家庄。我们初二22班、23班编为第X连,住在和尚庄“李老幺家院子”。连长是杨元老师。院后西北山下有一个叫“龙潭”的大水塘,参加基干民兵的同学军事训练,实弹射击的靶场就在水塘边。门前不远,几株黄连树下,山泉潺潺,流经供人畜饮用的饮水池。学校的伙食团就在路旁一个地势稍高的场地上。
劳动开始了,一人发了一只竹编篾篮(宾川人叫“姜篮”),每天到深山里把当地农民和学校师生烧的木炭背到炼铁厂。学校伙食团日供饭食两餐,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吃。上午十点左右吃了早餐出发,下午三四点钟把木炭背回来,放到指定的炼铁炉旁。爬坡上坎,翻山越岭,往返二十余里。年纪稍大一点的,一次可背五六十斤;年纪小一点的,或女同学,一次就只能背三四十斤。烧木炭的窑子遍布山林,每找到一个炭窑,几个同学立马就围了上去,抢着把炭窑前的木炭放到自己篮子里。山路遥远,不时还有绵绵秋雨袭来,都想早一点返回。有刚出窑的木炭,看不出里头尚有未熄余烬火星,走到半路,山风一吹,时有死灰复燃的事故发生。
不久,炼铁指挥部决定,在南面山腰修一条简易公路,运送牯子山采的铁矿石。我们初二年级两个连又被抽调去修公路。工地距驻地和尚庄往返不过四五里,吃过早饭出工,太阳下山收工,早出晚归。连长杨元老师要求每人带上一个饭团,工间打个点。那段时期,不知何故,伙食天天吃的是糯米饭。糯米饭,黏性难消化,吃一顿两顿则可,而且还要搭上红糖吃,这天天吃怎么受得了!总有几个同学不愿带。工间休息,带了饭团去的,就在山下箐沟边烧起一堆堆火,烤饭团锅巴吃,金黄的糯米饭锅巴又脆又香又耐嚼,吃了一层又烤一层,吃剩的随手就扔了。杨老师每天都带一个大饭团去,看见谁没有带,就分给他烤了吃。吃过饭团,大家俯身山箐边,灌一饱山泉水,再上工地接着干,心里却只盼太阳快下山。有同学憋不住,唱起不久前才放映的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惹得杨老师骂一声:“太阳不落么你回去嘛!”把大家逗得哄地一声笑起来。
炼铁厂日日夜夜烈焰腾空,几百人挥汗如雨,轮流不歇地拉着十几个大风箱给炼铁炉鼓风。炉膛里,红彤彤的溶液不停地沸腾。炉门一开,一股红流火花四溅窜出来,一次次让人高兴得欢呼跳跃。但溶液冷却,铁锤一敲,却没有“当当当”的金属声。这些固体物质,是一堆堆铁青色蜂窝状的矿渣,人们叫它“铁屎”。
一个多月过去了,集中起来的两三千劳力累得人仰马翻,耗尽了成千上万吨的矿石、木炭,炼出来的却是一堆堆铁屎。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了争先进,有的高炉偷偷地把收购来的废旧铁器,比如烂铁锅之类敲碎了,混入矿石、燃料倒进炼铁炉,炼出来的竟然也是一堆堆似铁非铁的铁屎。
炼铁指挥部领导认为,之所以炼不出铁来,是这些来自工厂农村的工人、农民文化低,矿石、燃料和其他添加剂的配比计算不准确所致。于是,把宾川一中高一班从背炭队伍中撤下来,将第九号高炉交给他们,并立下军令状,要他们务必在一个月之内炼出铁来,向党和人民报喜。高一班男女同学40余人,分为三个组,一个组负责选矿,搞好矿石、燃料和其他添加剂的配比,另外两个组负责昼夜轮班拉风箱。
苦战了半个多月,高一班终于炼出了第一炉铁水。光焰夺目的铁水窜出炉门,火星飞溅,热浪灼人。鉴于此前的教训,同学们异常冷静,害怕它冷却后仍是矿渣铁屎。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才迫不及待地拿起铁锤,敲击那块钢蓝色的固体物质,想不到它竟发出了“当当当”的金属声;再使劲用力一敲,没有碎裂,敲击过的地方,竟然是一道发亮的金属印痕。“炼出铁了,我们炼出铁了!”一颗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敲锣打鼓,抬着铁块到炼铁指挥部报喜。
不久,又传出有人发现铁矿石在明窑里用大火焚烧后,再拿到炼铁炉里去冶炼效果好。我们又被调去挖明窑,工地在钟英村西南面山坡上。仍然是昼夜不停地轮流加班,夜班一干就是一个通宵,然后第二天休息。为便于投放矿石、燃料,便于取出烧好的矿石,明窑选址都在箐沟山边一侧,面对箐沟,挖成敞口直径两米,垂直井壁高约三米的深井。掘进时,预留的一小缺口,即为明窑窑门,亦是施工时我们的进出口。
上夜班,没有照明灯具,就近拾取朽木枯枝,工地上烧起一堆大火照明。时值深秋,后半夜呼啸的山风一阵阵扫过,同学们都没有多余的衣服御寒,浑身瑟瑟发抖。围拢火堆,身子烤暖和些了,瞌睡也上来了。怎么能睡下去呀?只得又拿起十字镐、板锄,挖呀、捞呀,继续干下去。表皮土层挖下去是土夹石,再挖下去是风化石,越挖越难挖,好在每日掘进多少没有指标。这些费大气挖的明窑,后来用上没有,下落不明。
两个多月过去了,千方百计没能炼出铁,轰轰烈烈的“大战钢铁”运动终于谢幕了。返校复课通知下达第二天天才麻麻亮,吃了饭,背上行李,当天晚上10点半钟左右,我们几个男同学就敲开了母校宾川一中的大门。归心似箭,两天半的行程并作一天。说我们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夸张。我们的双腿炼得那样地刚劲有力,脚上穿着的是自己打的草鞋。记得我刚学会了打草鞋,还自豪得不得了,写信给家里,母亲很是高兴。
去掉往返时日,我们在钟英“大战钢铁”,整整战斗了68天。那一年,全校师生停课外出劳动共173天,给我们实实在在地上了大半学年的劳动课。
四
1959年持续大跃进,仍不时停课支农下乡。一天下午,我们赶到太和公社,已是晌午饭后。走进政通营村食堂,大家拿上碗筷,照例听候炊事员来打饭打菜。谁知炊事员说,你们吃多少各人自便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呢。那天,食堂吃的是掺了新麦面的“麦果饭”,很香,有多久没这样吃过一顿饱饭了啊!那天放开肚皮吃了一顿,犹如聚了一次大餐。
在太和公社李相庄的棉田里捉虫、喷洒农药,我们吃住就在生产队的食堂和场院里。那天下午,突然下起雨来,我们都没带雨具,一路小跑回到住地,衣服都淋湿了。吃过晚饭,雨还在下,我们早早地就休息了。夜已经很深了,我们都睡熟了。突然一阵紧急集合的哨音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李明老师说,刚刚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我们连夜奔赴小江股,明天一早上山捕灭行军虫。行李就别带了,各人捆好,统一放在生产队的那两扇海簸里,明天会有人安排马车来拉。尽管天空漆黑一片,地上豪雨如注,四下里黑咕隆咚的,尽管我们师生都没有带雨具,也没有照明的马灯和手电筒,摸着黑,冒着雨,我们还是上路了。
一出村走的就是窄窄的田埂子路,滑溜溜的像抹了一层油,不时有人滑跌倒了,滚得一身泥浆。同学们三五个一伙、七八个一群,七前八后,一会儿就走散了。刚上路,眼前一片漆黑,凭感觉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前面的同学往前走。走着走着,湿漉漉的夜空不知不觉间褪去了深沉浓重的夜色,成了一块灰蒙蒙的磨砂玻璃,模模糊糊地能辨认出眼前的小路、路旁的庄稼、走在前面的人影和不远处的树丛。空旷的田野上,雨点的声音很响,打在路旁的棉花叶子上滴滴嗒嗒,打在稻秧上刷刷刷刷,一声声像砸在人的心口上。稻秧深处,不时还传来一声两声蛙鸣,咕啊——呱,咕啊——呱,像一位长者在深夜里的深沉叹息。不久,我们来到了纳溪河边。我们挽起裤腿,手拉着手,趟过了水深至膝盖的纳溪河。
从县城牛井经过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有同学还去敲供销社门市部的门买手电筒和电池。出了县城牛井,走在刚刚修筑的宾关公路上。这时雨已经停了,还未铺垫弹石的公路,泥滑路烂,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和脚迹窝里积满了雨水,发着暗淡的亮光。走过一段泥泞的公路,我们又从公路上走下来,走在长满稻秧的田坝里,窄窄的田埂子路七拐八弯的。走在最前头的那几个同学一时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儿走,停下来问路。前面有几户人家,房前屋后芦竹丛生。有知道的同学说,这个小村子叫沟头上。一阵狗咬过后,有人开门出来指路。叫我们一直往西走,前面就是大营河,过了河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小江股了。我们又继续前进了。走着走着,果然就看见前面河堤上黑糊糊的树林,听得见河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了。我们又趟过了冰凉刺骨的大营河。
我们来到了小江股生产队公共食堂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经燃起三四堆大火,长长的火舌呼啸着、扭动着舔着浓黑的夜空。同学们围着火堆,在那里转着身子,一会儿后背,一会儿前胸,烘烤湿透了的衣服。衣服烘烤干了,身子烘烤暖和了,我们瞌睡也上来了。这时候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只好在食堂里各自找个地方休息。有的枕着手扑在饭桌上打盹,有的躺在饭桌旁的板凳上和衣而卧。我也半睡半醒地蜷着腿躺在一条板凳上,挨着等待天亮。离开火堆不久,我就感到了黎明前凛冽的寒气一阵阵袭来,让人无法入睡。何况在那条一米多长、十七八厘米宽的板凳上,你真要是睡着了,一翻身还不就滚跌下来了。
天还没大亮明,我们每人吃了一碗稀饭就向村后的山地出发了。山坡上、路两旁、红薯地边,一个个火堆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臭味。这股刺鼻的臭味就是来自那一个个冒着青烟的火堆,是先来到地里的生产队社员,把他们用木棍戳死了的行军虫集中放到火堆里焚烧散发出来的。行军虫有点像我们曾经见过的那种猪儿虫,但比猪儿虫大得多,草绿色,拇指粗,有一拃长,密密麻麻的,在红薯地里蠕动快速爬行。行军虫爬行过的地方,不仅红薯叶子被它们吃光了,就连长在地面上的红薯藤子也被啃光了。难怪叫它做行军虫,这家伙太可怕了。我们立刻分散开来,像生产队的社员一样,各自撅一截棍子握在手里,在红薯地里一墒一沟地搜索捕杀行军虫。见了行军虫,就用棍子拦腰一下戳死,谁也不敢用手去捉。
当天中午,我们的行李也被生产队的马车从李相庄拉到了小江股。我们就在小江股住了下来,每天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上山捕杀行军虫。两三天后,这可恶的行军虫终于消灭光了,我们才回学校上课。
五
1960年,东、南大沟相继建成通水,海稍水库灌区州城、太和、力角,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年。那一年9月,我升入高中,下乡劳动相继到太和村、州城南门外生产队秋收,见证了那个丰收年。
先到太和村去劳动,主要是掰包谷。太和村东面那些山田,有了东大沟引来的海稍水,稻谷满栽满插,丰收已成定局,但还未黄熟。山地里,一大片一大片包谷林,包谷穗头缨须干瘪,谷壳枯黄,正待收获。一棵包谷,有结一穗的,有结了两穗的,撕去枯黄的外壳,把包谷棒子掰下来,放进背上的竹篮里。一篮篮集中倒在地头上,生产队社员肩挑马驮运回去。
掰包谷时,碰上还未完全成熟,一咬籽粒还冒浆的,大家不管不顾放在嘴里就啃起来,乳白色的浆汁甜津津的,裹着咀嚼后粗糙的渣滓,一起咽下去。大家肚子饿啊!主要是肚子里没有油水,一学期吃不上两次肉,伙食清汤寡水的,那份牵肠挂肚的饥饿感,吃多少东西下去都没法消除。同学们都自嘲,自己是个“橡皮肚子”。好在你啃我也啃,没人揭发检举。但毕竟是集体财产,不可能公然拿了去烧啊煮啊的整来吃。生产队一位马车驾驶员把一麻袋包谷藏在地里,夜里去偷扛回家,被人揭发了,开了他一晚上的批斗会,我们都参加了。
平时吃饭都是称斤论两,菜汤也不给多舀一口。有一天,太和村公共食堂特意煮了“包谷汤粑”,让大家放开肚皮吃了一顿,算是给我们的慰劳。
包谷汤粑做法简易,新鲜的包谷籽粒用石磨磨成稀粥状,不放碱,也不发酵,一勺勺直接舀进沸水滚开的大铁锅里,三翻两滚就成了一坨一坨的汤粑,很快就煮熟了。吃时,放入盐巴、油辣子、腌菜,筷子一搅,唏哩呼噜,三嚼两不嚼的,连喝带吞,一大碗立马就下肚了。这种制作粗糙的食物,因现收现吃,原汁原味,汤汁里一股难得的鲜甜清香的包谷味成了难得一吃的美食。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包谷汤粑了。
中秋节前后,我们到州城南门外生产队去秋收打谷子,早出晚归,吃住仍在学校。
那一年,南门外离篓箐两边,生产队上百亩的“雷响田”稻谷长势齐整,黄熟的谷穗齐刷刷沉甸甸地低着头。多年未能栽种上的土地,地力蓄势而发,俗话说的“抢生”,连稻田埂上点种的黄豆,一树一树的,也都挂满了成熟的黄豆荚。那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大丰收年!
秋收时节,正值云南高原的雨季,叫“龙口夺粮”。若是一阵过路雨,下过去了也就罢了,要是连阴雨,一连几天不晴,晒在田里的谷子都要发芽了,可把人愁死了。在这节骨眼上,谷子早一天归仓才算是自己的口粮。安排我们这些生手来打谷子,生产队也是无奈,青壮劳力都出水利工去了,没有多余的人手。
那个打谷子的木制农具叫“海簸”,像个一米来高的大升斗。顾名思义,“海”者,大也;“簸”,则是(谷粒)在其间滚动颠簸。黄熟的谷子一把一把割倒了,谷穗一头像扇子似的铺开,连着让太阳照晒两三天。海簸扛到谷田里,几个人围着,把捆扎成把的谷子在它边沿使劲磕打,干透了的谷粒,在“乒乒乓乓”的击打声中,刷拉拉骤雨似的跌落在海簸里。这就是传统农活“打谷子”。
打谷子是重体力劳动,通常是四个壮劳力使用一扇海簸,一天能打下谷子七八百斤。别看这么简单的磕打几下,里头可是大有讲究的,不然,谷粒打不干净,四处泼撒,把这到口边的粮食糟蹋了,让人心疼。让我们这些廉价劳动力来打谷子,打不干净,浪费大了,比开工钱还恼火了。因此,生产队长石彩龙亲自来招呼我们。
生产队没有多余的农具,原本四个人使用的一扇海簸,被我们七八个人围住。队长腰系麻布围裙,站在我们中间,讲说连带比划,把打谷子的一招一式一一做示范。从抱谷子开始,哪只手先下去,哪只手去搂住,必须靠近谷穗,一下子就抱起来——干透了的谷粒,一拖拉就脱落掉田里去了。抱去的谷子,放在海簸边沿,队长先拿酒盅粗细的一束谷子拍尽谷粒,左右手分别握紧这束谷草的两端,左手压住谷把,右手握紧使尽往下勒,把勒住的谷把翻一个身,握住草束的两端紧扭在一起,先轻轻在海簸边沿拍打两下,抖一抖,确信谷粒都已抖落,然后高高举过头顶,使劲磕打下去,抖一抖,把谷把再翻一个面,才把紧扭在一起结子别紧。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地拍打,成熟了的谷粒才能打干净。用队长的话来说就是:“三翻四磕,打不下来的是瘪壳。”
一扇海簸原本四个人,现在被七八个人围着,乒乒乓乓打起来,人头攒动,谷把你起我落,谷粒、谷草碎叶在海簸上头蜂子似地乱飞,当地老百姓叫打“蜂子朝王”。打的姿势则根据谷个子长短来决定,谷草旺,谷个子长,高举过头顶,从后背甩打下来,叫打“乌龟背草”;把高举在头顶谷把,翻一个面打下去,再翻一个面打下去,叫打“鹞子翻身”;谷草太旺,又是烂泥巴田,就只能侧身甩打过去,叫打“老鹰晒翅”。谷草害(矮),谷个子短,只能双手握着谷把,在海簸边沿一下一下磕打,叫打“小鸡啄碎米”。这些业内行话,形象生动,幽默有趣,若非亲历者,则不可理喻。
打谷子,手臂、腰、腿并用使劲,可谓全身运动,更何况,头顶上还有热辣辣的骄阳和飞扬的谷芒、谷草碎叶、尘土,粘在汗津津的头上、脸上、前胸后背上,痒得人难受,辛苦劳累自不用说了。
最让人恼火的是,除了饥饿还是饥饿。超强的劳动,体力消耗很大,肚子也饿得特别快。眼前丰收了的谷粒解不了饥,嚼不了,也无法下咽。田埂上那一树树成熟的黄豆早被我们瞅上了,只等机会,大嚼一番。歇憩时,坐在田埂上,伸手摘一捧熟透的黄豆荚,在手心里揉一揉,吹去豆皮,一把就喂进了嘴里。成熟晒干的黄豆籽硬梆梆的,像枪子一样,太难嚼了,还有一股豆腥气直冲脑门,但还是使劲嚼了,伸直脖子强咽下去,哪里还顾及什么面子、尊严!同学们那一副副饿痨痨的馋相,队长不可能没看到,但他没说什么。
中秋节那天,队长让生产队的公共食堂蒸了糯米饭招待我们。糯米就是前一天我们刚打下的谷子碾的,香喷喷的新米饭,舀一勺甜萝卜熬的糖稀,算是给我们过节了。
编辑手记:
张旗的《我的劳动课记忆》回忆了他在宾川初级中学读书期间和学校师生一起参与的几次生产劳动。当时,劳动作为一门课程排在了中小学课程表上,所有在校学生都不断被占用正常课时,放下课本,走出教室,积极投身各项生产劳动中去,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作者的回忆包括去不同的乡镇栽秧、薅秧、捉虫、打谷子这些农村日常劳动,除此还记录两个多月的“大战钢铁”运动。作者的叙述平和、客观,以点现面,娓娓道来,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情况,展现了学生们充满激情、真诚可爱、坚韧进取的状态,但这样劳动课表现着浓厚的政治运动色彩,脱离了客观实际,严重冲击了学校的正规教育体系。